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子的仆人,怎能出卖主人?”南国极其认真地说。
“李园才是你的主人?”负刍的青铜剑横在南国脖子上,心道,杀了你我带着鹰儿跑。
南国面无惧色,坦然地说:“李园曾经是在下的姐夫,可在下的姐姐五年前就死了。李园说是妻妾争风吃醋,上吊自杀的,也有人说是被李园活活勒死的。所以在下为什么要为李园效力?在下与他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了,有伤害公子的理由吗?”
“令尹大人与本公子相得益彰,你不要挑拨我们的关系。”话虽如此,但负刍的口气明显缓和了。
“李园本来是想杀你的,他想把楚国的王族杀光。但几年来公子的官越做越高,权力越来越大,李园对公子越来越信任,难道这里面没有在下的功劳吗?在下每每在他面前讴歌公子的为人,李园一直在怪罪我没有作为啊。”南国伸手将负刍的宝剑轻轻推开。“公子的作为能瞒过在下吗?去年公子和武嘉良、盖聂密谋刺杀李园,在下是一清二楚的,可本人并不想害公子。”
负刍撒手扔剑,抱拳道:“先生大义,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就要跪下。
南国赶紧用肩膀抗住负刍:“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呀!”他回头向门外看了看:“不能让别人看出你饿亲密,谁知道府里还有没有李园的人。”一句话提醒了负刍,他拉着南国起来,两人在塌上对坐,声音也放低了不少。南国道:“南国乃卑劣小人,但也明白事理,李园作恶多端,早晚是不得好报的。仆仰慕公子高义,愿与公子赴汤蹈火,恢复楚国江山。”
负刍垂着泪说:“负刍何德何能,先生如此眷顾。此大楚江山之幸,我芈氏一脉不绝,必当谢先生。”
“公子先去平乱吧,李园的事由在下打理,暂时他不会对公子下手的。”南国道。
“有劳先生了。”
四
铜绿山地处青阳郡,隶属九卿之一的工尹管辖,那里是楚国最大的铜矿区,其开采历史已有千年,采矿奴隶多达一万多人。铜绿山的精铜产量占楚国产量的一半,接近当时中国大陆地区产铜量的七分之一。由于各国货币、农具和兵器均要用铜,所以铜绿山是楚国的财富之源,是国家强大的基石。
采矿即使在两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是重体力劳动,在战国时期采矿的难度更是可想而知了,所以自由身份的平民不可能干这种活儿,铜绿山的采矿工全是奴隶。严格来说,铜绿山是个时光回转了五百年的地方,是奴隶制最后的堡垒。那些从各地、各国贩卖、劫略来的奴隶,赤身裸体地终日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在皮鞭和长戈的监督下,在经常性塌方的威胁下,有汗水和鲜血为大楚朝廷开采出了惊人的财富。终于,奴隶们不堪忍受了,在奴隶段七的率领下,他们发动了起义,杀死几百名官兵,冲出了铜绿山。起义的风暴迅速蔓延着,周遍十几个县,都有奴隶和饱受领主欺压的无地平民纷纷响应,段七得到了当时人民的拥戴,如今已经占领了奉邑,并建立了奴隶政权。
公子负刍带领十万楚军兵临奉邑,他并不急于进攻,安营扎寨三天后才派门客富山去劝降,而熊鹰也哭着喊着要去。
“那是群杀人不眨眼的贱奴,小姐还是不要去了。”富山劝解道。
“我是公孙,不是小姐。”熊鹰白了他一眼。
“好,好,女公孙,您不去为好。”富山哭笑不得。
“我是墨者,这世界上没有贱奴,只有拿别人当贱奴的人。”熊鹰理直气壮地瞪了富山一眼,然后转向负刍道:“爸,听说这铜绿山的奴隶来自各地,长什么样的都有,我想见识见识。”
“可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向公子交代。”负刍也求援地看着负刍。
负刍早就听见他们的谈话了,他缓缓走到近前。“这些奴隶心思淳朴,不会伤害你们的。去吧,见识见识就可以了,不要多说话。”
熊鹰欢天喜地地跟富山走了。
奉邑是个小城,方圆只有一公里。他们来到奉邑城下,富山向守门的奴隶士兵说明了来意。不一会儿便听见城里号角齐鸣,城门大开,远远的他们望见城中小广场上搭了座高台,几个情形怪状的人坐在台上,身后的木架上全是火把,黑烟笼罩,土同鬼域。两人跟着奴隶士兵往里走,熊鹰眼睛好使,她看见高台正中那个人的确是怪到了极点。此人身材高大,棕色皮肤,满头棕发披散在肩膀上,耳带铜环,胸脯上全是卷曲的综色胸毛,几乎与胡子连成了一片。“此人就是段七吧?”她小声问富山。
“对,小——公孙你看,段七是身毒人,旁边那几个都是百越人,最边上那个红胡子的是波斯人。”张用的确是见多识广,一一向熊鹰介绍着。
(注:公元前四世纪,楚国的先民们就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楚国的贡布、丝绸和陶器在远销身毒即古印度、波斯、南洋诸国,交换当地的珠宝、金银、香料和奴隶。)
“为什么都用外邦奴隶?”熊鹰奇怪地小声问。
“大多语言不通,跑也跑不了,管起来方便。”富山道。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高台近前,中央那个高大身毒人就是段七,他被贩卖到楚国已经二十多年了,能说一口流利的楚语,他指着富山愤然地说:“富先生是来劝降的吧,我看不用费心啦,奴隶造反已经是死罪,我们又杀了狗官和狗兵,更是难逃一死,索性就绝一死战吧。”
“对,绝一死战!”段七身边的起义头目立时高叫起来,眨眼间城里所有的奴隶都举着兵器,高喊起来:“决战决战!”
