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风华-陈衡哲:文学先锋,不让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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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衡哲(1893—1976),原名陈燕,原籍湖南衡山,生于江苏武进。我国第一位女教授,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位女战士。

    幼年在亲友辅导下读书。1911年进入上海爱国女校,1914年考入清华学堂留学生班,成为清华选送公费留美的女大学生之一。留美期间,先在纽约瓦沙女子大学攻读西洋史,兼修西洋文学,1918年获文学学士学位。后进芝加哥大学继续深造,1920年获硕士学位,并与任鸿隽结婚。同年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回国,先后在北大、川大、东南大学任教授。抗战期间一度旅居香港和南方各省。解放后,陈衡哲曾任上海市政协委员,生活相对安静。1962年任鸿隽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身体状况一直不佳。1976年1月7日,因病逝于上海瑞金医院。

    1917年创作了白话短篇小说《一日》,以“莎菲”的笔名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是最早为新文学呐喊助威的女作家。1920年回国后又陆续写白话小说在《新青年》发表。这些作品后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小雨点》。另写有散文100余篇,自己从中精选了52篇,编为《衡哲散文集》。

    20世纪初的中国,大多数让女孩读书的家庭,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像培养男孩一样读经书来考科举,将来求得一官半职,而是想让自己的女儿读些唐诗宋词,以增加修养,以便出嫁后为娘家赢得好名声。然而,不同于当时的很多大家庭,陈家从陈衡哲的曾祖母开始,“每个出生于或嫁入陈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环境,都在文学艺术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诣。”在陈衡哲这一辈,陈家女儿的成就更是令人目眩。陈衡哲父母育有六女二子,皆事业有成。二女陈衡哲被称为中国第一个女教授,以致向来只载男不载女的陈氏家谱,破例将陈衡哲收列其中。四女陈衡粹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夫是著名戏剧家余上沅,余留学英国专攻戏剧,回国后创办国立剧专(今天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曹禺、黄佐临、陈白尘等都是该校教授,谢晋即是该校学生。五女陈鹂,毕业于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西画系,后来成为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编辑。六女陈受为南开大学数学系资深教授,其夫吴大任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吴大猷之弟,曾任南开大学副校长。

    此外,曾经写下“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绝命诗的著名革命烈士夏明翰,其母亲陈云凤是陈衡哲的堂姐。除夏明翰外,陈云凤另有3个儿女为中国革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夏明衡、夏明震和夏明霹。陈衡哲伯父陈范是清末著名的《苏报》报馆馆主,曾因《苏报》案而被清廷逮捕。

    陈衡哲母亲的娘家,乃是江苏常州的名门,戏剧家吴祖光的曾祖母与陈衡哲的母亲是姐妹。北洋政府都肃政使、审计院长庄蕴宽是陈衡哲的舅父。庄蕴宽曾任广西边防督办,蔡锷是他手下爱将。湖南起义失败后的黄兴,正是在庄蕴宽的重金资助和护送下,出镇南关,东渡日本。袁世凯阴谋恢复帝制惊醒所谓“国民代表”投票,60位代表中只有一位激烈反对,并用公函请徐世昌转呈袁世凯,此人即庄蕴宽。

    陈衡哲祖父陈钟英、父亲陈韬(字季略)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和诗人,陈韬还曾经任四川乐至县知县。

    陈衡哲的曾祖母、祖母、母亲都是能文善画的才女。其中母亲庄曜孚字茝史,是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得恽南田画派真传,尤其以没骨花卉著称,早年随夫在乐至创办女子师范学堂,开女子上学风气之先河,同时还从事画艺。据当地人后来回忆,女子师范学堂位于天池西畔爱荷轩,“是年夏秋,池莲盛开并蒂莲,县人以为祥瑞,传为佳话。庄曾绘《瑞莲图》横轴,悬于校厅,县中人士亦尝歌咏其事。

    ”学校还制作了由庄亲绘图样的“并蒂莲”银质挂片,用来奖励学习上进、成绩优良的女生。陈庄伉俪常妇画夫题,庄画花卉,陈题诗句或款识。庄的画作曾赴日本参展,所作扇面曾被荣宝斋订购。另据荣宝斋近年考证,她还是中国第一位在法国开画展的女画家。

