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在蓟城最大的感觉是乱,混乱的国家,混乱的城市,混乱的民心。到处是晒太阳、捉虱子的乞丐,到处游手好闲的,等吃等喝的懒汉。王敖真想不通,这些人到底是天生懒惰,还是被财主、贵族逼的。不过看他们悠闲的样子,被逼迫的成分少。第二天晚上,他和武天陵再次到蓟城急上溜达,武天陵道:“主人,燕国人爱吃狗肉,想不想尝尝?”
“入乡随俗吧。”王敖听说过燕人爱吃狗肉的事,其实什么肉不能吃?他听说百越之人连蛇肉都吃。
“好,我请主人去蓟城最地道的狗肉馆。”武天陵大喜,看样子他对狗肉情有独钟。路上武天陵介绍道:“燕国人吃狗肉是很有讲究的,这狗是不拿用刀杀的,要沁在水盆里,把它呛死。据说狗一放血,味道就差远了。”
“有这说法?”王敖很是惊奇。
“这燕国人还认为狗肉是男人的大补,放了血就没有功效了。”武天陵有点不放心的说:“我派了个奴仆,到那家饭馆学技,花了不少钱。”
王敖忍俊不禁,他突然想起燕王喜好房中术,难道这一点也是上行下效吗?如此说来,燕国男人都喜欢这一套喽?“在燕国就要学燕国的特色,否则这蓟城酒楼如何在燕国立足啊。”
此时他们来到武天陵嘴里狗肉馆,走进饭馆王敖竟发现,秦舞阳和一群泼皮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呢。王敖扫了一眼,他们几上是浑浊的劣质酒和槽头肉。这时武天陵对伙计道:“把最好的狗肉端上来,打最好的酒。”不一会儿,两盆香喷喷的红烧狗肉就端上来了,王敖觉得鼻孔里直痒痒,真香啊!
忽然有个泼皮摆出副地头蛇的架势,凑到王敖身边:“大爷好阔气啊,请我们一起来吃吧?”
王敖被他身上那股腥膻味熏得没了食欲,抬手一掌正好切在这家伙脖子上。这泼皮眼睛一翻,直挺挺地躺下了,半天也没缓过来。秦舞阳火冒三丈,他冲到王敖面前:“外地人敢在蓟城撒野,知道我是谁吗?”
“你祖宗是秦开,你是谁。在下可不知道。”王敖翻着眼珠子说。或许是王敖穿戴阔绰,气宇轩昂的缘故吧,秦舞阳立时觉得自己矮了半头。“你知道我的先祖,想必也是贵族吧?”
“在下魏豹。”王敖看了武天陵一眼。
武天陵立刻指着地上的泼皮说:“这是我家公子爷,还不把这个混蛋弄走?”
秦舞阳大喘了几口气,赶紧拱手道:“原来是信陵君之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说着他叫另外几个同伴,把刚缓过劲来的泼皮弄走了。
王敖满意的点了点头:“东平君秦开可是大英雄啊,却匈奴,败月支,夺辽河,占阴山,建平壤郡。而阁下怎么颓唐至此啊?”说着他把一樽上等好酒推到秦舞阳面前。
秦舞阳一仰脖把酒干了,叫道:“好酒!”然后朝王敖作了个揖:“公子,这事就别提了,这燕国的一半江山是在下先祖打下来的,可谁记得呀?那些王孙贵族都是狗眼看人低的——”突然他意识到面前这位也是贵族,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您看看,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您别怪罪。”
王敖哈哈大笑道:“好,心直口快!壮士确有乃祖之风啊,听说壮士是蓟城第一勇士,可敢杀人吗?”
