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衣装马靠鞍,自古便是以貌取人,在诸多场合下,人们会以衣着、装饰等条件来判断人之高低贵贱,全球各地都差不多。中国式的观察法,则更看重人的“气派”:穿着华丽,所用洒脱,举止大方,便会臆测,这人多半来头不小。基本情况也是如此,除了少数以此法去鱼目混杂的骗子。
中国古代以来,虽宣扬勤俭节约和安贫乐道等思想,但实际上去身体力行的人少之又少,更让人厌恶的是,一些人起初确实勤俭节约,安贫乐道,仿佛先贤转世,让人刮目相看,美名远扬,此人也节节高升;功成名就后,此人便原形毕露,其穷奢极欲比任何人都来得凶猛,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不管在官方还是民间,朴素简约只是无奈之举,一旦条件改善或发迹上道,几乎必然是挥霍炫耀。
人的本性,或许就是如此吧。
秦二世通过“沙丘之谋”窃取帝位后,奢靡无度,享乐无边,丞相李斯看不过去,便去劝谏。李斯不好直接指责皇帝,便拿尧、舜、禹这三个先圣先王做样板——尧、舜治理天下时,住的是茅草屋,喝的是野菜汤,冬天以鹿皮御寒,夏天就穿麻衣;大禹治水时,劳累奔波,以至于大腿掉肉,小腿脱毛,正是如此天下才得到了大治。秦二世嘿嘿一笑,我刚得了天下,正要肆意极欲,像尧舜禹那般,这个天子当来还有什么意思?李斯被顶了回去,还没回过神来,秦二世反问道,我想永远这么快活下去,爱卿有何良策?
秦二世乃无道暴君,历史上除了少数几个帝王和他类似,并不能代表所有的帝王,但他确实说出了帝王们的心里话,夺了江山,登临大宝,不求人间极乐,还求什么?否则当了皇帝,又有何意义?
推翻了秦朝的项羽,有人劝他定都关中,以继秦业,项羽想回老家去,让家乡父老见识其赫赫功绩,便回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那人见项羽无战略眼光,私下笑其是“沐猴而冠”,被项羽知晓,烹杀之。最终据有天下的是汉高祖刘邦,在历代皇帝中间,刘邦算是简朴的了,可还是大兴土木,修筑了长乐宫与未央宫,正如丞相萧何所言,宫室壮丽才得以彰显皇家威严。在历代皇帝中间,刘邦也算是不重形式,不尚繁文缛节的,可叔孙通为新朝制定出一套宫廷礼仪出来,刘邦见大臣们在礼制约束下,秩序井然,亦步亦趋,诚惶诚恐,大为感叹:“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秦汉是帝制的草创阶段,越到后来,帝制越完备,体制是内理,如光有它本身,那便是孤零零的骨架,毫无美感,也体现不出其威仪。正如一个商品,要层层包装,越是精美的包装,才有卖相,定价越高,利润越厚,而且更有销路。帝制也需要包装,中土能人辈出,美文奇谋迭出,为帝制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外衣,使其更堂堂皇皇,耀眼夺目。帝国如金山一般,帝王如金子一般,王侯将相、士林墨客也在金光闪闪下,熠熠生辉。以包装来证明这种体制、时势、现状的合理性、必然性,这就是顺天应命,就是名正言顺。正如包装精美的商品,就该是那个档次,就该那个价。
包装只是其最起始的一步,发展到后来,成为帝国的必备,体制的必须,因为帝国的延续,体制的行用,仅仅是合理性、必然性是不够的,还得靠这种包装来增强其权威性、无可争议性、完美无瑕性。内部存在的问题,需要以包装来遮掩或淡化或转移大众目光,内外众人若都盯着问题,不改都不行,不变都不行,但大凡是改变,都须动全身,极其艰难,而且不一定有效果,为什么要改变?于是有了各种包装手段: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等等,让众人都注目于此,沉迷于此,上下亦皆欢快畅然,何乐不为?
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让以后的人来处理吧?!
也并非唯帝国是如此,很多企业、组织都有类似现象。比如一个企业,在发展之初,很少会去讲形式,讲花哨,没那个资本,也没那个心思,先扩大市场,把企业盘活再说。随着企业站稳脚跟,有了一定的品牌和市场占有率,稍具规模了,便开始要搞花样了,企业整体形象设计,员工穿统一的制服,还要制定各类规章制度。再到后来,企业做大了,被称为某某企业帝国,不光是这么叫,其形态也和真正的国家有类似之处。譬如大气磅礴的办公大楼,庞杂的行政系统,分级森严的等级体系,规矩而刻板的文本、文件格式,大会小会,各种所谓的企业文化建设与职工培训等。但出现这种种特征后,一直本是顺风顺水的企业,竟很快就倒了,没人能说清楚个所以然。
自负也罢,心虚也罢,张狂也罢,无论是帝国,企业,还是个人,总喜欢以超过自身的装饰来彰显自己,尤其是到了某些特殊时候。就以个人而言,如要出去会客时,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没有的话,甚至不惜去借一件来穿,和朋友一起吃饭时,身上没几个钱,却都要争着买单。这种现象在民间统称“面子”,国家是个人的集合,个人有此现象,国亦难免,国家也是常为了面子干出一些荒唐事,只是所用比个人更加繁盛。
喜欢面子的,无论是国家,还是企业,或是个人,在其破败、颓态毕现之前,都是光鲜靓丽的,所以光看外表,是看不出个什么门道的。在近代时期,西方不少著名的学者、科学家,如莱布尼茨、伏尔泰、歌德都对中国赞誉至极,认为中国是地球上治理得最佳、最繁荣、最文明、最好的国家,而且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很快,这些赞誉就被西方列强的枪炮、机器、商品彻底打败。
里子是什么样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面子得亮堂,这几千年来,为了帝国的面子,豪雄才俊们可是想尽了办法,他们是最出色的服装设计师,为这个帝国设计出一套套美哉壮哉的衣裳来,却忽视了服装的最基本属性——遮体御寒。
上天的力量,封禅告天
古代时期,和其他大多数国家不同,宗教在中国从没有占据过主导地位,也没有能影响政权的僧侣、祭司集团。但宗教的力量,神秘的力量依然是强大的,即使现代社会,依然有大量的信奉者,何况是更落后的古代?某人凭什么能当皇帝,能私据天下,能役使万民,武力自然是根本,众皆知晓,除了这个之外,还是不是该有点别的?