    1894年,刚刚4岁的陈衡哲便开始随母识字读书。姐妹们由母亲教诗词,父亲则亲自教授陈衡哲,课本居然是《尔雅》、词典和整整八卷的《黄帝内经》。7岁时她抵制缠足成功,同年,母亲开始教她用文言文写信,但教完开头和结尾的格式,忙于打理学堂事务的母亲便无暇再教她,陈衡哲于是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中间部分的内容却是用我的家乡的方言写的,其中还夹杂了很多我自己发明的词以配合方言的发音”,父亲读后非常高兴,鼓励她继续用这种方式写信。她后来回忆说:“童年时代用白话写信是我早年教育中唯一觉得有趣生动的经历,就算我爱好的古典诗歌也不能与这种自由的表达方式相提并论,因为我对诗歌的爱好充其量只是被动地接受,而用白话写信则是积极又有创意的。”这是她后来支持胡适提倡白话文学的主要动机之一,并为她日后成为一代白话文作家埋下伏笔。

    陈衡哲很幸运有庄蕴宽这位舅舅,他在陈衡哲的生命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她后来回忆说:“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屡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湿了的稚弱的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进者,舅舅实是这样爱护我的两三位尊长中的一位。他常常对我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与恶劣的命运奋斗。”陈衡哲自小在家读书,没有上过小学。每当舅舅来她家探亲,五六岁的陈衡哲总是天不亮便起身去看舅舅,缠着他讲故事。舅舅很推崇西洋的科学和文化,更佩服当时那些到中国来的美国女子。他把所看到的西洋医院、学校和各种近代文化生活的情形讲给陈衡哲,最后一句话总是:“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你应该努力地去学习西洋的独立的女子。”舅舅告诉她中国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还对她说:“一个人必须能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是有出息。”陈衡哲回忆说:“这类的话,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陈衡哲13岁那年,由于求学心切,便要求母亲让她到广东舅舅那里去上学。一到广东,她便到当时唯一招收女生的医学校去报名。“虽然在我的心中,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喜欢学医的,但除了那个医学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学校可进呢?有一个学校可进,总比不进学校好一点吧?”但学校不收未满18岁的学生。于是舅舅不但亲自教陈衡哲,还请了一位先生教她初级数学和当时先进的医学知识。舅舅很忙,但每天下午,总要骑着马,匆匆回家教她一个小时《普通新知识》、《国民课本》等,然后又匆匆离去。她曾回忆说,舅舅“对于现代的常识,也比那时的任何尊长为丰富,故我从他的谈话中所得到的知识与教训,可说比书本上得到的要充足与深刻得多。经过这样一年的教诲,我便不知不觉的,由一个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边际了。我的知识已较前一期为丰富,自信力也比较坚固,而对于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有从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

    1911年的冬天,舅母带她远赴上海,进入一家新办的女校读书。虽然该校水平一般,但却为陈衡哲的英文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成为她后来考取清华学堂赴美留学生的关键。舅舅庄蕴宽去世后,陈衡哲写了一副感人至深的挽联:

    知我,爱我,教我,诲我,如海深恩未得报;病离,乱离,生离,死离,可怜一诀竟无缘。

    在对待自己的感情问题上,陈衡哲一度抱独身主义。关于婚姻,她的看法是:“我的这种想法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第一,我希望能保持自由以便实现自己在知识界发展的志向,但我所认识的已婚女子没有人能享受多少自由。第二,我见过太多分娩的不正常状态,所以根本不想亲身经历。第三,我无法忍受和一个陌生人结婚,但我早年所受的教育和环境的影响都让我无法想象自己能选择自己的丈夫而又不自轻自贱。……所以终身不婚的决心轻易地战胜了一般年轻女孩对感情满足的渴望。”有才华、有个性的女子,在感情世界中大多坎坷,一则这样的女子眼界高,二则懂得并敢于欣赏这种女子的男子少之又少。陈衡哲留美时已经25岁,在那个年代算得上超级大龄“剩女”。但是就在此时命运在大洋彼岸给她安排了一个好伴侣,此人便是长她4岁的任鸿隽。

    任鸿隽,字叔永,化学家和教育家,同时也是辛亥革命元老之一。1886年生于重庆,学识渊博,是晚清末科的秀才,后来曾就读于重庆府中学,之后又考入上海中国公学。1908年赴日本留学,留日期间加入了同盟会。1911年武昌起义后回国,任孙中山临时总统府秘书。因袁世凯窃国称帝,他辞去官位只身赴美求学,获得康奈尔大学化学学士和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硕士。1918年回国,曾任四川大学校长、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干事长等职。

