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兴衰启示录-帝国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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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代覆灭之因

    上章简述了各王朝循环往复的过程,正如结尾所言,自进入帝国时代以后,中国历史变成了不断改朝换代的循环游戏,历朝历代,长不过四百多年(仅两汉除外),几大王朝则在三百年左右,短的王朝百十年,或仅仅只有十几个年头十几载。王朝的命数是越来越短的。

    西方能与中国匹敌的文明便是罗马了,古罗马自公元前509年建共和国,到西罗马帝国公元476年灭亡,有近千年的历史。东罗马(拜占庭帝国)自公元395到公元1453年,也有千余年的历史。

    以历史进程而言,“中华”、“中国”都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因为期间朝代、政权密密麻麻,其数量之多,更换之频繁,均居世界之冠。从外部来看,中国是极安静的,很多外国人认为中国一直没变,以至于一些商人和朝贡的使团到中国后,才发现已经又换朝代了。而从中国内部来看,却是极不安宁的,治乱兴衰,更立罔替,屡屡而发,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还会有依稀的奢望——“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各帝王自然是妄图自己的王朝百世千世万世,一直到地球毁灭,为了长持天下,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可还是避免不了王朝的覆灭。

    一提及王朝的覆灭,人们便会想到几点,皇帝无能,朝政腐败,外敌猖獗,赋税沉重,人民不满。

    网上有篇文章,总结历朝历代灭亡的十大原因,其笔法流利,文采斐然,有章有据,案例亦可说充分。

    此文几乎把主要的朝代以及主要灭亡的情形,速放了一遍。我简短地给总结了这么几句:一、亡于女人。二、亡于宦官。三、亡于内忧外患。四、亡于君弱臣强。五、亡于矫枉过正。

    梁启超便在一篇文章里列举了历代亡国的十大根源,同上文有类似之处:“一曰贵族专政,二曰女主擅权,三曰嫡庶争位,四曰统绝拥立,五曰宗藩移国,六曰权臣篡弑,七曰军人跋扈,八曰外戚横恣,九曰佥壬朘削,十曰宦寺盗柄。此十者,殆历代所以亡国之根源”。

    我之前说过,我们中国人有最强之二能力,便是观察力和总结力。观察力能将各种现象有机化的联系在一起,显得十分有条理;总结力能将所观现象,精炼化地浓缩在一起,加以中国式的文采和笔法,剪短而有力,让人觉得确实是如此。

    似是而非,外表远非本质。我们看史、论史,常有个通病——将结果当成原因,将现象当做根源,纵是历史、国学大家梁公照样囿于当时时代与传统理念,亦是如此。甚为惭愧的是,我以前写的一些书里,也是将各种王朝灭亡的特征和现象当做其本源。

    肯定会有人说我说大话,故作高深。为了证明我之言论,以下便细细分析剖析。

    传统意识上,总认为强弱为存亡之基,但实际上,强弱不一定和亡朝画上等号。强如秦、隋、元,秦横扫六国,威服百越,北撅匈奴,隋合并南北,再统华夏,困抑突厥,西域宾从,可此二朝均不二世而亡,元之威猛更是空前绝后,无须多言了,但如此威猛的大帝国,在中土不过百年。一些看似羸弱的朝代,如东晋、两宋,长期受北方强敌压制,却能残喘延续颇久。

    富穷也不是灭与不灭的标准。如今关注历史的人,喜欢从经济、财政上去看问题,“经济是所有上层建筑的基础”。的确不少王朝灭亡的一大原因便是财政危机,自隋朝以后,这几乎成了一大通病,如唐末、元末、明末、清末,都爆发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尤其是元朝,这个“理财派”一直受宠的朝廷,从一开朝到灭亡,都在忙着如何敛财,如何应对财政枯竭。明末、清末的财政问题亦是显著,内忧外患下,朝廷没钱了,只好横征暴敛,甚至低声下气地向地方上借钱。

    可很多王朝直到灭亡时还有余富,如秦、两晋、隋、两宋。继承秦的汉朝,其初年还在享用原秦朝府库里的积累。两晋的资本亦足,东晋尤其富足,其地虽狭,但从未出现财政危机,篡晋建刘宋的宋武帝刘裕与其子宋文帝,利用晋之遗产,善加利用,还开创出“元嘉之治”。隋朝的富有可谓空前绝后,隋炀帝凭富强之资,骄奢淫逸,暴虐无常,群雄并起反之,终于导致隋炀帝失国。继之的李唐,在武德、贞观年间,江河破碎,人口凋敝,但所用不缺,朝廷还在承享隋朝积下来的福气,君臣之间经常探讨隋如此富强,为何还要亡国的话题。

    权臣揽权是备受指责的,因为确实权臣揽权,便很容易发生篡位改朝行为,如王莽篡西汉,刘裕篡东晋,朱温篡唐朝,至于南北朝和五代十国那些零散政权,其更替演变,都是因权臣或武将实力膨胀,野心昭彰,篡立迭起。

    但权臣专权未必便会篡权而建新朝,可能还会让王朝更强。如西汉中期霍光辅政,虽权压皇室,却有“昭宣中兴”的成就。诸葛亮虽号称名相、贤臣,但观其所为,将皇帝架空,无一不是权臣作风,但蜀国在诸葛亮手中,并未消减,甚至一度抑压住实力最强的魏国。王导是东晋的实际开创者,其族弟王敦想夺司马氏的权,王导则还是站在朝廷这一边,算是维持住了东晋初期动荡的局面。明后期的张居正则更不用说了,他主政的十年,正是明朝垂死奋发,重焕生机的时候,他死后,明朝又不行了。多尔衮权臣之形更是显露无遗,小皇帝顺治以及其他诸王,都被其当成了摆设;可对清廷而言,多尔衮还是功劳赫赫的,满人能顺利入关,刈灭诸势力,当时的情况下,没多尔衮是不行的。

    外戚宦官专权,一经提及,人们便会联想到宫廷黑暗、朝政腐败,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如此,外戚和宦官染指朝权,凭的是裙带关系,他们没有朝中官员的学识水平、行政经验,他们玩权谋有一套,可一旦真正让其理政,便是毫无法度,随性所为,而且靠裙带起家的,最热衷于裙带,任人唯亲,卖官鬻爵等现象。在外戚宦官专权最为常见,几乎也是必然。

    外戚宦官专权的根源还在帝国体制下。皇权至高无上,跟着皇权相关的人物,亦鸡犬升天。而且很多时候,之所以出现外戚宦官专权,也是皇帝一手酿成的,朝中大臣与皇帝常貌合神离,有时还针锋相对,但凭皇帝个人无法应对之,遂分权、授权与外戚或宦官,让其与朝臣争衡。没人能预测未来,也没人能一手遮天。当外戚宦官专权后,政序淆乱,纲纪不振,弊病丛生,或外戚宦官与朝臣相争,引发政局动荡,皇帝也控制不了了。更有甚者,当势力做大后,竟控制宫廷,能弑杀皇帝,另立新君,狗变成了狼,奴才变成了主子,这更非皇帝所想了。还有的皇帝,其个人能力强,能驾驭朝臣,亦能驾驭外戚和宦官,但其死后,幼主孺弱,这个小皇帝是被朝臣把据,还是外戚宦官把据,便不是死者所知了。

    外戚宦官专权绝不是个好东西,但亦非常所说的那么丑恶与危险,因为史书是史家、士大夫们写的,处于敌对立场,不会不把专权的外戚宦官妖魔化。外戚宦官专权出现,确实会使朝政腐坏,成为王朝最终死亡的因素,但绝非主因。唐末帝唐哀宗被朱温废时,还妄想着有宦官来保护他,明末帝崇祯不满朝臣,一直念叨,若魏忠贤在,朝廷也不会那么穷。

    至于奢侈铺张,哪朝哪代没干过,宫廷、诸皇子、朋党之争,也是从未停过。这是权力自身无法根除之疫,奢侈铺张是权力的享受,争斗则是对权力的支配。

    把亡朝灭国推给“红颜祸水”更是荒谬,她们充其量不过是君王们的玩物,凭受隆恩所幸,撒撒娇要点礼物,给娘家人安个位子,如此无才无德的“国舅”们便居于卿相高位,参与政事,为祸朝野,关键问题是,是谁把卿相高位授予给他们的,是谁纵容他们为祸朝野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历朝历代灭亡的,我的意见是帝国体制本身,更确切来讲是国家机器的崩溃,皮之不存,毛无以安附,这个朝代也随之灭亡。

    国家机器的动摇与重建

    历朝历代都是为暴力所推翻的,形式不同罢了,或起义军直接推翻,或权臣、武将篡权,或外族吞并。所谓的一些禅让、自动退位,都是被人用刀子顶着脖子,不禅、不退不行,纵是如此,恐也难保小命,新君为固其位,怕其他异心者拥立旧主,会斩草除根之,永绝后患。

