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胡佳小姐,您说您是因为拒绝为《缱绻风流》导演金诚志陪酒而被驱出剧组,能说说事件的具体过程吗?”一位面无表情的女记者操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其实我……我很不想讲……”胡佳用纸巾摁了摁发红的眼圈,她相信这是自己最发挥演技的一次,“虽然我刚出道不久,没演过几部戏,但一直相信只要努力加上实力,就一定能成功,拍《花样流年》的时候我就特别上心,剧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大家互相关爱,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所以我一直非常单纯,认为在娱乐圈拍戏就是这样的,根本没有外边传言的什么‘潜规则’。可是……金导的行为实在让我觉得很遗憾,也很不甘,他之前曾给我房间送过一个水果篮,以示殷勤,可我当时太天真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正要外出买东西,在宾馆走廊碰上了金导,他说让我晚上陪他喝酒,还说喝完以后要到他房间谈角色的事儿,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因为觉得有点累,就当场回绝了他。没想到……没想到第二天到了剧组,居然发现自己被开除了!而且理由居然是身高问题!如果我的确不适合这个角色,或者表演状态差,金导完全有理由开除我,我没一句怨言,但他却以如此荒唐的理由发泄私怨,我肯定无法接受。”
“那请问当您得知自己被开除出剧组的时候,有没有找更上层的制作公司去投诉呢?”
“我投诉过,可是金导是名导演,威望很大,权力更大,他说要更换演员,制作公司都会采纳他的意见。”
“胡佳小姐,您这次将娱乐圈‘潜规则’曝料出来,一定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是什么原因让您非这样做不可?”
“我在进入这一行之前,就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两位老人都认为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不干净。但我深信这些都只是传闻,真正想要在娱乐圈成功,最终还得靠实力。所以我希望把这件事讲出来,让大家共同监督,还娱乐圈一个清白!”
“那您有没有考虑过这样做,会对自己带来不良后果呢?”一位面相老成的记者问道。
“当然考虑过,我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永远无法在娱乐圈立足,但是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如果说这是一条需要流血牺牲的道路,我胡佳愿意走在第一个!”
胡佳“视死如归”的态度很快赢得媒体的一致认可,她受到“潜规则”迫害的新闻登遍每家娱乐报刊的头版,所有人都在谈论她的是非得失,与此同时,胡佳谴责的当事人也受到狗仔队的猛烈围剿。
由此,金诚志也发现活在别人的“口水地狱”里有多难过,除了在片场的封闭环境下拍戏之外,他已经无法踏到外面一步,出入酒店都要走秘密通道,一切通讯工具他都敬而远之,那几天,恒星公司每个办公室的电话都一直处于响铃状态。一时间,金诚志和他的助理们都如临深渊,公关连夜开会商讨对策,力求挽回导演及剧组的名誉。
在那个年代,尚排斥用丑闻炒作那一套,不像现如今,表现越下作、越奇葩,便红得越快,名人可以面不改色地活在口水里。所以当《缱绻风流》的投资单位意欲纷纷撤资,连执行董事都意欲追查责任人的时候,毕云浩到底扛不住了,给胡佳打了电话。
“你在哪儿?晚上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聊聊。”他开门见山,语气已是尽量和缓,但其中的僵硬连自己都听得出来。
“晚上呀?嗯……不一定有空呢。”她腔调软绵绵的,仿佛胜券在握。
“这种损人不利已的做法,你觉得有意思?”他的怒气直往外蹿。
“怎么?现在知道发火啦?”她在电话那头的声调亦变得尖细起来,“那你当初想过我的处境吗?是他妈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
“行了,九点半,绿云咖啡馆见,要不要我开车来接?”他脑中浮现她怒中带泪的表情,便有些心软,扪心自问,到底确是他们错在前。但作为大男人,“搞不定小女人”才最伤尊严,所以他要对抗到底。
绿云咖啡馆设在上城区最偏远的一块空地上,店主是个罹患癌症的离婚女人,在意大利颠沛数年之后回国,一面经营咖啡馆,一面等死,她在每套杯碟上都亲手描了绿色云朵的图案。咖啡馆很陈旧,全是圆木搭起来的桌椅,上面再放一片玻璃台面,柜台旁边还有个巨大的红砖壁炉,女主人经常带着一脸病容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头磨咖啡豆,脸上的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筋脉。
这家店还是钟悦发现的,他有一次偶然走入这里,喝了杯巴西豆现磨咖啡,然后听说女主人有绝症,便自告奋勇和她睡了一觉;此后,他便带着胡佳经常来这里喝免费咖啡,直到胡佳发现他们俩私下鬼混的秘密,这才再不光顾。但后来为了报复钟悦,她故意和毕云浩到绿云来约会,希望能让女主人把她劈腿的秘密告诉钟悦,让他气极败坏,孰料钟悦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女主人也总是拿最好的咖啡招待,还会递给她一支烟,胡佳这时才意识到,一个濒死的女人是不会浪费生命搞这些无聊的离间游戏的。于是,结果就变成了三个人都对绿云上瘾,尤其毕云浩,他私下带着其他女人也去那儿幽会。
“我知道这事儿是你受了委屈,要不然这样,公司支付你一笔赔偿金,再跟你签一份合同,保证今年让你再接三部戏,至少都是女二号的位置。怎么样?”
