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导人呢?”
“找他什么事儿?”冯越诗那张细瘦的脸上挂着一抹讥讽,大抵是知道他在讨好胡佳,也认为他不自量力,所以跟着大家一起嘲笑他罢。
“找他吃饭去呗,老样子。”
“田导半个钟头之前就出去了,没那么早回来。”冯越诗的笑意更深了,藏在每一道细小的皱纹里。
“啊?他一个人出去的呀?”
不知为什么,费晓军敏感地联想到胡佳房间内的动静,虽然只是露出一小道缝隙,但他直觉那缝隙后头还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难道是……
“怎么可能?”冯越诗非常娘气地将下巴往上一抬,说道,“自然是受到邀请了,跟人家一起走的。”
“和谁?”
“胡佳小姐。”
费晓军登时堕入黑暗,深渊里,他看到冯越诗正用恶毒的笑容逼他面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不,不能肯定!也许一切都是误会,也许是冯越诗刻意挑拨,也许……
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包上了冰冷的塑胶,与外界隔了一层,眼前的景物都是虚幻的,他跟着那虚幻行走,走进电梯,按到酒店餐厅的那一层,等着门开,再走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常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无法再和其他人说话,在咂摸不出自己究竟处于何种情绪之中的时候,他生怕一开口就会犯错,而在这个时候没人敢犯错,尤其像他这种虾兵蟹将。
“哟,今儿真是奇了,费大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你的好基友哪儿去了?”
点菜的当口,却见褚兰兰、甘敏与顾楚他们正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看着他,几个菜碟均已见底。
“什……什么好基友?”
“田大导演啊。”褚兰兰那张油光发亮的胖脸上挤出一团讥笑,令费晓军愈加心浮气躁。
“我说我们兰兰就是赶潮流啊,连‘基友’这么高级的词儿都用在田导跟我身上了,呵呵,呵呵呵呵。”
他不知道用干笑是否能把已堕入冰渊的情绪掩饰过去,但脑子里仍塞满田磊与胡佳忘情交缠的淫荡画面,这臆想中杂夹着他前不久的某一日真正享受到的极致欢愉时的感知,她大张的双腿就架在他绷紧的肩膀上,他的理智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压跨,至今理智都还是“肉泥”的状态,可能永远无法复原。
“费大哥脸色不太好,怎么啦?嫌酒店的菜品差?”褚兰兰继续调侃道,因猜想费晓军可能是在胡佳那里受了挫折,便存心要戏弄他。
“哪里,”费晓军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试图在僵白的面皮上拍出一点血色,“我是昨晚喝了太多酒,到现在没醒呢,就来叫碗粥喝……唉?你们怎么晚饭吃得那么早?”
甘敏老实答道:“我们吃完了要去书吧喝茶。”
话刚讲完,脚上便被褚兰兰狠狠踩了一脚,甘敏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可能引发了一点小麻烦,于是不安地咬住了嘴唇。
所幸费晓军满怀心事,没有一点儿要强行参与的意思,反而讪讪笑道:“挺好,挺好……”
正说着,却见胡佳进来了,她穿着勒出乳沟的黑色低胸吊带连衣裙,外边只套了一件薄纱披挂,秀发盘得高耸入云,两片巨大的白色贝壳耳环将双颊称得无比明艳,烟灰色眼圈与深棕色唇膏相映成辉。这番隆重的妆扮显然像是要去参加什么上流社会的派对,然而她却低调地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向侍者要了一杯茶,表情散漫而平静。
褚兰兰率先向胡佳那边挥了挥手,胡佳只对她回以微笑,然后又陌生人一般扭过脑袋。
“她打扮得那么漂亮,今晚要去哪儿?”顾楚故作淡漠道。
“要是去哪儿就不会在餐厅坐着了。”
虽然不在抽烟区,褚兰兰还是罔顾规矩,点上一支“饭后烟”,深吸一口道:“看来等会儿是该和什么重要客人吃饭。”
果不其然,五分钟以后,他们就看到田磊和毕云浩走了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位满头霜发、身穿唐装、目光炯炯有神的男子,他们环视餐厅的时候眼睛已瞟到褚兰兰那一桌,却假装没看见,跳过他们,集体将目光锁定了胡佳,胡佳这才剥掉先前那张慵懒的面具,露出璀璨的媚笑。
三个人站在那里寒暄了几句后,便由侍者引入屏风后头的一间包厢,进去的时候,田磊很自然地跟在胡佳后头,且不动声色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她像是全然未觉,保持一步一扭的明星走姿。
“那老头挺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啊……”顾楚皱起眉头,使劲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褚兰兰冷笑道:“刘东成嘛!最近突然靠微博爆红的那位慈善家。”
“没错!”顾楚大腿一拍,兴奋道,“就是最近被人剥皮的那位,听说丫挺的借着做慈善的名义圈钱洗钱!原来居然还跟恒星公司搞在一起?”