    尤其是起义军汹涌而来,各地在激烈交战中,官府被冲占,官吏被追杀,烧杀抢掠此起彼伏,无任何制约之力量,武力逞强,谁有兵便能任意而为,维持局势的法制、礼制荡然无存,此即无政府状态。

    异族入侵时,则会以凶猛的攻伐、残酷的屠杀来震慑人心,彻底征服中原,但能全面占据中国的异族少之又少——仅元代与清代,其余诸族,顶多能在北方猖獗,在异族主宰某个地区时,徒持武力,多行残暴,无视原中华文化、礼仪,在一段时间里,出现礼崩乐坏,文化倒退,是为常态。

    权臣与武将篡位,与起义军与异族入侵相比,对秩序的冲扰相对要轻些,但后患无穷。一些权臣与武将还会导演出和平禅位的好戏,看似融洽。不过那是极短的美好时光,很快其他手握兵权的各方豪强和武将便会纷纷相仿,称王称帝,要么军阀混战开始,要么频繁地改朝换代。

    攘乱时无所谓国不国的,纵容其间有人自命为帝,自立为王,对手却是不将之当回事的,所辖区域的民众亦仅屈于其武力,也并未从内心里认同。很多称雄一时的枭雄,以为时机成熟,准备好了龙袍和庆典,以备登基建朝,却被手下刺杀。很多短命的政权,昨月称帝,隔月即被诛灭,成为一时笑谈。很多衰微的小王朝,窜立连连,皇帝如走马灯的换,不过数载,这个小王朝便被强敌踏在脚下。

    可以想象在这种种攘乱下,世道多么的险恶,人心多么的散乱,传统、伦理、道德是多么的脆弱,整个社会秩序变化无常、毫无章法。因此在暴力狂窜之时,正是原有国家机器动摇之时。在战乱纷争中,强者为王,手持冰冷的刀剑,狂敲天下维持国家机器的各个零件:朝制、官制、军制、法制、税制、礼制以及种种体统规矩,被抖得四散八落。

    让攘乱回归平静,叛逆回归传统,不是出于良心、道德、仁慈,而是功利心、控制欲使然。

    将国家机器零件敲散的人,会把这些零件再给找回来,根据自己的需要,重新组织新的国家机器。

    起义军反对的,要推翻的,正是他们想要的,起义领袖称帝开朝,君临天下,起义的骨干则成为开国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起义的底层民众则实现了“明君梦”、“清官梦”。虽然有些被杀掉和被罢黜的功臣,一些有觉悟的底层民众发现新朝和旧朝并无两样,他们发现自己被骗了,但已无伤大局了。

    异族崛兴,占据北方或全面吞并中国,但他们却发现原来被自己打败的王朝所采用的体制,才是天下无敌的。能马上打天下,却不得不马下治天下,屠戮可灭掉强敌和一切反对的人,却不能作为统治的工具,若人都杀完了,这个国家得来还有何意义?中原王朝的体制,能培养出一大群纯臣顺民,能把事情办好,要求又不高,这是多么可爱的臣民?

    权臣和武将篡位,则更干脆些,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江山社稷、皇冠龙椅,用非正常手段取得帝位后,他会沿用之前的大部分制度,自己也会加一些新制度进去。

    于是乎经过短时间的折腾、割裂后,国家机器散乱的零件又被逐一捡回,重新拼装,再加上新统治者的一些具体要求,进行小范围的修改、加强,以更便于自己使用。整个王朝的人、事、物等要素,全被纳入新的国家机器中,随国家机器的运转而运转,循环不息,直到下一个提着刀剑来敲击的新兴势力集团的到来。

    这就如同青春期的少年,他们追求个性,要意气风发,要叛逆,要挑战传统。可等其成熟后,不自然地也过上了提着公文包上班、结婚生子等程序化生活。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还是一个旧时代的重复?

    在古代时期,中国的帝国体制下的国家机器,无比庞杂无比精密,其他任何国家,与之相比,简陋得像个粗制滥造的玩具。

    但同类型的机器,无论精致还是简陋,其主体是一样的,虽号称礼仪之邦、文明之地,中国的国家机器同其他国家一样,主体是武力,要达到的目的是——威慑力。

    这里不说武力、暴力,而说威慑力,是因为中国传统上是反战的。

    统治力的基础是威慑力,没人怕你,说的话没人听,号令无人从,安排的事没人去办,那么这个老大算是白当了。怕之,方敬之,方服之,这是一个单方面的循环,不能倒着来。而要让人们怕之,敬之,服之不是空摆架势,得拿出真正资本出来不可。老板指派员工,手中要有钱,皇帝驱使臣民,手中要有兵。覆旧朝建新朝的开国皇帝,深知无武力为后盾,自己不可能攒取江山;其后的守成之君,深知无武力为后盾,自家的位子是保不住的,自己祖辈们能做的事,其他拥有同等条件的人,照样可以效仿。

    任何一个王朝都如猛兽,没有尖牙利齿,屁都不算。有一则小故事,说某个森林里,先是豹子当了王,狐狸便天天赞美豹子体态矫健,皮毛斑斓,没过几天,老虎赶走了豹子,当了王,狐狸便天天赞美老虎头带“王”字,雄壮威武。后来老虎得了病,牙齿掉了,爪子脱落了,豹子卷土重来,老虎不敌,重伤而逃。狐狸等小动物马上又环绕在新王豹子周围,大献其媚。

    历史上,哪个君王失去了兵权,那些成天表忠心的臣子便会投靠兵权在握的权臣、大将,哪个君王抗不过强敌、快要灭亡了,那些成天表忠心的臣子便会反投敌营,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正是树倒猢狲散,剑倒朝臣散。

    聚集武力、形成威慑力,是一套系统工程:如何募集、训练士兵,如何选择驻军地,安置士兵,军中的奖罚升降制度,军中官阶、军衔的设置,军需、后勤补给系统,用兵、调兵权的制衡,朝廷对将帅的驾驭……各朝各代均有不同特点,相同的是目的,震慑天下,巩固统治。

    中国历史上没有“仁弱”的王朝,即使是一直被认为“积贫积弱”的宋朝,随时都保持着规模可观的大军,宋仁宗时为顶峰,总兵力达到一百四十万,驻扎在京城内外的禁军就八十多万,把京城差不多围成了个铁桶,这是干吗用的?

    以庞大的正规军队为主体,辅之以各地的团练、兵勇等地方武装,再加上官府里的捕快、监狱里的狱卒,便构成了国家机器的主体——威慑系统。对外这是层坚硬的外壳,可抗击外邦、外族的侵扰,对内则能将各种叛乱、起义,无情挤压成齑粉。

    皮壳是有了,更能表现帝国体制下国家机器的精密绝伦的是,中国的管控系统。

    所谓“管控”,便是管理与控制,通常都以“治理”一词来代替。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管控是治理的前提,没有集中的管控,甭说有效治理,连基本的维持都成大问题。直到现在仍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

    管控系统的核心是官僚体制,以官僚来替皇帝管理人民,管理地方。中国历史上有几次政治大变革,其旨要便是官僚机构的改革,如秦朝立三公九卿制,隋朝立三省六部制。在其他国家尚属蒙昧的部落、贵族联盟统治的时候,中国已经建立了一套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体系严密的官僚体制,保证国家机器的高效运转。

    管控系统的次重点是中央对地方的节制措施,历史上几次大的变革,同样是在大统一的朝代完成的,如秦朝立郡县制,隋朝立州县制,元朝立行省制,任命地方官管理地方,将其权收归中央。从郡县制到州县制到行省制,行政分级越分越密,层层任用地方官,各地方官又各分其职,既相互牵制,又加强对地方上各个领域的深入程度,辅之以大量的书吏、属员、差役,办理具体事务,管理并监视民众,将地方上尽控于官府。

    如果形象一点的比喻,整个管控体系便是一张大网,竖向的网线是行政级别,依次往下,横向的网线是这个行政级别上的所有官吏,级别相同,职能不同,网线横竖相交点便是一个相对应的官员,他受上一级官员辖制,对其负责,依据自身的官职与上级的指令,办理相关的事务。网的开口指向各地广大民众,将其完全笼罩其中。网的端点便是君王,他抓住网的手轻轻一动,网里的各级官员和被笼罩的广大民众,都会被随之而动,受其辖制。通过如此大网,君王便能将全国臣民至于掌控之中,江山、子民即在吾手,翻手可为雨,覆手可为云。在整个古代时期,没任何一个国家能达到如此高深的境界。

    外壳和内里都有了,国家机器的主体已经完成,对其他国家而言,能做到这些已经足够了,但在帝国体制下,务求要精细完整,并会因势利导,与环境、社会合并为一体,这便有了古代中国式的国家机器的民族与文化特性——融合系统。

