张老师气得脖子都粗了,他端起冯都的茶杯,一口就喝了。然后点着自己的胸脯道:“是我愿意来的吗?我有本事让老百姓给我集资吗?是他们请我来的,我不来,他们一样能找到别人。哼!我祸害老百姓?我有那么大本事吗?我不写他们的电视剧难道就没有人写啦?我来写没准还能好一点儿呢。”
冯都想成心气气他,歪着嘴说:“现在的电视剧里不是亲嘴就是一个被卧里滚,咱们编点高级的行不行?”
“天真!”张老师哈哈笑了起来:“小时候的你比现在有出息,你怎么都活回去了?我问你,难道电视里没这种镜头,人们就不会干啦?”说着,他郑重地坐到冯都面前,端起茶壶来喝了一口。“你呀,太年轻了!三十几年前,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就分农村搞四清去了。那时候就别说电视了,那帮臭农民连电影都没怎么看过。可我在村里住了半年,差一点把我吓死。”
冯都的兴致被提起来了,小声问:“什么事吗?闹鬼啦?闹狐狸啦?”
张老师凑到他面前,小眼睛提溜儿圆。“闹鬼就好了,是闹人呢。嘿嘿,那帮农民晚上有活动,表面上他们是串门,实际上呢他们是换媳妇玩儿呢。整村整村的换着玩儿,你说,这种事能是电视教出来的吗?”
冯都惊得裤裆都炸开了。最近他倒是听说过,城里的一帮有钱人,无聊之极,便成立了地下的换妻俱乐部。可那是北京城啊,而且是最近刚刚萌发的新生事物。难道几十年前的农民比现在的北京白领还开放?他拿不准,有可能是张老师危言耸听吧。“你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我要是瞎说,老天爷打雷就劈我的舌头。”忽然张老师叹息了一声,浑身茫然:“怪了,白天看着,都是好人,怎么一到晚上就变啦?嘿嘿。有人说,我们搞的电视剧是低级趣味,可我就没看见谁更高级。仁义道德的的废话,你千万别信,骨子里全是男盗女娼。”
冯都的舌头搭在下嘴唇上,老半天也没有缩回去。最后他忽然想起了肖唯一的事,于是问他,在广播学院有没有熟人。张老师说:他当年的同学现在都是副校长了。冯都说我有个妹妹要考广播学院,又多少钱可以把这事办下来?张老师想了想道:“什么妹妹呀?”
冯都说:“是肖战的妹妹,从小的邻居,你别瞎琢磨。”
张老师笑了几声:“那还差不多。我倒是能帮她说上话,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当男妓的事我不干。”冯都真有点怕他了。
“那还得看你的身体呢,当男妓可比做妓女难多了。我的条件是你帮我,把手里这个剧本写完喽,我呢,五十八了,精力不足了,需要一个帮手。”
冯都说:“我从来没写过电视剧,你是不是给我挖坑呢?”
张老师吊着眉毛说:“你想试试这个坑有多深吗?我怕你不敢。”
他算是把冯都摸透了,听了这话冯都立刻来气了,怒道:“写个破电视剧有什么新鲜的?我就是不知道剧本的格式。”
“我给你找两个本子,看两遍你就能写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就是编故事的料,不玩儿创作都糟践了。”
冯都向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我还得上班呢。”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老板挺蠢的?”张老师的话带着怂恿的口气。冯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他急忙否认时已经晚了。张老师哈哈大笑:“上班的人就这样,明明知道领导是个蠢材可还得听他的,这就叫屁股指挥脑袋。回了家就好了,天老大,你就老二了。”冯都痴痴地望着他,半晌没言语。
三十一
当天,冯都把自己在小县城的见闻全告诉老板了。起初这小子不大相信,亲自到街上视察了一番。回来后,老板吐着舌头说:“明天咱们就回去吧。”冯都说:“广告不做啦?保屁门的事泡汤啦?”老板胆战心惊地说:“他们愿意干就让他们自己干吧,咱们可玩不起。这是块沼泽地,第一步下去了就别想出来了。”冯都又说:“您不是还想投资干实业吗?这地方的政策优惠呀。”老板冷笑道:“我就是去月球投资,也不愿意在这儿花上一分钱。”
第二天,他们连声招呼都没打,偷偷摸摸地跑了。后来秘书长几次三翻地追问保屁门的事,冯都他们就全当听笑话了。
回了北京,冯都把张老师的事告诉肖唯一了。肖唯一担忧地说:“我怎么觉着,你像是要卖身了?”
“那个姓张的像个好人,上学的时候他也挺照顾我的。”实际上冯都已经决定了,不就是写个剧本吗?