这个“可以有”,也必定有,任何存在都必然有一套其存在合理的说辞,即使这个说辞并不合理。古人信天遵命,于是刚才的那些问题便推到天头上,某人能当皇帝,能私据天下,是运系于天,乃天命所归。今天的命运、天命论照样存在,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求神拜佛,算命卜卦?
以天为幌子,大肆包装的盛事,在古代有封禅、祭天、祭神等,在这里就说说封禅。
目前所知的封禅活动,均在泰山举行,首次为秦始皇,并有详细的记载与叙述,可信度高。但在之前就已有君王封禅盛事,《管子》中据说有一篇《封禅篇》,记载着“昔无怀氏封禅泰山,禅云云;伏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云云;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孔子追慕古贤,曾数次登临泰山,寻觅封禅大礼的遗迹。
为何封禅泰山?这样做有何意义?
汉代的《白虎通义》或许能揭晓答案:“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教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物成封禅,以告太平也。”《五经通义》则说:“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封禅泰山可谓是一场政治作秀,帝王乃君权神授,为天之子,封禅泰山即是受命于天的帝王,一则感激上天之护佑恩泽,一则向上天宣告自己如何勤政爱民,如何功业彪炳,不负上天所托,不负黎民之望。
“天”是否知道,民是否诚心支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明封禅君主的资格与功业。
历史上曾封禅泰山的帝王先后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
秦王嬴政横扫六国统一中华后,自认功盖三皇五帝,便给自己定了个新的称号“皇帝”,自此成为中国最高统治者的正式称号,为表明自己受命于天,巩固统治地位,秦始皇于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封禅泰山,并刻石自颂其德。颂辞称,“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颂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等等,几乎是字字句句都在自颂其功德。但在短短的十三年后,秦帝国便彻底崩解。
秦始皇封泰山之事迹,首见于司马迁的《史记》,《史记》以及其他的相关文献并没有记录其所耗费用,但以秦始皇大手大脚的理财方式来看,想必不会少。
和秦始皇并称的汉武帝,为显其文治武功,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下诏东巡泰山,后又于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前后共八次封禅泰山。除告天、刻石等仪式外,汉武帝还令群臣为泰山封禅令考证古制、演练仪式、建造官邸、修筑明堂,为了把封禅泰山搞成体系化,汉武帝可谓是不惜劳师动众,费心费力。
除了封禅泰山,汉武帝还四处祭神、巡行,每次外出巡幸,必是声势浩大,沿途的吏民修路、献礼、迎送,耗费民力、财力、物力无以计数。后世的司马光便指责汉武帝:“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
重续刘汉江山的汉光武帝刘秀,宣称某夜读《河昌会符图》,见有“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之句,认为这是天意指示他举行封禅,便于建武三十二年(公元56年)封禅泰山。为封泰山,光武帝遣派役夫一千五百余人整修山道,驱骑三千余人在登封台上垒方石。
光武帝率群臣登临泰山绝顶,他是坐着车,诸大臣只有自己爬,把些个养尊处优的大臣累坏了。就为此事,光武帝被后来的史官和文人指责,认为其不体恤官员,但这些人为何不指责其耗费巨额的人力物力呢?
唐高宗的封泰山更像是一场表演秀,武则天的心腹许敬宗上表奏请高宗封禅,皇后武则天“密赞之”,唐高宗听准,于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唐高宗率文武百官、扈从仪仗从洛阳出发,东封泰山,随行的还有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丽等国的使节和酋长。其间大队人马光走就走了三个月。唐高宗令山南筑封祀坛,山顶建登封坛,社首山建降禅坛,这又准备了两月。在封禅大礼上,由武则天行亚献礼。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由皇后参与的封禅活动。这有点为以后武则天登基做铺垫的味道。
封禅结束后在朝觐坛接受群臣朝贺,下诏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称封祀坛为“舞鹤台”、登封坛为“万岁台”、降禅坛为“景云台”,并改元乾封。
前几个皇帝封禅泰山,虽耗用颇繁,但朝廷上下都是一致支持的,可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宋真宗所进行的封禅活动,却是有不少朝臣反对的。但王若钦与丁谓等朝臣的建议更符合宋真宗的胃口,威震四海,夸示夷狄,显耀功德。宋真宗还是觉自己功业不足,出师无名。为了能封禅,宋真宋怕宰相王旦反对,竟不惜自降身份去拉拢之。随后便是“天书”事件,某日宋真宗宣称睡梦中一神人天降,给了自己一本天书。王旦、王钦若心领神会,马上朝贺,其余大臣也不得不山呼万岁。再其后便是各地都宣称普降天书,天下一片祥瑞之喜,各路官员、僧侣、少数民族与民间代表,一共有两万四千零七十人,奏请宋真宗封泰山。宋真宗也不客气了,带着大队官员与仪卫扈从,去泰山行封禅礼,共耗费国库八百三十余万贯。
宋真宗之后,帝王来泰山只举行祭祀仪式,不再进行封禅。宋真宗想要封禅泰山,搞了场“天书祥瑞”的闹剧,接下来我们看看更花样百出,异彩纷呈的祥瑞盛事。
祥瑞奇迹,胡人也弄虚作假
祥瑞,又称“福瑞”,意为吉祥的征兆。可大体分为三种,一种是神奇的自然现象,如禾生双穗,地出甘泉,祥云彩虹;其二为奇禽异兽,如神龟,巨兽,龙,麒麟等;其三为上天预示,如天书、谶文,以及某人生来就有异常体貌特征。
按儒家和传统的解释,祥瑞都乃天降,是上天的意图展示。主要归结为三种,其一指某人是受命于天,定当替天治民,这人以后可当皇帝;其二,对当时皇帝与朝廷为政理国的赞扬或表彰,这个皇帝是不错的;其三是与朝代兴亡、皇位更迭有关的——为了证明与祥瑞相关的那个人推翻或取代前朝,建立新朝,是合乎天道的。
这整个是一个系统,在古代还专门有人以此学问进行研究,也有专门的官员负责观察和记录此类奇事。
现有记载最早的是西周的两代开国君主。相传周文王姬昌为西伯侯时,有赤色的鸟衔着一封用朱砂写的书信飞到他家门前,上书“周当兴,殷将亡”。到了周武王时,周国昌盛,正准备讨伐商纣王,祥瑞络绎而降,一会儿有白鱼跳到了武王的船里,一会儿又有火焰降到了武王的房顶,然后化为一只鸟,一会儿是“五星连珠”。这便是上天告诉世人,商朝气数已尽,授命周朝来取代之。
汉朝开国皇帝刘邦也有奇迹,《马王堆帛书》中记载,“元年冬十月(公元前206年),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也就是五星连珠。再配合刘邦“股有七十二黑子”、“龙气云集”、“剑斩赤龙”等奇事,汉室当兴也!