    任鸿隽是中国现代科学建制化的开路先锋和中国现代科学思潮的先驱,他第一个提出了“科学兴国”这一理念。1915年元月,我国最早的综合性科学杂志《科学》在上海创刊;同年10月,名垂后世的“中国科学社”在美国成立,这是我国最早成立的综合性科学团体,任鸿隽便是这些组织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作为实践科学兴国理念的一部分,任鸿隽致力于将关于西方科学、教育的著作介绍到中国来,其中包括《教育论》、《科学概论》、《科学与科学思想发展史》、《现代科学发明谈》。而《科学大纲》第一卷一经问世,两个月内竟重印了8次。全书介绍了由当时天文学、地质学、海洋生物学、进化论、物理学、微生物学等领域的权威人士撰写的学术文章,这一科学巨著的出版也与当时在商务印书馆任编辑的任鸿隽密不可分。

    1914年,陈衡哲作为清华首批女生前往美国,进入当时美国最有名的5所女子大学之一的瓦萨女子大学深造,主修西洋史,副修西洋文学,英文名为Sophia(莎菲),后来又进入芝加哥大学并获得了文学硕士学位。而位于纽约近郊的康奈尔大学,是一所中国留学生比较集中的名校,任鸿隽、杨杏佛、胡适、赵元任等人都先后在此就读。原留学日本的任鸿隽,辛亥革命时回国任总统府秘书,后被公派美国留学,并被推选为《留美学生季报》主笔。陈衡哲向该刊投寄了一篇《莱茵女士传》,写的是莱茵女士创办益河女子大学的故事,任鸿隽很欣赏,评价说:“文辞斐然,在国内已不数觏,求之国外女同学中尤为难得。”1916年暑假期间,任鸿隽邀请几位科学社的朋友郊游,这其中就有陈衡哲,这是他们的首次会面。9月初,假东美中国学生年会召开之便,召开了中国科学社的首次年会。陈衡哲虽是文科生,也加入了这一团体,在科学社前期的三四十个会员中,只有她一个女性。1917年春,任鸿隽与胡适专程拜访陈衡哲。陈衡哲后来说:“我是1914年秋到美国读书的,一年之后,对于留学界的情形渐渐熟悉了,知道那时在留学界中,正激荡着两件文化革新的运动。其一,是白话文学运动,提倡人是胡适之先生;其二,是科学救国运动,提倡人便是任叔永先生。”任鸿隽于1918年初获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后回国。第二年年底为在四川筹办钢铁厂——事再度赴美,同时为北京大学物色人才,在美期间与陈衡哲重逢。陈接受了任的求婚,任鸿隽与陈衡哲也接受了北京大学的聘任。1920年,陈衡哲获硕士学位回国,任北大西洋文学史教授,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教授。是年,30岁的陈衡哲与任鸿隽结婚。

    据说陈衡哲一开始并没有接受任鸿隽的追求,任二度赴美求婚之后,方才点头应允。至于任打动陈衡哲的原因,她在一封家书中透露了些许:“他对于我们的结婚有两个大愿望。其一是因为他对于旧家庭实在不满意,所以愿自己组织一个小家庭,俾种种梦想可以实现。其二是因为他深信我尚有一点文学的天才,欲为我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俾我得一心一意地去发达我的天才。”据陈衡哲回忆,任鸿隽曾对她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1916年,新文学运动前夕,胡适接任《留美学生季报》总编辑。

    古语云新官上任三把火,胡适的第一把火,是给陈衡哲寄约稿信。因为胡适常听友人任鸿隽“话说陈衡哲”,称其为不可多得的才女。陈衡哲回信:你不是号称“天下无敌”的写诗高手么,怎么倒向我约起稿来!(胡适曾和任鸿隽戏言:我的白话诗你的古文天下无敌。)胡适复信:细读来信,有葡萄酸哩。她反击:“细读”之下,便有发明创造,先生可当科学家了——请以后千万别再“细读”我的信了。一笑。胡适复信:还请下次寄信时,声明读几遍最佳。这以后,两人开始“游戏酬答”。通信5个月,共计50多封信。少年意气,口水仗打得妙趣横生。当然,他们并没有只顾打口水仗,陈衡哲给胡适寄去了一篇小说《一日》,胡适将其刊载于1917年第一期《留美学生季报》上,署了她的笔名“莎菲”。事实上,这篇《一日》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比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早一年多。接着她又创作了《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小雨点》等等。这些作品既为陈衡哲成为新文学运动中第一位著名女作家奠定了基础,也给了当时正在积极倡导新文化运动的胡适以极大的支持,10年之后,胡适在给《小雨点》一书出版作序时说,“莎菲”是他倡导文学革命的“一个最早的同志”,“当别人还在讨论文学革命时,莎菲已经行动了”。