    融合一词所用甚广,民族融合,文化融合,习俗融合,国家融合,它和另外一个词是同义的——同化。

    中国历史之不断,文化之绵延,其主要原因便是融合力。融合力也决定一个朝代的寿命。

    通常新王朝一上来便会实行大赦天下、开仓赈灾、存慰孤寡等措施,表明宽仁之胸怀,继而厉行节约,任用贤才,整顿吏治,表明要励精图治之志向,以此网罗天下众人之心。

    其后便是全面恢复或加强之前的律法、礼制、等级制度,重建稳定的社会秩序,辅之以朝廷表率、限制达官贵族、宣传教化等方式,塑造清正朴实的社会风气。

    对旧门阀、豪强,除少数极端不配合的予以坚决打击,其余均承认其既得利益和地位,经常还委以为官、联姻等方式,使之归顺乃至完全附从,巩固王朝在各地方的统治根基。

    对士人、文人阶层,则大开察举、科举之门,吸纳其优秀者入朝为官,同时还征召、辟用各类专才、知名人士,以示朝廷求才若渴之心。

    对最大广大的农民群体,则会与民休息,轻徭薄赋,鼓励垦荒,尽量不扰农,令其能安心生产,能做到这点,农民便千恩万谢,勤耕苦作,忠心尽力,为朝廷纳粮服徭。

    对武力强盛、威胁巨大的异族,则以中原的礼仪、文化侵染之,潜移默化,化敌为友,甚至和同为一体。

    对邻邦、属国,则大展和亲与朝贡外交,只要承认、依附于新王朝,给你美女,给你钱财珍宝,以耀中华之富,挥洒天朝之豪情。

    这是典型的“慷国家之慨”、“买内外之心”,一个王朝获得了国家的统治权,所有财物产出都归其有,拿一部分出来示恩于内部,赢得各界人士叩颂圣恩,再拿一部分出来交结、抚慰异族、外邦,赢得外部势力大谢天朝。如此便内外上下融为一体,它让这个国家看起来总有温情脉脉、有礼有节的体面,虽然中间仍是矛盾重重,冲突不断,但表面上是皆大欢喜、天下归心,别小看这种表面功夫,只要这层膜没被捅破,王朝便能安然无恙地继续维持。

    经过一番番精心的设计与运作,国家机器组装完毕。威慑系统是外壳,管控系统是内部管网,融合系统是辅助器与润滑剂,其一旦运转便无法停止,整个国家在机器的运转下,向前迈进。运作这部机器的是统治者集团,最高是皇帝,其下是各级官吏与将领,维持者是普通士兵和上不得台面的官吏——差役,为这部机器提供源源不断能源的是广大老百姓,其中尤以农民为主。

    没有完美的机器,这样的机器即便是科技日新月异的现代都还没发明出来,遑论古代?任何机器都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

    震慑系统的崩溃

    武力乃凶器,若不能完全掌握在君王之手,掉过头来,便可能刺向君王自身。那些短的王朝与政权,成败之要就在武力的把控上。

    譬如秦帝国强盛时是何等威猛,六国、百越、匈奴在其强兵所压下,都如草芥一般。但秦帝国四处征伐,以至精锐兵力分散到北方的长城与南方的灵渠附近,当受到秦末起义军挑战时,这两支部队未赶来救援,中央朝廷不得不启用修筑陵墓的民工来镇压起义,秦帝国走到这份上也宣告到头了。隋炀帝则因四次征伐高丽,次次惨败,上百万精强之兵魂归异域,各路起义是民众对隋炀帝暴政的不满,而中央军消极镇压起义,地方军阀拥兵自重坐视不理,那是整个军人集团对隋炀帝的不满,等李渊、王世充等地方军阀趁隋尽衰而起兵时,大隋帝国也即宣告到头了。

    至于那些小政权、王朝,据兵篡立,本以为手中有兵便万事无忧了,可转瞬之间,手下部将又篡了他的权。

    这些短命的王朝,武力超强,威慑系统构成的国家机器外壳也可谓是金光闪闪,坚固结实,外敌被威慑住了,退避三舍,如匈奴就被秦军吓得十五年不敢南下牧马,突厥被隋军镇住,二十年不敢触中原。但整部国家机器的管控系统未完全配置,秦、隋虽创建了大量新制度,但还未用熟,融合系统更未起作用,各阶层矛盾未得到任何改善,加之穷兵黩武,暴政连连,国家机器内部已然是一团乱麻了。内部各势力相继起事发难,再坚强的外壳也没用。

    那些长的王朝,国家的武力也是一个递减的过程。

    汉朝长期保持较高的作战状态,但东汉的武功明显就不如西汉,东汉末年扑灭黄巾军起义,主要凭借的是各地方军阀与豪强武装。唐朝则是前勃后颓。唐朝前期秋风扫落叶般将东、西突厥均灭掉,创建汉人王朝最大版图,威震四方,皇帝被称“天可汗”。唐玄宗在边界大搞藩镇,酿成了“安史之乱”,朝廷军队被叛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卑躬屈膝求回纥相助。安史之乱被平,但藩镇之武装力量割据各地,中央不能制,吐蕃、契丹等族趁火打劫,侵凌蚕食,占了不少便宜。黄巢起义对唐廷打击尤大,各藩镇更是势力坐大,唐王朝在其打击下摇摇欲坠。所以说,朱温篡唐是毫无难度之事。

    北宋与清朝是武力递减最为突出的两个朝代。

    北宋武力一直都不强,在其统一战争中,往往采取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策略,不敢轻易招惹北方的辽国,可见其底气不足;但终归扫平了南方诸国,在契丹的干预下,灭了北汉,宋太宗还曾试图收回幽云地区,于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分三路大军北伐,却惨遭大败。其后北宋与辽国、西夏均有鏖战,但败多胜少,不得不以纳岁币来换取和平。虽被辽国、西夏压制,但北宋军队还保持一定的战斗力,进取不足,防御倒无大碍。北宋中期起,军队和国家态势一样积贫积弱,军队的蜕化更为明显。北宋末期,女真的金国崛起,为灭辽国,约北宋一道夹击之。虽是联盟灭辽,大仗全是金国打的,北宋的十多万人马,面对辽国两万多被金国击退的残兵败将,却被击溃。金国从中窥见了北宋军队的实力,此后发动的几次军事摩擦,则更完全看清了北宋军队的真正战力。当时金军戏称北宋军为“后背军”,一到开战时,便竞相逃窜,只能望见其后背,故而称“后背军”。这样的军队,有了公元1127年令北宋灭亡的“靖康之耻”,倒也不冤。

    满人靠的是“八旗军”起家,其赫赫铁骑能入关,也有很强的运气成分。(李自成军进北京灭明朝,山海关的明军统帅吴三桂犹豫不决该投满人还是李自成,得知爱妾为李自成大将刘宗敏所污,“冲冠一怒为红颜”,投了满人。)但八旗军入关后,战力着实比各路农民军、南明诸政权更强,因而能全据中华大地。国家安定后,八旗军便不行了,吴三桂等三藩叛乱时,松散疲软的八旗军数度大败,康熙不得不倚靠绿营。所谓“绿营”,是清廷入关后收编的农民军、明军和汉人部队,正是被“八旗军”打败的那群人。康熙后来平噶尔丹,雍正平西北,乾隆平大小金川、大小和卓,嘉庆时镇压白莲教起义,都是依靠的绿营。八旗军彻底沦为提着鸟笼子、喝茶、耍古玩的浪荡子弟。到太平天国起义时,连绿营都不行了,被太平军打得东倒西歪,朝廷不得不倚靠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湘军和淮军都是地方兵勇团练,带有私人武装性质。因而剿灭太平天国后,湘军和淮军便被解散。地方武装被解散了,朝廷里的老爷兵又不行,外有列强虎势,内有起义不断,清廷练起了“新军”,所谓“新军”,是模仿欧洲军制来组建与操练的新型军队。可没承想,就是这些新军给予清廷致命一击,发动武昌起义的正是新军,逼迫清廷逊位的是袁世凯,他手中掌握着最大的一支新军——北洋军。

    研究了历朝历代的军力,没有不蜕减的,只是程度不一罢了。历史学家吕思勉在研究各朝军制时就说,在承平年代,军队是定会变弱的。为何会如此?