“不搞在一起,你以为恒星从哪儿拿钱拍电影?人家好歹是在美国混过的慈善家,品味还是在的,拿煤矿老板们的钱拍戏那才叫痛苦,不出烂片就怪了。”褚兰兰此时像个世故的巫婆,为在座的人揭开一个又一个的内幕。
“也不知刘东成要投资什么电影。”甘敏道。
“你都看见胡佳了,还猜不到投的是什么片子?”褚兰兰将烟蒂往骨碟里狠狠按灭,顺带给了甘敏一个白眼。
“难道是……”
“就是的。”褚兰兰点头道,“《我的疯狂老公》那一千万投资里有大半是从刘东成口袋里拿的。”
“也就是说胡佳她……”
“女一号,铁板钉钉。”
“那为……为什么没让咱们编剧一起……”
“这种场合,咱们在反而不方便。”
费晓军从未发现褚兰兰有如此可恶,她那得意的、不停颤动的双下巴,她挑破每一层窗户纸的态度都是漫不经心的,却宛若刀锋划过他的心脏,令他生不如死。
妈的!这个婊子!
他在心中怒吼,但骂的不是褚兰兰,却是胡佳,他明白从刚才那一刻起,便意味着自己与《我的疯狂老公》没有任何关系了,田磊的手拍在胡佳屁股上的那一幕如此刺目,他恨不能当时能双眼失明,起码不必像现在这么忍受煎熬。
费晓军想做些什么,比如让田磊那张毛孔粗大的脸在他手中被捏碎,或者跺一跺脚就让世界瞬间坏崩,所有人都回到原点,然而他是那样无力,一切都维持着原样,女人和事业没有一样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仍是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失意中年男,只配“一无所有”。
于是他伸出手,想抓住一些什么,比如……安慰,他不想就此归于孤独,让自己变得更加可怜!想到这一层,他恰巧抬眼看到甘敏,她那样柔美、无辜地靠在褚兰兰的肩膀上,笑容也是平和而细弱的,没有一丝嘲讽他的意思,不伤害任何人,完全沉浸于自己的纯白世界里。是的,他原本就该抓住这样的女人,自己也许笨了一点,但只有笨蛋才不会无情,早该……
“兰兰,你们去哪儿喝茶?可别落下我,这次我请客,请客!”
不管大家愿不愿意,费晓军就那样强行加入了褚兰兰率领的“清心寡欲”的队伍。
5
甘敏那根细如天鹅颈的脖子垂在自己的手臂上,正在翻看莫言的《丰乳肥臀》,呼吸拂过白色的汗毛,让她觉得有一些痒;但更让她痒的是费晓军的眼神。从进到书吧那一刻开始,费晓军就一直尾随甘敏,鉴于之前被他占过便宜,甘敏刻意坐到他对面,以防止被他触碰。然而她无法阻止被眼光抚摸,那是自由的,不可明言的一种猥亵,令她毛骨悚然。
“我出去透透气。”
她到底撑不住,站起来走到外头,这书吧开设在半山腰上,要上许多级的台阶才能到达,慕名而来者多半都是在气喘吁吁中坐下,点茶,待气息之后再选书来阅,或干脆品茗清谈。书吧设在一个庭院内,出门便被苍翠包围,让人怀疑清晨时可欣赏到真正的空谷幽静。
尽管夜色有一些模糊,但甘敏仍然愿意坐在廊檐下对着一株半开的海棠发呆,心却不自觉地飞到付城那里,缅怀他不疯之前的种种体贴与邪恶,她知道自己仍是爱他的,但这份爱细究之下已成为一桩“生意”,从前是“双赢”,如今她已在不停亏着血本,快要支持不住了!褚兰兰用恶魔牌给她下了一个咒,让她在任何心猿意马之际都会想到,她不想被一个认识不到个把月的女人轻易定位!
“小敏,想什么呢?”
费晓军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还是一副村干部的模样,腆着肚皮,皮带像是随时会被脂肪绷裂。
她不由地往旁边移动了几寸,其实是下意识地想避开他,孰料对方却误认为是邀他同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费晓军滚圆的身子挤在她与海棠盆景之间,场面一下子就变得滑稽了。
“没什么,在想剧本的事呢。”她想立马起身便走,又觉得不够礼貌,这个时候,只有最蠢的女人才会注意“礼貌问题”,她不幸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啊……”费晓军以令人匪夷所思的自然度拖过甘敏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抚摸,像是掌握了一只雏鸡,“我看过你以前写的几个剧本,都写得特别好啊!《我的疯狂老公》你一定能写成功,我看好你!”