周边少数民族与中土人民相比,开化时间晚,野蛮粗俗,但也更朴实无华,没那么多机关算计。不过这些少数民族与汉人接触多了,慢慢汉化,也奸猾了起来,也搞起了祥瑞的玩意儿。
汉帝国消亡后,中国进入大分裂时代,北朝长期为少数民族所占,史称“五胡乱华”。
汉赵王朝的刘渊,就是灭了西晋的那位,据《晋书》载,其母生他前,去求子,忽见一只长双角、身披一身鳞甲的大鱼游到祭所,许久才游走。其母当晚又梦到那条大鱼,变成一人,叫她吃个东西,“此乃日精,吃了定生贵子”。刘渊生下来便左手一个“渊”字,他的名字也那么来的。更奇的是,刘渊的儿子刘聪,竟然也是日精所变,其出生时“夜有白光之异,形体非常,左耳有一白毫,长二尺余,甚光泽”。
后赵的建立者石勒,他的住处周围“草木皆有铁骑之像,家园中生人参,花叶甚茂,悉成人状”。石勒曾做被抓去做过奴隶,主人好心,给他自由。可不久,他在外又碰到拐卖人口的兵勇,几乎就被抓到,忽然一群梅花鹿从旁边跑过,兵勇们想吃鹿肉,追着去了,石勒趁机逃脱。没走多远,碰到一个老头,那老头说那群鹿是他变的,专门来营救石勒的。话刚说完,人就不见了。
氐族人创建的前秦王朝,其父子两代均“天赋异禀”,据《晋书》载,创立者苻健,其母梦见大熊后怀孕再生了他。苻健与桓温大战时,新平郡内有一高大怪人言“苻氏应天受命,今当太平,外面者归中而安泰”,而后烟一般飞了。接着奇事又来,有人在河里捞出一只鞋,这只鞋巨大无比,这恰恰证明了,那个怪人存在过!其后的苻坚,其母生他前去西门豹祠求子,当天晚上就梦到一清俊男子,容貌极似西门豹,然后便怀了孕。苻坚出世时,一道神光,从天而降,据说苻坚生下来时背上便有“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字样。
后秦建立者姚苌,其兄姚襄进攻洛阳时,一日梦见姚苌身穿龙袍,端坐于金銮殿上,两旁是酋长站着。姚苌征伐蜀国时,一日在河边睡觉,旁人见“神光焕然”,大为惊奇。
后凉皇帝吕光讨伐西凉时,某夜兵营外出现了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折腾了半宿,第二天再去看时,什么也没有。人们不死心,往远处查看,终于发现地上有鳞甲痕迹,吕光笑道:“黑龙也。”刚说完,便浓云四起,暴雨倾盆。部下们认为这是祥瑞之兆,大将杜进又解释又献媚:“龙者,神兽,人君利见之象。”“易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斯诚明将军道合灵和,德符幽显,愿将军勉之,以成大庆。”吕光自是欣喜,对杜进等人大加赏赐。
北燕皇帝冯跋,据说他居住之处,常有云气冒出,不仅如此,那些云气还构成了楼宇的形状,人们都啧啧称奇。又有某日,冯跋见天门大开,一道神光下坠。再有一天,其弟冯素弗和堂兄冯万泥等,还在河边看到有金龙游过。冯跋还有奇怪处,“每夜独行,猛兽常为避路。”
南燕皇帝慕容德出生之时,其母尚在睡觉,梦见一个太阳钻到她的肚脐眼里。长大后的慕容德相貌奇特,异常英伟:“额有日角,偃月重文。”慕容德即位之时,大臣王景晖送上《玉玺图谶秘文》,文曰: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德受天命,柔而复刚。同时有童谣配合,“大风若勃扬尘埃,八井三刀卒起来,四海鼎沸中山颓,唯有德人据三台。”这么搞法,想不当皇帝都不行了。
西秦几代帝王没有神迹,但其先祖有,自然也算得上神脉相承。其祖先所在的一支部落在迁移途中,在大阴山见一巨虫横于路中,那巨虫状似神龟,壮硕若小山。人们杀马祭之,又跪又念祝词的。祝词念完,巨虫不见了,却出现了一个小孩。人们见小孩可爱,便将其收养了下来。而这个小孩便是西秦王室的先祖,非凡物也。
以上仅是再现东晋十六国时的少数民族政权君主们的“神迹史”,与中原王朝的比起来,那还是相当简略粗泛的,有兴趣者可参阅其他各王朝君主们的记载,总之内容大概都差不多——某某君主在其出生前后,便有祥瑞相伴,在其一生中又会有无数奇迹神迹,想要说明什么,想必大家都很清楚了吧。
文人的悲哀,官样文人
皇帝身边,朝廷里,总有一种人——文人,俗称“御用文人”。应该这么说,在帝制下,想做官的文人都是御用文人,儒家的宗旨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两项可以自己完成,可后两项非体制帮忙不可。再有才华,考不中科举,又无人举荐,那便只有“怀才不遇”了,这样的人是大有人在,不过也好,他们没做成官,或做官没坐稳,精力没放在左右交际与对上的迎奉上,而是放在了思考与创作上,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笔厚厚的精神财富,可谓民族之幸。试想,若屈原被楚王赏识,若陶渊明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若杜甫没被李林甫“野无遗贤”政策所害,若苏轼不在“朋党之争”中左右不是人,若曹雪芹家底不败,哪会有今天能看到的这么多的传世名作?