    在帝国体制下,是为必然。在王朝或政权初兴时,为对抗强敌,扫灭诸股势力,不得不将战争所得的财帛子女,尽量多分给将士们,以现实利益奖励之,除此还对将士们承诺以高官厚爵,甚至封疆裂土,以未来愿景来拉拢之。但一统江山后,该封的封了,该赏的赏了,帝国以对内的防御和治理为主,对外扩展甚少,也没有什么可分的了,将士们无物质与精神的激励,其战力自然受制。再者正规化的帝国,已非昔日的小政权可比,对军人集团的依赖性大大降低,对文官集团依赖性却与日俱增,国家的重点亦发生转变,并非仅仅宋朝“重文轻武”,大的王朝几乎都是如此的。不是诋毁古代的军人,他们同文人一样,把忠君爱国,保家卫国等口号,喊得无比响亮,但观历史现实,在对抗外敌来侵时,士气低迷,作战不利,节节败退至本土时却精神大振,趁乱抢劫民间财物,威风凛凛,这种“外战无方,内扰有术”的例子,在各时期屡屡皆是,在唐朝、两宋、明朝、清朝后期都相当明显,军队代表朝廷,这也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民众对朝廷的愤恨,是引发一些起义和民变的导火索之一,譬如钟相杨么起义。无论是军人还是文人,忠心、气节往往是信不过的,利益或许才是永恒。王朝中后期之后,缺乏各类利益的刺激,当兵是没有什么油水的,能靠军功一步步高升至大将的,只是凤毛麟角,权当是传说,如果不是要服兵役或者生活无着落,都是不愿当兵的人,所以自古便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在这种时候,有野心的枭雄(权臣、将帅、豪强、起义军领袖),会施恩于士兵和低级将领,给予他们朝廷不能给予的好处,有了利益的驱使,士兵和将领纷纷依附之,枭雄便会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强大武装,割据势力便产生了,枭雄势力壮大后,便向中央王座发起猛攻,如此,一轮新的改朝换代轮回开始了。

    管控系统的崩溃

    管控系统崩溃分两种状况,其一为自乱阵脚,如秦、隋、元和其他一些短命小王朝;其二为渐变的自我腐蚀。

    第一种自乱阵脚便不用多说了,无非便是苛政乱政,横征暴敛,统治者上层的大火拼等等。痴迷于权力、沉迷于享乐、不知节制者,把天下当球踢,偌大个球体,反弹回来之力,却是谁也受不了的。近年来史界纷纭,乱弹颇多,有人说秦朝没行暴政,修长城拱卫中原,后世承享了两千年,有人说隋炀帝没暴政,开通运河泽被后世,现在都还在用。修长城、开运河本身没错,但能不能有计划、推进式地进行呢?以千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是否过大?换成是你,是否甘愿做长城下、运河底的一堆尸骨?

    第二种状况更复杂些,但亦有规律可循。

    规律一:皇帝的综合能力越来越低

    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为一国之首,统率臣民,可乾纲独断,国之要务均由其裁决,他的能力高低能决定一个国家一时的面貌。皇帝的个人能力主要有几大方面:威望、领导力、组织力、知识、经验、谋略以及个人魅力等。稍长的朝代,会有十至二十来个皇帝,若把朝代分为前期、中期、后期,则大体有这样的规律,前期皇帝能力最强,中期次之,后期则全然不行了,除了极少数。虽然有可能是史书过分褒扬前期的开国、治国之君,贬低后期的衰国、亡国之君,但通过各类文献与历史表现,观各皇帝所作所为,确实后不如前,差别实在太大。其实,这也是很好理解的,前期的开国之君,在与众强敌对决血战中得的江山,一路披荆斩棘,如履薄冰,来之不易的江山,会异常珍惜,所以能善加理国,做治国之君虽无开国之君那么惊险、辛苦,但国家历经战乱或动荡,天下残破,经济凋敝,国家亦未完全稳定,容不得他来豪奢腐化,只能励精图治,以富国强兵,巩固根基。王朝中期以后,国家富庶,社会安定,四夷宾服,天下无事,这时候的君主基本都会奢靡起来,精神很难集中在政事上,奸佞遂起,朝纲渐坏。到了后期,其实也不是所有皇帝都不行,但生于深宫,养尊处优,早无先辈的精锐之气了,即使有皇帝想振作一番,来个中兴,但朝政已然腐败,大厦之将倾心有余而力不足。皇帝不是万能的,但没皇帝是万万不能的,帝国体制下,所有的制度和办法都是围绕他而设计,这是一根本弊症。

    规律二: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效率却越来越低

    这一规律在几大王朝中均有体现,最明显的是北宋与清朝。这两个朝代,初期、中期、后期的官员数量是一路激增,膨胀到人浮于事的地步。官僚体系的庞大,在帝国体制下,是无药可救的。皇帝要统治国家,不得不仰仗各级官僚,没有官僚体系的支撑,皇帝就是个光棍司令,还有何天子威严可言。政权靠武力获得,管制、统治却得靠官僚系统的维系,并且王朝愈往后,官僚作用越大,皇帝作用越小。其实这是国家机器运转使然,王朝前期时皇帝或某大臣的个人作用很大,但各种制度、办法行用后,成了祖制、惯例,发展到后来,即使皇帝也无法否定。皇帝越来越成为一个王朝的代理人,官僚体系成为事实上的主宰,任何利益集体都会千方百计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形成了“官官相护”、“能上不能下”、“能进不能退”等规则,官吏日增,积弊日深,纵至尊之皇帝也常无可奈何。譬如明嘉靖帝刚即位时,还想一展雄才,命内阁首辅杨廷和裁撤冗员,进行吏治改革,好处则是能每年为朝廷节省漕粮153万石。众官僚们一齐激烈反对,还有甚者派人暗杀杨廷和。嘉靖帝不得不派禁军时时护卫杨廷和。见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嘉靖帝不想再大展雄才了,杨廷和也偃旗息鼓了,吏治改革无疾而终。

    官僚体系的庞大与行政效率的低下,几乎是同步而行的。人多却做不好事?这出乎常理的现象,却最合乎中国常理。当机构精简,权责明确时,一个官员对应一个职务,处理相应的事务,但冗员众多后,一事多职可管,一职任有数官,问题便产生了,“无利充耳不闻”,因为有可推诿给他人,都不想管,最后是高高挂起,“有利争先恐后”,因为你有资格,我也有资格,凭什么你上,我不能?争斗撕咬中,利被众官瓜分了,事情却没人做。加之逍遥自在的混皇粮的编外官员存在,做事的费力不讨好,还被嘲笑,谁还愿意做正经事?基本上王朝的后期,都会出现同样的状况,朝廷上下的官员都在无所事事、尸位素餐,朝野内外,谁都知晓,谁都明白其中坏处,却谁也无法去更正。

    规律三:统治者集团的节制力越来越弱

    首先是中央内部的节制。这实际上是各势力相互钳制的结果,皇族、文臣、武将、外戚、宦官各势力,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史书上记载的一幕幕好戏,基本就是他们联合演出的,具体剧目有:一、皇子们的祸起萧墙,著名的如隋文帝杨坚晚年的诸子之争,唐高祖李渊晚年的玄武门之变,康熙晚年的九子夺镝;二、朋党之争,著名的有唐朝的“牛李党争”,北宋后期的一连串朋党之争,明朝自万历起的诸朋党之争,康熙时期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三、外戚宦官专权,著名的有西汉末年的王氏专权,东汉中后期的外戚与宦官轮流执政,唐朝中后期的宦官专权,明朝时期的宦官乱政,清朝后五十年的慈禧垂帘听政;四、士大夫阶层与裙带阶层的争斗,著名的有东汉桓、灵时的“党锢之祸”,唐文宗时期的“甘露之变”,明朝末年的东林党人与阉党之争。

    这是列举的史上名头颇大的案例,至于同类的则举不胜举了。一国之首的皇帝,在这过程中,有时候是导演,有时候是主演,还有时候沦为配角。皇帝强,则其他各势力成其工具,皇帝弱,则他成了别人的工具。

    这类争斗,是传统意识上,极度忌讳的,因为其害是明显的,大体都是:君权旁落,朝纲不振,政序纷乱,等等。每个即将覆灭的王朝或政权,都会有一起严重的内斗活动,因而被一些人视为朝亡国灭的罪魁祸首。其实细究历史,每朝每代,从头至尾都充斥着种种惨烈的争斗,宫廷朝廷,喊杀之声不绝,沸反盈天。为何会如此?其源头还是帝国体制本身,在此体制下,权力决定一切,有了权力,便可名正言顺地搜掠财富,无所顾忌地生杀予夺,空洞的朝纲,软弱的礼仪,虚妄的圣贤之言,岂能制止住争权夺利?

    而且越到王朝后期,争斗会愈加激烈,中央全然无力节制,甚至在王朝临危临难时,争斗还在继续,国家兴亡,江山社稷,都被丢到脚跟下了。出现这一现象,和前两个现象是相连的,皇帝不行了,官僚体系腐朽了,还能节制住什么?

