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你连根拔除寂寞-教育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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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想到会受到本地教育会的邀请。大约是一个月前接到的通知,我当时回复说,得要到那个时候才能知道是否能出席,没有马上给出一个明确答复。但是,承蒙热情邀请,于情于理都不能不来,于是我便只能带着这副身体过来了。我给大家讲不出什么风趣有益的话来,只能像刚才所说,带着这副身体,为了情理而赶来了。

    由于没有在这样的教育会会场上做过演讲,因此关于演讲的主题颇是让我苦恼。不过,既然这里名为教育会,而受邀的我是个搞文学的,那么我想讲讲教育与文艺应该是个不错的主题。这个教育与文艺的主题,理所当然要以在座诸位为主,因此我将教育二字放在前面。

    因为常常造成误解,若是再发生类似事情实在惭愧,因此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说到教育,人们往往认为是学校教育,但我这里说的教育,也包括了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

    另外,我在这里提到的所谓的文艺是指文学。一提到日本文学,我以为首先是小说、戏曲。顺序虽然有些矛盾,但我想谈谈广义的教育,特别是德育,与文学尤其是和小说、戏剧的关系。如果将日本教育的古今一分为二相互比较,那么,过去的教育就是树立一种理想,务必要实现这个理想的教育。这种理想无非是忠与孝,把一种抽象的概念转为实际,也就是将这个社会中切实存在的东西,转化为一种理想。即,将孔子作为宗师,即使不能完全实现孔子的教谕,但也要以此为目标前进。

    再说得详细些,就像圣人中的孔子、佛祖中的释迦、节妇贞女、忠臣孝子,是一种理想的集合,现实社会中几乎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但必须以这些理想为目标前进。父母在孩子不听话时,会援引二十四孝来训诫孩子,孩子则应一言不发地俯首。由此可见,在过去,对上位者是没有束缚的,只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束缚,此道甚是不妥。父母对孩子有理想的要求,孩子对父母则不能要求。同理,妻对夫不能求其理想、臣对君亦不能求其理想。总而言之,忠臣贞女成为近乎完美的存在,使孝子全心唯念双亲,忠臣满腔忠君之意,贞女只知敬爱夫君。这确是令人敬佩的事情。但究其原因,是由于缺乏科学精神,不批判不思索这种理想,一味服从、服从的结果。加之,过去等级制度森严,古人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看作伟人的信仰盛行,于是把英雄豪杰看作十分伟大的人物;而相隔遥远的两地间,互相没有所见为实的印证,事情便在传言中越发夸大。如今交通十分发达,已经不会再有此类情况了,我们这样的人即使不去张扬,仍会被看作大家。

    话说回来,那个时候人们将理想置于眼前,将意欲实现理想的激情置于眼前,于是教育变成了一种激情教育,知识并不是其主体,类似于灵感的情绪充斥了教育。人们认为世上无有不能之事,“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的口号被当作事实根植于人心。古人爱用诸如意气冲天、怒发冲冠、彪炳日月一类的词。所谓激情就是这样一种情绪性的教育,而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同样是感情化的努力主义。接受此种教育者,会出现前面所说的情况,而整个社会在这种教育下,会变得异常严格。激情主义之下,不容许丝毫错误,若有半点闪失不是出家便是切腹,这是社会的本能所必然引发的情况,也曾是日本主要的着眼点。到了明治之后,则发生了巨大变化。

    纵观四十年来的历史,过去从理想出发的教育,如今转变为从事实出发的教育。从事实出发的教育是指,虽然仍有理想但未必可以将其转化为现实,人不是依赖于概念性的某种精神而存在的,人是内外两分的存在,有社会教育也有自我教育。从前不论公私,一概推行孝道,现在则不仅有孝顺之人,也承认有不尽孝道的人存在。也就是说,过去是一元化的,现今是二元化的,不对所有事一律以忠孝论处。那是一种想象中的结果。与过去的激情教育相反,现在的教育是丧失激情的教育。这在西洋背景中的含义是从迷失中觉醒,而在日本的语境中则有另外的意义,但也姑且可以称之为醒悟或者觉醒。虽然有些偏题,但为什么过去是这样的呢?其实是由一个德国哲学家创造出这个概念并定义了它。然而,如果我们将巡警的概念定为身着白色制服,腰挎指挥刀,那么另一个巡查也穿日本和服腰系宽布带的概念就显得滑稽可笑。佛学者说,若凡事以定义来判断,世间诸事便会越发混乱。

    物常变,事常变,因此将所谓孔子的概念规定下来并理想化的人,之后会领悟到这纯粹是个错误。要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思想上的转变,我们就要认真研究物理、化学、博物等科学的进步。这些科学的精神也衍生到了社会之中。除此之外,阶级的消失,交通的发达,诸种原因的叠加才导致思想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