古代人注重“气节”,如果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骨气、尊严。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也是人之四维。人若不顾廉耻,不要脸,那么鬼神都会战栗。在功名利禄面前,有人选择了宁折勿弯,有人选择了弯腰驼背,这也倒罢了,在强力面前,很少人能抵住压力,不过更出格的是,那些弯腰驼背的人,还能写出媚态十足的诗文,干出媚态十足的勾当,大展其能,大献其忠,以取悦皇帝。人都到这份上,也算是人杰了。
中国历史上的御用文人实在太多,不可能逐一罗列。这里我先说一个大家熟悉的。就说纪晓岚,他的学识才华均在当时可称翘楚,也没做过多大的坏事,我对其本无恶意。只是这十来年里,一系列关于纪晓岚的影视作品,把个纪晓岚演成了诸葛亮再世,睿智幽默,机敏善辩,把个乾隆跟和珅玩的团团转。事实上呢,纪晓岚哪有这么高明,他充其量不过是乾隆身边的玩笑机器。乾隆自称十全老人,自视甚高,好像自己什么都天下第一。当时的著名文人,都被他戏谑过。像方苞、刘墉这种类型的,多少还有点风格,偶尔会有些抵触情绪,皇帝也不能因为这个便砍人家脑袋,但心中不快。不和他们玩了,找谁呢?纪晓岚。纪晓岚确实有很多优点,其一,不管如何戏弄如何讥讽,都不会动怒;其二,没一般文人的匠气,性格活泼,常有幽默之词。这恰好对乾隆的胃口,不生气就可以长久玩,又活泼幽默,便会妙趣横生,不憋闷。乾隆在位期间,纪晓岚一直都很得宠,仅次于和珅和福康安。纪晓岚三次出任礼部尚书,拜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衔,并得到总裁《四库全书》这样扬名立万的机会,恐非是因常说的才学高深吧,若论才学,方苞等人不比他差。纪晓岚不愧为“总裁”,在其主办《四库全书》时,收集材料,集合成卷,凡是不利于满族,不利于皇室的文献全被裁掉,尽合乾隆老爷子的心意,不过却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曲挽歌!
有得必有失,纪晓岚太无风骨,在当时就被很多朝臣不满,因此有了“优伶学士”的称号,这也算是实至名归。咱看看纪晓岚的绝世妙笔就知晓了。纪晓岚的吹捧文章有《八旬万寿锦屏赋》、《蛮陬贡象颂》、《礼部恭请举行万寿圣节庆典事折子》、《恭谢八旬万寿升秩贷宗展仪阕里直隶广学额免积久加赈一月折子》、《御制节前御园赐宴席中得句恭跋》、《御制寿民诗恭跋》、《御制八徵耄念之宝恭跋》等,至今都还传世,在乾隆八十寿辰上,纪晓岚所作的《祝釐茂典记》:“乾元各正,虽溥育天寰中;巽命重申,再加施于格外;更于颁诏之后,命普免天下钱粮。九州成赋,为数原多,一体蠲征。承因最溥,滋培有素,已两停转粟之舟;敷锡无疆,又四辍催租之吏。膏雨一时而再降,九谷增蕃;福星每岁而移躔,三年遍到,固宜尧封禹甸,人人后舞而前歌。”把乾隆吹得是功盖三皇,德高五帝,这几千年来,就他天下第一。干瘪瘪的直吹没意思,人家是精较文字,深究文理,骈四俪六,洋洋洒洒,浩浩汤汤,乾隆能不高兴吗?
纪晓岚于嘉庆元年做了一篇《圣制十全老人之宝说跋》,他其实在四年前便已做好此跋,在新皇登基之际,纪晓岚抛了出来,其目的是拥护皇位易主,向新皇示好。
臣弱龄通纪籍,实在正位初元,仰蒙教育豢养六十一年,沐圣泽者久;又叨侍禁籞,日闻揆蠡测,终与逖听者殊。
我听我视,天益嘉而笃其祜。即今五世同堂,康强逢吉,亲举皇帝之宝,授受于太和神殿。觉自古勋华,虽圣人而非父子;沿及唐、宋,更无论焉。岂非至诚感神,故神符灵契,用成旷古未有之盛,用向旷古未有之福哉!