    其次是中央与地方之争。

    自秦之后的帝国时代,中国是高度中央集权的,但地方与中央的对抗,却也没完没了,著名的案例有,西汉景帝时的“七国之乱”,西晋惠帝时的“八王之乱”,唐朝中后期的藩镇割据,明建文帝时的“靖难之役”。

    地方与中央不配合,甚至企图取代中央,也是不少朝代灭亡的主因。东汉遭黄巾军起义摧折后,元气大伤,各地方豪强与军阀雄霸一方,东汉朝廷名存实亡,最后被魏蜀吴三国分而代之。隋朝炀帝时,河北、江淮等地民众造反,各门阀不仅不来协助灭之,却暗中积蓄实力,纷纷拥兵自立。唐朝中后期起被藩镇割据折磨纠缠,雄气尽消,遭遇黄巢军荡寇后,中央愈弱,地方愈强,终被各军阀分割之,遂有“五代十国”。清朝自太平天国运动之后,各地方气力渐成,甲午战败与“维新变法”后,中央节制各地之力更弱,国家陷入财政危机,向地方借钱,却被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不仅如此,各地方和军队,还不断向朝廷要钱要粮,以镇压起义和变乱,维持局势。这种争斗发展到最后,终于要了清廷的命。武昌起义仅在湖北一处,而南方诸省马上“响应”起义,剪了辫子,换了官服,宣布独立。还未独立的北方诸省,也在观察形势,和朝廷相互琢磨算计。到了此时,即使没有袁世凯北洋新军的逼宫,清朝也是难以存续的了。

    总之,帝国体制下的管控系统,构成了一张大网,将各地以及民众网入其中。抓住网端的皇帝越来越弱,充当竖向网线行政级别、官制越来越混乱,充当横向网线的各级官僚都只顾自身,徇私枉法,心中早无皇帝和朝廷。这样的大网,虽然看似扩宽了,能把任何人、事、物都纳于其中,可已然松软,根本无法无力形成格制与控辖。地方上豪强自大,起义不断,军阀兴起,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融合系统的崩溃

    融合系统其体系庞杂,内容极多,其中的各个要素作用未必一样,也有轻重缓急之分。这各种因素夹杂在一起,便构成了“短板效应”,对各王朝而言,某处该融合的短板,没有融合、补上,便会很快出问题。

    秦、隋暴亡,一大主因便是没能完全融合各贵族势力。秦扫灭六国后,向全国推行秦法、秦制,六国民众皆不习之,加之秦吏执政粗暴,引发了人们的反感。六国旧贵族已然失国,还要遭受凌辱般的对待,自是更为愤慨。天下的统一只是疆土上,内心却集散而开。秦末第一波起义,并未对秦帝国构成致命伤,但原六国故地群起响应,六国贵族残余势力乘势而起,形成诸侯联军,最终将秦帝国击垮。隋朝和之前北周的基础是关陇门阀以及其他大世族,这些门阀与世族,实力雄厚。隋代灭亡陈朝后,因统一时间尚短,未实行完全统治,南方不少地区,实际上是掌握在原南朝的一些世族手中。隋末大起义中,第一波是瓦岗、江淮、河北各路义军,这些“草根”部队并未能推翻隋朝,却掀起狂大波澜,原关陇门阀的李渊和王世充、宇文化及等,原江南世族的萧铣等,以及梁师都等地方豪强,均趁乱起兵,隋王朝被淹没在涛涛乱军中。

    元朝是第三个在长期分裂后,实现大统一的帝国,虽比秦、隋时间长些,也未能过百年,这与元朝的民族等级制度不无关系。元朝在入主中原过程中大肆屠杀,已然让很多汉人视如野兽,不少汉人宁愿殉国、自杀也不愿意投降。待局势稳定后,元廷依然怙恶不悛,竟将人口占最多数的汉人化为末等,实行残酷的民族压迫,还曾企图杀光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可想而知,当时的汉人是多么地仇恨蒙元当局,元朝即使在末年,军力依然强盛,但在潮水般的起义军冲击下,难以在中原立足,唯有退回大漠。

    那些长寿王朝,则更注重融合之道。所以首先会尊旧制、行旧法、守旧礼,这都是约定俗成,民众能接受的,然后是一整套措施,上文有言,这里不再赘述。

    即以清代为例。清廷吸取了元朝速亡的教训,一进关便摆出一副要保护民众、诛灭农民军、为崇祯帝报仇的架势,起初的确受到了北京士大夫、普通民众的支持,人们甚至打开城门,热烈欢迎。清军进至江南,提出了“剃发令”,这引起了汉族人的广泛抵制,清军遂开始大屠杀,这一杀一直杀到荡灭群敌,统一中国为止。不过局势稳定后,清廷还是尽量往中国传统文化上靠拢,并倡导“满汉一家”,可实际上却从没“一家”过。虽然清朝政府竭尽全力在全国推行融合政策,效果不错,虽然一直有“反清复明”的组织存在,但大多数汉人对满人已经不再仇视了。以至于在清朝灭亡后,要剪辫子,一大群汉人竟然极力拒绝,竟忘了先人为了抵制“剃发令”所招致的大屠杀。

    融合系统是从属于威慑系统与管控系统的,当那两个系统慢慢败坏了,融合系统也难以自保清洁,而且即使那两个系统依然如故,在帝国体制下,融合系统也会自然消退,由合变为分。

    首先是民众对王朝的态度。这大体是如此一态势,刚开国时,民众对王朝是充满期待的,中国人不都有“明君梦”、“清官梦”吗?王朝前期,国家会得到一定的治理,民众的生活会得到一定的改善,这时候大部分民众都会对王朝心悦诚服,衷心颂扬。到了中期,如果治理得好,来个盛世,民众的生活水平达到了最高,日子过得最好,虽然社会上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但瑕不掩瑜,内心还是很舒爽的。中期以后,朝廷不行了,政治黑暗,吏治腐败,苛捐杂税不说,官吏还竞相来敲诈剥夺,日子不好过了,愤愤不平者可能会起来造反。到了王朝末期,所有不好的词语都会出现在现实中,实在活不下去,跟着各路起义军领袖、豪强、军阀打江山,重做“明君梦”、“清官梦”。

    其次是社会风气的变化。社会风气是与政治环境息息相关的,其基本态势是,前期清明,人心淳朴,人皆各安其业。中期随国力强盛,民族都自信、豪迈,但奢靡之风渐起,各类不公、不正现象陆续丛生。后期则整个民族都虚浮圆滑,自私自利之弊尽显,为国为公之美尽敛,到了末期,任何丑恶之事都会现场直播,人心攒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再次是社会结构的板结化。这也是帝国体制下无法克服的大病。国家要长久,便要融合各阶层、各民族,其差别越小,矛盾越小,反之亦然。在王朝初期,为治理国家,会提举贤才,无论贵贱,同时严明律法,打击过于嚣张的权贵豪族,亦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护公正,收买人心。当国家稳定后,便制度化、流程化作业了,慢慢形成既得利益集团:皇族、官僚、地方豪强,他们依据先天优势,继续巩固、扩充,将天下大利、重利尽归于手,其他阶层的人,除了科举,上升之道被全部堵死,而且科举到了王朝中后期,也多舞弊、贿赂考官等现象,公正性难于同前比。无法上升的一些读书人、破落贵族、小土豪、被排挤的官吏,很多成了起义的领导者与骨干。

    最后是异族与邻邦对王朝的态度:王朝强盛时便服从进奉,王朝弱了,便来攻伐掠取。中原王朝一次次以美女厚礼优待之,但最后发现,都送了白眼狼。

    国家机器的检修

    地灵人杰的中国,在国家遭遇危难时,在国家出现破败时,往往都会有一群仁人志士出来救国图存,改革图强。中国的古代历史上,其实是并不缺改革家的,但改革总会遭遇种种艰难险阻,败多成少,改革者下场也多不好,热血流了几千年,却泼冷了后来意图改革者的心,中国便成了因循守旧、故步自封的老大帝国。

    这里我们来简略看一下历代中期进行的几次著名改革。

    桑弘羊改革

    汉武帝连年征战,所耗巨大,将汉初几代先辈的积攒全打一空,原本充盈的国库被打得一干二净。汉武帝心中不忧匈奴,却时时刻刻忧着钱。桑弘羊深受汉武帝器重,历任大农丞、大农令、搜粟都尉兼大司农等要职,主管西汉王朝财政大权近四十年,桑弘羊这个财政总监,出身于商人家庭,有着极高的理财天赋,他在汉武帝的支持下,进行了系列财政改革。桑弘羊的财政改革内容大体可分三大类,其一为盐铁酒官营,将此三大商品的经营权从富商手中收并过来;其二为平准与均输法,建立专门的市场机构,宫廷集中采购,并控制物价;其三为货币改革,由西汉政府统一铸造货币,将铸钱之利由诸侯国回收到中央政府。此外还有算缗和告缗之法,即向商人征收重税。桑弘羊的财政改革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的,很快便使空虚的国库重新充实,避免了西汉朝廷因长期对外大战与庞大的支出而财力枯竭、力气尽失。后世也对桑弘羊大为赞誉,“平万物而便百姓”、“绝并兼之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后来汉昭帝时期,召开了“盐铁会议”,对汉武帝时期的国策,尤其是桑弘羊的财政政策,展开了激烈的论战。除罢去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盐铁专卖被维系,均输法与平准法继续推行,之后的两汉都沿用着桑弘羊的财政政策。

