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兰兰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迷上食物的了,D市沿街的每一家甜品店都用浓郁的甜香气将她勾引入内,让她品尝淋满枫糖的华夫饼干,口感厚重且松软的栗子巧克力蛋糕,每块慕司上碧绿的抹茶都仿佛凝聚着一座广袤的森林,她一旦走入便醉生梦死,无可自拔。大量的甜食让褚兰兰屁股肥大,双腿敦实,乳房越长越像木瓜,乳晕也跟着泛出褐色。一个性生活贫乏得近乎荒漠的女人,就只有在文字的世界里排遣焦虑,她敲下的每一行句子都是活的,有才子佳人的恩怨,有欲海生波的秘密,更有你死我活的爱恨。她在小说里把不曾活过的自己一个个释放,让无数的褚兰兰乔装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在文档里圆梦。
在旁人眼中,褚兰兰无疑是个乏味到家的女人,不好看也不温柔,经常高声大笑,聊很多人听不懂的话题,就是平常人眼中的“怪咖”。这位怪咖女似乎完全不介意被男人忽略,她只要志同道合的朋友,把界限划得很分明,清高而毒舌的冯越诗是她这边的,愚蠢木讷的甘敏则是另一边的。所以当甘敏定下“规矩”——以后吃饭应酬都强行要与她同行的时候,她是又惊讶又同情。褚兰兰当然知道甘敏的“圣女”品性并不适宜在这个圈子里待,美丽而弱小的女人是成功男士的“盘中餐”,她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一道菜,胡佳是名贵的鹅肝松露配菲力牛排,想吃就得花大价钱,搞不好还要提前一个月在高级餐厅订位;甘敏是青椒炒肉丝,标准的家常下酒菜,味美价廉,谁都不会拒绝尝一口,哪怕对方同时还会去吃菲力牛排;褚兰兰则是香菜焖臭豆腐,多数人都吃不消,唯有重口味才敢尝试,品出其中美味。
所以甘敏的意思褚兰兰看得很明白:要吃我这道“青椒炒肉丝”,就必须同时接受“臭豆腐”。
面对这样哭笑不得的对策,褚兰兰倒是不排斥,反正有人请吃饭总是好事,吃腻了酒店餐厅的饭菜,好歹也换换口味。而且田磊他们也早就掂出褚兰兰的分量,知道她写剧本的才能非常突出,假以时日也许就能在影视圈混得一席之地,所以都不敢小看她;何况褚兰兰经常口吐莲花,其对影视剧的见解与阅历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对她产生敬仰,甚至交流中经常忘记了要对甘敏动手动脚。
但是褚兰兰也很清楚,自己只是甘敏身边的一个“丫环”,专门做保镖用的,所以她滴酒不沾,以这样聪明的方式表明立场。毕云浩偶尔参加他们的饭局,也会与褚兰兰讨论克里斯托弗·诺兰或者查理·考夫曼的剧本,聊到酣处,双方还会兴奋地握一握手。褚兰兰知道这些男人里没有一个是属于自己的,十年前她曾经有过机会走与胡佳一样的路,但在收腰短裙与法式可丽饼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也许在田磊和毕云浩眼中,褚兰兰是个谜,她并不难懂,也没有什么神秘感,肚子里有多少货色都是摆到台面上的,但这直率坦诚的外表下却总让人闻到那么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味道,这让她愈发向“中性人”靠拢,原本胖子就是在模糊两性界限,和过分削瘦的人一样。
不过“中性人”也是有情有欲的,褚兰兰时常沉迷于《漫长的炎夏》中保罗·纽曼俊美的痞子腔里,午夜梦回时总幻想《忏情记》里阴郁凄艳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亲吻她的双唇……后来,她开始把意淫对象转到具体一点的人身上,比如毕云浩。毕云浩的双眸和蒙哥马利一样深幽,还有一副詹姆斯·迪恩式的精致的下颚骨,浅青色鬓角暴露他旺盛的雄性激素,他说话腔调那样平和有力,从不拖泥带水,和甘敏那种讲了半天都抓不到重点的烂水准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在褚兰兰眼里,冯越诗虽然才华横溢,但为人太过刻薄,像是过去受过某种严重的心理创伤,导致他对任何认识不到两分钟的人都抱有敌意;而毕云浩却是高富帅中的典范,有良好的教养与卓越的才情,仿佛任何苦难碰上他都会侧身滑过,以保证他的完美。自从褚兰兰在担任“义务女保镖”的过程中发觉毕云浩的好,她便将心里对这桩事的唯一一点芥蒂都消除了,她需要时常看到毕云浩,不仅仅是他白天上课的时候,居高临下只会让她觉得难过,酒桌上平起平坐才能满足她的意淫。
毕云浩左侧面颊上略深的笑纹,沧桑感十足的深色指节,白皙挺刮的皮肤像用白浆浆过似的,吐烟的时候微微抬一下头,眼神像浮在沼泽上的迷雾……他是褚兰兰小说里那些悲情女主角朝思暮的对象,水墨画上最迷人的一截枯笔。
虽然毕云浩暂时塞满了褚兰兰的心房,但她仍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能够一面堕入万劫不复的“暗恋地狱”,一面精确丈量出她与他之间的差距。
这里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上毕云浩!