    胡适与陈衡哲真正的相互敬慕,始于1916年的11月17日,胡适收到任鸿隽寄来的两首五绝:

    月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风夜间闻敲窗,起视月如水;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子。

    任鸿隽请他猜作者,胡适在回信中猜道:“两诗绝妙!《风》诗吾三人若用气力尚能为之(任、胡、杨杏佛),《月》诗则绝非吾辈寻常蹊径……足下有些情思,无此聪明,杏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乎?此两诗皆得力于摩诘,摩诘长处在诗中有画,此两诗皆有画意也。”陈衡哲通过任鸿隽得知胡适对她评价如此之高,深感荣幸,从此视胡适为平生知己。

    以后,胡适与陈衡哲频繁地通信。1917年4月7日,胡适在任鸿隽的邀请下同访陈衡哲于普济布施村瓦萨学院所在地。当时是“一见如故,更加倾慕”。以后不久,胡适回到阔别7年的祖国,就任北大教授,时年26岁。同时,胡适加盟了《新胡适青年》编辑部,继续倡导新文化运动。仍在美国的陈衡哲更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为《新青年》撰稿,支持胡适。尤其是1918年发表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上的白话诗《人家说我发了痴》,和同年鲁迅发表的《狂人日记》,一个美国“痴子”,一个中国“狂人”,不同的社会背景,但同样都是对不合理社会的控诉,这两篇文章都引起当时人们的深思。1920年陈衡哲回国后,用她那支才华横溢的笔为新文学呐喊、助威,共写了100多万字的小说、新诗、散文,成为民国初年当之无愧的知名女作家。

    1917年底,胡适娶江冬秀为妻。1920年中秋,陈衡哲与任鸿隽成婚。当时,胡适特作《我们三个朋友》一诗相赠,并赠贺联一副:无后为大,著书最佳。

    1920年夏,陈衡哲获芝加哥大学的硕士学位,并通过胡适的帮助,被聘为北京大学西洋文学史教授,成为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女教授。1921年7月31日,胡适在日记中记有:“得冬秀一信,知叔永、莎菲新得一女,因到鸡鸣寺,作一诗贺他们。

    ”其中最后两句是“去年湖上人都健,添得新枝姊妹花”。胡适还特地在他的诗末加注说:“三个朋友一年之中添两女,吾女名素菲,即用莎菲之名。”胡适生平最反对的就是中国人取洋名,而给自己的女儿取一个与挚友相谐音的洋名,这至少也反映了他希望女儿长得像才女莎菲一样聪明可爱、上进好学。

    陈衡哲与任鸿隽结婚后的40年间,可谓幸福美满,但她并没有减淡对胡适的友情。陈衡哲知道胡适在《努力周刊》的工作过重,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几乎动员丈夫赴北京帮他的忙。1923年起,胡适家人不断遭到病魔侵袭,陈衡哲了解到江冬秀没有文化、缺乏医学常识,便致书胡适:“适之,你如觉得受不起精神上的负担时,请随时到这里来休养。”这时陈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她又担心胡适经济困窘,主动提出拿自己的积蓄来帮他的忙,又想到江冬秀,说“你的夫人想来也是十分劳苦,请你转致我的同情与她”。陈衡哲特别喜欢胡适的爱女素菲。素菲不幸染病夭折后,她与丈夫亲赴胡适家安慰,并让自己的女儿给胡适作干女儿。

    1949年3月,胡适再次赴美,谁知却与大陆永诀,与陈衡哲、任鸿隽便再无直接联系。所幸,陈衡哲有一双儿女在美国,成为双方友情的中转人。1961年,陈衡哲还从儿女那里得知胡适赠送他们一套新版的《胡适留学日记》,里面记载了许多胡适与她和丈夫的友情交往。1962年2月24日,胡适与世长辞时,陈衡哲也正为丈夫的病逝而伤悲,她的子女因此致信台北的朋友:“一定瞒着她,因为胡伯伯是娘和爸爸生平最好的朋友。”然而她还是知道了,只是知道得很迟,那份痛苦使她麻木了许久许久。