    西汉的政治风气还是保持得很好的。国家敢于果断改革,更难得可贵的是,还能召开会议对改革进行研讨,以补正之。

    唐朝中期的两次改革

    唐朝自安史之乱后,便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因叛军、吐蕃等势力的猛力冲击,中原与关中地区横遭大难,北方经济陷入崩溃边缘,非但再无盛唐之气,就连最基本的朝廷开支都成了问题。

    天不亡李唐,在唐代宗、唐德宗时期(公元762—公元805年),刘晏和杨炎这两个财政高手,竟一时瑜亮,同时出现在朝廷紧缺穷弊之时。北方残破,产出日少,连皇宫里都吃不饱饭,民间自不必说,刘晏一上台便进行漕运改革。刘晏出手不凡,以其细密之法,周全之措,重建了漕运体系,而且比之前更为顺畅、便捷,南方的粮草、物资便能顺利的运往北方。闻之此况,皇帝唐代宗抱着太子大喜道,终于有饱饭吃了!其后刘晏又改革了盐法。刘晏将盐法改为民产、官收、商运、商销,以市场手段进行食盐产供销的调剂,从此民间再无盐荒,政策也从中征得大量收税。此外刘晏还推行了“常平法”,他在各地设立巡院,并派专人四处监测与通报市场信息,以此为依据,调节市场,平抑物价,“丰则贵取,饥则贱与”,“四方货殖低昂及它利害,虽甚远,不数日即至”。紧随刘晏之后,便是杨炎的“两税法”改革,在之前的隋以及唐朝前期实行的是“租庸调”制,其特点是以固定丁口为本,不问资产,征收谷物、布匹等实物为主。“两税法”则是无论原住民和移民,一律按现在居住地立户籍,根据每家资产多少定出不同等级的户,确定税率,流动商人亦要纳税,每年两次纳税,以征收金钱为主。自“均田制”崩溃后,“租庸调”已然名存实亡,加之战乱中大量人口逃亡、流失,按固定丁口征税,已不符合现实,“两税法”扩大了纳税范围,简化了税收程序,扩大了政府财源。

    在这一时期,经过了刘晏和杨炎的财、税改革,唐朝的经济危机算是度过了,不用再捉襟见肘,但唐廷依然有两大阴云遮盖,内是宦官专权,外是藩镇割据。唐顺宗虽继位,对德宗贞元末年以来的弊政极其不满,在王叔文、王伾鼓动下,决定进行改革,革除弊政,史称“永贞革新”。王叔文、王伾请倾向变革的韦执谊做宰相,又提拔了柳宗元、刘禹锡等既有才干又怀锐志的官员,组建起改革派,朝廷之风肃然一新。改革派第一步便取缔了宫市、五坊,此二物均为宦官们敛财的工具,而后又取消了各地节度使向宫中进奉的财物,因为这些财物徒增了各地民众的负担,最后却都落在了宦官们的手中。民间听闻,自是拍手称快,但宦官集团被断了财路,愤怒不已,恨由心生。此外改革派进行了一些吏治改革,并对一些气势汹汹的藩镇进行了抑制。改革派还派人去接收禁军的兵权,因受阻挠而失败。这下是刺着了宦官们的痛处,于是不再忍耐,利用手握的禁军和在宫中的势力,猝然发难,先是控制了重病中的唐顺宗,然后矫诏罢黜了王叔文、王伾,本还想推行“惩贪鄙,用贤能,免苛征,恤百姓”等举措的改革派,群龙无首,停顿不前。朝中大部分官员和各地藩镇,唯恐继续改革会触及其利益,均倾向于宦官集团,改革派陷入完全孤立。再而后,完全控制局面的宦官集团,弑杀了唐顺宗,拥立太子登基,将参与改革的官员全部贬出朝廷,未久王叔文被贬后并赐死,王伾病死于贬所,“永贞革新”宣告彻底失败。

    北宋中期的两次改革

    北宋中期的两次改革的起发原因,历史教材和其他文献,多有详述,这里我便不再赘述。

    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与唐朝中期的两次改革,顺序是反着来的,庆历新政的重点是内政和吏治,与“永贞革新”有类似之处,王安石变法的重点则是财政,后来才扩展到军事、内政等领域,其初期与刘晏和杨炎的财政改革的思路是一样的,“敛不及民而用度足”,“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内政和吏治方面的改革,总是比财政方面,会招致更猛烈的抵制,失败几率极大,维持的时间也会极短。

    庆历新政中,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提出十项去弊对策:“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宋仁宗经过反复斟酌后,采纳了大部分意见。宋仁宗接连颁布了几道诏令,推行新法。

    改革派领袖们都认为改革的核心是吏治,不淘汰官吏中老朽、病患、贪污、无能之人,朝廷难有生机,难有效率。但顾及整个官吏集团的利益,因此尽可能照顾到官吏们的既得利益,改革的力度并不太大。可尽管如此,还是被占主流的守旧派的反对。

    守旧派为了打击改革派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发生了自然灾害,便推到改革派头上,说是因为改革派胡乱变动,招致天威降临;指责改革派结为朋党,勾结到一起横行朝野;甚至还造假信,污蔑改革派对皇帝不敬,还想另立皇帝。

    宋仁宗虽不全信守旧派的这套牵强附会的理论,但依稀有了疑心,改革派势力单薄,难以自安于朝廷。宋仁宗是想以改革来走出困境,可不想因此引来更大的乱子,改革派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再继续重用之,继续改革,后果不堪设想。宋仁宗图新图强之心冷了下来,代之以求稳求全之心,便将范仲淹等改革派逐一贬黜,仅一年左右的时间,改革即宣告失败。

    在宋神宗时期,便是更为著名的“王安石变法”。

    年轻的皇帝宋神宗血气方刚,欲有所为,王安石更是渴求治弊,兼济天下,这两根燃烧的木材堆在一起,烧出了一场变法。

    鉴于范仲淹改革失败,王安石绝口不提“吏治”与“体制”问题,他要从“理财”入手,“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从解决社会矛盾入手,“摧制兼并,均济贫弱”。当官的既然总抵制改革,就绕开他们吧。王安石变法第一波改革措施便直奔财政而来,主要有均输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免行法等,加强政府对工商业的介入,掌控市场、运输、金融(高利贷)等领域。第二波改革措施则深入到其他领域,其一为农业主要有方田均税法和农田水利法,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其二为军事与科举等领域,主要有将兵法、保甲法、保马法以及建立军器监等。

    王安石变法虽然不从内政与吏治方面着手改革,不直接侵蚀士大夫与权贵阶层的利益,但变来变去,变法就是要“害人”的。均输法将货物运输抓在政府手里,使以前一些为官府运送货物的商人、关系户失去了这个肥差;市易法则让放高利贷的商人失去了暴利的生意;青苗法让大地主受损,并再次打击了放高利贷的商人;方田均税法则让大官僚、大地主无法避税;将兵法让无能的将军和士兵不能再混饭吃;保甲法则伤害了地方豪强的利益。

    新法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大商人、大地主、大官僚、地方豪强乃至王公贵族都被王安石给伤了,有的被砸了饭碗,有的被断了财路,有的被掏了腰包,他们满怀怨恨,便集中起来向王安石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皇帝宋神宗也在惊涛骇浪中动摇,把王安石罢了又任用再罢免,新法的推动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终是难以进展,在司马光任相后,新法全部被废。

    张居正改革

    明朝中叶之后,整体表现是政治腐败、边防松弛和民穷财竭,具体表现是内部土地兼并严重,大量农民流离失所,盗寇四起,宫廷、朝廷巨奢大侈,国库空虚。外部局势更是凶险,北方鞑靼屡次南下抢掠,南方土司纷乱不断,东南一带倭寇骚扰,整部国家机器可谓是千疮百孔。

    张居正在明神宗前十年(公元1572—公元1582年)期间,对大明朝廷这部机器,进行了多方面的翻修,一度令其焕然一新,但张居正死后,人亡政息,修补措施被废。

    张居正改革的第一步是创立“考成法”:各部门官员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订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作底册,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然后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以此考核政绩,整顿吏治,长期拖拉推诿的行政效率得到极大的改善。其后是“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强化中央,打击朋党之争和徇私舞弊之风。

    内政清理完毕,张居正又在水利和对经济领域进行了整治和改革。第一板斧是兴修水利,减少自然灾害。第二板斧是清查土地,主要针对大、中地主隐匿的土地,扩大税源。第三板斧便是著名的“一条鞭法”,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大大简化了征收手续,同时也使地方官员难以作弊。

