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准一直不知道经营云绿咖啡馆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她起身穿衣服的时候总爱背对着床,假装他从未发现她被切掉的那只乳房。对于这样一具残缺的身体,他的记忆深刻如烙印,尽管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他的掌心犹存那种特殊的质感,细薄的皱纹在他指间收缩变形,像是随时会爆裂,流出血来。这次奇特的性爱体验令他刻骨铭心,较之他从前与那些汁水丰腴、表情鲁钝的年轻女孩交媾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会随着她身体的每一缕震颤而生出莫名的疼痛感,这份疼痛的快感他后来在很多女人身上都不曾找到,直到看见了甘敏。甘敏和那老板娘并没有长得很像,然而眉宇间那股如烟的愁苦却如出一辙,他这才发现自己是被那愁苦锁住了,再出不来。
所以他无端地想接近甘敏,内里隐约是想从她身上再体尝一次老板娘在高潮时为其酿造的幸福,然而很奇怪,他慢慢发现甘敏和他的秘密情人并不一样,她不如后者坚韧,这种坚韧就像刀刃,才是割痛他的根源,所以反而更像褚兰兰身上具备的特质。
卢准渴望那个切去了一只乳房的胸部,渴望再借着一个暴雨夜在她店内留宿,然后拨开她披面的长发,亲吻那张生有龟裂皮纹的嘴唇,很咸,很温暖……
当她那双略浮起几缕青筋,丝毫没有隐瞒年龄的手再次为他端来一杯黑咖啡的时候,他口中终于还是跑出了那个问了几十次的问题:“告诉我你叫什么?”
“尝尝。”
她示意他喝咖啡,他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脱口道:“好酸!”
“那我以后就叫阿酸。”
后来,他和阿酸再也没有上过床,但因为不上床,他才愈加惦念,像吃日本料理,东西吃得越少便越觉得好吃,所以总在心里头搁着。每每到绿云小坐,阿酸都会陪卢准聊会儿天,她还是那么清瘦,穿着宽松的衣裳,围披肩,做足了文艺女子的架势,然而眼底的沧桑与唇边那朵带细纹的笑,足以证明她是货真价实的“超脱”,在死亡边缘滑行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要求自己安之若素,否则死也会死得难看。
阿酸经常跟卢准讲到某个女演员的故事,他起初有些奇怪她何以对那个平凡的女人如此执著,但阿酸就是讨论她已到了一种津津乐道的程度。
“她真的很有趣,会带不同的两个男人过来。”
“哦,美女都爱劈腿。”
“可显然,她只爱其中的一个。”阿酸歪了一下头,手中握着一杯普洱,她从不喝咖啡,却精于饮茶之道。
“你怎么知道?你们女人都这么会演戏。”想到阿酸如今淡定从容的状态可能是演戏给别人看的,他就无比纠结。
“因为她和其中一个来的时候,老爱跟他吵架;和另一个来的时候,却表现得很懂事。”
“那她到底是爱哪一个?”
阿酸笑了:“肯定是吵架的那一个。”
“那她现在还分别跟他们交往吗?”
“不可能了。”阿酸摇了摇头,肩上的发丝纷纷垂落,散在裂纹遍布的桌角。
“为什么?她不能和自己爱的那个在一起吗?”
“准,你也不小了,应该明白一些人生道理。比如人在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都会尽量让自己的地位往上抬,只为将来打算,忽视了为现在考虑。”
“你的意思是,她爱着的男人出现在当下;而她考虑的却是自己的将来,可带给她将来的那个男人偏偏她不爱。”
阿酸饮了一口茶,没有再说话。
这段谈话是在半年以前,卢准很快就忘记了,直到某一天百无聊赖的时候,看到电视机里在重播一个国产剧,女二号怎么看都眼熟,这才想起阿酸口中的那个女人,他从前虽只在咖啡馆远远望过几眼,然而印象深刻,因为那女人的确很美,纤腰丰乳,充满生气,表情甚至略带一点嚣张,似是对这间咖啡馆抱有一些怨气,然而又不得不来。
于是,他忍着不耐烦看完那一集,然后关注后头的演员表,才知道她叫胡佳,在网上搜索了一番,得到的多半是负面新闻,可见是个不得志的人。此后,他便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她,直到得知她的事业总算峰回路转,即将主演一部电影。然而接下来那一连串戏剧性的发展,令他又惊讶又遗憾,恐怕阿酸以为胡佳拥有的“将来”也是一条崎岖路。
尽管卢准觉得阿酸也许已经在通过网络或报纸了解到胡佳的情况了,然而他还是到绿云去找她,想和她谈谈胡佳的事,甚至还想和她说说甘敏的事、褚兰兰的事。他无端地觉得将死之人的看法会较普通人通透一些,这三个女人各自身上都有他站在男人立场上无法理解的东西,久而久之,已经成为结了。
阿酸静静听他讲完她们的事,然后取走了他面前的空杯,换了一只表纹布满颗粒的褐色日式茶杯,里头装的是芬芳扑鼻的群体香,卢准饮了一口,一股浓郁的甘甜直冲脑门儿,让他好不适应。
“怎么样?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闻起来不习惯吧?”