嗣皇帝以至诚而承圣训,继鸿庥道与太上皇和符,则景祚与太上皇和符又可知也。我国家亿万万年无疆之庆,实基于此矣。
时间选得对,文章写得好,嘉庆照样对纪晓岚恩宠有加。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纪晓岚死,嘉庆皇帝特意为纪晓岚写了《恩论》、《谕祭文》和《御赐碑文》,其中御赐碑文上“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评价相当之高。
伴君如伴虎,御用文人也不好当。乾隆可谓历代帝王中附庸风雅之登峰造极者,尤好作诗。这老人家是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作诗最多的人,多达五万来首!可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没几首能流传下来。这五万多首诗,即使乾隆那样的高龄,哪怕从生出来,直到死,都要大约每天写2.5首,可见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好在皇帝手下人才济济,能为其捉刀(代笔)多多益善。为乾隆代笔的人,据说有纪晓岚、刘墉、和珅等,但已不可考,但能确定无疑的是沈德潜。此老在文坛与民间都素有声名。到沈德潜已经六十多岁了,皇恩突降,乾隆擢其为内阁学士,登翰林讲席。无利不讨好,沈德潜后来才搞明白乾隆要他做捉刀客。皇恩浩荡懒不得,沈德潜抖擞精神,给乾隆写了一些还不错的诗,乾隆非常满意,对其尊崇有加,曾肉麻地赐诗:我爱沈德潜,淳风挹古福。乾隆甚至把沈德潜同李(白)、杜(甫)、高(启)、王(士祯)这些文坛巨人相提并论,若此四人地下得知,定会气得跳出墓穴。
乾隆三十四年(公元1769年),沈德潜死,终年97岁。乾隆追封其为太子太师,赐谥文悫,入贤良祠祭祀,乾隆还专为其写了挽诗,可谓极尽哀荣。沈德潜死后,他的门人为其整理诗集,把以前沈德潜给乾隆的诗也收了进去,也怪沈德潜不遵守“职业道德”,既然是捉刀客,哪能给主顾代了笔,还署名,将那些诗歌划于自己名下?如此一来,捉刀代笔一事,不就穿帮了?主子尊面还何在?沈德潜曾为徐述夔所作《一柱楼诗》捧场作序,徐述夔的诗集中有一句“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有影射清廷之嫌,后被定为反诗。沈德潜自己的诗集中也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的诗句,这不是说清廷是“异种”吗?数忌并犯,乾隆天威震怒,亲笔降旨追夺沈德潜阶衔、罢祠、削封、仆碑,并令掘坟剖棺,鞭尸泄愤。沈德潜家人被殃及池鱼,抄家夺财,速速败落。
虚浮的版样,官样文章
关于官样文章,估计大家都不陌生了,在漫长的古代社会,流行甚广,主要用于朝廷、官府,有时民间也在用。
通常的解释是,有固定的格式和套语,多内容空洞、徒具形式、不解决实际问题的活动或空话。《辞海》中的专门解释是,谓像官场例行公事的作风,用以指表面堂皇、内容空虚,不切实际的言论或措施。
官样文章是不管实质内容,不求解决实际问题的,先把官家形式达到再说,越是“繁文缛节”,越显得水平高。也无需看效果,先把过场走好再说,越是夸大,越是像模像样,越是证明办事努力、用心。态度决定一切!
官样文章与官运、仕途休戚相关,因而能生生不息。其一为官僚间互相的应酬、赞贺,谁不想听好的,纵明知是虚伪造作,夸大其词,软语柔词,钻进耳里,受用不尽。其二是应付上级的检查、考核,先把自己的所谓各类政绩,千百倍的泡涨了,用讲究至极的文字给烘干,再挑点不痛不痒之处,作为自己的不足与缺陷之处,以为自谦,最后当然还要把上级给吹捧赞扬一番,无非领导有方,栽培有道之类的称功颂德之词。其三为应对民众,明知一般人文化水平低,却把个官文、通告写的如天书一般,让人看得云里雾里,民众不懂,也懒得去看,只承认官方水平高。
本人在网上随便找了几篇古代的官样文章。
曰:臣闻开盘石之宗,汉室于是惟永;建维城之固,周祚所以灵长。昔秦皇置牧守而罢诸侯,魏后匿谄邪而疏骨肉,遂使宗社移于他族,神器传于异性。此事之明,甚于观火。然山川设险,非亲勿居。且蜀土沃饶,人物殷阜,西通邛僰,南属荆巫。周德之衰,兹土遂成戎首;炎政失御,此物便为祸先。是以明者防于未形;治者制其未乱。方可庆隆万世,年逾七百。伏惟陛下日角龙颜,膺乐推之运,参天贰地,居揖让之期。亿兆宅心,百神受职。理须树建藩屏,封植子孙。继周、汉之宏图;改秦、魏之覆轨。抑近习之权势;崇公族之本支。但三蜀、三齐,古称天险。分王戚属,今正其时。若使利建合宜,封树得所,则巨猾息其非望,奸臣杜其邪谋。盛业洪基,同天地之长久;英声茂实,齐日月之照临。臣虽学谢多闻,然情深体国。
——抚慰巴蜀还(于宣敏 后周)
戎翟,国之寇;经籍,国之典也。戎之生心,不可以无备。昔东平王求《史记》、《诸子》,汉不与之。以《史记》多兵谋,《诸子》惟诡术也。东平,汉之懿戚,尚不示征战之书;今西戎,国之寇仇,安可贻以经典?且吐蕃之性,慓悍,果决,善学不回。若达于《书》,则知战;深于《诗》,则知武夫有师千之试;深于《礼》,则知月令有废兴之兵;深于《春秋》,则知用师诡诈之计;深于文,则知往来书檄之制。此何异假寇兵、资盗粮也。臣闻鲁秉周礼,齐不加兵;吴获乘车,楚屡奔命。丧法危邦,可取鉴也。公主下嫁异国,当用彝礼。而反求良书,恐非本意。如不得已,请去《春秋》。夫《春秋》者,有以臣召君,取威定霸之事。诚与之,国之患也。翟固贪婪,贵货易土,正可赐以锦彩金玉;无足所求以资其智。
——吐蕃金城公主请文籍疏(于休烈 唐)
皇帝制曰:翰苑乃文章之府,职任非轻学,掌为制诰之臣,才名至重,俗称斯选,实难其人。兹尔曾从龙,学问藏身,才华饰国,诗赋有金石之妙,词章若玉结之容,早缀巍科,清誉驰于翰墨。顷居台宪,威兴于朝纲,伟哉!礼乐之英,卓尔文章之杰,是用为翰林院左春坊大学士。汝宜尽掳素蕴,益竭丹衷,石室细书,宜仿严谨之笔,玉堂草诏,还期启沃之资,钦哉朕命。
——南宋皇帝宋宁宗为状元曾从龙的一个任用诏书
这还是官样文章中,相当精简的了,但看过后,还是觉得冗沓不已,几句话便能说清楚的,非要尽华美之词来显示中华文化吗?