这是褚兰兰对他下的定义。
胡佳是只标准花瓶,这种花瓶在一线女演员中都比比皆是,阅人无数的毕云浩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甘敏就是一介蠢妇,既无才华又缺少魄力,而且整个人看起来就和《疯魔》里的阿甘一样,软弱而颓废,对真正一流的影视作品几乎一无所知,这样的女人能让毕云浩动心就见鬼了!褚兰兰蓦地想起和甘敏认识的第一天夜里,她就满面潮红地宣布毕云浩占她便宜。当时她对甘敏的印象便又狠狠地扣了几分,已经是肤浅无知的女人了,还偏偏特别敏感,这是神对她的捉弄吗?
所以褚兰兰对甘敏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恨意,这倒不是嫉妒,最起码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意识到那是嫉妒,只是看不起她的懵懂和娇气。《疯魔》写得太过诚实,让褚兰兰从书中窥探到了甘敏的所有心结,她由此认定小说作者是饱受性饥渴之苦的平庸妇人,另一方面甘敏可能是公主式的纯白生活过习惯了,所以特别有“贞操观念”。这就是为什么褚兰兰要借塔罗牌之口点出她没有写作才能的事实,又直指她将来会背夫偷情,这是一个恶作剧,褚兰兰想试探这个女人的极限,看她如何在道德制约下崩溃,抑或突破困境浴火重生。
因为能玩这样恶毒的游戏,褚兰兰更不介意作为甘敏的陪称跟着她赴各种饭局,她很享受被男人冷落的感觉,因为得不到重视,她只能在酒桌上坐定的前半个小时展示她对影视与文学的真知灼见,然后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都沉默不语,只顾品尝菜肴,饱口福才是她的第一目的。而男人们呢?他们的反应都在褚兰兰的预料之内,多半都是在她高谈阔论的半个钟头里对她竭尽溢美之辞,而眼角却多半都牢牢锁定在甘敏微翘的胸脯及轮廓精致的小腿上。胡佳则并不是每次饭局都参加,就像神出鬼没的“小龙女”,有时候连毕云浩的面子她都不给,消失前也从不说原因,她单独住一间房,所以行踪愈加显得诡秘。
自打甘敏与褚兰兰同进同出之后,田磊他们也掌握了规律,约宵夜的时候反而先行去找褚兰兰,褚兰兰倘若说没空,他们便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一拨接一拨地来敲她们房间的门。
“兰兰,你那稿子有这么急嘛?是人就总得先吃饭,走了走了。”费晓军那张中年大婶的白胖面孔上堆满笑容。
“费大哥,这稿子要得很急,我也是没办法,你们叫甘敏一个人去吧,我今天真抽不出身来。”
之所以拒绝得那么利索,是因为一来褚兰兰知道这两天毕云浩回总公司去开项目策划会了,所以不会赴局;二来她实在有些讨厌费晓军他们的嘴脸,只不过离家一个月,却仿佛放出笼子的饿狼一般,成天只算计着如何打野食,偏又生长了这副尊容,几次饭局下来,早让她胃口倒尽;三来她私下早与甘敏商量过,成天喝夜酒太费精神,无助于创作,还不如晚上修身养性,推掉应酬潜心修稿。
可惜褚兰兰虽然冰雪聪明,却低估了男人宛若洪水猛兽的欲望。
2
费晓军内里完全可用“风流成性”四个字来形容,这看他写的小说便可略窥一二,写女性人物总是不忘“胸部描写”,性爱部分都归属于大龄青年和二十五岁以下的辣妹,“开房”部分的描述更是细致入微,“多情”这玩意儿长在他身上就像癌症,明知是多余而有害的,然而长都长了,割掉也是晚期,救不活他的品性了。
在这方面,褚兰兰也是一样,因为性爱方面的严重缺失,才拼命在文学作品里圆满它,差别在于褚兰兰有自知之明,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费晓军却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对每个略微平头正脸的女人都意欲染指,而且勾引献媚的功夫还拙劣到令人发指。比如费晓军一直是当地作协的副主席,所以无论看上哪个美女,都会追问对方:“你想入作协吗?想入就入!以后作协搞采风活动,咱们就一块儿去,多好!”美女一般都表示自己不会写作,他则紧追不舍道:“没事的,你只要随便写两篇就行了,QQ空间里总有写好的日志吧?啥时候拿来我看看……”
外形不够好看的男人,还表现得如此猴急,令褚兰兰打心眼里对费晓军排斥,不过她私下也听顾楚分析过此人心态,道是:“他已经这么寒碜了,主动出击的话,挑逗一百个女人可能还会有一个女人中招,那好歹也是机率;不主动出击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彻底坐以待毙了。”虽说是冷笑话,倒是讲得不无道理。最毒的是冯越诗,每每提到费晓军,都会刺激褚兰兰:“我觉得你跟费老师倒是绝配,不如在一起吧。”纯粹是想把她恶心到胃疼。