“你当我傻子呀?这种合同对我来说有屁用?最后你翻脸不认人,难道我还再召开记者会呀?有些游戏只能玩一次,再玩就没人搭理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就你精明?”
“那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就是出一口气!”她狠狠搅动杯中的咖啡。
他渐渐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表情于是更加严肃:“现在气你也出了,该商量一下正事了。你必须再开一次记者招待会,和金诚志一起出席,然后你们当众握手言和,澄清误会,把这件事了结掉。”
“那就请你事后让我回到剧组演那个女一号,再把金诚志换掉。”
“胡闹!”他到底按捺不住,轻轻捶了一下桌子,玻璃板弹跳了一下,“这项目是他带来的,怎么可能说换掉就换掉?!”
“那就这么着吧,鸡飞蛋打,两边都不用好过。姐大不了以后退出娱乐圈,做点儿小买卖,不稀罕那脏地儿!”
“这是你说的!将来可别后悔!”
毕云浩撂下狠话之后,连单都没有买,便抽身而去。
“当心啊,他像是要来真的。”
女店主披着一头及腰长发走过来,收走了毕云浩的杯子,她手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松垂的眼皮上粘着两条长睫毛,像未卜先知的吉卜赛女郎。
6
钟悦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舆论先前还一边倒的地向着胡佳,现在娱媒却纷纷掉转矛头,直指她捏造谎言,炒作生事。电视机里的娱乐新闻中开始频频出现金诚志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他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仿佛身陷冤狱的死囚。
“前不久听说胡佳女士对本人的指责,真是又惊讶又气愤,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好,所以自己关起门来想了很长时间,周围的朋友都鼓励我要澄清事件、说出真相,所以我还是放下手头紧张的拍摄工作,来回应这个事情。现回应如下,第一、胡佳女士说的所谓的我让她陪酒一说,纯属无中生有,我与她总共只见过三次,第一次是试镜的时候,第二次是剧组的开镜仪式,第三次是剧组的工作讨论会。三次都有其他人在场,他们可以集体作证,我从未向胡佳女士提出陪酒的要求。第二、关于将胡佳女士开除出剧组的说法,有欠妥当,其实是经剧组研究决定,因为种种原因,认为其不适合担任本剧的女主角,我只是一个导演,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擅自决定开除一位演员,而且还是女主角。第三、胡佳女士的行为已严重影响我个人声誉,我已决定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后续发展,请大家继续跟进。谢谢大家的关心,谢谢!”
这番言论,已经在好几个地方电视台播出,每在电视上看到一次,胡佳就有一种把水杯砸到电视上的冲动。
“放屁!这丫挺的还真会放屁!”
钟悦比胡佳更冲动,已经掷烂了屋子里仅有的两只烟灰缸。
但此后更有《缱绻风流》剧组的其他成员出来声援金诚志,取代胡佳成为女主角的方晓蓝在接受采访时义愤填膺道:“我与金导虽是首次合作,但之前也一直都是朋友,他的为人我很清楚,就是工作极度投入的老实人,至于某个心怀叵测的女同行讲的所谓‘送水果篮献殷勤’,其实我们每个演员都收到了。这么贴心的导演还要遭人诬陷,我实在看不过去!请务必还金导一个公道!”