    此外,张居正还对军事防备有所强化,派名将戚继光镇守蓟门,李志梁镇辽东,在长城上加修了“敌台”三千余座,以备北面鞑靼攻击。

    其实,张居正改革的成就和得罪人的成就,都可用数字说明。

    裁撤冗员,减少开支,每年节约银两百余万两。清丈土地与隆庆时期相比,增加了近三成。年入大幅增长,较嘉靖时增长了74%。扭转了长期财政亏虚局面,尚结余85万余两。国库存有大量钱粮,银约达七八百万两,粮可供足十年之用。

    张居正的“考成法”,使十分之三的官员失去了饭碗。“强公室,杜私门”,加强了中央集权,树立了政府权威,却打击了贵族和大官僚。“清查土地”,让大地主们无法逃税。“一条鞭法”,让地方官员无法作弊。厉行节约,削减宫廷、朝廷开支,皇帝和同僚都一并得罪。

    得罪人的事业是难以长久的,张居正一死,舆论马上改头换面,张居正的每个政绩都是罪过,“考成法”是“务为烦碎”,“清丈土地”是“增税害民”,实行“一条鞭法”是乱了“祖制”。亲政的万历皇帝,顺水推舟,抄张居正家,并削尽其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还差点开棺戮尸。改革派全面挫败,逐一被贬。张居正的家人惨遭迫害,迅速凋零。一些正直人士大替张居正不平,就连一直和张居正不和的海瑞也叹其:“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陶澍的改革

    陶澍可能不太出名,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举进士,后由翰林院编修升御史,历任户部、吏部给事中、布政使、巡抚,最后官至两江总督。

    在演清朝的宫廷剧里,经常会这样演:清朝皇帝如何花大力气治黄河,好似志存天下,心系百姓,但实际里,并非如此。

    清朝年年治黄河,最根本原本在于漕运。都城在北京,而经济重心在南方,京城所需粮草、物资都依赖于南方,靠京杭大运河从中“南粮北运”、“南货北输”,这条大动脉一断,京城立马便断血,整个王朝势必会陷入瘫痪与混乱。黄河、淮河与运河在苏北一带交织在一起,犬牙交错,形势复杂,黄河常出问题,一旦决堤、泛滥,淮河亦要受累,运河自然难以全身而退,漕运线也就滞溺,动脉受阻,“南粮北运”、“南货北输”便不顺畅,甚至被迫停运。故而清廷视治黄河为国之要务,“国朝以来,无一岁不治河”。朝廷虽是重视,拨下大笔银子,但或因负责治河的官员专业度不够,或是这些银子没用来治河,而是流到了各人的口袋里,总之整个清朝治河的功绩可谓乏善可陈,年年闹,年年治,年年灾,雍正、乾隆、嘉庆、道光,治河的银子一朝比一朝花得多,每年都有五六百万银两之巨,耗费“国家全盛财富四千万之出入”,有大臣便指出,“竭天下之财赋以事河”。

    为保持漕运畅通,朝廷专设了漕运总督一职,并在各省分设粮道,运河两岸设立卫所,护卫漕运。漕运过程,程序细密,分工繁杂,涉及的人员、领域极广,整个漕运体系庞大复杂,其间的油水甚多,贪腐横行,层层分刮,被落到头上的自然是缴漕粮的民众。虽朝野上下都已知漕运使得“民生日蹙,国计愈贫”,却谁也别无办法。

    清朝的盐务亦是芜弊颇多,本来盐税为政府一大笔收入,但乾隆后期起,官盐日穷,私盐日盛,无课税之处。在嘉庆、道光两朝,虽对盐务着力整治,效果几无,在当时有“江南、湖广大吏整饬又整饬,弥缝有弥缝,垂病之日延一日”的状况。

    嘉庆时清朝国势已衰,尚有积攒的资本,在道光时,河、漕、盐三大政积弊愈重,压得清廷直不起腰来,为缓危机,道光委任陶澍进行改革。

    陶澍认为河、漕、盐三大政弊是“人事为之”,意思即是——造成这种局面,主要人为造成的,要改变这一局面,必须要通过人来解决。陶澍先是进行了盐务改革,以商营代替官营,他的具体办法是,先在淮北地区搞试点,实行“票盐”,即盐业自由贸易,政府收税前和基本价,同时简化销售程序,减少产供销过程中的环节,降低交易成本。

    在漕运改革上,陶澍另辟蹊径,他直接“以海代河”,不再用运河了,直接从海上运输。同时废除了之前漕运的一些陋习和传统,“以商代官”,将漕运运输承包给吴淞沿海的一些有实力的船家。

    盐业改革中的“票盐”和漕运中的“以海代河”,一经行用,立即大放异彩。

    在盐业改革中的试点区域淮北,因“票盐”具有各种显然的优势,降低了各类手续与成本,使得盐价下跌,销量大增,惠及民众,“洪湖以南食盐居民,率出贱值得净盐,以为有生所未闻见”。盐业贸易一度兴旺发达,“私贩无利,皆改领票盐”,“人知其利,远近辐辏,盐船衔尾抵岸,为数十年中未有。未及四月,请运之盐,已逾三十万引”。

    漕运海运法实施后,因海运更为便利通畅,所花时间少,所费成本低,“每石费仅数十金,视河运省费固倍”。海上运漕的船家,运漕北上,载豆子等货物南下,两次都可得钱,因而获益颇丰,积极竞争漕运之事,“皆踊跃过望”。同时亦带动了沿海的运输业的发展。

    陶澍见改革已见大效,遂意气风发,甚为振奋——想扩展战果的他便奏请道光帝将苏、淞、太二府一州漕运永归海运,道光帝不仅不予理睬,而且没多久又全面恢复了旧时的漕运制度。陶澍还请示将“票盐”从试点淮北推广到淮南和其他地区,道光帝也未予支持。

    此间的利弊好坏,道光帝不是不知,否则也不会叫陶澍来改革一番,但河、漕、盐这三大体系中纠缠不清的利益纽带,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将九五之尊的皇帝也给牵绊住了。他不可能打破常规,冲破利益集团构建的现状,非要硬闯,因为改革可能引发的各势力的冲击,或政治格局的动荡,是难以想象的。陶澍“火眼金睛”,他对河、漕、盐三大政“人事为之”的判断,可谓入骨三分,不过却无力改之,令人唏嘘!

    打不破的死局

    以上的改革其实都是对国家机器的检修,只是范围大小不同罢了。从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一些规律。其一,以财政为中心的改革,相对而言,更容易成功,而涉及政治、吏治方面的改革,却极难成功,而且维持时间也更短。此中原由应该是,财政改革是为朝廷理财、赚钱,虽儒家有“不与民争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优良传统”,但国家缺钱的时候,好听的口号便不如何起作用了,政治、吏治方面的改革虽立足长远,立在千秋,但在当时是不能得大利的,加之直接触及了一些官僚与当权者的利益,破坏了“安静”的政治格局,如此不安分,不懂事,要来破坏团结,所以政治、吏治方面的改革一经提出便会遭遇万千阻力,失败是必然之归结。

    这些改革,并未对国家的根基、内核进行大幅度改动,只是小范围的调整,如此之对国家机器小修小补、翻翻新,都会被目光短浅的权贵,贪于小利的同僚们,以及死守古制的卫道士们给阻止了,破坏了。国家机器只能静等其坏掉、烂掉,最后自救的机会,被自己人给断了。

    再理想一点,即使那些改革全成功了,又能怎么样?是否就能逆转乾坤,真正的长治久安?

    我想得到的肯定回答必然很多,我的意见是,那也是于事无补,因为帝国体制下,国家机器的运转下,有四大死局是谁也破不了的。

    一、收割机效应

    古代帝国时期,不管是暴亡的朝代,还是延续三百年左右的长寿王朝,到最后都充当了收割机,无一例外。秦、隋、元以及其他小王朝和小政权,暴亡的表现是暴政,是怎么暴政的呢?大体都是强征民众为卒,远离家乡,到边关戍卫、征战;广发民众,大修工程、宫阙,无休无止的徭役;不顾民力,抢掠民财,或是沉重的赋税,或是直接发大钱、纸币抢钱,甚至有的政权用泥巴做货币来抢钱。那些长寿王朝,前期还尚可,顾惜民力,与民休息,中期开始便开始大规模搜刮了,到了后期,全是苛捐杂税,横征暴敛。有人将这种态势比喻种庄稼:先种下幼苗,待其生长,成熟后便割,因割了还可以再长,便肆无忌惮地挥舞镰刀,狂割滥收,庄稼长的速度,没割的速度快,久而久之自是苗尽根枯。

    以上之现象,已经不需辨别真伪,因为历朝历代便是这么来的,这么演的。非要探讨的话,便是其原因,为什么会这样。一些学者、历史爱好者们提出了各式各样的理论和看法,虽新奇百出,却离题万里,因其偏离了最基本的一点——帝国不是为人民服务而创设的。

