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遥远的距离是来不及

    毕夏和黎允儿经过走廊的时候，黎允儿突然停顿了一下，毕夏顺着她的目光朝楼下看过去，看到在校园的甬道上，楚君尧正在跟沈冬晴说话。

    黎允儿奇怪地“咦”一声，“楚君尧今天竟然穿着昨天的衣服。”

    毕夏听她这么说，定睛一看，他果然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蓝白条纹的套头衫，对于有洁癖每天都要换衣服的楚君尧来说，真是很意外。他们已经冷战好几天了，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冷战，以前是她不理会他，他总是觍着脸来求和，可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主动来跟她讲过话。在校园里遇到，他们也是冷漠地擦肩而过，因为两个人的别扭，中午在食堂的时候，黎允儿和何晨宇也不再坐一起，他们就像是两个阵营的人，现在成了敌对势力。

    奶奶在手术后昏迷了两天才醒，每天毕夏放学后都去医院探视，看着奶奶枯槁苍老的脸，她难过极了。可越是这种心情越是赌气般地不愿意告诉楚君尧，让他内疚去吧，在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一定后悔没有在她身边安慰她。

    黎允儿看了毕夏一眼：“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你奶奶生病的事？”

    “别多事！”毕夏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黎允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感慨：“恋爱不应该甜甜蜜蜜的吗？难道真是相爱容易相处难？”

    “一个人嘀咕什么呢？”一个声音响起，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黎梓然。明明初中部在隔壁那栋楼，可这个上初二的小屁孩总是跑到高中这栋楼来，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黎允儿的四周，还常常当着很多人的面喊她“姐姐”。

    黎允儿转过身，皱皱眉：“是什么原因又过来？”每一次他到高中部这边，都会有无数个理由，不是过来找人就是过来借书，要不就是初中部的厕所人满为患，他到这边来上厕所。

    “想过来晒晒太阳。”黎梓然瞥了她一眼，又撇了一下唇，将目光收回，把嘴里正嚼着的口香糖，慵懒地吹了个泡泡出来，然后伸个懒腰，“就说高中部这边早上的太阳特别好！”

    黎允儿坏笑着，一把搭在他的肩膀上：“该不会是专门过来看我的吧？”

    “我没那么无聊！”黎梓然突然朝她身后喊，“姚元浩。”

    吓得黎允儿立刻收起张牙舞爪的表情，“温柔”地回头去看，定睛看清以后才知道被黎梓然耍了，而后者已经逃开几步，鄙夷地冲她冷笑：“就这点儿出息！”

    黎允儿朝他追过去：“给我站住！你这个小屁孩……”她突然停住脚步，因为姚元浩真的从走廊的那边走过来，她立刻转身，文文静静地朝前走。但是她刚才的模样已经被姚元浩看在眼里，让人忍俊不禁。

    “她这么可爱，你为什么不喜欢她？”黎梓然突然凑上前说。

    姚元浩吓了一跳，看清面前的人，知道他是黎允儿的弟弟——黎允儿在手机里拍了好多他的照片，她总是问：“是不是跟我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姚元浩一时语塞，倒是黎允儿了然地笑笑：“就知道溜须拍马不适合你，明明他就比我好看很多嘛。”

    此时的姚元浩脸微微地红了，跟一个男生，还是一个小男生，站在走廊上讨论这个问题，有点儿诡异的感觉。

    “她那么可爱，又单纯又善良——人真的很不错！”黎梓然认真地望着他，“试试喜欢她吧！”

    姚元浩笑了：“我知道了，你这个弟弟还真不错！”

    “你知道我是她弟弟？”黎梓然惊喜地问。

    “她手机里有好多你的照片。”

    黎梓然怔了一下，然后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升腾起了蒙蒙的湿意，嘴唇微微嚅动：“我以为她会很讨厌我。”

    “怎么会？”姚元浩看着他动容的表情，“你也说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啊！”

    黎梓然深深凝望着走廊的尽头，虽然明明那里已经没有了黎允儿的身影，但他依然冲着那里笑了笑，轻声地说：“我知道了。”