    至于道德上的问题,古人是丝毫不给予宽容的,但如今对此却颇为宽松,甚至连任性妄为都可以被接受。社会变得缓和宽松,这一切说到底是由于道德价值的变化而改变的。即,允许发挥个人所长,而短处缺点尽数暴露也无关紧要。人们渐渐不再勉强自己。过去人们要死也不能认输、要忍耐残酷的痛苦;如今这些都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畏惧于自身的缺点,即使让别人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理。因此,古人的缺点究竟是什么呢?说来他们多少有些虚伪。现在的人直白坦率不加掩饰地面对社会,这样宽容的精神得到逐步发展,结果社会也随之得到发展。过去一旦被社会否定的人,很难再重新站起来,而现在的社会就像那句“传言最多不过七十五天”所说,变得宽宏大量起来。虽说社会的制裁可能变得松弛,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容许此类“事实如此”的缺点,成为一种承认二元化的宽容存在。总而言之,没有了强制和概念的束缚,事实便由此浮出水面。从前斯巴达克教育中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一只狐狸藏起来,即使自己的肠子被挖出来也默不作声。现在这种硬着头皮勉强自己的事情再也没有了。当下的教育是要人们把自己的特点坦率地铺展开来,在过去这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这是事先承认所谓的第一物——事实,并不是一元化的东西。经常有青年人来我家登门拜访,他们回去后也常写信来。有的在信上说,去贵府拜访的时候,因为是直接敲门而入呢,还是先不进为好呢,颇为犹豫。想着你要是不在家就好了,或者你干脆拒而不见也好,之类云云。这样把自己的内心活动尽数写下来,十分坦诚。从前我们做学生的时候,诸如去别人家拜访,觉得拜访对象不在家才好的想法,是绝对不会坦诚地对别人说的。过去的时候,人们硬着头皮逞强,装出一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样子给人看,还向别人吹嘘此事。被激情教育的概念束缚同化,最终造就了这种不坦诚爱逞强的人。

    说说文学的方面吧。文学大体上可以分为romanticism(浪漫主义文学)和naturalism(自然主义文学)。前者由于没有对应的汉字,我且将其称之为浪漫主义,而后者则称之为自然派。如果将两者与前面所说的教育相对照,那么浪漫主义文学则与被旧式德育,即被概念束缚的教育特征一致,而自然主义文学则与当今主张事实的教育相通。以前的文学,曾有关于超越道德的争论,并有文学大家也持此论点。但这是大错特错了。道德与文艺虽有不相关的地方,但大部分仍是相通相连的。不必要求伦理与艺术两全其美,不需要二者必舍其一。比如,我动手推这张桌子,推着推着我与桌子一同掉了下去。对于掉下去这个事实,诸位肯定会觉得可笑,但如果从伦理性而言,人掉下去不是一件该笑的事情,应该报以遗憾、同情。显然,特别是对于我这种被请过来的人,从礼节上讲,笑是违背伦理的。但是,笑和同情二者必舍其一的时候,从滑稽趣味的角度来观赏这件事,就是一种艺术性的见解。然而,如果我跌成了脑震荡,诸位的笑声肯定会转变为伦理性的同情。如此这般,到达某种程度后,艺术与伦理虽有脱离的部分,但归根结底还是回到伦理上去。所以,小说、戏剧的素材有七成都在进行道德批判,让人做出取舍选择。描写恋爱的浪漫主义作品中,仅仅刚碰面便一见钟情的恋爱,并因这段恋情而失明、残疾、烦闷、懊恼的情节屡见不鲜。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这都是激情派在他们的小说里将某种情绪夸大,即,将抽象的理想具象化而写出的小说。这类作品,虽距事实较远,但动人之处颇多。

    浪漫的道德总能让人对描写对象产生一种伟大卓越的感觉。自然主义的道德则具有敢于暴露自己的缺点那份坦诚的可爱之处。

    浪漫主义的艺术通过情绪性的感动让人们感受到主人公的伟大,而自然主义的艺术在于教人感受到理智、坦诚的特质。也就是说,从文学的角度看,浪漫主义传达虚伪,并承认人的精神的伟大与崇高,由此使人的精神与未来结合。自然主义由于处理素材的手法本真,并致力于表现当下事实,因此使人物的精神和现在结合。比如,自然主义文学一开始就将人描写为不完美的存在,批评其缺点。浪漫主义则总是通过远比人物自身伟大的素材来描写,虽然很能打动人心,但是与阅读者差距过大,使他们感到疏远而模糊。相较之下,自然主义的作品无论将人物描写得多么不堪,总能像对镜自照一般,感觉亲切而平近。细细思忖的话,所谓人这种动物平常时候都是轻微的浪漫主义信徒,奉行严以待人、宽以待己的标准。