    由于胡适的大名,以及他的小脚太太、他和多位女子的交往,关于陈衡哲和胡适的互相欣赏,历来有很多猜测。任以都的分析颇为中肯:“当时人不明了一个女子跟一个男子之间同样可以真正做朋友,因此难免绘声绘影,以讹传讹;其实家母与胡适彼此尊敬,相待以礼,绝不可能有男女之情。更何况胡适老早就表示过,从小家里就帮他定了亲,他不能让那个女孩子下不了台。我说过,对他们那一代而言,新旧、中西文化的冲突是很厉害的,胡适在这方面的分寸,很令家母尊敬,不过,要是当初胡适没有订过婚,最后会有什么结果,我就不敢逆料了。”1920年回国后,陈衡哲总共写了100多万字的小说、新诗、散文,成为民国初年的知名女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陈衡哲领风气之先,为现代文学与历史的研究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陈衡哲参与创办了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刊物《独立评论》,并多次在《新青年》、《东方杂志》等刊物上发表文章,而她在西洋史的研究方面更是颇有建树,曾著《文艺复兴史》、《西洋史》等。陈衡哲善于用中国的成语和古典诗词来帮助读者理解外国古史的变迁,她的《西洋史》水平之高,至今仍广受称道。

    1922年,陈衡哲任商务印书馆编辑,并被聘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研究会的指导老师,曾在南高演讲“中国与欧洲交通史大纲”,后又有多次演讲,每次演讲都深受史地研究会年轻会员的关注。1924年至1925年,陈衡哲曾在南京国立东南大学教西洋史,为期半年。1927、1929、1931和1933年,陈衡哲连续四次代表中国出席在美国、日本、上海、加拿大召开的太平洋国际学会会议。

    1930年,陈衡哲回北京大学讲授西洋史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她与胡适、蒋廷黻、丁文江、翁文灏、任鸿隽、吴宓等人共同创办《独立评论》周刊,创刊后3年之中发表了49篇文章。

    1935年,南京政府认识到大西南的重要性,为控制和建设四川,将成都的几所大学合并为四川大学,请时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总干事的任鸿隽去做校长。陈衡哲随任鸿隽赴四川大学担任西洋史教授,并曾担任四川大学史学研究会的指导教师。

    短短一年内,陈衡哲连续在《独立评论》上发表文章,对四川军阀和官僚的腐败进行抨击。此外,她还对当时四川到处抽鸦片、四川女学生居然以“宁当英雄妾,不做庸人妻”为理由,争当小妾的现象进行了抨击。她的文章惹怒了四川上层,他们不仅在报章上对她污蔑谩骂,还进行威胁和恫吓。在这种情况下,陈任夫妇只能先后辞职。

    离开川大后,正值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由中基会资助在庐山创建植物园,陈衡哲夫妇来到庐山,在园内筑屋隐居。这段平静的生活,以及胡适女儿素菲的不幸染病夭折,使她意识到自己作为母亲的职责,她说:“母亲是文化的基础,精微的母职是无人代替的”,“当家庭职业和社会职业不能得兼时,则宁舍社会而专心于家庭可也”。从此,她便把主要精力放在3个孩子的教育上。而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已经47岁的陈衡哲“流离转徙于香港及川滇两省,过着地道的文化难民生活”。抗战胜利后,中年时的陈衡哲陈衡哲除间或发表文章之外,只在1945年受美国国会图书馆之邀,前往美国担任指导研究员一年半。

    3个子女也不负她的付出:长女以都为哈佛博士、宾大教授,三子以安获美国地理学博士学位,也在美国任大学教授;次女以书毕业于美国瓦萨女子大学,为照顾双亲,任教于上海外国语学院。

    1948年,56岁的陈衡哲与丈夫赴香港,准备以此中转,去美国与子女团圆,但却又突然间回到上海,任鸿隽还北上出席了首届全国政协会议。这一大转变,据说原因是任鸿隽无法割舍中国科学社的事业。

    新中国成立后,任鸿隽一直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科协副主席、上海市图书馆馆长等职,陈衡哲担任上海市政协委员,生活相对安静。但是,在去世前的十余年里,任鸿隽不仅未能延续原有的事业,反而陆续将付出了毕生心血的中国科学社作了最后的了结:《科学》停刊,《科学画报》移交,科学社生物研究所解散,所属印刷厂北迁中科院,仪器公司分别交给上海量具厂和工具厂,科学社所有的房屋、图书、设备、款项全部捐献国家。1960年,任鸿隽编完《科学》杂志l36卷总目录后退休。次年冬即因心力衰竭病逝。