“杀人?小的十三岁就杀人,如今手下已有七八个冤魂了,在蓟城没人敢招惹我。公子爷想杀谁,您尽管说。”秦舞阳满不在乎地大声叫着,似乎杀人是件很光彩的事。
“谁都敢杀吗?”王敖挑战似的地望着他。
“只要公子肯出钱。”
王敖指着刚才被他打翻的泼皮道:“壮士把他的耳朵割下来,然后吃掉,上币一枚。”
秦舞阳瞪着血红的眼睛,回头指着那个泼皮道:“你,过来。”
泼皮以为是公子哥要赏酒喝,摆着屁股就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几位大爷,您有什么吩咐?”秦舞阳眼都没眨,一手揪住他的耳朵,另一手自靴子里抽出把雪亮的匕首,刀光一闪,那泼皮第二次倒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望着秦舞阳。忽然他觉得脑袋上简洁了不少,手一摸耳朵已经没了,顿时咧开嘴大哭起来。秦舞阳手指提着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先让王敖看了一眼,然后丢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几口,一伸脖,咽下去了。
王敖与武天陵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厌恶地捂住了嘴,真怕刚吃下去的狗肉吐出来,弄脏了衣服。此时那伙泼皮静悄悄地把少了只耳朵的伙伴拉了出去,饭馆里立刻清净了。王敖把一块金子扔在几案上,夸奖道:“没说大话,真敢杀人!”
秦舞阳仰脖喝了一大樽酒:“公子想杀谁?”
“上卿明单与本公子有仇,杀了他,十鎰黄金。”王敖道。
“二十鎰!”秦舞阳虎着眼道。
“一个文官不值那么多钱。”说着王敖拿出一袋金子:“这是五鎰黄金,另一半用人头来交换取。十天后的下午,还在这个饭馆,你可不要蒙骗本公子?”
“干我们这一行的最讲究信义,公子放心吧。”秦舞阳伸开油腻的手,在狗肉盆里抓了一把肉。
回蓟城酒楼的路上,武天陵憋不住地想乐。“主人,你这一招太高了,天衣无缝啊。秦舞阳成功,我们就杀了主张合纵的明单。他刺杀未成被杀,蓟城就此少了个祸害,如果被抓起来顶多是供出魏豹,如此一来他们就更摸不清头脑了。实在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命令樊奎和席如,轮流监视秦舞阳的举动,有了闪失立刻报告。”王敖却乐不起来,他对燕国的事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这样一个破败的国家,根本不值得自己花费太多心思。
十日后,秦舞阳果然提着明单的人头来交差了。原来明单是在妓院里嫖娼被杀的,秦舞阳顺手连那个妓女的脑袋都带来了,死活想多要些钱。王敖怒道:“不给,谁让你乱杀人的?”秦舞阳无奈只得诺诺而退。
又过了几天,王敖外出后回到酒楼,在楼下就听得酒楼上热闹得很。来到楼上却只发现两个客人,正对坐喝酒呢。其中一个胖大汉子手里捧着支筑琴,正在调音,另一个满脸酒刺的家伙正趴在几案上哭泣,声死狼嚎,悲痛欲绝。王敖正想问问武天陵,突然听得筑琴响起来,其筑音清脆,曲调婉转,煞是动人。他不禁对那胖大汉子钦佩地望了几眼,王敖精通音律,只听了几耳朵就知道这胖子是个大高手,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击不到这个境界了。忽然那满脸酒刺的家伙直身而起,一口就喝了满满一爵清酒。然后扯着嗓子高唱起来:“特生的赤裳,繁叶满枝,蹒跚独行,孤苦徘徊于路。难道没有其他过客?哈哈,失之交臂,实非我亲族。过路君子啊,何不提携援手?哎!怜我孤独?”
王敖知道这是《诗经·唐风》中的一支曲子,讲的是怀才不遇者的凄凉。真没想到,这一脸酒刺的家伙把曲子演绎得如此悲凉、凄美,那无依无靠的感觉简直能催人泪下。王敖颇有些感慨地向身边的武天陵询问道:“这二人是谁?”
