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夜就是一片灯火的海洋，天空升腾着雾一样的红色，如血雾。去年冯都去了一趟上海，在晚上他简直都不敢出宾馆了，上海的夜比北京还要明亮呢，光明得都有点恐怖了。
每到此刻，冯都就会想起第一次去内蒙的感受。他曾经于草原之夜，聆听过星星的眨眼声。是啊，那时窗外都是星星，有红的，有白的，有青亮色的。那是深沉的夜晚，那是安静的夜晚，那是古老的夜晚。冯都曾经在一个剧本中，用过这样的对白：今夜，我在草原，今夜，夜色笼罩！今夜，已经没了。后来导演认为这句对白太过平白了，生生的给砍掉了。
冯都走着，脑子里总在琢磨是西城的事，简直是挥之不去了。西城有孩子了，她也应该有孩子了，估计是那个白种大洋马的孩子。西城离婚了，或许早就应该离婚，反正新西兰是个高福利国家，生在那么好的国家，是福分！或许也只有在那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爱情。
实际上他一直在思念西城，甚至和肖唯一在一起的时候。冯都认为自己有点儿不道德，可道德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呢？据说老子的最早写的是《德道经》，后来被人篡改成《道德经》。到了今天道德这两个字，或许已经被人改了六百多回了，谁又知道呢？
八
冯都前后写过十几个剧本，什么古装的，现代的，言情的，神话的，甚至涉案的，反正只要有人出钱，让他写什么他就能写出什么来。但只有一类题材，冯都一直不敢碰，就是现实生活题材。实际上他曾经尝试过几次，都失败了，要么是制片人那一关就没有过去，要么是审批的时候被改了个乱七八糟，几乎比重写一个剧本还要累呢。冯都认准了，现实题材的作品里都是雷区，鬼知道会踩中哪一颗地雷。
有一次他和一个香港编剧吃饭，那香港同情地说：“你们的工作比我们可难多了。我们香港的编剧只要弄清楚，什么东西不能写，就可以吃这碗饭了。你们呢，你们连什么东西能写都不知道。往往写到一半，来了个什么精神，你们就完了。”当天冯都喝多了，主要是伤心！
那天晚上他刚一进家门，老妈就说，有个姓吴的给你来电话了，让你马上回个电话。冯都知道那家伙是个制片人，不敢怠慢，立刻就拨了回去。老吴在电话里大叫道：“冯都，恭喜你小子啦！嘿嘿，上回你写个那个神话剧已经卖到澳洲去了，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都知道你冯大编剧啦。”
冯都一时没有想起来，疑惑地问：“哪个呀？”
老吴说：“你自己写的东西你怎么都忘啦，八仙女啊！”
冯都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他的确写了一个古装神话剧，乱七八糟八仙女。实际上，他就是在古代传说的影子上加工改造。经典传说中是一个仙女下来找男人，冯都干脆把王母娘娘的八个女儿都祸害了，他给每个姑娘都钓了个凯子。八个姑娘就是八种爱情模式，反正是怎么热闹就怎么写。冯都吸着冷气说：“澳洲人还看这东西呢？”
老吴说：“人家就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有古装片才卖得出去呢，现代剧人家根本不看。”
冯都说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那东西也叫传统文化？白种人要是看了，保证会以为古代中国人全是色情狂呢！
放下电话，冯都发现老妈站在门口就没有走，一直盯着自己。在他的印象中，老妈是个吃了人身果的人物，几十年来，她的模样好象也没怎么变过。今天冯都望向老妈时，忽然发现老妈的头发几乎是全白了。他哼哼着说：“您怎么还不睡去呀？”
老妈说：“你真要和肖家丫头结婚？”
冯都说：“已经定了，我们本来想买房子，可现在的房价太贵了，干脆就住家里吧。下个月我想把房子装修一下。”
“你自己想好了就成，我听说女主持人，好象都有点那个。”老妈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了。
“别人的事咱们不好说，肖唯一是您看着长大的。”冯都走过去拍了拍老妈的肩膀：“行啦，又不是头两年你们为我找对象的时候。回去睡吧，我还要再工作一会儿呢。”说着，他把老妈推走了。
老妈走后，冯都打开电脑继续琢磨剧本的事。最近他接了一个描写考古学家的剧本，还特地跑到西北去体验了几天生活呢。此后他便一直沉浸在古墓里，梦想着能发现几件值钱的家什。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冯都的手机响了，是肖唯一打来的。他估计肖唯一可能是询问一下他对颁奖晚会的看法，赶紧接了。
肖唯一在电话里惊慌地说：“你马上到医院来一趟，我二哥病了。只有我和我妈。”
冯都本能地想起了肖战，肖役的亲哥哥跑哪去了？但他觉得现在就咬大舅子一口未免有点不仗义，只得跟老妈说了一声，赶紧跑了。