卢准听到弦外之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茶杯。
“准,你觉得这三个女人里头,哪一个会不得善终?哪一个又会笑到最后?”
他想了很久,还是垂下头道:“有一个已经注定不得善终了。”
“你是说疯了的那一个?”阿酸又在他的杯中加了一点茶,这时茶香已不如先前那样“杀气腾腾”了,“其实疯了未必是坏事,清醒也不见得都是好事,有时候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状态里,是为了逃避,也许我们都需要疯一疯。”
“可能吧。”
一想起甘敏失魂的表情,卢准便毛骨悚然,于是不想再提。
“你很像一个人。”阿酸那双清明的眼,像是能看到他的骨头缝里去,但也不是穷凶极恶地去剖析他,更像是一种温柔似水的“凌迟”。
“谁?”
“胡佳爱着的那个男人。”
他没有再追问,因隐约有一点想逃避某个问题。
然而她还是一眼看穿了他,说道:“没错,我跟那个男人也睡过。他当时是可怜我,觉得我不可能再有男人了,这和你当初的想法挺像。”
“我没有……”他急急地想辩驳,却被她止住。
“其实我也是利用男人的同情心,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女人是很狡猾的,你以后就懂了。”
“那……这个跟我挺像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和胡佳分手了吧?”
“是的。”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对,原本他们可以天长地久。”
“那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
讲到这里,阿酸的表情才真正有了疼痛感,就像卢准抚摸她的刀疤时的那种知觉,真的是……像陈醋一样酸楚!
“那段日子,对胡佳来说就是地狱,她天天跑来我这里胡闹,说我把她的男人藏起来了,要我还给她。”
“所以她也是疯过的。”
“是,女人对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都会选择装疯卖傻。我朋友的女儿跳楼自杀时,她整天在微博里公告,说是看到女儿的尸体衣着完整,而且自杀时间与送进医院抢救的时间有差距,所以坚信女儿是被人谋害的,她因此四处诉冤,折腾了很长时间。其实她这样做,不过是因为作为一个母亲,不想接受女儿自杀身亡的现实,这样的死法,母亲是有责任的。胡佳和甘敏,都有过这样的逃避,不奇怪。”
“那你呢?你用什么方式逃避?”
阿酸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皮肤上的皱褶在灯光下有了一点奇幻的光晕,让人觉得她像是能自行掌控生死,绝症只是假相。
“用你们来逃避。”
阿酸缓缓说道。
2
毕云浩给田磊的时间是两个月。
两个月内,必须把《我的疯狂老公》拍完,同时他还把投资压缩到了九百万,没有任何借口,不许多一分钟的拖延,理由有两点:一是对初次搞这类题材的不知名导演缺乏信心,怕他搞砸;二是港星男主角当初签约的时候就只答应给一个半月的拍摄周期,时限一过他就要参演某部大制作去了。
所以田磊快要被逼疯了,他要求褚兰兰随时在片场待命,一遇到拍摄上有困难就改戏,其中一场下水戏,胡佳怎么也不肯拍,已经磨了两天了,究其原因,是她来了例假,不方便下水。
“女人真他妈麻烦!”田磊终于在片场狠狠爆了粗口。
胡佳当场没有还以颜色,但私下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却冷不防揪住他的老二,咬牙道:“你他妈睡我的时候怎么没嫌过麻烦?”
随着杀青期限的临近,剧组每个人都变得紧张、暴躁,田磊和演员沟通的语气也越来越硬,一点儿小小的问题都能让他摆出“吃人”的面孔来。然而他们没时间吵架,任务太紧,腾不出空来拌嘴。最可怕的不是资金缩水和时间紧迫,而是胡佳越来越耍大牌,她要求公司给她安排临时保姆,所有吃喝均与剧组其他人员分开,拒领盒饭,只吃新鲜炒菜。身上的穿着亦越来越昂贵,大家怀疑她把片酬的首付都花在打扮上了,于是背后笑她“都不是明星的身份,倒摆起巨星的架子来了”。
事实上,这些闲言碎语都传到了胡佳的耳朵里,她只是假装听不见,我行我素,甚至还在拍戏间隙悄悄跑去香港购物,把田磊气得当场砸了手机,然后噔噔噔跑到毕云浩那里告状,结果被毕云浩一句话顶了回来——“你认为我们现在换掉女主角还来得及吗?”田磊当下被堵得一愣一愣的,只得忍气吞声地回来,指着胡佳的鼻子恶狠狠道:“我这辈子如果再找您胡大明星拍戏,我就是狗娘养的!”
