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部小说及其作者-司汤达与《红与黑》(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814年,拿破仑退位,司汤达的政治生涯也走到了尽头。他声称已经拒绝了好几个送上门来的重要职位,宁肯被流放也不愿为波旁王朝效力;但事实并非如他所说。他向国王宣誓效忠,企图拿回公职,被拒绝后才无奈跑回了米兰。他依然坐拥足够的财富,可以住在舒适的公寓,想看歌剧时就能去看;但他的地位、声望和手头的现金都大不如从前了。吉娜对此表现得非常冷酷。她说丈夫一听说司汤达又来米兰,立刻醋意大发,其他爱慕自己的人也开始疑神疑鬼。尽管他心里清楚吉娜对自己已经没有追求价值了,但她的冷漠却让他激情重燃。最后他终于找到唯一一个能让她再爱上自己的方法:从家里要了三千法郎给她。他们一起去威尼斯度假,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儿子和一个中年银行职员。为了不被人看出破绽,她坚持让司汤达住在别的旅馆;最让司汤达厌恶的是,他们一起吃晚餐的时候那个银行职员也在场。司汤达的日记里用英语写着:“和我一起去威尼斯,她假装做了很大牺牲。我真是愚蠢透顶才花三千法郎来这儿旅行。”十天后,日记里又写:“我和她上床了……但她一直在跟我说花钱的事。一觉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些事害我一点欲望都没了,显然血液已经从下半身流回了脑袋。”

    尽管发生了这些不愉快的事,但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遭遇滑铁卢的这一天,司汤达却在“尊贵的”吉娜的怀中度过。

    秋天,他们回到米兰。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吉娜非要让司汤达在偏僻的郊区租房子。每次收到她发来的通知,他就摸黑乔装前往,中途要换好几辆马车才能甩掉跟踪他的人,到了之后再由女仆接待进入房间。也许是因为女仆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又或许女仆只是被贝尔的钱收买了,她忽然说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吉娜的丈夫其实一点都不吃醋;之所以这样神神秘秘是害怕贝尔先生撞见其他情敌(或者说是“情敌们”,因为数量可不止一个),女仆还主动提出可以拿出证据。第二天,她把他藏在吉娜卧室旁的一个小衣橱里,他透过一个小孔亲眼看见就在三英尺之外,吉娜背叛了自己。日后他和梅里美说起这件事:“你是不是以为我当时从衣橱冲出来给了他们两刀?可不是那样……我悄悄藏进那个衣橱,又悄悄走出来,只当它是一次荒唐的冒险。我一个人哈哈大笑,对那个女人充满了鄙视;但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自由了。”

    这件事深深地羞辱了他。据他说,之后的十八个月里他什么也不想写,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吉娜试图和他重归于好。某天,她在布雷拉美术馆里等着埋伏他,还跪在地上乞求原谅。“我可笑的自尊心让我狠狠拒绝了她,”他之后和梅里美说,“我似乎还能看见她追着我跑,拽着我的外套,跪在美术馆的地上爬了那么远。我竟然没有原谅她,真是个傻瓜。毕竟她从没有像那天一样那么爱过我。”

    然而,1818年,司汤达又对美丽的戴博洛斯基伯爵夫人一见钟情。他当时已三十六岁,伯爵夫人比他年轻十岁。这是他爱过的第一个地位显要的女人。伯爵夫人是意大利人,十几岁时嫁给了一个波兰的将军,几年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将军,去了瑞士。当时正逢诗人乌戈·福斯克洛被流放波兰,大家误会她是为了和诗人私奔才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等她回到米兰后一直遭人猜疑,原因并非她另有情人(这在当时的社会风俗下并不值得被人指责),而是因为她离开丈夫,一个人住在了国外。

    司汤达迷恋了她整整五个月,才鼓足勇气告白。可她却立刻下了逐客令。他低三下四地写信道歉,直到最后她才心软,同意让他每两周来找自己一次。她的态度非常明确:司汤达的追求令人厌恶。但他还在坚持。他身上有一点非常奇怪,即一边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当成傻子,一边却又做尽傻事。一次,伯爵夫人去沃尔泰拉看望在那儿上学的两个儿子,司汤达追着她一起去了;但他知道这样会激怒她,所以乔装打扮,戴了一副绿色的眼镜。某天晚上他摘了眼镜散步,却意外撞见了伯爵夫人。她假装没看见他,第二天送去一张便条责骂他尾随自己来了沃尔泰拉,还跑到她每天散步的公园里闲逛,让她丢了颜面。他回信哀求她的原谅,一两天后再次登门拜访,而她态度冷漠地把他打发走了。他回到佛罗伦萨,一封接一封地给她写信。她连拆都不拆,再原样寄回来,并附:“先生,我不想再收到您的来信了,也不会再回信。我非常尊重您,望您好自为之……”

    司汤达垂头丧气地折回米兰,却听闻父亲已经去世。他再次动身前往格勒诺布尔,没想到到了才发现,这位老律师临走前留了一堆烂摊子,不仅没剩下什么遗产,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急匆匆地跑回米兰,不知怎的(我们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说服伯爵夫人每隔一段时间和他见一面。但这只是他的虚荣心作祟,他不相信她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后来他写道:“这样的亲密关系维持了三年,我还是离开了那个我深爱,又深爱我的女人,她一次也没有把自己交给过我。”