神奇的是,费晓军完全不敢打褚兰兰的主意,甘敏大抵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吃饭时老让她坐在费晓军旁边做挡箭牌。褚兰兰倒是不介意这个,只是有一回费晓军手中的烟头掉落,当场把她的裤子烫了个洞,让她有点儿气极。回头想一下,倘若费晓军正忙着摸她大腿,也就腾不出手来抽烟,更不会毁她一条裤子吧。不知为什么,褚兰兰内心深处也曾对费晓军泛起过一缕同情——毫无吸引力、女人见了都敬而远之的男人,却偏偏不识相,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不惜一切代价要同她们亲昵,这大概也算“励志”吧。也许她自己但凡有如此豁得出去的决心,说不准早就结婚生子了。
但是……褚兰兰和甘敏一样,性格上有点儿洁癖,不同的是依前者的姿色气质,断无理想男士自告奋勇为她“医治”,而想要根除后者“纯洁病”的白马王子却前仆后继,所以甘敏如今已是有家室的女人,只不过命运较其他有头脑的美女略逊一筹;而她呢?还得忍受一种叫“败犬”的身份。
所以挣扎之下,褚兰兰终于合上笔记本,点头应允费晓军的邀请,尽管她很明白这又是一次无趣的饭局,除了听男人们海侃胡吹,基本上没有任何收获。不过这样只生感情不长见识的活动,可能恰好适合甘敏。
到了市中心最热闹的夜摊,才知道今天连田磊都有事不来,系费晓军一人的主意,怪道一路上便反复强调要“给两位美女介绍我的老同学认识”,想是孤军奋战觉得没意思,少不得还得再请几个同伴,有美女大家一起分享。因没有田磊这号大人物在,褚兰兰和甘敏便满心后悔起来,耗费几个小时跟一个与她们同等身份的编剧兼作家吃饭,还得忍受他的咸猪手,这是何等别扭的事?所以甘敏趁着费晓军去摊上的玻璃缸前挑鱼虾生鲜之际,悄悄与褚兰兰商量——只应付一个钟头就撤。
然而,看费晓军兴致勃勃的样子,两人便知今天这顿饭是他唱主角的大好时机,绝不可能轻易散场,尤其两位老同学并某位老同学的夫人到场之后,他更是拿出“领衔主演”的气势,拍着其中面相斯文、戴眼睛的那个男人的肩道:“这位是阎教授,他可不得了啊,在D市大学任教短短三年就已经升教授了!更难得的是,阎教授是咱们几个老同学中最最规矩的正人君子,跟老婆分隔两地工作三年,居然没出过轨,没找过别的女人!咱们哥几个可是都劝他啊,反正天高皇帝远,在这儿找个女人不好吗?结果我们阎兄就是怎么都不肯。小弟特佩服你,等会儿多喝两杯!”
话毕,他又将手搭上另一位面色黝黑、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的肩头,笑道:“这位呢,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古尚,大作家、大评论家呀!你们一定看过他写的《革命小说研究》吧?还有《主旋律歌曲分析鉴赏》!今天我们古大作家听闻有两位美女在场,所以特地携夫人一同前来,坐坐坐,都坐呀!”
褚兰兰坐下的时候,已微笑到面部肌肉僵硬,所以一直都不太说话,甘敏更是笨嘴拙舌,怎么也应付不好,每每刚想垂头吃菜便不知哪个人站起来要向她敬酒。褚兰兰明白得很,男人在摆满各色菜肴的酒桌上也还是把女人当菜品,越不感兴趣的菜越先吃,好东西才留到最后,所以他们草草敬过褚兰兰之后,就纷纷将矛头转向甘敏,费晓军与那位阎教授依然对她采取左右夹攻的形式,一面将敬酒辞说得天花乱坠,一面开始贴近她裸露的皮肤。褚兰兰原本想上来救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值,既然知道要与狼同桌,为何甘敏自己不注意一下穿着?居然又是透明薄纱罩衫加雪青色小吊带,紧身短裙把她原本略显下塌的屁股勒得又圆又翘,像是巴不得男人都上来摸一把!想到这一层,褚兰兰索性转过身,与因夫人作陪无法纵乐的大作家古尚聊起了文学,未曾想两人这一聊居然还挺投机,从《白鹿原》一直侃到萨冈,有争论更有共鸣,于是古尚那张黑脸在她眼里渐渐有了亮色,顿时令她又生出无限的“知已”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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