    1962年1月16日,时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胡适,接到陈衡哲任鸿隽在美子女的来信,获悉任鸿隽病逝的消息,信中还附有陈衡哲的3首悼亡词。第二天夜里,他给任家姐弟复了一封长信,悲伤地说:“政治上这么一分隔,老朋友之间,几十年居然不能通信。请转告你母亲,‘替她掉泪’。”胡适在这封信的最后说:“三个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不出一月,胡适即于2月24日骤然离世。

    悼亡词中,陈衡哲难忘任鸿隽早年对她的承诺:

    浪淘沙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任鸿隽的去世对陈衡哲打击很大,因为丈夫一直比她健康。她后来眼疾加重,视力衰退,连楼都多年不下。十年动乱中,因有一双儿女在海外,抄家自然难免,她的诗词稿在浩劫中也不知去向。1976年1月7日,陈衡哲因肺炎病逝于上海瑞金医院,终年84岁。

    陈衡哲在美留学期间创作的《一日》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早于鲁迅的《狂人日记》。

    一日

    这篇写的是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在寄宿舍中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它即无结构,亦无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种白描,不能算为小说。但它的描写是很忠诚的,又因为它是我初次的人情描写,所以觉得应该把它保存起来。

    早晨当!当!当!当!七下钟了。

    亚娜在床上欠身说,“贝田,这是几点钟?”贝田模糊说道,“呀。你听见打钟吗?”亚娜沉沉睡去,不答。

    贝田亦睡去。

    当!七下半钟。

    贝田亚娜仍不醒。钟指七下五十分。亚娜惊醒。(看表)“阿呀,只有十分钟了。

    ”自床上跳起,推贝田说,“快点醒来。早饭钟已经打过半天了。”贝田不答。反身向壁而睡。亚娜匆匆梳洗,飞奔下楼。餐室中侍者方欲关门,亚娜闪入。亚娜走至一桌,桌间已坐有七八人。亚娜坐下说,“此地有多余的早饭吗?”玛及:“我晓得必定有人要来迟。所以预先多吩咐了一分早饭地此。

    现在就请你享用罢。”对别一学生:“后来怎样呢?”亚娜:“哦,幼尼司,又有新闻了。请你现在再从头讲起好吗?”幼尼司:“可以。昨晚有一个寄宿校外的新生来校看她的朋友。到了十点钟,还没有回去。她的房主人着了急,就打电话给监舍长。并且说她的朋友是仿佛住在莱孟院的。不过不晓得她的名字叫什么。监舍长听了,就立刻到莱孟院去,同了莱孟院的监舍,到每一个学生房中去问,‘你今晚有客人住在此么?’”爱米立大笑。“有趣。有趣。后来怎样呢?”幼尼司:“他们找了一点钟,惊扰了一百多人的好梦,仍旧找不出这个新生来。监舍长于是又差了无数的更夫到乡下去找。又哪里找得到呢?可怜监舍长因此着急得一夜没有睡觉。……你们试猜这个学生到底在哪里。……她今天早晨平平安安地从佳斯令院回家去吃早饭了。”学生大笑。玛及:“本来监舍长也过分大惊小怪了。难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还不晓得保护自己吗?”幼尼司:“这个不要怪她。上月间有两个上级生到乡下去走路,险险的被匪人追到哩。”亚娜:“这个新生晓得这事吗?”幼尼司:“晓得。——她当心,要好好的受罚哩。”亚娜:“现在什么时候了?”玛及:(看表):八点十分钟。

    亚娜:“请你们恕我失陪。我还有一篇论文要尽这十分钟中去做起来。”课室中钟指八下二十分,学生陆续至。

    八下三十分,教师入。

    梅丽走至教师前。“米儿博士,我昨晚头痛,未曾预备今日的功课。”米儿:“好好。”对众学生:“现在请你们写十五分钟。题曰‘以卢棱或孟德斯鸠或福禄特尔的口吻,评论法国第二次的宪法’。”全堂悄寂。十五分钟已过。米儿:“请你们停写。”对梅丽:“巴德女士,请你明天把这个答句写出来,交给我罢。”对众学生:“你们的卷子可以不必交进。现在且请卡儿女士将她的答句读出来大家评论好了。”全堂学生彼此相视微笑,若曰“白吃惊”。梅丽面色懊丧,若曰“吃亏吃亏”。午刻贝田走至一校店。购得糖食一包,且食且至图书馆。适梅丽自图书馆出,值贝田。梅丽:“贝田,你又要不吃饭在此读书吗?”贝田:“中饭?我早饭还没有吃哩。下午的功课一点也没有预备,哪里有什么功夫吃饭呀。”梅丽:“当心,你要生病。”贝田:“我倒情愿生病,那时我就可以到病院里去好好的睡觉了。”图书馆中钟打十二下半。学生陆续散去。贝田独不出。