“这击筑的胖子叫高渐离,在市场上杀狗为生,总据说是闻名列国的击筑师,可小人也没看出什么来……”
王敖立刻摆了摆手,他已经知道了。高渐离,人称高筑,号称天下第一乐师,没想到是个狗屠。“那唱歌的呢。”
“此人叫荆轲,今年才到燕国,是个游侠,据说有万人敌,卫国的贵族后裔。穷困潦倒,常与高渐离一起喝酒,唱歌,大多是些怀才不遇的曲子。”武天陵来燕国只三年,却对蓟城的人物如数家珍。
“真有才学吗?”
“这,小人是粗人,看不出来。”武天陵笑了。
王敖心想这荆轲要是真有才学,推荐到秦国去也未尝不可,但志大才疏者比比皆是,于是就动了结交之心,想摸摸荆轲的底细。忽然武天陵拉着王敖钻进柜台后的小门里,惊慌地指了指外面。原来魏元吉和魏豹低着头,一起走上楼来,他们拣靠窗户的一张几案坐下了,顺便点了几个菜。
魏元吉和魏豹极其烦闷,他们到燕国已经一个多月了,而燕王喜就是不见他们。前几天,一直主张合纵的明单又无缘无故地丢了脑袋,他们在燕国简直呆不下去了。后来东门田托故人介绍,终于在西山见到了隐居的太子丹。太子丹虽然恨透了秦王,但也做不了父亲的主,只是说燕赵积怨太深,赵国必须得有所表示,取悦父王。于是出主意说:归还被李牧攻取的两座城池,再送一只宫廷乐队来。元吉不明白乐队有何用,太子丹解释道:“父王好神仙之音,燕地乐风豪放,奏不出飘渺的曲子。赵迁送支乐队,是投父王之好。”魏元吉和魏豹虽然心里没底,但只得答应,这几天正准备回邯郸呢。两人郁闷之极,临走前便跑到这里来借酒浇愁。
元吉两人默默饮着酒,谁都不愿意开口,是啊,说什么呢?一事无成,连燕王的面都没见到,白来一趟。忽然筑音响起,荆轲又高声吼了起来:“坐饮美酒,品位佳肴,至爱亲朋周旋,如云环绕。可叹我曩中羞涩,两手空,孤苦伶仃尽煎熬。忧心冲冲,难度今宵……”
元吉和魏豹本想图个清净,哪有心思听这等噪音,元吉怒道:“酒店如此品位,为何任凭疯狗嚎叫?”
酒保吓得一缩脖,赶紧跑到荆轲面前,哀求道:“大爷,你就歇会儿吧,别的客人不愿意了。”
荆轲瞟了元吉一眼,然后向高渐离丢了个眼色,筑音顿时轻快起来。只见荆轲竟望着魏元吉唱道:“衣粉饰乔妆,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虽然打扮漂亮,终非我贵族模样。”
荆轲唱的是《诗经·小雅·正月》中的词,躲在帐房里的王敖险些笑出来,魏元吉不是贵族模样谁是?这荆轲的眼力实在不好。
魏元吉果然急了,他腾地跃过来,一脚将几案上的筑琴踏得粉碎,手指荆轲的鼻子道:“就你这模样也配是贵族,滚出去,少在此闹人。”
荆轲自从与盖聂分手后,流落列国,花光了盖聂的钱财却也没找到任何差事。最后困在燕国,只得与高渐离唱曲解闷。他的胆子本来就大,要不怎么敢向盖聂挑战?今天荆轲多喝了几口,胆子比平时更大了。他指着元吉的佩剑道:“少爷佩带这把剑实在是糟践宝物,不如送给本人。”
魏元吉被他气得干笑了两声,他“铮”的一声把剑直直地插在几案上。“你认得这把剑吗?”
