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晚年的香奈儿来说,她检视往事里的风月与山河,最不愿意遗弃的记忆,就是与卡柏男孩一起度过的时光。
她说:“那时,我们住在加布里埃尔大街的公寓里,幸福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窗外车马沸动,她独自沉吟,如同安静古老的呓语。所有的故事都匍匐在她的皱纹里。岁月是一场万里长梦,她又怎能忘记,那时的月色与清风,正把他们一生的柔情蜜意,浓缩在房间的每一寸空气中。
而现在,美人迟暮,良人逝去,唯有她身边的乌木漆面屏风,还依然屹立着,呈现出旖旎的东方秘境,就像时间的海市蜃楼——晨曦日影,凤凰于飞,山溪潺缓,晶莹剔透的白茶花怒放于枝头,令人目光潋滟,犹似多年前。
1918年的春天,战争还在继续,巴黎上空依旧硝烟弥漫。
这一天上午,德军的远程大炮再次袭击了巴黎,人们四处逃散,不免内心惶惶。而香奈儿的康朋街店铺里,却正在进行着一场时装走秀。
这是她首次使用真人模特来诠释新作,当那些纤瘦美丽的姑娘穿着她设计的春季服装,行走在金碧辉煌的沙龙里赢得在场所有的掌声时,她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知道自己又为时尚创造了一种新的展示形式——这种沙龙式的模特走秀,也将成为T台走秀的源头。
当时,卡柏最爱的姐姐柏莎也在观众席中,她事后回忆道:“在炮火的轰鸣里欣赏时装秀真是一件伟大的事情,神奇的是,街道上轰炸的节奏正好配合了模特表演的节奏。那些模特和观众居然没有一个离开的,想来是香奈儿的个人魅力,让人心免于涣散。”
香奈儿亲自坐镇康朋街,的确足以稳定军心。
在旁人看来,她总是可以高瞻远瞩,当机立断,并有能力应对好突发的一切,将局面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状态。比如在丽兹酒店的地窖里,她就想到了用库存的男士睡衣给那些躲避炮火的有钱人充当临时避难服,并成功引领了新鲜一时的睡衣时尚。比如在康朋街的精品橱柜里,她又推出了镶边丝绸套装,每件售价5000法郎,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作为设计师,她似乎变幻无常,又似乎始终如一,风格、面料、用途可以随心所欲,但优雅、舒适、实用却是恒定的品牌精神。对于时尚与商业,她也有着自己的一套法则——衣服不同于剧作,不同于油画,它是昙花刹那间的迷人创作,而非艺术品。我们尊崇潮流,但潮流必须稍纵即逝,这样才能确保商业的生生不息。就这样,变幻的潮流产生了时尚,时尚即是短暂而完美的东西。
异于常人的睿智头脑,让香奈儿即便身处乱世也能持续盈利,财富暴涨。这一年,她不仅花30万法郎买下了比亚里茨时装公司的别墅,还将巴黎的店铺扩充到了康朋街31号——从此之后,这里将成为香奈儿品牌的总部、时尚朝圣者的殿堂,以及与埃菲尔铁塔齐名的地标性建筑。
是夜,巴黎的天穹星河璀璨,寂静的城市却显得沧桑而疲惫,留守在这里的人们,将带着伤痛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继续生活。
是夜,也有亲人相聚,爱人重逢。卡柏男孩从前线回到巴黎,柏莎来到加布里埃尔的公寓,与这对情侣共进晚餐。房间里,厚重的白色地毯隔绝了窗外的硝烟,水晶灯在乌木漆面屏风间投下梦幻的光芒,空气里散发着温馨浪漫的气息。当仆人们把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餐桌时,香奈儿便以女主人的身份盛装出现,带着诚意满满的仪式感。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身材苗条,皮肤细腻,健谈,有修养,微笑的时候,令人心醉不已。”可见,柏莎对香奈儿印象很不错。只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考虑过,那个令她心醉不已的女人会不会成为她的弟媳。
而无论香奈儿的事业如何成功,她的内心如何强大,也不能磨灭她希望成为卡柏妻子的事实。
不过,那时的她总以为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等他,陪他,爱他,哪怕一辈子不结婚,只要有他在身边,也是另一种意义的完满。
就像她设计的香奈儿品牌标识,背靠背交织在一起的双C,代表了可可(Coco)与卡柏(Capel)的关系,他们是灵魂相系的恋人,也是密不可分的盟友。
所以,只要卡柏回到巴黎与她团聚,她就会觉得满足。空闲的时候,他们就那样待在公寓里,看着窗外夜色由淡转浓,时间如鸟翅滑过眼眸。
这时的卡柏已经在准备他的第二本书了,关于女性的新地位。
这一场战争,不仅是男人前线的战争,同样是女性生活的革命。战时的全民动员曾一度让工业陷入瘫痪,为了恢复运转,女性便成了生产的主力军,她们获得了收入,也就获得了地位和自由。更有一些女性,成了独立的代言人,她们有体面的工作,有男性不可替代的技能,她们是新时代女性精神的引领者——显然,香奈儿就是最好的范例。
每当卡柏写作时,香奈儿就会在一边安静地看书。学习是一种能力,她则将这种的习惯保持了终生。
房间里,窗纱雪白轻盈,如欲乘风归去。高大的英国银质花瓶里,盛着素净的花朵。她最喜欢的,还是在古老的乌木漆面屏风下阅读。
乱世之中,心安尤为可贵,光阴流逝,如端坐林泉幽谷。那些来自中国的乌木屏风,全都是卡柏的收藏品,也是他的最爱。乌木,一种东方神木,历经沧海桑田,千万年的时光,在地底碳化而成,承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屏风上的装饰则巧夺天工,山川鸟兽,嘉木楼阁,烟霞深处,隐隐仙家,无不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仿佛置身迷幻绮丽的异域时空。
现在,她也喜欢上了这种美妙的工艺品,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爱屋及乌,总之从此之后,她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布置上乌木屏风。
这样的日子,倒是给香奈儿创造了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遁世式的幸福。