几天后,他收到了张老师的剧本。再之后,张老师带着冯都见了广播学院的副院长,院长听了肖唯一的情况,无所谓地说:“让她老报名吧,问题不大。”
过了两月,肖唯一果然进了广播学院。
肖唯一的事塌实了,冯都却开始脑袋疼了。他利用业余时间,研究了剧本的写法,然后按照张老师的大纲开始为保屁县撰写剧本,冯都是越写越恶心,不经意间竟把厕所独家经营权的事也写进去了。张老师看了之后,勃然大怒:“你还想不想要钱啦?厕所经营权的事能说吗?”
冯都强词夺理地说:“事他们都干出来了,写一写怕什么的?”
张老师只得苦口婆心地开导他,有些事是能干不能说的。电视剧是要上电视的,上了电视影响就太大了,何况连审批那一关咱们也过不去。后来他见冯都依然不服气,干脆自己把这一段删除了,亲自编了一段积极拓展就业渠道的故事。
第一笔剧本费拿到手之后,冯都便在广告公司辞职了。有一次他和张老师喝酒时,不怀好意地问:“我怎么就那么好啊?为什么偏偏拉着我写剧本呢?”
张老师醉眼迷离地说:“你小时候就叛逆,是块料!等我写不动了,你要记住,当年可是我把你拉进来的。”
冯都明白,希望别人来报恩的家伙总不会干什么坏事,从此他们就开始联手写剧本了。
当然了,写剧本总免不了争吵。有一次老张把剧本摔在冯都面前,气呼呼地说:“你要把人的性格写得极端一点,不要写成一碗温吞水。”冯都说:“已经够极端了,主人公已经指兔子为马了。”老张怒道:“不行,越狠越好,就跟你在火车上讲的故事一样,从人腿上轧过去,都得听见骨头的爆裂声。”冯都一拍桌子:“你等着。”第二天,冯都又把剧本交到老张面前,这回主人公硬说一个老头是一匹母马。没想到,老张竟赞赏地说:“够恨了,这还差不多。记住,写剧本就要把人物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地包开,千万别留情。”
冯都真想把张老师直接扔锅里去。其实剥离人物的过程就是剥离自己的过程,其艰难可想而知。有时冯都写着写着,就会产生一股错觉,似乎自己的心肝正放在太阳下晒着呢?有一天夜里冯都梦到肖红军了,梦到自己在从海南开回来的卡车上。梦到后半夜时,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白衣小鬼飘了进来,他揪着冯都的头发,向他要腿。冯都骤然坐起来,在那一刻他真想随便揪个人过来,把袜子直接塞他嘴里。
又过了两个月,冯都算计着,冯青的孩子应该生下来了,于是他接二连三地呼叫妹妹。最后肖战回电话了,他号称自己正在广西开展事业,冯青一切都好。冯都说:“孩子生了没有?”肖战说:“快了,你们就放心吧。”
实际上肖家和冯家一直在打冷战,两位带头人分别是冯胜利和肖役,所以冯都很少有机会进后院,有些消息也只好通过肖唯一来传达。据说肖役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这家伙已经毕业了却懒得出去找工作,依然躲在家里看电视呢。肖唯一说:父亲不止一次地敦促二儿子去外面闯荡,在家里呆着迟早是个祸害。但肖役说:福祸相倚,最好的人生态度是保持平和,什么也不干。肖从和肖妈气得够戗,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中央台新辟了一个节目——焦点访谈,不久这个节目就成了冯胜利的新宠,几乎是天天都要看。那天大家吃饭时,焦点访谈的主持人谈到了文革时期的房屋产权纠纷,据说遗留问题非常多,许多城市为此还打起了官司。冯家人是越看越心虚,节目一完老妈就胆战心惊地说:“咱家的房子好象也不是咱们的。我听说这一片要拆迁,到时候房子的事怎么算呢?”冯胜利指着电视道:“主要是外地人闹事呢,不开眼,咱北京人能把这事放心里?”
冯胜利话音未落,就听得院子里有人嚷嚷道:“谁说看电视没用?”这是肖役的声音,接着是肖从的声音:“你给我回来!”