《缱绻风流》男一号何铭亦站出来说了话:“听闻金诚志导演被人诬陷性骚扰,我太惊讶了,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愤慨!金导一直是个工作态度极其认真的人,经常和大家一起开会讨论到深夜,哪来的时间出去花天酒地,还要女演员陪酒?都是无稽之谈!我在娱乐圈拍了五年的戏,其实这圈子根本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龌龊,我希望造谣毁坏他人名誉的那位女士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扪心自问是否对得起无辜的人!”
为恒星公司写过几个大剧的资深编剧田磊在某个电视剧新闻发布会上险些捶烂桌子:“那个女演员简直一派胡言!我与金导是老战友,他也是军人出身,为人正直硬气,工作一丝不苟。请某个无中生有的人士能端正自己的态度,维护道德底线,还金导一个清白!”
在金诚志全面反攻的那一周,胡佳终于领教了什么叫“形势逆转”,媒体纷纷调转枪口,直指胡佳有造谣泄愤之嫌;这个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小道消息,将她在学校全裸试镜的事情扒了出来,她与钟悦同居的照片也在各类八卦杂志上刊登,舆论即刻倒向《缱绻风流》剧组一边,各大网站的论坛里都在风生水起地编造胡佳如何卖弄风骚勾引导演上位的假新闻,以真假参半的“真相”将她的前世今生彻底剥皮。
那几天钟悦每每拿着半打地摊娱乐杂志回来,都是臭着一张脸,恨得连烟头都咬扁了。胡佳起初还心平气和地翻阅这些小道消息,后来也逐渐失控,因为每一条都过于血口喷人,只差没在新闻标题里打上“荡妇”二字。
“毕云浩,你这是要把我一气整死在D市呀?!”
电话里,她竭力保持语气镇静,然而眼圈却是热热的,若隐若现的鼻音正泄露她的脆弱。
“姐,是您想整死我的剧在先,我那是一报还一报。当初好话都说尽了,您是怎么都不肯高抬贵手。小弟我只好出此下策。”毕云浩突然用一种她从前没见识过的痞气说话,这是他的另一张脸,时常隐匿于暗处,属于不轻易流露的阴暗面。
她瞬间觉出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于是颤声道:“你还真把我当年试镜那事儿都卖了呀?那你怎么不把咱俩上床的事儿也抖出来?让大伙儿看看到底谁更不要脸!”
“你爱抖就抖,看如今谁还信你。这是你过于天真付出的代价,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像你一样演过一两部戏的小明星削尖了脑袋想出头?又有多少已经混出点儿人样的演员默默打铺盖回家?再过半个月,就没人再记得你胡佳了,D市那么大,中国更大,你以为你是谁?再大的腕儿都能几分钟就被取代,更何况你一个二线明星!在这个圈子里,明星红再多年也都是流星,永远不会被淘汰的是造就你们这些人的公司老板,我们能捧你们,也就能灭你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还想在圈子里混?看看后边还有谁敢找你拍戏!”
“毕云浩,你这个王八蛋!”
毕云浩讲出的每个字都在胡佳体内戳出了血洞,所以她很快便成了一个“马蜂窝”,遍体麟伤,奄奄一息,品尝世界崩坏的味道。也就在那天夜里,她死死抱住钟悦做爱,一遍又一遍,节奏凌乱,体位强势,姿态疯狂,仿佛要把彼此最后一滴血都榨干,再双双奔赴黄泉……然而次日醒来,却发现阳光依然刺眼,人生还在继续。她只得顶着一张脂粉不施的浮肿面孔走到社区外的便利店买早餐,听见两个浑身散发葱油饼味道的妇人在谈论她,一个说“那个叫胡佳的女演员可真够人精的,自己上不了戏就污蔑人家导演潜规则”,另一个说“现在的女演员都是这德性,哪个不想方设法往上爬呀”,她们边说边把冷柜里的牛奶盒都摸了一遍。胡佳就站在她们跟前拿面包,没有一个认出她来。
把早餐甩在桌上之后,胡佳对顶着一头乱发在卫生间刷牙的钟悦说:“赶紧吃,吃完了就走。”
“走?去哪儿呀?”钟悦含着牙膏水问道。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里。”
就在这个精疲力竭的清晨,胡佳和钟悦驾着一辆越野车离开了这座是非漫天飞舞的城市,他们去了哪里?一年之后,胡佳一个人回来了,然后主动去找毕云浩求得谅解,遂便再进恒星公司成为签约艺人。至于这一年在外云游的日子里经历了什么、钟悦又在哪里,胡佳总是三缄其口,仿佛已将这段记忆封闭起来,成为一个永恒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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