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桥二丁目的中央公论社出发,和摄影师滨谷浩、小淹、竹森、纲渊五个人坐大型汽车,先穿过昭和大道,再经过久安桥。在还没有昭和大道的时代,东仲大道是主干道,不过现在连这名字都很少有人知道了。东京蒿兵卫的文禄堂等店铺的遗址不知道在哪儿,只剩下我小学同窗家里开的峰岸商店等少数几家还留着。
自久安桥向东,过了电车道,来到八丁堀。看到任成堂的看板“马场药堂”,知道那家店今天还在。明治时期,那家店历来都是人头攒动,全是来买药的人。两三个掌柜抱着狮咬炭盆,仔细探问病人的情况,开方配药。掌柜身兼医师和药剂师的职责,和普通药店不同。又来到如今的茅场町三丁目,当年在龟岛町一丁目二十九番地的偕乐园遗址。对我而言,这里相当于我出生地的遗址,相当怀念。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在战争时期,偕乐园还没烧毁的时候,笹沼夫妻也住在这里。我还记得自己对喜代子夫人说“若是我们都能活下来,再见面吧”,边从侧门出去的情景。在那之后不久,这一带就烧掉了。如今这里已经成了金商仓库运输株式会社的茅场町仓库,我在建筑物前伫立,感慨万千。偕乐园最早是从这个路口往前的第二家,后面是另一个路口,那边有个桥爪医院,医院前面有条小河,上面有座小桥,名叫地藏桥,桥下有个派出所,如今已经成了暗渠。大地震和战争中两次烧毁,我少年时代的梦想已经荡然无存了。
由电车大道转回西边,从新场桥前来到阪本小学前。正值春假,大门紧锁,我伫立在门前。当年的新场桥更靠北,就是战后还留存了一段时期的原新场桥所在的地方,学校的正门也好像更靠北一些。两层楼的正面原本挂着三条实美题字的“阪本小学堂”匾额,肯定也被烧毁了。我转去旁边的阪本公园看了看。当年的公园并非面朝枫川方向,那里有消防局,公园正对着今天的电车大道。里面原有小亭,宛如上野韵松亭的缩小版,经常在那里举办同学会,现在也都不复存在了。小时候我听说,明治中期的霍乱导致无数人死亡,难以处理的尸体都送来这里,堆积如山。来这里游玩的记忆数不胜数,要是都写下来,那真是无穷无尽了。不过忽然想起一件:我小时候又爱哭,又胆小,几乎从不打架,但十一二岁的时候,两个和我差不多同年的女孩子正在开心玩耍的时候,我忽然闯过去做了些很令人不快的事。女孩子委屈难耐,瞪着我骂了几句,跑走了。那大约是我“性觉醒”的行为。
经过电车大道再往东,进入茅场町的药师地内。这里原本像个小公园,里面点缀着药师堂、阎魔堂、大师堂、日枝神社、神乐堂、浅间神社、翁稻荷、天满宫等,还有欧美餐厅弥生轩、日本料理草津亭、泥鳅店丸金、曲艺剧场宫松亭等,以及饴糖铺子、点心铺子、米糕铺子等露天摊位,如今地域已经小了许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阎魔大人的相貌,然而阎魔堂已经踪迹皆无。参拜了彻底变了模样的药师堂和日枝神社,看了看祠堂内部。再怎么看,也浮现不出半分当年的景象。不过泥鳅店丸金在六十年后的今天依然生意兴隆,这一条最叫人不可思议。今天是上午去的,他日若有机会,倒也想在这里小酌一回。
丸金前面合祀着明德稻荷与翁稻荷。如果读了《少年时代》的《神乐与茶番》一文,便知道这明德稻荷与我幼年时代有着多深的因缘。原本这稻荷是在南茅场町五十七番地,即如今的电车大道千代田桥到永代桥路段,灵岸桥往西百米左右的街道上。我家在五十六番地的小巷里,小巷通往里茅场町的大路路口便是稻荷的祠堂。祠堂前面有神乐堂,堂下总是一片漆黑,所以晚上经过那里总会提心吊胆。每月八日晚上在神乐堂有茶番[142],唯有那时候,堂前往来的一段才会骤然明亮热闹起来,把那明德稻荷请来这样的地方与翁稻荷合祀,哪怕只有名字保留下来,大约也比被人彻底遗忘要好。