    二、腐烂效应

    看到腐烂的字眼,人们会联想到腐败一词。的确,帝国的腐败每一朝均很严重,是普遍性的,而非个别现象,是必然性的,而非偶然现象。腐败是官僚系统的通病,有个别统治者在个别时期能抑制官僚腐败,但官僚系统是国家机器的主要运作者,统治者乃至其集团,都要倚重之。官员本身即有种种特权,在其行政与处理事务时,又要有相当大的自由度,腐败的空间广阔无比。诗书礼仪,圣贤教化,律法朝纲,监察稽查,这些能一定程度制约腐败的因素,诗书礼仪、圣贤教化失于空虚,真信则有效,不信则无效;律法朝纲,则浮于形式,漏洞百出,再者官僚本身即是律法朝纲的执行者与维护者,如何能让自己制约自己?监察稽查,这套体系是越来越密,越来越严,但本身即是可笑的——让左手监督右手,以官督官,“互贿互利”,最终只能促成更多的腐败交易,监督部门每增一个,腐败部门又多了一个。于是乎“清官”便成了帝国的一大传奇。

    官僚的腐败因太过显著,以至于将其他国家机器内的蜕化、糜烂给掩盖掉,提起某朝灭亡,人们便会骂是哪个奸臣、哪个贪官造成的。除了官僚们,皇帝这个国家元首也在腐烂,表现很多,沉迷于声色犬马,荒懈政事;铺张浪费,奢靡无度;任人唯亲,滥用近臣;不学无术,暗昧昏晕,无力节制官僚腐败、权贵横行等行为。总之,在这么多的“毛病”中,哪怕有任何其中一条,即能对国家构成威胁,五毒俱全,为害更非浅!

    还有两个群体的腐烂,成为王朝灭亡的催命符。其一是士兵,战力下降,毫无斗志,遇到硬朗的军队,无论是异族,还是叛军,除了败退便是逃跑,退回内地后,骚扰民众,烧杀抢掠,这倒是在行。其二是差役,这个隐形的权力集团,地位低下,做的事情却很多,所有的朝廷政令、政策以及征收钱粮等事务,都是差役们去具体执行的,差役的薪水低的可以忽略不计,但人们却宁愿巨资贿赂官员,仅为了当一个低贱的差役,为何?无利不起,差役可利用手中那点微薄的权力,譬如摊派任务,多收税,甚至设局陷害,如此多样化敲剥百姓,积少成多,到退休时还可能成为巨富。差役之凶残,朝中无人不知,但又没其他办法。在王朝政治有序、吏治清明时,能羁勒住差役,但这样的时候往往是很少的,差役长期逞凶地方,为祸民间,无人来管,无人可理。

    士兵和差役是国家机器的最底层,是具体执行者,相当于帝国肌体的神经末节,他们的尖锐锋利,把黎民百姓刺得最痛,令其对朝廷更为绝望,对时局更为愤怒,或揭竿而起,或投奔招兵买马的豪强与贼寇。士兵和差役是改朝换代的大功臣也。

    三、吸血效应

    以上是国家机器主导的行为,这已经让百姓不堪忍受了,但这绝不是唯一的祸害。帝国体制下,能享受各类权益的不只有皇帝和各级官吏,还有各类裙带阶层。

    中国是一个很怪的国度,一方面将天下、江山、社稷、朝廷等代表共体的词号喊得很大,很高,仿佛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为了共体,为了大家,不光是高喊,在国家政治生活中,也会尽量维护共体,压制个体,常会以维护共体利益为旗帜,打击种种不忠不孝行为。但另一方面,中国人的真正生活又是以家的核心的,所谓“家国天下”,众人皆知,自家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大的嘛,喊喊口号,装装样子就行了。中国又是人情社会,关系社会,以个人为原点,由近及远是家人、亲戚、宗族、朋友,朋友之外,便跟自己没关系了。所以中国人的生活是分明与暗的,明则识大体、护大局、公正严明、尽心为公,暗则保个人小利、不讲原则。

    帝国是特权阶级们的天堂,他们分不完偌大个国家,便分给其亲友旁系等,也就是常说的裙带阶层,由上而下,可分为几类。

    皇室,以皇帝为中心,历代皇族后裔,皇帝的直系亲属。

    外戚,以太后、皇后与宫妃为中心,皇帝的“母族”和“妻族”。

    官家亲属,各权贵与高官的子弟、宗族。

    地方豪强,门阀世家与退休的官员。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尤其是在强权的支撑下,更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能洁身自好的皇帝、大官僚,少之又少,贪得无厌者倒不计其数,有皇帝便授意大臣帮他强占民间田地,强纳士民珍宝,有权臣便指示爪牙,四处豪掠,皇帝与权臣,执生杀裁决之至高权力,他们乱来,谁又能制止?如此雄伟之君臣,在史书上有一连串。

    皇族、外戚凭其高贵的身份,除皇帝大量赐田封地外,还以“请赐闲田”、“开荒”等方式占田,所谓闲田、荒地都是民间所有土地。元末、明末是最为突出的,皇帝赐田给子孙、亲家,少则数千顷,多则数万顷,可受赐田的皇室、外戚拥有广袤无垠的土地,还不满足,依然强吞周边民田,迫其成为无地的佃农,以至“有田者十之一,为人佃者十之九”。

    官家子弟借助其权力光环,侵占他人土地,巧取他人财产,官府又偏袒这些纨绔子弟,致使被夺土地财物者,告状无门,喊冤无效。官家子弟背靠大树好乘凉,在科举、官场升迁上,亦有先天优势。

    地方豪强分为两种,一种是历经数代的名门望族,因是功臣之后或贵胄血脉,根深蒂固,称雄一方,与当地官方同气连枝。一种是退休的官僚,买田置地建园子,这也是士大夫们赋闲于家必做的三件事。两类豪强,不同的种类,一样的行为,凭其官家背景、资本雄厚,竞相侵人土地,甚至强买强卖,在灾荒时节,更是以高利贷等方式趁火打劫,低价将成片土地据为己有。

    有一种叫瑞兽叫“貔貅”,据说是龙的第九个儿子,只吃不拉,(据迷信的说法它能守财。)现在很多人都爱戴玉石做成的“貔貅”。古代的这些裙带阶层,就和貔貅一样只吃不拉。按现代经济理论来讲,是财产越多,交税该越多。但古代的中国不同,裙带阶层也属于特权阶层,他们本身即拥有免役和轻税的权力,这还不算,他们还隐瞒土地和财产,同时与相关官员勾结一通,非常吝啬相对于他们的巨额财富,那么一点点税赋都不舍得交纳,真是只吃不拉到了极致。

    国家机器要维持下去,得用钱,得有粮草,大地主、大财主们身上反而收不来,只有摊派在自耕农身上,此外,明清两代商业繁荣,小商户也成了重税目标。朝廷的苛捐杂税一路压来,大量的自耕农被挤破产,皇族、外戚、官家子弟、豪强在旁虎视眈眈,马上去抢夺其地,使其成为佃农或流民。

    这几大势力逐渐做大,由量变发展为质变,基本上各大王朝的末期,都出现“豪族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一边是豪奢巨侈,人生快达,一边是饥寒冷冻,生不如死。王朝到这时,已成为不让一般人活命的“吃人”的朝廷,它的命数也走到尽头了。

    四、替代效应

    帝国体制下,皇权至上,国家机器从头至尾都在维护皇权,还有林林总总的各种等级制度。虽常常会轻刑减杀,以显朝廷宽大,但对任何谋反、悖逆之事,绝不姑息,灭族之株连酷刑,从帝国之始到帝国之末,从无断绝。冤案、疑案不断被制造而出,毫无迹象,毫无证据,只因君王猜忌,只因个性太强,一些忠臣名将就被自己人搞死了,而且冠以“谋反”这样最大的罪名。

    严厉打击谋反或疑似谋反、等级制度以及“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没能禁住人们的野心,反倒给野心者如此之激励:拥有了至高权力便拥有至高权威,任何人不得反对,连质疑都不行,还可对其他人随意杀伐,不论何种理由!野心都禁不住,各种争权夺利那就大开其门,在宫廷、朝廷、官府里天天上演着,父子、兄弟、夫妻、叔侄、主仆、同僚、知己之间血腥地厮杀。

    这可是不管王朝初期,还是中期,还是后期,都无所差别的现象。

    内部是如此,外部的异族和外邦,也几乎没停止过对边界的骚扰攘掠,到王朝后期,国家没落后,也就不满足于小规模的骚扰了,遂提兵大举南下,中原浩劫来临。

    再转到内部,起义军规模越来越大,也不满足于攻破一两个官府,盘踞一两个山寨,遂招兵买马,吸纳流民、灾民,气势愈大,心志更高,指挥大军奔着龙椅而去。

    朝中的武将、权臣,各地的豪强、武装势力,不臣之心更显昭彰,有的逼宫,有的篡位,有的拥兵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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