    姚元浩看着他转身离开。他有些诧异他们的性格如此不同，黎梓然虽然年纪小，但穿着打扮和说话的语气都特别成人化，他脸上有一种神秘淡然的气质，和黎允儿风风火火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不过姚元浩知道，就算性格如此不同，他们却也是彼此喜欢的。他准备进教室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从他身边默默经过，她侧了侧身，露出微肿的脸，还有浅浅的掌印在上面。他有些微微的惊讶，然后撞上楚君尧的目光，他们颔首打了个招呼，然后擦肩过去。

    楚君尧在校园里遇见沈冬晴的时候，注意到她脸上的伤，明显的掌印肯定是被人掌掴，他停顿一下，原本不想管，却直直地走到她面前，“怎么回事？”

    沈冬晴错愕地抬起头，看到是他，竟然怔了好一会儿。

    “问你话呢，被谁打了？”

    沈冬晴摸摸自己的脸，艰涩地笑笑：“没什么。”

    “你爸你妈打的？”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不是。”

    “那是谁？”楚君尧皱皱眉，“你被谁欺负了？”

    “不……不是。”沈冬晴急切地回答。可是该怎么跟他解释呢？这真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她要从去年夏天的那场车祸开始说起吗？

    “不想说就算了！”他冷冷地看她一眼，心里开始责备自己的多事。

    “你……”沈冬晴突然问，“你昨天是不是有事？”昨天楚君尧中午才来的学校，而且一脸心事重重，今天竟然穿了和昨天一样的外套，这太不寻常了。

    楚君尧垂了垂眼：“昨天送我妈妈去住院。”

    沈冬晴咬了咬唇：“阿姨她没事吧？”

    “有事。”他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告诉的人竟然是她。他没有告诉毕夏，没有告诉何晨宇和敬嘉瑜，他一个人闷在心里担忧，就算昨天送母亲去医院住院的事他也没有透露。可是，看着沈冬晴，他竟然就这么自然地说了出来。也许，在她面前，他知道不会被怜悯和同情。

    “我知道那种心情……”她静静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可笑的掌印，“我妈妈也病了，因为车祸，她瘫痪了。很难受，很疼，很无能为力……不要紧，只要她活着，我就有妈妈。”

    她的话辛酸得要惹出他的眼泪，他别转面孔，深深地说了句：“对不起。”

    “你说过很多次了！”她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在她的笑容里有些怔神，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这样明朗地微笑，她的头发有些乱，脸肿着，一点儿也不美，可是他却觉得她像是从清晨田野里跑来的女孩，有种天然质朴的感觉。他的道歉和以往有所不同，不是因为不喜欢她，而是为曾经对她的那种蔑视和轻贱。她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走路低着头如蝼蚁般卑微，在教室的角落里，永远都是静静的表情，可她会在瞬间爆发出很大的力量来，让他惊讶。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差劲的女孩，她身上的那股劲和毕夏的不同，她的是蛮力，一种傻得让人觉得辛酸的蛮力。

    “有不懂的功课可以来问我。”他轻声地说。

    沈冬晴赶紧点点头，“嗯。”停顿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阿姨要住很久的院吗？”

    “不知道，也许吧……明天手术。”

    “别担心。”

    楚君尧转过身，说：“你的脸，用热鸡蛋敷敷吧。”

    沈冬晴看着他的背影，眼泪迅速地滑落。也许卑微的感觉是这样的——你给一点儿阳光，我就会灿烂起来。是楚君尧，是楚君尧呀！是那个离她十万八千里的少年，他在询问着她，关切着她。明明是一件让人欣喜若狂的事，可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每 一次，每一次她经过他的身边时，就会被他的气场镇住，目光偷偷望上去，心头一酸，难过涌了上来。不是刻意要去注意他，但她知道他喜欢读的书，喜欢的体育活动，喜欢的食物……在对楚君尧的暗恋中，她太过用力了，纠缠于内心，就像一张紧绷的弓，满满的都是情绪。

    第二天，楚君尧在医院里遇见沈冬晴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讶异。她扎着马尾，捧着一本书静静地坐在离手术室不远的长椅上，她没有过来跟他打招呼，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在长长的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手里的书本一页也没有翻过去。