    1821年,由于和某几位意大利爱国主义者交往过密,司汤达被奥地利警局命令离开米兰。他来到巴黎,之后九年的时间几乎定居在这里,并频繁参加“以智慧为上”的巴黎文学沙龙。他此时已不再口舌笨拙,变得幽默、犀利而健谈,最多能跟八到十个他喜欢的人同时交谈。但像很多会聊天的人一样,他开始习惯不让别人说话,喜欢发号施令,毫不掩饰对那些持有异议之人的轻蔑。他总想语惊四座,所以说起猥琐下流的话来简直无遮无拦。一些挑剔的评论家认为他为了逗人发笑或惹人生气,经常强装幽默。他无法忍受无聊的事物,觉得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些流氓无赖。

    在这段时间里,司汤达只有过一段恋爱,似乎是两情相悦的那种。对方是德·库里尔伯爵夫人(原名克莱门汀·布热),当时已经和对她不忠、暴躁又容易吃醋的丈夫分居了。她三十六岁,是个端庄优雅的女人;司汤达已经年过四十,依旧又矮又胖,长了个红彤彤的大鼻子,大腹便便,虎背熊腰。他戴着红棕色的假发,浓密的络腮胡也染成同样的颜色。他用微薄的收入,最大程度地把自己装扮华丽。司汤达的智慧和幽默吸引了克莱门汀·德·库里尔,过了一阵子等时机合适,他便发起“进攻”,而她也做出和自己的年龄、身份相匹配的回应,接受了他的求爱。他们在一起的两年里,她给他写了二百一十五封信。这正是司汤达梦寐以求的浪漫。他害怕她的丈夫暴怒,所以偷偷与她约会。我在这引用马修·约瑟夫的话:“司汤达乔装打扮,趁黑从巴黎坐车出发,一路快马扬鞭,到她家时已经过了午夜。德·库里尔夫人和司汤达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胆大。某次,正好有不速之客上门(也许是她的丈夫),打扰了他们的私会,她急忙把他送下地窖,搬走梯子,关上地窖的门。司汤达就在这个黑灯瞎火又莫名浪漫的地洞里关了整整三天,这里简直像个坟墓。痴情的克莱门汀给他做好饭,搭着梯子爬上爬下,偷偷和他见面;甚至给他送来便盆解手,然后再亲自清洗干净。”司汤达日后写道:“她每天夜里下到地窖来的时候,都显得特别伟大。”但很快这对爱人之间产生了争吵,最终克莱门汀女士甩了司汤达,转投别人的怀抱,也许那是个更随和也更有趣的对象吧。

    1830年,革命开始了。查尔斯十世流亡国外,路易·菲利普继承王位。司汤达已经花光了父亲破产时保住的一点钱,他重燃旧梦,想成为一位大作家,但他写的东西既挣不着钱,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声望。《论爱情》出版于1822年,之后的十一年里只卖出了十七本。《阿尔芒斯》出版于1827年,评论家和读者都不看好它。我之前也说过,他曾试图担任公职,却无功而返;随着政权更替,他被指派到德里雅斯特领事馆,但由于他对自由主义的同情心,奥地利拒绝接受他入职,他只好又调去了教皇国的奇维塔韦基亚。

    司汤达并不把公职当回事儿,只要有机会就不知疲倦地往外跑,到处旅行,在罗马结交了几位知己。然而在这些经历之外,他依然百无聊赖,倍感孤独;五十一岁那年,他向一个年轻女孩求婚,这个女孩是他的洗衣妇和领事馆一个小职员的女儿。但求婚却被拒绝了,原因并非我们以为的他年纪太大或脾气太差,而是因为他信仰自由主义。1836年,司汤达说服部长给了他一些简单的任命,并允许他回巴黎工作三年,临时找人顶替他现有的职务。此时的他比以前更胖了些,还有中风的危险,但依然不改穿着时髦的习惯。他觉得所有对他外套剪裁和裤子样式看不上眼的人,都是在冒犯他。他一如往常地广撒情网,但收获甚微,只好劝说自己这是因为他还深爱克莱门汀·德·库里尔,惦记着与她旧情复燃。他们分手十年之后,克莱门汀曾理智地回应说死灰是无法复燃的,作为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他应该就此满足了。梅里美曾记述,这次打击让司汤达心碎不已:“他提起她的名字时,声音都会变……我只见他哭过那么一次。”然而一两个月后他似乎就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向一位高缇耶女士求爱又惨遭拒绝。最后他不得已回到奇维塔韦基亚,两年后在那里第一次中风发作。为恢复健康,他请假去日内瓦拜访当地一位著名医生。从日内瓦回来后又去了巴黎,继续像以前那样混日子,参加宴会,滔滔不绝地大侃特侃。

    1842年3月的某一天,他出席一场外交部的官方晚宴,当晚在沿着大街散步时第二次中风发作了。他被送回家,第二天便离开了人世。司汤达一生追求幸福,却从来没能发现,幸福总是在你停止追求时,才悄悄降临;总是在你失之交臂时,方能被感知。也许没有人可以自信地说“我现在很幸福”;我们只能说“我过去曾经幸福过”。幸福不是健康,不是满足,不是内心平静,不是欢愉享乐——即使这些能带来幸福感,但它们绝不是幸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