世人只知她那力争上游的铮铮傲骨,却不知她所眷念沉迷的脉脉柔情。
而她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呢,无非是成功的事业、美满的爱情、独立的人格、坚韧的个性和自我成就的尊严,以及年年的今日,岁岁的今朝。
生而为人,欲望满身。
却也正是这满身的欲望支撑着她,从泥淖里把自己拔了出来,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时今日。
然而,世上好物皆不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卡柏很快又要上前线了。临别之时,他安慰香奈儿说:“请相信我,我们已经胜利在望,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香奈儿怎会不明白,多上一次战场将意味着什么。“战争就是一场恐怖的屠杀,是无尽的厌烦,无尽的疲惫,无尽的恐惧,轮番交替交织。”可是卡柏说,他必须前去,这是家国责任,他也无能为力。
1918年9月,随着大批美军的加入,战局终于稳定下来,协约国已经胜券在握,德国被迫协议停战。四年的时间,数百万将士血洒疆场,无数人伤残终生,如今,终于换来了和平。
消息传到巴黎后,无数人走上街头相拥而泣,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排遣积压的恐惧,享受经历战乱还能活下来的喜悦。
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男儿们都成了英雄。巴黎迎来了一次结婚的热潮,堪比全民对胜利的庆典。
艾提安回来了。他又成了罗亚尔的主人,但经历过战火的洗劫,他的庄园和马队再也不复往昔的荣光。
内克松也回来了。阿德里安娜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成了内克松的未婚妻,即将进行他们的环球订婚之旅。
那么卡柏男孩呢?
那个让香奈儿日日夜夜担心挂牵的人,此时又在哪里,他还会像从前一样,一离开战场,就第一时间回到她的身边吗?
她曾在古老的安康圣母教堂为他虔诚祈祷,曾跪在一千根蜡烛中间,向圣者诉说她的思念。而在此之前,她从不信仰宗教,也不相信世间有神灵。
现在,她的内心时刻都在忍受着煎熬,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也没有人告诉她,卡柏去了哪里。他们只知道,他曾被派遣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之后就音讯全无。
直到是年10月中旬,卡柏才回到加布里埃尔大街的公寓,回到那个他们一起布置的“家”。香奈儿不禁喜极而泣,然而他带给她的消息却是,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他要结婚了,而新娘不是她。
刹那间,她的心就从喜悦的云端跌进悲伤的谷底,她突然就明白了,这才是他迟归的真正理由。
她不知道,那天她是如何离开公寓的。
的确,如果没有卡柏,也就没有时尚大师香奈儿。这些年,她一心独立,步步为营,只为心安理得配上他的好,却怎想到,要以如此心碎为代价。
多年后,她才敢回忆那一刻,犹如摘心之痛,双眼一黑,意识出现了真空,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她最爱的人要结婚了,而她却忘了送上祝福。
戴安娜·温德姆,时年25岁的英国美人,男爵爱德华·尼布尔斯达尔最小的女儿,一出生就拥有世袭爵位的贵族女子。在战争中,她失去了丈夫和哥哥,而她自己也在战场上担任红十字会的救护车司机。
戴安娜与卡柏本就是旧友,几个月前,他们重逢于阿拉斯前线,在战火中,他们又将友情转变成了恋情。戴安娜娇柔的目光与纤弱的身姿,总能激起男士们的保护欲,卡柏也不例外。
战争结束时,他们的感情已经密不可分,并很快谈婚论嫁。但戴安娜的家人最初并不愿意接纳卡柏:“你真的要嫁给那‘半个法国人’吗?”可见,卡柏是私生子的传闻,还是给这段婚姻带来了阻力。不过,在戴安娜的坚持下,他们还是如愿以偿了。
是年10月底,卡柏与戴安娜在英国低调完婚。遗憾的是,戴安娜的父亲并没有出席婚礼,证婚人是戴安娜的姐夫洛瓦特勋爵。但无论如何,世人都将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卡柏成了洛瓦特勋爵的妹夫,成了贵族家庭中的一员。
“我爱一个人,就不会和她结婚。”如果说卡柏男孩当初是出于政治上的野心,才迎娶的戴安娜——同时,他还可以通过与贵族的联姻,来抹去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婚后的种种不可调剂的矛盾——譬如未经磨合的生活方式和扑朔迷离的感情世界,卡柏一直心怀二意,戴安娜也秘密地与前男友重叙旧情,都将让他意识到,他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离不开香奈儿,又必须应对戴安娜,每天都是身心憔悴,已经临近精神崩溃。
而这时的香奈儿早已搬出了卡柏的公寓,在朋友的帮助下,她在巴黎郊区找到了一座风景清幽的别墅。那里绿树成荫,芳草鲜美,足以修复她那千疮百孔的灵魂。
但现在,卡柏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带着满心的愧疚和疲惫,来请求她的原谅。她拥抱着他,眼泪奔涌而出。
那一刻,他才知道,香奈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坚强,戴安娜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柔弱。
他们重归于好了,就像从未分离。
只是,时光醇酽,世事苍凉,他们必须接受,爱情中最大的讽刺,就是两人依旧可以心手相牵,同床共枕,而他却亲手在道德之间,为彼此划下了一道银河。
斯人已逝,爱的天空,从此星辰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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