孰料胡佳面不改色地回敬:“我这辈子要还拍您的戏,我也是狗娘养的,您还真以为我稀罕呀?”
所以电影的后半部分,田磊都是在怒气冲天的状态里完成的,事后剪片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活儿完成得如此之糙,用特效都无法弥补。粗剪版本让毕云浩审核的时候,对方看得面色铁青,半天才说了一句:“片子拍得挺烂,但胡佳演得真好!”
这句公正的评价让田磊的内心五味杂陈,一方面他对胡佳自由散漫的耍大牌个性忍无可忍,另一方面却为她的演技深深折服,每每站在镜头前就能脱胎换骨:眼神哀怨了,伤心时嘴唇总是微微抽搐,宽大的灰色对襟毛衣让她显得弱不禁风,尤其是她擦掉了鼻尖的粉底,让鼻头显得有些红红的,永远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令苦情效果翻倍。田磊虽然导戏不多,却分得清哪些演员是进入状态的,哪一些又是完全脱离于剧本之外,纯粹只图“圈钱”。胡佳显然是完全吃透了这个角色。尤其是在每晚回放检查的时候,他只要一看到胡佳的特写便莫名地觉得震撼,她举手投足都像极了甘敏,纤细、固执、天真、迷茫,带着浓厚的小女人腔调,潜意识里却坚守信仰。
胡佳是有准备的。
他不得不承认,相形那位港星男主角纯熟但流于形式的表演,胡佳几乎是用整个灵魂在诠释,而且没有像以前拍《花样流年》那样演得用力过度,却是掌握住了最适当的火候。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来讲,《我的疯狂老公》能顺利通过,几乎完全仰仗胡佳那走火入魔的惊艳表现。
于是在杀青宴上,田磊虽然极不愿意和胡佳坐在一起,却是由衷地向她敬了一杯酒,说了声“谢谢”。
胡佳摇了摇头,回说:“应该谢谢田导才对,您这么成全我。”
三个月以后,田磊才知道这话里头的真实含义。
褚兰兰已经很久没有和胡佳单独在一起抽烟聊天了,拍《花样流年》的那些日子尽管略微有些操蛋的事情发生,但两个人还是很喜欢躲在化妆间里对剧组的每个成员说三道四。如今回想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也属于“黄金时代”,那时“野心”与“理想”都尚算单纯,不像现在,有些目的若当事人不点穿,永远都是秘密。
“认识《娱乐精神》的帅哥娱记卢准吗?”褚兰兰突然这样问。
胡佳愣了一下,像在努力从脑子里挖掘这个名字,然后豁然开朗,道:“想起来了,田磊的洗冤会上砸过场子的那位。”
“他来找过我,想了解事情真相。”
“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说了真相。”
胡佳挑了一下眉,道:“可能最近姐八卦杂志看得少,都没有看到什么为甘敏洗冤的报导。”
“谁说真相能为她洗冤?”褚兰兰拿烟的手架在阳台扶手上,火光对着夜色里碎散珍珠一般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
“那你说什么说?不怕丢了饭碗?”
“你拉倒吧!”
胡佳突然一脸严肃道:“甭他妈跟姐装仗义,有些事儿你是搞不定的。再说了,毕总亏待过你?人也没占过你便宜吧?”
“怎么没有?”褚兰兰也认起真来,“不是只有睡了才叫占便宜!”
胡佳终于吃吃笑出来了,道:“不过也是,谅那小子也不敢登出来。”
“他不是不敢登,而是知道登了也没用。”
“为什么?”
褚兰兰学着胡佳的样子,把烟头摁灭在阳台栏杆上,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你是过来人,你自己知道。”
胡佳的深褐色瞳仁在暗沉的笼罩下成了两只幽潭,里头装满了苦楚:“我知道?我知道个屁!”
“甘敏疯了,进医院了,你知道吗?”
“知道,听说你去看她了。”胡佳又点了一支烟,这是今晚第十六根。
“她变得跟鬼似的,谁都不认得了……”褚兰兰停顿了一下,突然骂道,“这世界真他妈脏!”
胡佳没有应她,继续从唇间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胡佳,你他妈就愿意这样自甘堕落呀?你就不能争口气?!”
“怎么争气?你叫我怎么争气?!”胡佳身上的机关终于被触动了,于是回敬得有些歇斯底里,“谁他妈不是像我这么过来的?”
“咱就光明正大一回!把他们干的丑事儿都抖出来!我就他妈不信所有影视公司都那么卑鄙!”褚兰兰拿出手机,翻出卢准的电话,放到胡佳手边。
胡佳扭了一下头,道:“你是不想在这行混了吧?”
“那你呢?你这样混得开心吗?”
“我他妈有什么混得不开心的?有戏拍,有男人睡……”
话音未落,胡佳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左面颊随即变得滚烫,她没有捂脸,更没有还击,却是在回过神之后又吸了一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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