    人心总是有高于自己本身的根本性欲求,比起当下更重要的是寄希望于未来。就像希望自己成为更伟大更高尚的人一样,重要的不是在现在,而是在未来寻找光明。

    如上所述,浪漫主义思想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思潮,它永恒不变地深深根植在人们心中,具有恒久的生命力。所以,浪漫主义文学拥有永恒生存的权利。只要人心与它共鸣,浪漫主义的思想便能永远传承。与之相反,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自然主义的道德富有宽容精神。本真如实地描写事物的面目,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自然主义文学。人们心中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的倾向越发扩大,精神彻底平民化,换言之也就是人心变得平凡起来。浪漫主义描写了超越自己、超越人类的人物,那几乎是没有可能实现的人物理想;而将人如实地描写为人,是自然主义的特征,它把极其普通的人事按照实际描写,并将还原本真作为重中之重,无论世间百态存在何种缺点、弱点、表里不一,都坚持用二元乃至多元的手法来写作。因此,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卡莱尔[1]的英雄崇拜倾向的诉求将永久存在,但现在这一点发生了些许变化。

    那么,由于自然主义文学的道德文学特质,其中自我改良的想法显得稀薄,希望向上的动机并不明晰,此类问题肯定都是存在的。这无疑是个缺陷。

    因此,现代教育的倾向、文学的潮流,无一不趋向于自然主义。所以,它的弊害也就显露出来。日本的自然主义也成为了一个极其令人鄙夷的词汇。然而,这其实是个误区。自然主义并非是种违反伦理的存在,表现在一部分日本文学上的并非自然主义本身,而仅仅是自然主义的缺陷。前面提到过,无论任何文学,绝不会脱离伦理范畴,至少在作品中会有某些地方表露出对伦理的渴望。

    只要人类的心底永恒存在浪漫主义的英雄崇拜情绪,那么这个心就是永恒的,完全无视这种情绪,而仅仅着眼于凸显人类的弱点,这种作品不具有真正的文学价值,不过是残损的艺术。不管作品中如何描写人的缺点,文学作品必须使读者读完这些缺点之后,内心萌生出对这种描写的厌恶,或者对另一种伦理的需求。如此方是顺应了人心的自然要求,艺术亦是如是。现今某些小说被人们嫌恶,并不是自然主义本身有什么缺点,而是缘于该派作家在处理手法上的失败,说到底,那是对过去极端浪漫主义的反动。反动比正动更脱离常规。因此,我们站在反动的视角上,需要多少对近来的这种情况给予厚谅。自然主义无所顾忌地将事实原貌暴露在人们面前,并为把事实描写出来而产生诸种缺点,为了挽救这种弊病,我们不是要去恢复过去的浪漫主义,而是要创造全新的浪漫主义。新的浪漫主义,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浪漫主义。虽说历史是重复的,但历史不会完全复制,因此重复这种说法欠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历史绝不会倒退,而是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教育和文艺也是如此,即使自然主义存在弊病,但也不会倒退回从前。如果说倒退的话,那也是以全新的内容与形式存在的,见识浅薄的观察者会感到历史重演,而事实并非如此。此外,若将自然主义当作反动的存在来看待,那么所谓新浪漫主义,会在自然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最终对决中产生。这个新浪漫主义,也决计不是曾经的浪漫主义的重现,而是一种全新的存在。

    具体地说,新浪漫主义不像从前的浪漫主义那样树立起近乎空想的理想,而是建立起程度相对较低但近乎实际、可能达成的目的,然后进行下去。社会总是二元化的。浪漫主义的调和,依据时间和地点,按照其要求适当协调两者,比如某种场合下,按照时代和情境要求以自然主义六分、浪漫主义四分来分割,保持两者完全的协调,从而承认新浪漫主义。我认为将来应该会变成这种情况。

    从前激励人心的教育和带有时代特色情调的浪漫主义文艺,同现在重视科学性的真实的教育理念和并非空想的浪漫主义文艺,两者密切相关,并可以清楚看出二者的变迁。于是,只要人心有向上的意念,那么就需要承认浪漫主义的永恒延续。与此同时,发现一切本真的价值的自然主义也会充满生命力。二者相互调和,便会成为今后发展的主要方向。

    最近的教育家中,有人说不要文学。到现在为止,我所说过的话不能说与教育毫无关系。在现下的教育中,小学中学教育是浪漫主义,到了大学之后就是自然主义了。二者密切相关,虽然各自存在,却也可看作是一个重合的整体。因此,如前所述,文学与教育决不能分离。

    明治四十四年六月十八日于长野县议会议事院

    注释

    [1]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散文家。主要著作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和《普鲁士腓特烈大帝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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