又去看了里茅场町的旧居遗址。在搬到五十六番地之前,六七岁的时候,我在四十五番地住过。五十六番地变成了电车道,而四十五番地的街区还在。有家名叫保米楼的西餐店,直到战前都在街角,过去第二家就是我家。保米楼的遗址现在成了茅场寮的住家,旁边的西服店与再旁边的麻将屋一带,就是我家当年所在。少年时我觉得这个里茅场町的道路相当宽敞,现在站到这里再看,其实是很狭窄的道路。在这边路口来来往往,伫立了两三回。从刚才到现在,上下汽车好几次,缺乏脚力的我多少有些疲惫了。四月五日是个晴天,外面相当炎热。去灵岸桥下看了看,便去了连雀町的树荫处吃午饭。因为口渴,喝了啤酒润喉,我吃了一份山药泥荞麦面。
下午去了兜桥,参拜了兜神社,经过当年涩泽府的所在地、如今的日本证券大厦前面,来到铠桥。战争结束后,交通转移到昭和大道的茅场桥,铠桥渐渐荒废,后来连桥的遗迹都不见踪影,颇有回到当年铠渡之感,不过近来这里又建了一座犹如钢笔画般的近代桥梁。我伫立在铠桥的标志前观望,却无从回忆当年铁桥的模样。回想起少年时,我的身高刚刚到栏杆,把额头贴在冰冷的铁扶手上,凝望桥下川流不息的日本桥川的河水,感到仿佛并非河水在流,而是桥身在动一般。桥的西南河岸总是停着一艘船,船家的孩子是我的朋友,经常去那船上玩。著名的鸿巢最早是在小纲町的河岸,可以在这桥上看到,不知道如今是哪座建筑了。
没过铠桥,从表茅场町过了灵岸桥。表茅场町仓库林立的地方略有些往昔的氛围。过了灵岸桥往左,拐过大国屋的街角,来到凑桥一带。大国屋的事情在《细雪》里也写过,这家鳗鱼店自从我记事时就在这里。大国屋旁边好像有间荞麦面店,再旁边有家名叫真鹤馆的旅馆,是如今名叫坂井商店的店铺所在地。我祖父做过深川小名木川的釜六坊掌柜,独立之后用了百两黄金买了旅馆的股份,就在这里经营。祖父后来搬到蛎壳町创办了活版印刷业务,把真鹤馆转让给二女婿经营,所以我在茅场町时代也经常来这里玩。有一晚附近起了火,和我同年的姑娘小稻与她的姐姐小光,用头巾遮挡着烟灰,一路逃到四十五番地的我家来。凑桥对面还有一家寿司店,好像叫渡口寿司,我经常去打牙祭。从凑桥再往箱崎桥方向,有一家名叫“远州屋”的锦缎铺,母亲经常指使我去跑腿。
沿着电车大道来到永代桥,再到丰海桥,在箱崎桥前面右转,从新永久桥下面来到永久桥,当年的永久桥大约在今天永久桥的东面。再往东的那座土州桥,当年也没有。在土州桥兴建之前,今天的箱崎町四丁目一带都是茅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洲中有山内候的府邸。一直活到明治初年的容堂候,传言说他晚年心智失常,在这府邸的正厅吊顶铺上玻璃,灌满了水养金鱼,他在下面仰望,喜不自禁;又说他散步去偶人町,勾引町中漫步的美女,带去府邸;等等。这些传言都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不知道母亲又是从谁那里听来的,难以确认真伪。不记得每年哪个月份会祭祀永久稻荷,那一天总有许多土佐旧藩[143]的大人物聚集到这座府邸来。
土州府邸被拆掉之后,蛎壳町建起土州桥,箱崎町四丁目的新町成立之后不久,我家便搬到了神田。我和弟弟精二的青年时代,多数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但今天也不知道自家是在哪一带了。我经常来到大河的岸边,眺望对岸的万年桥、浅野水泥厂的大烟囱,还有如今中洲桥一带的中洲真砂座的方向。我最近才知道中洲与箱崎之间建起了那样一座桥,今天也是第一次走这里来到中洲。真砂座的遗址如今已经成了铁管脚手架仓库。小山内薰与伊井蓉峰[144]等人合作发表近松剧的研究,就是在这小屋里。