    楚君尧和父亲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在一点儿一点儿延长的时间里煎熬。医生说手术后也要进行很多次的放疗才能有效控制病情，而复发率是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六十，除了要一直服药，还需要很多的康复治疗。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对于楚君尧来说，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面对的痛楚。

    手术结束，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对家属说：“48小时内是术后最危险的时间，要防止咳嗽、呕吐等引起出血。”

    母亲脸色苍白地被送出来，她双眼紧闭，颈项处被包裹了厚厚的纱布，手腕、身上插着各种监控仪器，一滴又一滴的液体流进她的身体，以帮助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楚君尧转过身看了沈冬晴一眼，她站在走廊的那边，微微地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依稀间，他多么希望站在那里的人，是毕夏。他的心黯然一下。

    医生过来让父亲去药房里拿药，楚君尧一个人守着母亲，他看着那些仪器，心跳、血压都很正常，一颗焦灼的心稍稍安稳一些的时候，突然看到母亲的手在抽搐，他惊慌失措地按住母亲的手，凄然地喊：“妈……妈！”他迅速按下床头呼叫器，然后看到沈冬晴突然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就朝外面跑去。他听到沈冬晴大声地呼喊：“医生，医生，12床病人！”

    母亲的情况越发严重，她开始咳嗽，血顺着嘴唇流淌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楚君尧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带着哭腔不停地喊：“妈……妈……”

    医生和护士挤满了病房，沈冬晴拉着楚君尧站到一边，他浑身发冷，惊惧地看着医生对母亲进行急救，医生扶着母亲侧躺着身子，让她的咳嗽能够平稳，然后迅速往母亲的静脉中注射液体……

    楚君尧靠墙站立，泪流满面，他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他的心在呐喊，在乞求，在祷告——他全身痉挛，靠深呼吸才得以喘息，面前的人是他的至亲至爱，可是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痛苦里挣扎。

    几分钟过去后，母亲的抽搐终于缓解，她慢慢平静下来，医生松了一口气：“是低钙引起的并发症，在点滴里再加一组，特别注意咳嗽的时候要稍微侧身。”

    楚君尧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刚才的一幕简直是一场噩梦，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可是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那种绝望就好像鱼钩在皮肉里穿来刺去。

    医生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好好照顾你妈妈。”

    他看着沈冬晴俯下身去，用纸巾小心地擦拭着母亲嘴角咳出来的血，她的动作小心轻柔，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软软的东西正无穷无尽地向外汹涌奔流。

    中午的食堂，毕夏和黎允儿坐在一起，黎允儿狐疑地说：“怎么今天没有看到楚君尧，就何晨宇和敬嘉瑜两个人？”

    毕夏心里顿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黎允儿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收了声，忍住要去招呼他们的念头，没想到敬嘉瑜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那人怎么了？”黎允儿朝何晨宇冷哼一声，“谁得罪他了？”

    敬嘉瑜神色凝重地看了毕夏一眼：“今天楚君尧的妈妈动手术，他请假了。”

    黎允儿“啊”的一声，而毕夏也在诧异里缓缓抬起头来。

    “你们在冷战，所以他没有告诉你。”敬嘉瑜说，“我想这个时候他很需要你。”

    “怎么会这样……”黎允儿艰涩地说，“毕夏的奶奶也刚动完手术，脑出血。”

    “那你们的冷战？”敬嘉瑜渐渐有些明白了，两个心情都不好的人，谁也不肯低头解释，所以误会越来越大。

    “在哪家医院？”毕夏静静地问。

    “二医院。”

    毕夏停顿一下。

    “不去吗？”敬嘉瑜思忖一下，“其实怄气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你们生疏，不管怎样，我都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

    黎允儿重重地喊了一声：“毕夏！”

    毕夏狠狠地瞪了敬嘉瑜一眼：“坏蛋，怎么才告诉我。”她不顾一切地朝外面跑去，心里对楚君尧的怨恨早已灰飞烟灭。她明白他的心情，奶奶急救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要失控了，满满的都是害怕，而他竟然在同时和她有着相同的心情，他们的冷战不过是一场情绪的对抗，他们需要彼此，却适得其反地推开了对方。

    她坐上出租车赶到医院，拨打楚君尧的手机，声音发颤：“在哪里？楚君尧，你在哪里？”