甘敏疾速将手从费晓军那里抽了出来,红着脸道:“可我没有褚兰兰那么有才,大纲改了很多次都通不过。”
“不是让你和兰兰合作吗?怎么她不跟你一块儿改?”
甘敏被戳中心事,脸红得愈加厉害,连费晓军的手在她大腿上游移都没有立马察觉,只顾勾着头道:“我跟她之前分工好的,我负责大纲和初稿,由她来修改润色,打磨对白。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现在大纲都没通过,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甘敏边拨开费晓军的手边道。
然而她没有离开,因为她无法在褚兰兰那帮人面前露拙,这些人没有揩过她油,然而却看不起她,她现在极度需要被重视,哪怕对方是费晓军这样的下流胚子。
“你跟兰兰关系那么好,让她帮你修改一下大纲呗!难道她还摆架子不愿意呀?”
甘敏沉默了,为了尊严,她咬牙不在大纲的问题上求助褚兰兰,但依褚兰兰的明察秋毫,一定清楚目前的形势,所以她才袖手旁观,只等她涎着脸请她帮忙,她不能让褚兰兰得意,于是宁愿把自己丢进无休止的“修改炼狱”之中。
“不会吧?兰兰这姑娘平常看起来挺豪爽的呀?怎么到了这节骨眼上,她就……”费晓军借机挑拨,同时凭借锲而不舍的揩油精神,将手转移到了甘敏的肩部。
甘敏只得站起来,躲过他的袭击,道:“不是的,是我没求她帮忙而已。我想自己再试试看。”
费晓军嗅到了其中的某个契机,忙道:“这样吧,你若不嫌弃,就把大纲给我看看,我给你提点儿意见。自己写的东西往往越看越迷糊,可能还是旁观者清。不过你可别多心啊,我是纯粹想为你分忧,怎么能看着我们小敏这么温柔美丽的女人愁坏了身子呢?”
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尖叫,呼唤某种陌生的抚慰,必须是属于女人的,像甘敏这样的,干净透明,他一眼能看穿她的心事,他希望把这样透明的水晶玻璃人儿绑在床上,亲吻她、折磨她,将她撕碎戳烂,浸淫在她纯洁的眼泪里!也许唯有如此,他才能彻底忘记胡佳在他生命中烙下的印记。
“那就先谢谢费大哥了!我回去以后就把大纲发到你的离线QQ,你可得多帮忙提点儿意见!”
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抓住了费晓军这根“救命稻草”。
两人回到茶室内的时候,却见褚兰兰他们正在争论克里斯托弗·诺兰与查理·考夫曼哪一位的剧本更具电影价值的问题,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声音亦越来越响,看到甘敏与费晓军双双走进来,喧嚣戛然而止。费晓军发现他们的眼神中掺杂的鄙夷味儿更浓了,这些人迅速将他们两人的关系作出了最下流的判断,然后自命清高地转过头去,延续刚才的话题。其间谁也没有询问他们先前去了哪里、聊些什么,这种刻意的回避态度,已在无形中将他们与褚兰兰那一派划清了界限;已经意识到这一点的甘敏更是如芒在背。
“咱们那部戏的大纲改过了吧?我可就等你的东西定下来,好干活呀!”回酒店的车上,褚兰兰用极不经意的口吻撩拨甘敏的痛处,她永远都知道怎么抓人的七寸。
“还没……”
甘敏自卑地垂下头去,内心有一点恼怒:明知故问什么呀?!
“等下回去的时候,把大纲发给我瞧瞧,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田磊这家伙真本事没有,倒是挺爱挑刺儿的。你的东西不好,就只有我来救啦。不能拖这个项目的后腿,伤不起。”
褚兰兰居高临下的口吻伤了甘敏的自尊,于是她当即回道:“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先想想办法吧。”
孰料褚兰兰却失声大笑起来:“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哈哈!让费晓军帮你改?改好了你再以身相许?”
“请不要侮辱人家,他虽然有点儿坏毛病,但心肠不错。我希望大家能彼此尊重!”甘敏心中的怒气又深了一层。
“他尊重过你?拜托!”褚兰兰点了根烟,抬起下巴道,“他什么心眼儿你应该清楚,像你这种小女人,就知道怄些不该怄的气。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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