    下午(一)

    钟指四下五十分。玛及走回室中,把书抛在床上说:“谢天谢地,一天又过去了。”闻叩门声。玛及:“请进来。”贝田走进。“玛及,你有什么点心吗?我要饿死了。”玛及笑。“又来讨饭了。苹果可以吗?还是要橘子呢?”贝田:“两个都要。”贝田且吃且说。“玛及,我想大学中的生活真苦,我今早接到妈妈的信,她说明晚家中又要开跳舞会了。玛及,你想想他们在家中那样的快乐,我却在此冻得饿得要死,这可称得公平吗?”玛及:“可不是吗?我昨晚对一个上级学生说,‘到底读书有什么好处呢?’她说,‘你刚才到大学来,功课严重,自然觉得很苦。慢慢地你就喜欢它了。’她又拉长面孔说,‘玛及,我们有了机会,不晓得享用,真是可惜。你没有看见此地的中国学生吗?她们离家去国来到此地,却是为着什么呢?’我说……”贝田:“请你恕我打断你的说话。不过我想真真希奇,怎样有人肯离了家乡,到外国读书呢?我可万万不能的。”玛及:“不但如此,他们连夏间也不能回去哩。”贝田倒身床上。“天呀!”下午(二)

    贝田去了。玛及忙挂一牌在门上说,“忙请勿扰。”匆匆摊书诵读。

    闻叩门声。

    玛及(蹙额):“请进来。”侍婢走进:“亚当女士,教务长打电话来请你立刻就去。”玛及(面色转白,对侍婢):“晓得了,谢谢。”玛及走出,值幼尼司。

    幼尼司:“玛及,你来得恰好,我正要来找你去滑冰哩。”玛及:“滑冰。——”幼尼司:“什么?”玛及:“教务长传我去哩。”幼尼司(伸舌):“好险好险,我望我没事。”玛及:“谢谢。”匆匆出。

    下午(三)

    玛及自教务长处回来,和一上级生同行,且说,“几乎把我吓死。”上级生:“到底她叫你去做什么?”玛及:“他说贝田的功课太不好,若是她向来很用功的,倒还可以原谅她,再给她些机会。现在她又笨,又不用功,所以要把她退出去了。”上级生:“她做什么不叫贝田自己去,倒叫你去呢?”玛及(耸肩):“我不知道。”上级生:“你的功课又怎样?”玛及不语。上级生:“这有什么要紧?”玛及:“她说。……她说,我的功课比贝田的要算好些,她再给我四个礼拜的机会,看有进步,我就可以留在此间了。”上级生:“哦,我懂得了。”玛及:“什么?”上级生:“没有什么。我说教务长倒很注意你的功课哩!”晚上(一)

    钟指六下半。学生陆续自餐室中走出。

    爱米立走近一个中国学生张女士前说,“你肯同我跳舞吗?”张:“很情愿。不过我跳舞得不好。”爱米立:“你们在中国也跳舞吗?”张:“不。”爱米立:“希奇,希奇!那么你们闲空的时候做些什么呢?——你喜欢美国吗——你想家吗?”张女士未及答,学生渐渐聚近,围住张女士,成一半圈。贝田:“你们在家吃些什么?有鸡蛋么?”张:“有。”玛及:“那么你们一定也有鸡了,希奇希奇!”梅丽:“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姑母在中国传教,你认得她吗?”路斯:“我昨晚读一本书,讲的是中国的风俗,说中国人喜欢吃死老鼠。

    可是真的?”幼尼司:“中国的房子是怎样的?也有桌子吗?我听见人说中国人吃饭,睡觉,读书,写字,都在地上,的确吗?”亚娜:“你有哥哥在美国吗?我的哥哥认得一个姓张的中国学生,这不消说一定是你的哥哥了。”张女士一一回答。爱米立:“你不讨厌我们问你说话?”张:“一点也不。”爱米立:“请你教我几句中国说话,好吗?”张:“很好。比如你见了人,你就说,‘侬好拉否?’”爱米立:“这个很容易,‘侬豪拉否’。还有呢?”张:“他就说,‘蛮好,谢谢侬’。”爱米立:“‘妹豪,茶茶侬’,对吗?”张笑:“差不多了。”爱米立跳起,高声说:“我会说中国话了,你们听哪,‘侬豪拉妹豪茶茶侬’。”当!当!当!六下五十分。梅丽:“我好不巴望他下雨,我们就可以不去做礼拜了。”学生鱼贯入礼拜堂。