河合武雄的父亲大谷马十、山崎长之辅[145],还有可以称之为今日伪娘先驱的美少年若水美登里[146]等的舞台英姿都浮现在脑海中。过了女桥,来到浜町三丁目的河岸。大约是因为退潮,这一带河水枯涸,河臭熏天。铠桥边也能闻到,这里尤其明显。沿河居住的人们恐怕难以忍受。桥上晒了无数煤球,旁边还晒着海苔。在这种地方晒海苔,不知道会臭成什么样。由菖蒲桥再一次经过中洲,穿过清洲桥。这座桥建成的时候,我想起万太郎的诗句“东京赏月清洲桥”,不过今天是第一次经过。从这里来到与我深有因缘的小名木川,经过万年桥,从新大桥上眺望着三叉一带,由浜町河岸来到川口桥,从有马小学前面经过,来到水天宫的后街。这一带是我青年时代的作品《少年》中描写的世界。我上的是阪本小学,而我大部分亲戚上的都是有马小学,我自然也不会没有对这所学校的回忆。当年在水天宫的后门外有个名为“武内”的青楼酒馆,许多著名艺妓、文人时常来此游玩,还有过正宗白鸟与如今已经亡故的近松秋江[147]在这里为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白鸟的《微光》、秋江的某部小说,好像就是取材于此。今天来这里一看,武内至今还在,倒是让我吃惊不小。
从后门进入水天宫地界。以前水天宫除了缘日以外,都是紧闭大门,不许人入内,据说如今已经不是了。况且今天刚好是五号。《少年》开头写道:“从蛎壳町二丁目的家,去水天宫后面的有马小学时……偶人町大道的天空上映着霞光,鳞次栉比的店家暖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正和今天的天气一模一样。水天宫的地域大体上与当年相仿。从里面到外大街,各种露天摊位也如当年般一字排开,令人怀念。“偶人町大道的露天摊挂着油灯,比剑杂耍的法螺号声在傍晚的天空中回荡,有马大人[148]的房子前面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卖药的手指着剖开腹部的女性人偶,语速飞快地尖声讲解着什么。历来都很精彩的七十五座神乐[149]表演,还有永井兵助的拔刀绝技……”小说中这些店铺虽然不复存在,各家摊位高声招揽顾客,处处人头攒动的模样却是一如既往。许愿处还有人拿了扩音器,讲解水天宫的由来。这种春风骀荡般的心情,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在京都赶上壬生念佛的日子,还能见到这样的热闹,而在东京,确实很久没有见过了。看到甘酒铺子,回想起往昔的偶人町,便拉着竹森进去看。想起《水天宫利生深川》[150]的笔屋幸兵卫,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在卖那种绘有铁锚的绘马,问了发现果然已经不再卖了。当年并非缘日、大门紧闭的时候,乳母带我站在门外窥探里面。门上嵌的格子窗开着,里面放了赛钱箱。还是个孩子的我,费力地伸手够到格子窗,把钱扔进去,能听到硬币落在赛钱箱里的叮当声。
沿偶人町大道从三原堂的街角去往芳町方向。《少年时代》中写道:“偶人町街角的绘本店清水屋,近来新进了许多三折页的战争绘本,悬在店头贩卖。多数是水野年方、尾形月耕、小林清亲三位画家的作品,对于少年来说,每一份都令人垂涎。”那家清水屋如今成了玩具店,所幸还在原来的位置,聊以欣慰。旁边是河豚屋“兼万”,对面的瓷器店变成了腌菜店。以前听说鸡肉店“玉秀”在它的二楼营业,如今搬到了由街角向西拐的地方,大体上与从前的位置相近。从玉秀再略微往西一点,便是如今的芳町一丁目四番地,当年的蛎壳町二丁目十四番地,是我呱呱落地的地方。明治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据当时的老人说,那年夏天的气温创了纪录,而我就在那夏天最热的时候出生在仓房的正厅里。