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是写代助与三千代通奸的小说。《门》是写通奸而成夫妇的宗助和阿米的小说。这两篇从各种角度看,都有着不能割裂来读的理由。当然,先生大约正是打算写那之后的代助与三千代,才写了《门》的吧?因而我也始终想与《从此以后》比较,阐述自己的想法。
我记得有什么人说过“漱石倾向自然主义”。如果读了《门》之后还这么说,那我不得不说这是大错特错的。《门》比《从此以后》写了更多的“虚构”。那虚构,一方面是作者所怀的——但与我们无缘的——上等理想,另一方面则是先生的狡黠技巧。以下我将逐一指出这些虚构。
宗助和阿米是由通奸而结成的夫妻。“宗助每次忆及当时的景象,总是不胜感慨:要是自然的进程到此戛然而止,让自己和阿米顿时变成化石,那就不至于受苦了。事情萌发于暮冬初春时节,结束于樱花凋零之时。自始至终都是殊死的搏斗,困苦得犹如炙青竹榨油。飓风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将两人刮倒。等到两人站起来时,四处都已被沙土所封。两人看到自身也被沙土所裹,但是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飓风刮倒的。”于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何时已然犯下了道义上不容许的大罪。
换言之,作者声明,两人的罪过是受恋爱这股飓风——也即自然之不可抗力驱使的结果,绝不是放荡淫奔的性格使然。这一原委,读过《从此以后》便能理解。于是两人不断受到社会排斥,过上落寞的生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制裁。制裁以种种形式压迫两人。首先到来的是贫穷。随后是侵袭阿米柔弱身体的疾病。最后则是占卜者的预言变成现实:“你有过对不起人的事。你有罪,绝不会有孩子的,这是你的报应。”三次怀孕,胎儿悉数被黑暗埋葬。夫妻前后六年间,“宛如在沐浴不到阳光的世间抱在一起取暖御寒的生物似的,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阿宗可真是完全变了个人啦。”婶母曾经对叔叔这么说。
“是啊。毕竟是有过那种事哪,这种伤痕大概永远不会消弭啦。”叔叔回答。好像因果报应不胜令人心寒似的。
宗助便是过着这样悲惨的日子,连旁人都如此说他:“他俩会每天过着刻板的生活,不知厌倦地度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对日常社会失去了热情,而完全是社会方面摈弃他俩,一味以冷漠的脊背向着他们的结果。”但如今的社会会有同样敏锐的良心,对类似这两人的罪人进行同样的制裁吗?世间所谓的因果报应,难道不是异常散漫松懈的吗?它会残酷到剥夺金钱,剥夺健康,剥夺三个孩子的程度吗?对于此,我不能不表示怀疑。社会应当更为复杂,充满了讽刺的事实。颇为不逊地说,如果先生真的如此理解社会,那只能说他的想法太简单了。先生的作品有时被认为并不能让读者心中产生痛彻的共鸣,其缘故正在于此。
更值得思考的是在这一状态下的夫妻爱情。“六年来,他俩不求同世人轻易进行交涉,却把这六年时间全部花在体察夫妇之间的胸臆上了……把两人的精神组合起来的神经系统,包括神经末梢,已经浑然成为一体。”
“他俩在这种紧密的结合之中,既含有寻常夫妇间罕有的亲睦和满足,也随之而兼有倦怠的味道。而在这种倦怠气氛的支配下,他俩唯独没有忘却自视是幸福的。”
“他俩曾惶恐地屈服于自然在他们面前布下的可怕的报复,同时,也不忘为承受这报复而得来的幸福,不忘为这幸福在爱神面前焚香叩谢。他俩在鞭笞之下走向生命的终结,但他俩也领悟到:这鞭梢上附有着能治愈一切的甘蜜。”由此来看,不得不说宗助与阿米过着当时罕有的浪漫生活。接受了新教育的代助,产生如《从此以后》那般的恋情,也不无道理。但是接触新思潮的宗助,付出如此之大的牺牲所换来的恋情,就是前后六年间抱着歇斯底里的病妻,没有孩子,没有财产,在落寞的家中沉溺在青年时代的甜美恋梦中不曾醒来,这一事实让人有些难以接受。若是让《蒲团》的作者来说,也许会被评价为彻底的“虚构物”。宗助的境遇与性格,虽然不至于不现实,却也正如当年先生自己批评独步[177]的《酒中日记》一样,“千万人中只有一个会是这样”。
如果将《门》视为《从此以后》的续篇,那么,有着特殊性格的代助,在《门》中所描写的恋情发展,是不是自然的演变?这一点也需要思考。
从代助的道德出发,这样的发展也许是正常的。代助的道德必定会告诉代助:“当然会有永恒不变的爱情。”然而在实际的爱情中,与此相反的情况不是更多吗?因为无法欺骗自己,于是牺牲一切去追求真正的爱情,代助这种严峻的性格,不正是导致他去追求移情别恋的女子,结果再度陷入原先那种——甚至比原先更为绝望的——困境中的原因吗?那“时时刻刻”才是两个通奸者所应当遭受的真正报应。如果《从此以后》采取如《门》中描写的发展路径,那不论对作者还是对代助而言,都应当说是甚好的发展。