    晚上(二)

    贝田独居一室,抱头读书。

    闻叩门声。

    贝田:“请进来。”丽莲走进。“贝田,你的青年会捐款还没有交清。今天是收款的末日了,请你交给我罢。”叩门声。贝田:“请进来。”幼尼司走进:“贝田,……(见丽莲),哦,对不住。我不晓得你有客人在此。隔一会再见罢。”贝田:“我立刻就来——你们可不要先把它吃光呵!”幼尼司去。贝田:“丽莲,我今晚实在没有钱。明天妈妈就要寄汇票来了,请你……”叩门声。贝田:“请进来。”丽莲:“那么请你一定把款子预备好,我明晚来罢。”迦因走进。

    丽莲去。

    迦因:“这是威伦女士吗?(威伦是贝田的姓。校中习惯,对于不甚相识的人,即称姓及女士。)威伦女士,你上月间想已听过法国佩打先生演讲法国的战地病院了。现在我就代这个病院募捐。你是热心的人,一定肯帮助那可怜的伤兵的。”出捐簿:“多少随意。”贝田看捐簿,捐数自半元起至五十元止。贝田写“二元”。迦因:“谢谢你。下月请把款子预备好。我另叫人来收取。——晚安。”贝田:“晚安。”倒身椅中:“我婀娜头痛呵。我立刻要到病院去了。

    ——退出就退出罢,——这样的烦扰,就是要读书又怎样能够呢。”晚上(三)

    海伦素生亚德三上级生聚谈于一室。海伦:“你们晓得爱玛已经定期在下礼拜六放洋吗?”素生:“什么?——她真的要到法国去吗?”海伦:“自然真的。明晚她的好友还要在华纳旅馆中替她饯行哩,——我想她的运气真好。”亚德:“什么运气。你可晓得到战壕中间去做看护妇。并不是顽意的事。”素生:“她的功课又怎样?”海伦:“她横竖不过去年半。况且她人很聪明。所以教务长特别的给她半年假期。只要她慢慢地在夏间补起就是了。”亚德:“说起功课,又令我想起我那个宝贝表妹了。这人我也拿她没办法。今天教务长告诉我,她已经写信给她的母亲,叫她来领她回去。我受了她母亲的委托,心中倒很有点过意不去。”素生:“你不是说贝田威伦吗?这人本来有什么脑子。不过教务长有时却也过分,我听说今年被退出的学生,单单新生,已有三十多人哩。”亚德:“不但如此。……”窗外人声嘈杂。“请马克出来!”“我们要马克出来!”(按马克为素生的绰号。校俗以有绰号为能博众爱之证。)海伦:“哦,马克,我还没有恭喜你哩!”亚德:“什么?”海伦:“你还不晓得马克已经被举为我们的级长吗?”对素生:“现在快点去受人家的‘梭伦南丹’罢。”(按:“梭伦南丹”,英文原名曰“Serenade”,即夜间在窗下唱歌颂羡其人之谓;以吾国无是俗,故但译其音。)素生探首窗外。窗外歌声大作。亚德海伦亦探首窗外,助素生拍掌答谢。须臾歌止,学生移队北向,再歌贺她们本级中的新级长。(按校俗第一三年二级曰“姊妹级”,第二四年级亦然。有大事,学生恒以“姊妹级”分为二群。故此次素生被举为第四年级级长,第二年级生遂先至歌贺,然后再及其本级。)

    亚德:“现在已经不早了,我与你们道晚安罢。”海伦:“我也应该去了。”亚德才出门,又回头笑说,“我巴望今晚我们可以好好的安睡一晚,不要再被那火钟从床上出去了。”海伦:“可不是吗?我见了这个‘火操’实在头痛,我想与其常常吃这样的苦,倒还不如真的被火烧死好了。”素生笑:“今晚法表降至零度下十八度,她们应该也有点慈悲心,不至于再叫我们到院子里去受冻罢——我保你们今晚没事,好好的去睡觉罢!”当!当!当!十下钟。全校静寂无声。但见玛及室中灯火光明,玛及尚在伏案做她的算学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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