我的父母因故和谷崎家的本家、祖父久右卫门住在一起,那栋仓房其实是谷崎活版所的库房。我们一家在那里一直生活到我五岁的时候。每到傍晚,我从后面的屋子来到活版所的账房。《少年时代》中写道:“要么找那些小伙计玩耍,要么抓着窗户的铁格子眺望来往的行人。我记得格子差不多刚好是我五岁时候的脑袋伸不进去的大小。我把脸颊贴在冷冷的铁棍上,抬头看活版所正对面的今清牛肉铺的二楼。由今清西侧到年糕店对面的横町,东侧一带都是弓箭馆。人们把那些店叫作‘射箭游乐场’,里面放了些游戏用的小弓小箭做装饰,实际上性质类似后世‘十二楼’‘玉井户’[151]。里面的女人们隔着玻璃门朝路上经过的男子搭讪,男人们朝门内张望的景象,透过活版所的窗户可以斜斜看到。”这是在对面看到的光景,当然如今弓箭馆和今清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年糕店似乎一直营业到地震的时候,后来听说搬到神田去了。至今尚在的玉秀换到了我家东边隔着一两栋房子的地方。这家鸡肉店很好吃,虽然没有上门吃过,但一直都叫外卖。这栋活版所的建筑后来由叔父久右卫门二代移交给伯父久右卫,久右卫死后归了一个名叫冢越的人,直到地震之前都保留着往昔的模样。如今这里围了木板墙,看不到里面的模样,外面钉了一块“冢越商事株式会社临时营业所”的牌子。无论如何,出生的地方能以这种可以清楚指明的方式保留下来,我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因为又口渴了,便在玉秀附近一处名叫“快生轩”的小咖啡馆休息。然而并没有涌起回到故乡土地的感情。随后又去明治二十七年六月的大地震中“母亲紧紧抱住我”的地方、当时蛎壳町一丁目与二丁目分界的大路旁边的粮食交易所(现东京粮食商品交易所)、伯父的谷崎久兵卫的商店旧址、鳗鱼店喜代川、糕点店三桥堂等处转了转,回到偶人町,前往大观音。“当年由大道稍微往里走一点,石甃路两侧都是玩具店,就像是浅草商业街的微缩版”,如今只剩下一座小小的祠堂,以及一对写了“偶人町大观音”的灯笼能让人回想从前。在这里的玩具屋,我被猫挠过脸,大哭起来,玩具店的老板娘看我可怜,便宜卖给我玩具军刀。观音堂的甍顶上装饰着《八犬传》芳流阁的偶人,那偶人自己活动起来,引发一场骚乱。诸如此类的故事,在《少年时代》中有过详细描述,此处便从略了。
在偶人町一直走到末广亭前面,拐进芳町大道,经过宝来屋、猿屋,向北来到昭和大道。本月的歌舞伎座上演的剧目是《四千两》[152],我们参拜了剧中传马町的牢房旧址中供奉的弘法大师,观瞻了石町的大钟,然后前往筑地明石町的旧租界。那时候这里有间名叫“桑玛”的英语学校,由一对外国姐妹开办,我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从茅场町横穿八丁堀的三角、铁炮州,去那边上课。那时候的夜路黑漆漆的,心中的恐惧至今也无法忘记。桑玛的正式名字叫作“欧文正鹄学馆”,是一栋二层小楼,百叶式的外墙板上涂了油漆,如今已经无从探访在哪里了。我想可能是在圣路加医院后面一个街区,不过无法确定。来到大都市酒店所在的海岸,经过“电信创业之地”的石碑,在东京都观光汽船码头拍了今日故土重游的最后一张照片。大佛的电影《江户的晚霞》[153]中出场的旧幕府时代的海关和轮船码头,大约也在这一带。过了明石桥,从小田原町来到胜哄桥下。此时天色尚早,刚好是三点左右,今天的巡游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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