后半夜的医院都跟太平间的景象差不多，肖妈和肖唯一正急得满楼道里乱转呢。冯都跑进来，并没有看见肖役的人影，那小子正在接受检查呢。据肖妈说，肖役几天以来一直号称身上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今天晚上肖妈惊奇地发现，肖役的左侧乳头里居然流出了一些浓水。肖妈吓坏了，赶紧拉着儿子去医院。半路上她分别给肖唯一和肖战打了电话。肖唯一得到消息，晚会一结束就赶过来了，而肖战则是一直没有联系上。
冯都问了问肖役的病情，颇有点丈二和尚的感觉。他拉着肖唯一小声问：“你觉得像是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可我妈挺紧张的，我就把你叫来了。也不知道我大哥跑哪儿去了，一直就打不通电话。”实际上肖唯一对老妈的担心，更甚于二哥。
此时有个医生向他们走了过来，肖妈赶紧上前询问情况。医生说：“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呢，不过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
“您估计，到底是什么病啊？”肖妈说。
医生说：“病人的脂肪层太厚了，他左胸上有一个肿块，而且还是无法移动的，有分泌物……”
冯都听得不耐烦了，插嘴道：“医生，我们都不是专家，你就明说吧。”
医生仰头想了想：“不出意外的话，我估计是乳腺癌。”
楼道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肖家人和冯都全都有那么一点点的哭笑不得。几秒钟之后，肖唯一突然叫了起来：“医生，我二哥是男的。”
医生苦笑着说：“男人也有乳腺，而且病人那么胖，他的乳腺还挺发达呢。”
肖唯一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正要叫嚷，冯都赶紧把她拉到身后去：“医生，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医生说：“那得看切片的结果了。不过你们也不要太着急，乳腺癌的治愈率非常高。男人吗，就是全切了也不影响观瞻。”说完，医生转身走了。
冯都和肖唯一相互看着，脸上的表情同样怪异。忽然肖唯一转脸看见她妈了，老太太正靠在长椅上抹眼泪呢。冯都赶紧上前道：“阿姨，我身边有好几个得了乳腺癌的呢，都治好了。”
肖妈叹息着说：“路上我就估计到了，没想到还真是这个病。这两年我们家流年不利，头年是他爸爸，今年是肖役，哎！”
冯都和肖唯一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老太太，只得跟着叹息。
直到后半夜，肖战才跑过来。当他听到结果时，其反应比肖唯一的表现还强烈呢。肖战竟然说医生是有意恶心他们家，当下就要转院。后来医生说了半天，大意是：现在呀什么病都不新鲜了，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得高血压了，得了腰肌老损，三十来岁的胖男人得个乳腺癌，实在是不值得你们大惊小怪。是啊，肖役这个病是任何人也帮不上忙的，过了一会儿肖战也就安静了。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肖战私下里告诉冯都，自己在洗浴中心洗澡呢，所以没有接到电话。
最终的诊断结果表明，肖役的确是乳腺癌，好不容易肖家人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医生说：没事，通过手术就可以切除了，应该问题不大。此后肖役专心在医院里等手术了，而他旗下的网站则爆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女主持人肖唯一和男友在医院的照片赫然出现在网站上。据息，肖唯一很可能是得了乳腺癌。后来肖唯一急了，不得不在电视上发表声明，并声称要和网站对簿公堂。而网站的回答更干脆，让名人告了，那是我们的福分。冯都只得劝慰女朋友说，这种事往往越描越黑，算了吧。肖唯一恨得牙根疼却毫无办法。更可气的事还在后面呢，肖唯一和网站的交涉过程中，终于弄明白了，这个事的背后主使，居然是CEO肖役！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提高网站的人气。
事后，冯都是越想越可乐，肖役这辈子可真够传奇的。他小时候是个十足的电视迷，人见人欺负。然后受了电视的蛊惑，这小子要为全人类主持正义。结果流浪了几年，还真被蛇头卖到前线去了。通过电视，家里人找到这小子的踪迹。等回了家，这家伙居然又成了网络先锋，在虚拟世界里兴风作浪。此时此刻肖役竟然又患上了女人的专利病，可都这时候了，他还没忘了自己的事业呢！这家伙的经历足可以写一本小说了，而且绝对属于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