熊鹰脑皮发紧,热血沸腾,她甚至想和这些奴隶好好谈一谈了。
富山拱手道:“段壮士,决战大可不必,我家公子负刍是仁义贤士,凡投降士兵一律免死。”
“哈哈哈……”段七突然大笑起来:“免死?大家听见没有,贵族老爷答应我们免死!既然现在免死,为何还要那么对待我们?好笑啊!好笑!”城里所有的奴隶都跟着笑起来,笑得凄凉,笑得熊鹰背上直起鸡皮疙瘩。
富山觉得这些贱奴太过分了,理直气壮地说:“段壮士,国家并未亏待奴隶。百余年前,吴起就颁布过法令,无论公私奴隶一律注册,不得随意杀戮,家生第一代奴隶免除隶籍,分发土地……”
“吴起?他不是被你们乱箭射死了吗?想给我们奴隶一些好处的人就是这副下场,如果负刍给我们免死就不怕也被乱箭射死吗?”段七满脸嘲讽地说。
“胡说,我父亲是墨者,墨者以天下为己任,追求平等、兼爱,天下人都是兄弟。”熊鹰不能容忍段七侮辱父亲。
富山大惊失色,奴隶们要是拿熊鹰当人质怎么办?一时竟没了主意。
“这位是公孙,也是贵族了。”段七叹息一声:“墨者我听说过,他们是好人。你呀,你还太年轻,墨者和我们一样都是贵族不能容忍的,我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特权,墨者却要剥夺特权,所以贵族怎么能是墨者呢?”
熊鹰没想到,这个貌似粗鲁的段七能说出如此深邃的话来,她大叫道:“我父亲就是墨者,我也是。我将劝说父亲为大家免除隶籍,平等以待。”
富山直冽嘴,这谈判的主角怎么成熊鹰了?
段七无可奈何地四下望了望自己的兄弟,然后对富山道:“负刍的劝降也太天真了!”
富山怕他翻脸,只得应承道:“公子是大仁大义,自当考虑。段壮士若要投降,公子礼贤下士,在下愿意引荐。”
“考虑?这些贵族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段七突然激动起来,他如一只爆怒的狮子,在高台狂燥地走来走去。“我们和你们长得不一样,我们小时候就被劫掠到楚国,天知道我们的家乡在何处?天知道我们的父母在何方?而你们却根本没拿我们当人看待。二十多年来,我受尽了苦难和凌辱,真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让恶魔来到这个世界。”说着,他甩手将上衣摔在地上。
熊鹰几乎叫出了声,她不能想象,一个人的后背上会有那么多伤疤,横七竖八的,简直如一张蜘蛛网。城内发奴隶们纷纷脱去上衣,上万个伤疤累累的身体展现在熊鹰面前,她惊得混身颤抖。
“贵族小老爷,你看见了吗?”段七象哄孩子似的问熊鹰:“二十多年来,我只在这半个月里才穿上衣服,他们也一样。”
熊鹰终于哭了出来,她不敢出声,泪水顺着面颊默默流淌着。
“看看,把小老爷都吓哭了。行啦,回去告诉你父亲,你们该哭一回啦。决战!明天就决战!”段七疯狂地怒吼起来。
当晚熊鹰在负刍面前哭到了半夜,她诉说着奴隶的苦难,满嘴墨者的追求。最后负刍安慰他道:“为父绝不赶尽杀绝,给他们条生路。”如此一说,熊鹰心里才好受些。
第二天,负刍下令攻城,数万装备精良的楚军向奉邑发动了进攻。
起义军作战勇敢,只进不退,但装备太差,只有石块和木棍,金属兵器很少,顶不住楚国正规军的轮番进攻。不到两个时辰,楚军登上奉邑城头。段七只得率领余部,自东门撤退到山上。
负刍进城后,正准备去清点俘虏。副将却满脸不高兴地来到身边:“公子,为何不围住四门攻打?如今段七已经率奴隶退到山上,据说还有两万多人呢。”
“哈哈”负刍大笑:“不战而胜是上策,何必非要打呢?”