古代皇帝也有对这种啰啰唆唆的奏章极为反感的,譬如朱元璋。
大臣们自诩文采过人,常常在奏章上迂回曲折,以显其胸有万点墨。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刑部主事茹太素给朱元璋送来了一份有一万七千字的奏章,命中书郎王敏站着读给他听,王读了六千多字,还没入主题。朱元璋一听空话连篇,把茹太素暴打了一顿。第二天,朱元璋躺在床上,又叫人接着往下读,读至一万六千五百字以后,才涉及正文。朱元璋叹息摇头,在上批示:冗文赘句即乏味,直言快语斯有为。鉴于此事,朱元璋严令大臣,奏事必须精简,切忌套话无穷,只陈实事即可。为此他还规定了格式,以限制冗文长篇再行泛滥。
一统的天下,官家太平
朝廷上有帮敬业的“史学家”,以春秋之笔为王朝描绘盛世蓝图;有帮精干大臣,用官样文章来体现王朝威仪;有帮御用文人,以文韬武略为帝王提供最高层次的贴身服务。
地方得响应中央号召,以维护上下一心,天下醇和之局面。
有一南宋文人,记载了当时的官场琐事,其中有一篇,我觉得很好玩,拿出来与读者分享。这篇小笔记,翻译成白话文,本人再组织了一下,大致就是下边的样子。
南宋时某知县的为官之道是多睡多吃多玩多拿少做事,唯一需要做的正事是打通上边的关节,左右逢源,东西均利,县官虽不大,也能逍遥自在。可想而知在这样的既庸又贪的官吏辖制下,那地方岂能好起来。民多苦之,还有百姓到知州那里去越级上告,无奈知州受了那知县不少好处,处处庇护。
为保持体制运作,督促各级政府办事,每年都有上级的检查,虽然已经沦为了形式,还是不得不做。到了检查考核的时候,明天知州大人就要下来视察,知县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连忙吩咐人办事。虽然他知道即使不准备,知州也不会难为他,不过面子工程是要做够的,否则知州不好办。
知州第二天便来,先看公文,知县早就叫师爷做好了。再看府库,钱粮器具均完备,知州不免大疑,你小子能把府库理得如此像模像样?不是外人,知县嘿嘿一笑,在知州耳旁轻语一番。知州也是会心一笑,赞其有心。原来府库里装粮的仓,下边全垫着石头,上边薄薄的一层才是米。再到县城四处查看,知州哑然失笑,那些开店的、做小买卖的,一眼便知是衙役所扮,连个算盘都不会打,账都算不清,还做生意?知州早已通晓,这知县敲诈商户狠毒至极,以至于再没人敢在县城开店了,知州之所以不追究,是因为这知县将大部分所得,都给了自己,这么好的一棵摇钱树,为何要拔除?知州逛了一圈,大赞知县治理有方,政绩显然,享用了知县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便打道回府。送走了知州,知县回到屋中,欲睡未睡,心有所思,县上的商人都被吓跑了,农夫们又都是穷鬼,下一个钱罐该到哪里去寻?正迷迷糊糊着,有仆人通报,有大官来视察。县官奇了,知州大人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嫌刚才送的礼不重,又回来索要其他?堂堂知州,断也不会如此下作。
知县急忙穿好官府,到堂上迎接上官。这位官员没见过,但气势甚重,一看官服,居然是正三品大员才能穿的!此次来的上官是本道制置使兼安抚使,节制本道内各州军政大事,是自己的上司知州的上司,赫赫一封疆大吏。制置使也是来视察地方的,不和知县多废话,便要知县带他各处察看。照例先看公文,开始时制置使尚还觉得做得不错,继续翻阅时则满脸阴气,当即指出哪些地方漏洞百出,哪些地方画蛇添足,哪些地方全是谬误。接着看府库,制置使围着粮仓转了几圈,叫贴身侍卫拿刀去捅,铿锵作响,没有米流出,只有些石屑掉落。然后到街上去看,那些冒充的商户,一个个被揪了出来,不得不承认是知县授意这么干的。制置使还去看了堤坝,发现它早已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如一堆废泥。制置使少不了大骂知县一顿——不守官道,尸位素餐。于是,制置使连饭也不吃,愤愤而走。从公文,到府库,到街上,到堤坝,所有问题都被人家给拔了出来,知县悠闲不起来了,看那制置使的架势,觉得自己大祸临头了。知县赶忙找师爷商量,可师爷也想不出法子,只有硬着头皮去求援知州了,他受了自己那么多好处,怎么也得帮一帮,否则,否则就把他的事也抖出来!
知县骑马飞奔至知州府邸,见邻县的知县也在,不禁面面相觑。原来邻县遇到的情况也一样。知州也不知如何处理,为今之计,只有先等等,制置使是新来的,虽义正词严,但那也是官话,依他的为官经验来看,或许还有转机。在焦头烂额的几天等待后,知州把知县叫了去,给了他一张公文,上面是制置使对此次视察该县的评语——治理有方,地方无事。知县一下懵了,此是何意?知州笑问,你以前是如何做到治理有方,地方无事的?知县茅塞顿开,刚忙回家筹备礼物。
不仅如此,知县甚至进了朝廷的表彰名录!知州年老退休,知县因“政绩卓越”被提拔,升任知州。
上边一片大好,地方也必须得一片大好,正推反推都可以——完美的逻辑。州县上治理有方,地方无事,各个地方都如此齐整,地方的总和就是全国,就是天下,那便不是宇内得治,四海升平?