冯家人打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不对呀,几个月以来肖家人就没有进过前院。今天这爷俩怎么跑到前院来吵架了?冯都站了起来,想出去看个究竟。突然堂屋的门开了,肖役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指着外面道:“这是我们家的房子,你们赶紧找地方搬家。”
冯家人目瞪口呆,肖从也挤了进来,瞪着儿子道:“你给我回去。”
肖役说:“这是咱们家的房子,我干嘛要回去?您没看见吗?现在国家要落实房产政策了,他们就得搬走。”
冯胜利怒道:“我都住了二十几年了,是革委会让我住的,是公家让我住的。”
肖役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住的,你现在就找谁去,房子是我们家的,我不让你住。”肖从终于急了,一脚蹬在肖役大腿上,肖役玩了个屁蹲,直接坐到门外去了。
肖从拉着冯胜利道:“老冯,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
冯胜利真是有点心虚了,革委会二十年前就解散了,住这个房子的确是没凭没据的。其实他也一直担心肖家人翻脸呢,只不过是觉得不大可能。此刻冯胜利忽然装出一副可怜相来,极其诚恳地拉着肖从道:“老肖,我们家以前是有房子的,那是四梁八栋的房子,让他们给拆了。当时说:前院分给我啦。主任是当着全胡同的人说的,你可不能害我。”
肖从还没说话呢,肖役就在院子里叫起来了。“谁拆的你找谁去,房子是我们家的,凭什么让我们给你补偿?”
肖从叫道:“你给我回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肖役点着自己的脑门,痛心疾首地说:“真缺德,你让我缝了七针,我让你走人。明天我就去法院,把你们家人全哄出去。”
冯胜利手足无措了,看那样子他给肖从作揖的心思都有了。冯都一把托住父亲的胳膊,冷冷地说:“等我们有了房子,我们自己就搬走。谁愿意住在这儿啊?这种破平房我早就住够了。”
肖役跳着脚道:“三个月不走,我就去法院。政策说了,该退还的就退还,该拆迁的就拆迁。”
“滚!”肖从真急了,抄起一支饭碗就砸出去了。
冯胜利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砸毁电视的念头。
虽然冯青的事让人窝心,但这两年冯都倒是不闹事了。本来日子本来过得还可以,可电视台偏偏要播什么文革房产的遗留问题,结果给肖役那小东西提了醒。电视真是个毁人的玩意!
肖从走后,冯胜利唉声叹息,似乎天要塌了。冯都只得给他吃宽心丸:“您放心吧,有说理的地方。”
冯胜利怒骂道:“你脑袋夹卡巴裆里啦?当年那帮人快死绝了,这事谁还能说清楚?”
“大不了咱们就走人,我到外面租房子去。咱们先住着,等我有了钱,咱们就买楼房。”冯都还真是这么想的,他认为男人成功的标志不是车,是房子,是看你有没有产业。没有产业的男人,干脆就连媳妇都别找了,省得让人家瞧不起。
冯胜利对儿子从来是不信任的,他囔囔着鼻子说:“等你有了钱,估计就是我的盒钱了。”
冯都挺着胸脯,心里美美的。原来剧本的第一笔稿费已经到了,他们的稿子也成型了。保屁县要是把钱都给了的话,那就是好几万块呢,租个房子又算什么?
后来老妈说:肖老师是实在人,不会由着肖役瞎折腾的。冯胜利立刻把老婆和猪等同起来了。冯胜利吼道:“那叫敲山震虎,他们家大人不好意思出面,这才把肖役派出来。老子唱白脸,儿子唱红脸!”
第二天,冯都找到张老师把家里的困境说了,希望他马上向保屁县追要剧本费。老张半晌没说话,最后他颓然坐进沙发里,哼哼着说:“昨天北京台的新闻你看没看?”
冯都有点厌烦:“我现在一般不看电视,看一次倒一次霉。”
“差不多。”老张苦笑道:“电视剧你可以不看,但新闻还是要看的,倒霉也要知道倒在哪儿了。昨天电视新闻里大力表彰了河北反贪局的老刘同志,看样子又要竖典型了。”
冯都说:“咱们是写剧本的,跟反贪局有什么关系?”
“那个老刘在电视片里说了个案例,大概意思是说有个县把厕所专营权卖出去了,还把县城变成了假房子中心,还要弄什么三千年庆典。他在县城里卧底侦察,呆了半年多,结果把十几个官员都给揪出来了。”说着张老师哈哈了几声。
冯都惊道:“啊?他把保屁县给反了贪啦?”
老张摇着头说:“没有直接点名,但我估计呀,那帮人是差不多了。成也电视,败也电视。”
冯度撅着觜说:“你是国家一级编剧,你有工资,我可什么都没有。你把我拉下水了,拿不回钱来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我先试着要钱,实在要不回来了,下一个剧本你拿大头。”张老师已经有战略退却的意图了。
冯都急了:“哪那么容易啊?剧本的活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我五十八了,我是想培养培养你,绝不是想害你。”张老师这么一说,冯都倒没话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