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省委大院真的是一个门类齐全的小社会:医院、煤气站、粮油店、奶牛场、养鱼场等等一应俱全,只是院子太大,从东头到西头坐公车怕有好几站路。这就成了小孩子们的天堂,出门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小半天不回家,撒开腿往林子里一钻谁还能寻得到人。
等父亲终于安顿了,把母亲和我接进这大院的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半大不小的人再难融入那群骄傲的省委子弟中间,这与我极小的时候大胆地在办公楼前撒尿已经迥然不同了,我那时孤单羞涩而又极其敏感。
第二次来到这大院真真切切地生活在里面,留在记忆中的就是那漫天笼罩着的橘花香。
开春不久,大院里各个角落的橘树就打满了花骨朵儿,惊蛰一过,春风阵阵,细雨纷飞,催促着这些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的橘花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那种浓浓的香,夜色、雨雾都遮不住,整片整片地扑面而来。花香太浓太烈,经过橘园的时候每每脚步踉跄飘飘欲醉。雨雾初霁太阳一出,成群的蜜蜂扑进花海,怕是多半要醉倒在里面。
风狂雨乱一夜之后,橘花香戛然而止,一丛丛白花片片飘零,细看枝头已冒出绿豆大小的橘仔。繁花散尽,大片的橘园悄然安静下来,枝枝丫丫一丛丛低眉顺眼,极像压抑着喜悦满怀待产的孕妇。
这个季节雨水颇盛,橘园里排水壕沟纵横。一阵大雨,这些雨水就聚到一处流往围墙边的大阴沟。大阴沟里常年盈水,又连着院子东头的一大片鱼塘,偶尔还能看到沟里逆水上来的惊慌失措的大红鲤鱼。但那时候家里都管束挺严,没有谁敢下手去抓;即算抓到了,一时兴奋拿回家也免不了一顿好揍,然后被气得不行的老爹拎着耳朵抱着大鱼送还园林队。所以碰到沟里的大红鲤鱼,大家也只是来来回回追着扔两圈石头,把鱼追得又蹦又跳,恨不得能爬上岸来跑掉。
三月到五月是钓鲫鱼的好时候,桃花盛开,东头的大鱼塘里真的是落英缤纷。20世纪90年代后,省委院子里管橘园鱼塘的园林队也开始有了经济头脑,原来禁地一般的公家鱼塘也内部开放了,按斤论两,大小鱼任你钓。惊乱一池春水,把肥硕的土鲫鱼从密密飘零的桃花瓣中扯出来,那的确是非同一般的享受。那时候的塘边泥泞难行,四周皆是荒草杂树,全然不是现在充斥着水泥卵石亭台楼阁了无生趣的样子。记得靠橘园的这头有一棵很大的垂柳,我在那下面躲着日头,用蚯蚓钓鲫鱼的时候,竟然碰上了一条大草鱼,足有十多斤。它大概饿晕了头,抑或跟我一样在柳树底下乘凉,兴之所至,结果悔恨终生。现在那棵上百年的柳树早被连根锯掉,根部都没放过,被细细地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
橘园在那棵柳树被砍掉后苟延残喘了几年,虽然只是改革不是革命,但仍能见出湖南人那种翻天覆地的本事。我那时已经是个远离家乡长了些见识内心深处很是骄傲的大三学生。
骄傲和燥热一同来的是一个炎热的暑天。
一哥们跟我一起回家过暑假,我朋友一进大院门就被连片的橘园惊呆了,嘴里念念有词,连声说好。那时橘园已经深沉墨绿成一片,早不是早春惹人心跳花开浪漫的那一刻了。我当时并未在意那哥们说的好。
可能是因为钓鱼的缘故,我跟这叫顺的哥们莫名其妙地要好起来。他是隔壁学院的研究生,却格外精熟钓鱼这一套。跟我一样从小在乡下长大,泥里水里跟鱼斗气摸索出一些真知,不过他比我更牛,从身上看就晒得比我黑。