四海一家,朝贡外交
商周以降,中原王朝都一直认为自己是“天朝上国”,为世界之中心,周边各地都是蛮夷未开之地。“中国属内以制夷狄,夷狄属外以奉中国”,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便将中原王朝与周边各地的关系限定为自下而上的朝贡关系。朝和贡的历史久远,班固《汉书》中有“修奉朝贡,各以其职”,而在一些文献中有帝舜时期西王母来朝的记载,也有一些少数民族朝贡商周王朝的记载。
“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中原王朝为宗主国,上贡者为朝贡国,凡肯朝贡的国家、地区、部族,不论远近,不管有过什么深仇大恨,慨然接纳之,两国便再次睦邻友好了。无有厚利,无所谓友好。少数民族甘于朝贡,“称臣纳贡”,是因为能得到中原王朝的“册封赏赐”,而且这种赏赐是数倍与他们的纳贡,何乐而不为?无所不有的中原王朝则以强盛国力为后盾,舍点财物,换得对方屈服,那才真的是“四夷顺而天下宁”的盛世局面,八方来仪,天下太平,又何乐不为?
双方契合度达到一致,中国式的朝贡外交便勃兴而起,一直持续到清朝。
“极天极地皆王臣,极天极地皆王土”,要想达到这一目标并不容易,那些朝贡的异族、异邦只是外交关系上的顺服,并非实质。于是乎,中原王朝这边便采取怀柔、仁德的手法,意图从心理上征服外邦。在财力允许下,尽可能多地赏赐外邦,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况也有——不但送钱送物,还陪着外邦使臣到处游玩,以见识中土之繁荣昌盛;热情好客,善加对待,如汉武帝曾专门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基本上各个时期,中原王朝都不会亏待外邦使臣,即使是自己“勒紧裤腰带”。最后一招便是企图用中华的礼仪规章来自示文明昌达,让外邦自惭形秽,“以礼化夷”,外邦使臣要参拜皇帝时,都必须先学习各种朝贡礼仪,会见之时,要以藩属朝贡觐见之方式,行跪拜礼。马嘎尔尼访问乾隆时,乾隆专门派了朝中大员去教习马嘎尔尼学习跪拜之礼,可马嘎尔尼太“笨”,学不会,硬是不跪。朝中很多官员便耻笑马嘎尔尼终究是番邦外夷人,体格有异,难行教化。
朝贡外交是亏本的生意,而且是严重亏本。
外邦贡使进入中原,沿途差旅吃穿全由中原王朝包办。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客的中原人自然不能怠慢人家向化的诚心,外邦使团人吃的是大鱼大肉,连马儿吃的都是上等草料,当然费用由中原王朝掏腰包。
外邦早知道中原王朝的外交意图,他们所呈的贡礼,也就是当地的一些土特产,并无多少经济价值。他们眼睛里盯着的是中原王朝的回赏,运气不好的话,数倍,运气好的话,数十倍,中原王朝的皇帝富有天下,自然不会小肚鸡肠。如明朝即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私货来,皆倍偿其价。有时候皇帝高兴,会体贴外邦国小财乏,也就发话,尔等小国,有诚心即可,何必还献物?人家一听上了心,下次果然空手而来,只等赏赐。
好客的皇帝隋炀帝为了炫耀国力,在张掖开设“万国贸易会”,用厚礼引诱西域的商人来天朝做买卖,还下诏西域商人所经过的地方郡县要殷勤招待。大业六年,为了迎接西域诸胡、突厥、蕃人等酋长,炀帝在洛阳端门外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乐工一万八千人,音乐声传出数十里,通宵达旦,灯火通明,整整狂欢一个月,费用无数,自此以为常乐。隋炀帝还要求各市集统一规划,看着有气势,“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又下令市肆酒楼,胡人商客吃饭喝酒不要钱,吃完饭还要对这些“外宾”讲:“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有胡客看见树木都用上等绸缎包裹,就说:“中国也有好多衣不蔽体的穷人,干吗不把这些缠树布给他们做衣服,缠树装饰有什么用?”这个没有提前练习过,所以洛阳的市民愧不能答。
明成祖也很好客,朝鲜国王李芳远来朝贡,明成祖龙颜大悦,一次就派使节去朝鲜赏赐李芳远本人“白金二千两、文绮表里二百匹、纱罗绒锦五十匹、马二十匹赐芳远”,赏赐王妃“文绮表里八十匹”。还允许朝贡船队可运载本国货物来明朝销售,亦可在明朝采购货物回国,不收关税,如此一来,朝贡船队来回一遭后必定利润丰厚,对大明朝廷自是感恩戴德。
中原王朝这边是“厚往薄来”,只要政治利益,不要经济利益,对外邦而言,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都竞相来中国朝贡,以图巨额回报,反正有冤大头可宰,而且人家乐于这般。在朝贡中国这件事上,外邦之间甚至还发生了一次“争贡事件”。
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有两拨日本国的朝贡船队到达当时的东南第一大港——宁波,由市舶司衙门设宴招待,这两拨贡团分别是大内氏和细川氏。朝贡也不是谁都能来的,必须有持明朝廷颁发的“勘合”,才有资格。本来“勘合”在另一个足利氏大名手中,但却被新兴强者大内氏夺取。细川使团的遣贡使宋素卿是个华人,深知明朝官场运作规则,便买通了市舶司的官员,先办了手续,并让他们优先进港验货。大内使团拿出“勘合”比对,发现已经被“作废”,经调查才知道是宋素卿搞的鬼。在宁波市舶司安排的宴会上,细川使团被列为首席,大内使团怒火中烧,当即发作,两个使团在宴会当场便打了起来。大内使团想杀宋素卿,却给跑了,便耍流氓,放火烧了宴会厅和细川使团的所有船只,还杀掉数个明朝官军和居民,而后在宁波四处抢掠,夺了一只船扬帆而去。明廷为此罢宁波、泉州、广州市舶司,海禁逾十七年。
