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毕云浩的炒作秘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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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敏是怎么疯的,谁都已记不得具体的情形。听坐在她对面的出纳讲,那天公司里有个刚结婚的男同事正敲开每个办公室的门发喜糖,发到甘敏那里的时候,他直接把系了粉色丝带的喜糖扔在出纳桌上,嘴里只说:“分一分啊!”孰料就在这位幸福的新郎倌即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甘敏突然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他跟前,问他为什么不给她喜糖;新郎倌起初也没在意,便指着桌上的喜糖说:“已经给了,在桌上呢。”随后转身欲走;可甘敏仍揪住他不放,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道:“怎么你就不敢亲手交给我呀?你是不敢碰我?你为什么不碰我?为什么不碰我?”

    她一面讲,一面把那新郎倌的手重重按在自己的胸上,嘴里不停地叨念:“你为什么不碰我?为什么不碰?你们为什么不碰我?你们不是挺喜欢碰我的吗?为什么不碰我?为什么不碰我?!”那新郎倌吓得落荒而逃,其他人亦都张大嘴巴看着她,却不敢上来问一句“你怎么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甘敏站在办公室门前发了半个钟头的魔魇,随后又看着她回复常态,坐回到椅子上继续工作。当被问及刚才的事,她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的情形在一周之后又发生了,甘敏在公司楼层的洗手间门口碰上一位男同事,对方看见她便很自然地退后一步,想让她先走,她却抓住对方的手,不停地质问:“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碰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吓得那男同事面容惨白。

    于是,“甘敏精神不正常”的消息在公司悄悄传开了,可是谁也不去向上级汇报,也没有人通知她的家人,因为这种不正常不是一直发作,而是间歇性的,且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地点,像鬼上身一般。不少男同事由此开始躲着她,因听闻她只在男性跟前发病,唯独她自己还像没事人儿一般,朝九晚五,从不迟到早退,只在阴雨天里会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怔,谁喊她她都好像听不见,周身罩着某种阴暗又错乱的分子,令她形同鬼魅。

    她越来越瘦,越来越黯沉,时常穿黑色的衣服,有时候却把自己打扮得很艳丽,眼皮上涂厚厚的亮粉,嘴唇用乌紫色的唇膏装饰,模样非常恐怖。

    某一日,财务室的一份数据报表出错,被老总狠狠批了一通,财务主任于是召开内部紧急会议,要求每个人汇报工作流程,以便梳理问题的根源。轮到甘敏发言的时候,她垂着头老半天,又猛然抬起,拿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盯住主任,喃喃道:“你们想干什么?想碰我?想碰我?是不是想碰我?”主任直觉这一次情况可能会很严重,于是当即散会,并向人事部门汇报了此事,这样,报表出错的问题便有了很好的托辞。

    甘敏被人事部找去谈话的时候已经完全脱离常态,她坐在椅子上,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摆,头颅颤动得很厉害,口中念念有辞,黑色外套把她整个人裹得像一条线条干瘪的乌炭。无论人事部长问她什么,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你是不是要碰我?”

    卢准后来听付城在绘画圈的一位好友说,甘敏在被安定精神病院的男看护强行带上车的时候,模样极其古怪,他们与她一有身体接触,她就哈哈大笑,说什么“终于碰我了”,但刚送到医院门口,人便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奋力挣扎,嘴里不停地吐唾沫,大骂:“色狼!放开我!”睫毛膏淌了一脸,像套上了一只有裂缝的面具,那“面具”很快就碎了,这个破碎的过程,后来被画在画布上,送到英国去展览。

    于是,在车驶入安定精神病院的那一刻,甘敏就只会说“别碰我”了。

    安定精神病院住院楼外面的空地上总是弥漫着一股“病”味儿,那是由呕吐的秽物、浸透进土壤的屎尿味及植物枯萎时发出的腐烂气息炮制成的,褚兰兰站在这样的草坪上,迟迟不敢与水泥长椅上的甘敏并肩而坐,因为对方完全就是个陌生人,头发被剪得极短,杂草一般竖在头皮上,双颊塌陷,嘴唇和皮肤是一个颜色的,眼皮半垂着,从缝隙里漏出一点光,竟是黑色的。