“这么说公子有安排?”副将道。
负刍点点头,来到关押俘虏的广场,大声说道:“在下负刍,你等已犯杀头之罪,但本公子不忍心。你等回去告诉段七,如愿归顺,负刍将赠免罪牌和盘缠,让你们回家。”说完,命令士兵把俘虏放了。
熊鹰在一旁拍手叫好,负刍只是瞟了她一眼。
被释放的奴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纷纷跑到段七的驻地,众口一词地夸奖起负刍来。
段七正在整顿军马,准备在山上与楚军再战,听到这个消息将信将疑,而当夜就有数千奴隶逃跑投降了。最后段七不得不率领残部退守铜绿山,希望那迷宫般的矿山隧道能阻挡楚军。
负刍反正是不着急,他封锁了铜绿山的所有道路,然后在山下驻扎着不走了。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铜绿山粮草断绝,起义军下山投降的人更多了。最终,段七只剩下千把号人,而负刍依然按兵不动。
在一个深夜,无路可走的段七率领部下,向楚营发动了近乎自杀的攻击。他自己受伤被俘,其余人大多战死。
为了不至于落下言而无信的骂名,负刍命令命令富山挑选几十名列国奴隶,发给免罪牌和盘缠,让他们走。然后将投降的奴隶送回了铜绿山开工,抵抗的奴隶一律绞死。
熊鹰得知这个消息后,冲进父亲的大帐,哭闹着让他释放所有奴隶,负刍劝说不过,最后狠狠给了她一个嘴巴:“不懂事的东西,放了奴隶谁来采矿?放了奴隶,李园能放过你我父女吗?”
熊鹰捂着肿胀的脸,哭道:“你不是已经放了一些了吗?我们是墨者,我们……”
“把是掩人耳目的,为父不能失信与天下。你我父女被李园杀了,就能救他们吗,一样让人家抓回来。”
熊鹰转身就跑了,当天就离开了军营,负刍估计她是去淮阳找盖聂了,也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铜绿山山道边竖起一只只高竿,挂起了奴隶们的尸体,投降的奴隶戴着脚镣,步履蹒跚地被赶回矿井。
忽然山道上一阵骚乱,囚车过来了,段七眼望天空,满脸悲愤。上山的奴隶顿时停了下来,他们望着自己的首领,没有人出声,只有默默地泪水滚滚而下。段七不愿意看他们,这些人相信贵族,下辈子他们还是奴隶。如今段七只恨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老天爷实在不是东西。
负刍回到新郢后,李园大喜。楚王拜负刍为柱国上将军,从此负刍牢牢地握住了兵权。而段七则在新郢被车裂而死,中国最后一个奴隶起义的首领死了,以后起义的主角换成了农民。
五
魏元吉见楚国不能发兵,便灰溜溜地离开新郢,驾车北去。他轻车简行,手下只有五、六个随从,魏元吉打心眼里感到庆幸,好在这回来新郢的人不多,否则岂不又成了大家的笑柄?他们渡过淮水,正要继续赶路。魏元吉突然赶往古渡口的人群中,发现了麻衣短衫的盖聂和东方姿。魏元吉一直在奇怪,这小子怎么没被魏豹毒死,居然在临淄还与自己打了一架?他心道:碰上你就要了你的命,省得你与王敖串通一气,整治老子。于是大踏步走了上去:“堂堂大侠,何时做了后胜的鹰犬?”
此时盖聂也看见了魏元吉,这几个月,盖聂与东方姿一直在淮阳揣摩《如意功》,颇有进境。但盖聂读书不多,每到功法精妙之处,自己就难以解释了。于是盖聂整理了些疑难问题,偷偷跑到新郢找武嘉良请教,如今正要回淮阳呢。他不擅言谈,一时想不起如何反驳元吉。此时身边的东方姿讽刺道:“堂堂公子,去做刺客真是丢王家的人。”
元吉大怒,他知道这丫头就是东方云的女儿,不禁面露杀气。“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今天本公子先毙了你这张利口,以免贻害世人。”本来魏元吉对盖聂是非常忌惮的。但在临淄一交手,他知道自己的功力已在盖聂之上了,盖聂只是凭着丰富的临战经验才避开了自己的攻击,于是便动了杀人之心。
盖聂哪敢让东方姿与他交手,他大叫道:“姿儿快走。”然后挥剑向元吉头顶剁下来。而元吉一边迎战,一边对孙氏三雄大叫道:“毙了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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