蒙古瓦剌与明朝处于敌对态势,但休战期间不妨碍其朝贡。当时明朝对瓦剌的朝贡也有规定,比如每年贡使不能超过五十人,瓦剌开始尚遵守,不过慢慢地就耍滑起来,后来瓦剌每年派来的贡使都在两千人以上,明朝怕惹火了瓦剌,也听之任之。这么一大帮子人,自然是所用浩繁,仅一个大同,便每年因招待使团耗银三十万两,至于其他城市,没有详细记载,不过肯定不会寒酸。和汉人打交道多了,瓦剌也狡猾起来,公元1449年瓦剌又派来两千名贡使,称来给明朝贡马。由于大太监王振不肯多给赏赐,而且给瓦剌的贡马价格,也没以前高。早就有南下之心的瓦剌,找到借口,便分兵四路猛攻明朝北疆。少年天子明英宗血气方刚,被王振一撺掇,便决定率领二十万大军亲征瓦剌,结果全军覆没,自己也被逮了去,这便是“土木堡之变”。
和中国交道少的中东、欧洲国家,渐渐摸准了中原王朝的“脉”,也来朝贡。自东汉桓帝时,就有罗马商人冒充是罗马皇帝的使臣,到了洛阳觐见汉桓帝,东汉朝廷也没拆穿他们,反给了大量赏赐。此后的魏晋、隋唐时期,“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罗马、拜占庭、阿拉伯等国的商人,多次冒充朝贡使来献礼,每次得到的自然是大大的馈赠。
厚利诱惑下,连本国喻义轻利的中华子民也打起算盘来,有些胆大妄为的“刁民”,经过一番化妆后,也冒充外国人来朝贡,朝廷见外邦来朝拜,便大喜过望,也懒得甄别判断。屡屡得手后,激发更多人来冒充外邦使臣,这下政府发现了,遂严厉打击之,南宋时,宋高宗还专门定了条法律:“诸冒化外人入贡者,徒二年。”这之后冒充外邦贡使的人才少了起来。不过一旦管理松懈,就又有人浑水摸鱼。
只要积极朝贡,表示对中原王朝的恭敬,就能得到大量的赏赐,于是朝贡者络绎不绝,中原王朝在各国眼中是最肥美之肉。可中原王朝也有财力枯竭、捉襟见肘的时候,再说也得有个严格的规定,才能表明朝贡的神圣性,所以历朝历代都有相关细密的规定,某国几年来进贡一次,只能带多少人。相隔时间越长,次数也少,带的人越少,能上贡的东西少,相应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少。于是各国对中原王朝的皇帝百般献媚,曲意奉承,在甜言蜜语的沐浴下,皇帝们通体舒适,便格外宽限那些乖顺的国家能多来几次,多带些人,以示天恩。这慢慢就发展为层次分明的朝贡分级体系,以“一年一贡”、“两年一贡”或“三年一贡”的分别对待,来区别各国与中原王朝的亲近疏远。
“按照中国和西方七八个国家的旧协定,每六年允许这些国家有七十二名商人进入中国。这些商人诡称是向皇帝进贡的使节前来旅行。贡礼大多是玉石、小钻石、紫色石头以及其他各种来源不一的宝石。所谓进贡倒是有名无实的,因为谁都没有比皇帝对宝石付出更大的价钱了。皇帝认为不大方地付钱就接受外国人的礼物那就配不上他的威严。他们受到皇帝的盛待,以致平均每人每天至少得到一块金子,远远超过他的费用。正是这个原因,商人常常为谋求这些使团中的一个位子而展开激烈竞争,并且向有权处理他们的位子的商队队长赠送厚礼。时候一到,所谓的使臣便以据称是派遣他们来的各国国王的名义仿造文书,其中满是对中国皇帝的极度奉承。中国接纳来自其他很多国家的这些使节,如交趾支那、暹罗、琉球、高丽以及一些鞑靼首领,给中国国库增加了沉重的负担。中国人知道整个事情是一个骗局,但他们不在乎欺骗。倒不如说,他们恭维他们皇帝的办法就是让他相信全世界都在向中国朝贡,而事实上则是中国确实在向其他国家朝贡。”
这是《利玛窦中国札记》中的一段记载,利玛窦和一个葡萄牙籍的耶稣会传教士鄂本笃在中国结识后,知道了这一情况,觉得很有趣,便将其记下。这里简单交代一下鄂本笃,他本在莫卧尔王朝传教,突然萌发了探险的欲望,想搞清楚传说中的契丹是不是中国,便沿着丝绸之路,到达了西域地区。公元1603年底,鄂本笃到达喀什噶尔首府叶尔羌,在此地他碰到一个前往契丹朝贡贸易的商队。半路上商队又碰见了从北京回归的穆斯林商队,方得知,契丹和中国是一个国家,京城是北京,又叫汗八里。公元1605年,鄂本笃到达肃州,等待前往北京的使团,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所谓朝贡。
到底是人家在朝贡我们,还是我们在朝贡人家,此文近乎是捅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稍有点眼力的人便知道的秘密。
存在未必一定合理,但肯定有它的道理。朝贡外交从周朝一直延续到清末,足足存在了三千年的时间,历朝都在行用。其利处差不多便是——怀柔周边各族各国,睦邻友好,减少摩擦,维护国家的安定团结,即化干戈为玉帛。其弊病是耗费国库,纵长了周边各族各国的贪婪之心,不断以各种理由来朝拜,换取高额回报,甚至用强兵攻之,使中原王朝拿重金厚物来赎买和平。更坏的地方是,长而久之,朝贡外交铸成了各王朝爱面子、好形式的坏风气,君王以挥洒豪情来换取各族各国使臣的跪拜,而不顾财政虚乏、百姓疾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