医院打保票了，肖役的小命没什么问题。此后，冯都和肖唯一又开始琢磨婚事了。冯都在外面给老妈租了套房子，然后亲自当监工，监督装修公司整修他们家的房子。工程开始了一个月，冯都也快累得成大眼灯了。
黑子的戏已经拍完了，由于玫瑰姐姐的鼎力加盟，电视剧的发行非常顺利，不少电视台竟然出高价要抢到首播权。黑子扬眉吐气了，找到冯都喝了顿大酒，嚷嚷着是庆功。
吃饭的时候，黑子一个劲夸奖海霞是个好演员，在他看来是海霞成全了这部烂戏。冯都说：“你应该感谢肖役，是他把海霞炒红的。”
黑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马上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几个都比我聪明，就我是个混饭吃的。”
“其实聪明不聪明的，也没什么用，到最后大家混得都差不多。”冯都说。
黑子冷笑一声：“瞎说，我能和你一样吗？在剧组，你是主创人员我是制片。我能和肖战一样吗？人家是商界领袖，大企业的金领，我是一小制片。我能和人家肖唯一一样吗？人家……”
“听我说。”冯都赶紧把他的话打断了，这家伙纯粹是车轱辘来回说。“我问你，你小子这一年里能挣多少钱？”
黑子张着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他表情痛苦地嚷嚷道：“谁家日子好过，谁愿意干这个呀？妈的我头年跟了四个剧组呢，累得跟孙子似的，我挣点儿钱容易吗我？”
“没少挣吧？绝对没少挣，你还能进不少黑年呢。”冯都哈哈笑了起来。“所以我说，这人啊，什么聪明不聪明的，越到最后越没有区别。”黑子显然是没完全领会，歪着脑袋不言语。冯都只得接着解释：“再过上三十年，咱们就都成了该死不死的老头子了。到那时候，就他妈全一样了，你我还能有什么区别？”
黑子说：“那倒也是，没准你的骨灰盒还没有我的高级呢。”
“没错。”冯都忽然叹息了一声：“为了我的骨灰盒，哥们儿我准备结婚了，真他妈累啊。”
“活该，你小子娶了个小媳妇，你不累，谁累呀？”黑子坏笑了一声：“就冲你这身体，再过几年你更累了。”
冯都瞪了他一眼，一口干掉了一大杯啤酒。“肖唯一挺好的，真挺好的，她从小就跟我关系好，可我一想起结婚这事，我就高兴不起来。你说，是不是咱们的岁数已经大了，什么都不新鲜了？”
“你小子还比我还小两岁呢？哪儿那么多废话？你们这帮子人啊，就是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你瞧我，哥们儿的孩子今年都十岁了，跟我小时候一样，二年级考试就不及格了。可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也挺有滋有味的，是不是？你，还有那个肖战，一个是想起结婚就发愁，另一个呢，宁肯在外面养个小的，也不愿意娶回家去，你们都什么毛病啊？”
“什么？”冯都差点把酒倒鼻子眼里。“谁在外面养小的？”
“肖战啊，你还不知道啊？那小子在海淀包养了一个女大学生。在北大的，他给人家租了个房子，隔三岔五的就去住两天。我他妈都亲眼看见了，我问过那小子，肖战说这辈子也不想再结婚了，宁肯花钱养个小的。”黑子照桌子拍了一巴掌：“我他妈是真想不明白了，你们也是吃粮食长大的，怎么就不拉人屎呢？还有那个肖役，也三十多了，好象连个女朋友都没找过吧？”
冯都挠着头皮说：“那小子二百六十斤呢，我估计他是生理上有问题。”
黑子乐得眼睛都掉出来：“哈哈，没准，真他妈没准！要我说呀，你也玩儿得差不多了，肖唯一真是不错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
冯都哼哼了几声：“怎么着也得过日子。”
黑子走后，冯都又成了监工。那段时间里，他是一眼电视都没有看过，一个字的剧本没有写过，一分钟的网也没有上过，居然过得还挺充实的。眼看着，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肖唯一亲自跑来查看了一下，她对冯都的努力表示了极大的认可。
冯都送她下楼时，发现肖唯一的爱丽舍变成了三菱跑车。他不动声色地说：“车也学会72变了？”
肖唯一察觉出冯都的语气里有点儿酸，立刻说：“有个朋友本来想把它送给我，我觉得不合适，只是答应人家开几天玩玩儿。”
冯都说：“什么朋友啊？够大方的。”
“银行的。”肖唯一倒是非常坦荡的。“他一直追我呢，可我就不是不同意。”
冯都想了想：“因为没有到手的玩具才好玩儿吧？”
肖唯一仔细端详着他：“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认识他？”
“见过一次，话不投机。”
“你们都说什么了？”肖唯一抱着胳膊，兴趣昂然。
“我说，我要操他大爷，那小子承受力太低了，给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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