雨剑插在几上,嗡嗡做响,寒气逼人。荆轲的脑袋围着剑身转了半圈:“好剑,好剑!这名剑呀首选干将、莫邪。昆吾,而此剑绝不逊色!看看,看,青铜铸就,乃天赐之物。”说着,他从鬓角上拔下几根头发,放在剑刃上,撅嘴一吹,头发纷纷断落。“好!吹毫立断,真是好剑!少爷,把剑送给在下吧,在下收你为徒,传授些武艺。”
“你算什么东西?”魏元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难道自己晕头了?其实不要说魏元吉,连帐房里的王敖都吓了一跳,这荆轲的口气好大。看着魏元吉一脚踏碎筑琴,还要收其为徒?他要是能跟魏元吉打上几十个回合都是奇才了,于是顿起了爱才之心,真要在蓟城收一位侠士,那就不虚此行了。
“在下收你为徒,可是你的福分哪!这剑击之术流传千年,门派众多,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啊!在下采百家之长,自成一学。这个——这个大侠盖聂钦佩在下武功,与在下八拜为交。盖聂言道:在下武功与他相比只差一点儿,至少和魏元吉差不多……”
“哈哈哈……”魏元吉望着魏豹乐了起来,而魏豹却多少有些担心,这荆轲与盖聂交往,功夫应该是不会差的。此时帐房里的王敖也来了兴趣,他倒真想看看荆轲的武功如何,要真和元吉差不多,干脆就让他做自己的副手吧。只听元吉笑后,点着荆轲的鼻子道:“你教我剑击?”
“少爷挎这把剑,无非是招摇炫耀而已,不如跟在下学些真本事。”荆轲大言不惭地说。
“好,你接我一掌。”元吉狞笑着站起来。
“好,好好好。”荆轲也站了起来,他舒展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
此时高渐离觉得元吉无声无息的,就一脚踏碎自己的筑琴,其功力可想而知。赶紧劝说道:“贤弟,何苦与人争执,换个地方喝酒吧。”
荆轲急摆双手:“兄长,这位少爷骨骼清奇,资质很好,是可造之才啊。”说着便拉开了架势。
魏元吉快让他烦死了,见他站好,一掌就拍了过去。“砰”的一声,然后是“嘎巴嘎巴”几声脆响,荆轲的一条胳膊断成了好几截,他仰面倒在地上,顿时气绝了。高渐离马上把他搀起来,好久荆轲才睁开眼睛,他望着自己来回晃悠的胳膊,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元吉拧着眉毛:“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赶紧滚。”
高渐离扶着荆轲往外走,来到门口荆轲回头问:“你是何人?”
“魏元吉!”
“好,你等着,我兄弟盖聂会跟你算帐的。”说完荆轲和高渐离踉踉跄跄地走了。
元吉和魏豹对望着大笑起来,那盖聂早就死了。这个傻瓜指望他来报仇,真个大傻瓜。
二
春天或许只属于北方,那是生机昂然,万物复苏的季节,而南方是四季常绿的。北方的人们在小嫩芽于枝头悄悄滋生的时候,总喜欢联想到生命的萌发,所以春天的情话非常多,男女之爱大多也发生在这个时节,所谓怀春之说大抵如此。而一旦过了长江,四时常绿,春天的意味便打了不少折扣。
花娟独坐在赵王城后花园的一个小亭子里,手里扶弄着筑琴,脸上挂着层绸布。她也和所有少女一样,思念着且过,思念着山阳邑的老家。自从毁容后,赵迁便把她送进宫乐坊,做了名女乐。赵迁不愿意放她出去,这女子是长着嘴的,一旦到处乱说岂不败坏了王家声誉?自此花娟脸上便蒙上了绸布,眼中也失去了往昔的光彩。
姚蓉出现在花娟身后,她一直在注意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乐,她是突然出现在王宫的,谁也不清楚她的底细。“你是新来的女乐?”姚蓉轻声问。
花娟吓了一跳,她赶紧起身施礼:“民女见过王妃。”
“你叫什么,为何蒙着绸布?”姚蓉主要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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