以上是横亘在全文骨子里的巨大虚构。先生的作品与自然主义作家的小说有哪些差异,由此便已清晰了。先生并非展示“爱如斯”,而是在展示“爱应如斯”。先生展示的爱,远比我所想的更为认真,也更为珍贵。
我在前面说宗助和阿米过着浪漫的生活。然而两人的爱情绝没有被描写成戏剧或者净琉璃那般浅薄浮华,而带有深深扎根于生命底部的严肃质朴。今天的我们,没有信仰的对象,没有道德的根基,居住在变幻莫测的现实中。我们得以幸福生活的唯一之道,只有在真正的恋情中结合,在永恒的夫妻爱情中营造第一意义的生活。这是《门》的作者教导我们的。那恋情既不是单纯的性欲满足之恋,也不是对美丽事物徒然憧憬之恋,而是具有相当判断力的人宁肯犯下通奸的大罪也要去获取的、不得到便无法活下去的必需之恋。得到了它的宗助与阿米,不由得我等不去遥想艳羡:在人生的宁静之处,原来还有这样的恋情。可以说,《从此以后》的恋情是破坏性的,而《门》中的恋情是建设性的。
作者的流畅文笔,将这恋情娓娓写来,令读者颇有会心。作者将两人置于贫困的境地,让阿米身缠疾病,让三个胎儿死亡,又给他们之间加入小六这个第三者,都是为了强调这一恋情所下的功夫。作者精确地射中了所要瞄准的目标,这是确凿无疑的。我等也希望能有宗助那样的恋情,度过宁静的一生。然而对于今日的青年而言,那终究只是空想而已。
即便等同于虚构物,《从此以后》立足于事实基础,而《门》则是建筑在空想之上。从各个方面来看,不得不说《门》劣于《从此以后》。既然能够捕捉到宗助与阿米的恋情中存有并非事实的破绽,那么可以认为,《门》比《从此以后》带来了更大的问题和更深的意味。我思来想去,《从此以后》中提供的大问题,在《门》中只给出了并不完全的解决,甚感遗憾。
《门》并没有在讲述真相。但是,《门》中出现的各个细节的描写都极其自然,十分真实。宗助周日外出散步时的心情,特别是乘坐电车看到天井广告的那段描写,大年夜一家人的情况,还有各处的景象,都是以敏锐的观察力加以仔细描写,便是自然主义的作家也难以企及。文中出场的人物性格也极富生气,家主坂井(他与《野分》里的中野君相似,可见作者极其擅长表现这样的人物性格)、佐伯的叔母等,尽管只是略一出场,也足以令人想象出那人物的轮廓。若是说到欲望,似乎唯有小六不甚清晰。此外,在对话的描写上,先生在当今作家中可谓首屈一指。虽然《虞美人草》《草枕》时代的对话尚有些戏剧化,宗助与阿米的话语却异常自然,直迫现实。我想在这里引用自己最为赞叹的一段:
睡前,宗助脱去衣服,换上睡衣,一面往睡衣上缠一根染有条状花纹的兵儿带,一面说道:“今晚看《论语》了,好久没读它了。”
“《论语》里说些什么?”阿米询问道。
“哦,什么也没有。”宗助回答,接着说道,“喂,我的牙齿呀,毕竟是到了年纪的关系哪。松松动动的,说是好不了啦。”
宗助边说边把一头黑发枕到了枕头上。
这样读下去,仿佛能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尤其是全文最后,忽然便以两人的对话做结,深含趣味。
阿米透过映照在拉门玻璃上的明媚的日影望出去,眉开眼笑地说道:“哦,谢天谢地,春天总算来临了。”
宗助走到廊庑,一边剪着已经长了的指甲,一边搭腔道:“是啊。一过,冬天转眼又要来的哪。”他顾自垂着眼睛剪指甲。
在这里,全文戛然而止。这种结尾方式就像是将两人漫长生涯的一部分随手切下,余韵悠长。
我想,先生恐怕不是始终对一般读者的兴趣保持着充分的注意而执笔的。但无论如何,许多阶层的人都能津津有味地阅读先生的小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给金枪鱼船安装石油发动机,通过电力印刷文字的发明等,先生的小说似乎在相对较为广泛的范围中,与今天的现实社会发生着某种交集。此外,诸如坂井的遭窃、抱一的屏风、气球的事件、《论语》的话题,先生的小说中出现了各种吸引读者的场景。作为不仅以身穿长衫、满脸痤疮的文艺青年为读者,更是以一般的社会成人为对象的作者之抱负而言,这乃是必不可少的用心。我认为先生这种态度殊为可取,但也期望尽可能不要陷入卑微抑或不自然的范围里。宗助去镰仓参禅,无论怎么看,都显得离奇。
按照《三四郎》《从此以后》《门》的顺序,先生的文笔明显愈发老练。我有朋友说:“即便只听八百藏的声音,歌舞伎座也比其他戏曲更为难得。”我也想说:“即便只看先生的文章,《门》也比其他小说更为难得。”想到哪里便信马由缰写到哪里,结果写了这么长。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已经很是冗长了,便在这里停笔。最后我还有这样一点想要声明:先生的小说是虚构之物。但是,相比于小小的真实,有着宏大意义的虚构更具价值。
《从此以后》在这一意义上是成功之作,《门》在这一意义上是失败的。对我等的前辈人物做出如此不逊的评论,我在此表示郑重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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