有一天夜里他拉着我要去看橘园,我以为他馋那些半大不熟的橘子,劝他说现在很难吃的。夏天橘园里有不少的蛇,常常还有跑出来在柏油路上被车碾死的。我只好找了两双套靴打着手电弯腰钻进了密密的橘树林。看上去很美的橘园钻进去以后却充满了阴暗和未知,在黄黄的手电光晕里,低矮的枝丫横七竖八没有尽头。我头皮开始冒冷汗,生怕惊动了某条盘在大树上的悠然歇凉的大蛇佬,突然给脖子上来一口,那毒火攻脑,不死也废了。
顺忽然拉住我,指着前面一洼浅水,悄声对我说:“看见没有?”我紧张得不行,问:“是蛇?”顺说你看那些泡子都是鳝鱼吐的,有多大!至少是两斤的大鳝鱼。我这才明白他到橘园里是来侦察鳝鱼的。我不由得也兴奋起来,跟着顺一脚深一脚浅地找这些水洼,等我们筋疲力尽弯腰驼背钻出橘林时,还差点被巡逻的联防队员当偷橘子的抓了,我们反复让他们闻手上的气味,翻开所有的衣裤口袋才作罢。
我们过度兴奋,反复聊的都是鳝鱼,一夜无眠,等着第二个夜晚的来临。
早早就起来,红肿着两眼,兔子似的,把钓鳝鱼的东西准备好,挖了满满一罐又肥又青的蚯蚓,用大钩穿上了粗线,找了两根粗的竹竿,还翻出了多年未用的竹鱼篓准备装鳝鱼。万事俱备,就等晚上的好戏。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已经耐不住了,顺劝我再等等,说鳝鱼夜深人静才出洞觅食,精得很。那一晚电视也看不下去,终于熬到了火车站钟楼十点钟的轰鸣。
钻进橘林,顺按住我慌乱的脚步:“嘘!别惊走了鳝鱼。”我们蹑手蹑脚找到了一个吐满了浑浊泡沫的水洼,顺让我先过瘾。我把短粗的竿子伸过去,在水里来回摆动,突然一个大力扯住钩子往水里拖,我死劲往外拽,顺叫着要我慢点,已经晚了,嘭的一声钩断了,我后悔得只跺脚,这鳝鱼力气真大。顺说要引蛇出洞一样把鳝鱼引出来,在洞里盘住就很难钓。顺把上满了大蚯蚓的钩伸到水边抖动,鳝鱼真贪吃,不一会儿一个蛇头一样的大脑袋伸出了水面,把我惊出一身冷汗,顺又把钩往前逗了逗,大鳝鱼赶上来一下咬住,顺抬手一扯,一条一尺多的大鳝鱼就被他装进了鱼篓。我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学着顺的样子在水洼边晃,终于引得另外一条大鳝鱼上钩,也把它装进了鱼篓。
但硕大的鳝鱼扭动滑腻冰凉的样子极像蛇,我心里有些发毛。随后我们又找到几个水洼,顺手到擒来,钓上不少,我却慢慢没了兴致。顺后来连旱的小洞也要去逗,还真让他逗出了鳝鱼。我却一直担心他逗出什么蛇来,顺说蛇洞是凉的,鳝鱼洞是热的,我问难道你看得出冷热?他轻巧地说用手指捅进去试呗,我毛骨悚然,越发觉得鳝鱼其实就是蛇,连装满鳝鱼的篓子我都不敢提了,说不定囫囵吞枣里面就杂着没看清面貌的蛇,我一身凉到了脚。
橘林外巡逻队员一声断喝才终止了这场恐怖的游戏,钻出橘林我已经浑身湿透,面对巡逻队员严厉的盘问,我也觉得非常的温馨善意。回到家很久我才缓过神来。
顺第二天夜里又要拖着我钓鳝鱼,我借口巡逻队员管得严死活不从,顺很不爽,第三天便提出要回家,我也不敢留,怕又要钓鳝鱼,顺便悻悻地走了。
多少年过去了,顺的孩子都已经很大了。省委大院满目的橘园已经毁了,再也没有三月醉人的橘花香,也没有了六月橘林里贪吃的大鳝鱼,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小道、麻石亭子、成片的剪成图案的观赏林木和别处强行移栽来的浑身伤痛绑满了绷带的大树桩。那么多活鲜鲜的鳝鱼是否举族搬迁,抑或仍坚挺地活在这些水泥石栏之下,就永远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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