    这黑光让褚兰兰想到小说《疯魔》里写到的丈夫,当时书中用到的词是“幻灭”,她从前不太明白“幻灭”的分量,但是看到眼前这个与骷髅无异的疯女人,她瞬间便领会了其中深意。甘敏已经没有灵魂了,灵魂不知何时开始便以时缓时疾的速度从她体内抽离,逐渐让她变成一具空壳,于是曾经浸淫在肉身每个细胞里的向往、情爱、困苦、迷茫,统统都清除干净了,因而断绝了一切欲望与希望。

    “别碰我……”

    甘敏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她不停摇晃身体,阳光在她肩上惊跳,像是感受到了某种恐惧。褚兰兰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正撞到身后站着的卢准。

    “你觉得,我现在还关心她,是因为她很漂亮,让我产生爱慕之情吗?”卢准说得很慢,嗓音干干的。

    褚兰兰没有回答,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捶了一拳,于是在耳膜上回荡了一记闷响。

    “我知道你比甘敏要坚强,但这种坚强如果是建立在冷血的基础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走到甘敏身边,坐下,甘敏用带敌意的眼神瞪着他,然后咬牙道:“别碰我!”

    “这是你想要看到的?你觉得你赢了?还是说觉得这个女人活该?”

    褚兰兰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她感到鼻尖浮起了一团热雾,也许是“良知”在觉醒的征兆,不!不能心软!笨女人就该得到这样的下场,这个世界只有真正有才能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她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道:“是不是活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这么一点儿风浪都扛不住,又怎么能在这样的世道生存下去?胡佳当年比她遭遇的事操蛋多了,人家不也是沉寂了几年就又东山再起了吗?性格决定命运,怪不得别人。”

    “每个人都在坚守自己的原则,你的原则就是凭才华吃饭,不借助姿色,更拒绝靠潜规则上位,对不对?”

    褚兰兰发现卢准看甘敏的眼神里有一缕她熟悉的火花,那是遥远的学生时代,她望着镜子里踌躇满志的自己时曾看到过的,仿佛在用这样的眼神告诫自己:做任何事,对任何人,都要不卑不亢,坚守信念。

    “你认为甘敏为什么会疯?是因为太有原则,还是因为放任自流?”

    卢准抬头望着褚兰兰,居然也像在看一个病人,令她瞬间失去了一些底气。她只得站在那里,两只插在衣袋里的手暗暗握紧,灵魂深处紧绷着的某根弦亦适时断了。

    走出精神病院的时候,褚兰兰和卢准靠在公交车站的垃圾桶旁边各自抽了一根烟,褚兰兰突然笑着对卢准说:“你长得挺帅,有不少姑娘喜欢你吧?”

    卢准微微抬起下巴,以沉默送出一个傲人的答案。

    “你看,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这样,觉得和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在一起只要谈公事就行了,任何玩笑都没必要开,如果回应了,也不过是怜悯她。”

    “你曾经也漂亮过。”

    “对,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长得过于漂亮有时容易消磨你的意志,让你做不成真正的自己。”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做女人真的很累。”

    “男人也一样。”

    “可是长得很帅的男人,没有同性会在背后骂他‘婊子’。”

    卢准一时语塞,只好怔怔地看着褚兰兰,半晌才开口问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同情甘敏吗?”

    “什么时候你能同情胡佳这样的女人了,我就会同情甘敏。”褚兰兰微笑着在垃圾桶上的铝盘内摁灭了烟头。

    “你坐几路车?”卢准突然发问。

    褚兰兰一脸讶异地看着他,回道:“问这个干吗?”

    “嗯……”他突然有一点儿脸红,抓了抓头皮道,“要不,我送你回家?”

    她下意识地想回绝,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没有张口,只是站在那里,两个人尽管隔着一个垃圾桶的距离,空气中却泛起一些说不清的暧昧与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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