    他怔了一下，知道她在医院，忙回答：“住院部，十九楼。”

    “等我，马上来！”她举着电话来不及挂，奔向电梯间，可是电梯迟迟不来，她当机立断地冲向楼梯间，她咚咚地拉着楼梯把手向上跑，呼吸又急又喘——还举着电话的楚君尧听到她在楼梯间奔跑，也迅速奔向楼梯间，她在努力向上，他在拼命朝下，他们都急切地想要见到对方——终于，他们在楼梯间遇到，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抬起手来，紧紧地揽她入怀。他还在后怕刚才的种种，有一种会来不及的感觉——来不及珍惜，就会失去；来不及深爱，就已经离别……原来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来不及。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心悸不已。

    “妈妈，”他哽咽着说，“妈妈是癌症，我好怕，毕夏，我怕极了。”

    她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楚君尧，对不起！不是因为你没有接电话而生气，其实是那天我奶奶突发脑出血住院了。”

    他的身体一震，却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好像生怕她会消失，他轻声地说：“对不起。”

    沈冬晴站在转角的地方，看着冰释前嫌的他们，她默默地退，默默地退——也许她应该退到更远的地方，才能够走出楚君尧的影子。

    下午放学的时候，有同学过来给沈冬晴传话，说她的家长在门口。沈冬晴吃了一惊，立刻弹跳起来，想着难道是父亲来了？她到耀华中学后，父亲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不是去裴家，而是直接到学校来找她，这次她以为也是父亲，心里激动起来。可是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到周阿姨站在车前，冲她微微地笑了笑，而沈冬晴的心却骤然紧张起来，从那天晚上的争执后，她都早出晚归，尽量避免遇到裴家的人，徐阿姨见到她脸拉得老长，摔摔打打的，但也仅限于只有沈冬晴在的时候。沈冬晴睡在书房的沙发上，却觉得舒服了很多，她可以从整墙的书柜里任意地看书，一本又一本……不用担心谁会关灯。从政治、历史、经济、人物传记……她像一块海绵一样，对什么都感兴趣。她现在除了拍照，还会给那些照片配一些感悟的文字，她文笔清新独到，温暖励志，很受编辑和读者的喜欢。

    第一笔两千元的稿费她收到了，本来要还给裴雨阳一些，他说什么也不要，推让几次后她也只能算了，想想上次给楚君尧生日送的“幸运草风铃”还剩下一些材料，她就给他也做了一个风铃以示感谢，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留了五百元做生活费，其他的全都给母亲邮寄回去，一起寄回去的还有她和出版社签订的那份合同。母亲打来电话喜极而泣，挂了电话她也在这边哭了一场。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总是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很好，成绩在进步，她开始挣稿费，裴家人对她很好，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可是——想家的时候她总是哽咽得流出泪来。

    她忐忑地朝周阿姨走过去。

    周媛想要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迟疑一下，替她拉开车门：“今天周阿姨请你在外面吃饭。”

    沈冬晴停顿一下：“不用了，周阿姨，您有什么事？”

    “先找个地方吧。”周阿姨不由分说地坐到驾驶座上，探出身子，“上车呀！”

    那还是沈冬晴第一次坐裴家的车，心里觉得别扭。撞伤母亲的那辆车已经被裴家卖掉了，这是一辆沃尔沃的新车，据说这个牌子的车车祸事故是零死亡率。

    “系上安全带。”周阿姨亲近地替她拉过安全带扣上。

    沈冬晴抿了抿唇，看向了窗外。

    她们找了一家西餐厅，沈冬晴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穿着陈旧的校服，扎着很土的麻花辫，背着书包的样子与这里的精致优雅一点儿也不搭。她停下来，嗫嚅着说：“周阿姨，不用……”

    “没事，难得出来吃一次饭。”周媛拉着她的手坐到沙发椅上，沈冬晴局促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水晶玻璃折射出的流光溢彩，大理石的地面可以把人影儿照出来，连窗帘都是一种叫“软烟罗”的绿纱，整个店堂都奢华得像坠入了海市蜃楼。

    周媛也不问她，自顾自点了好些菜，光听名字已经觉得很贵。沈冬晴心里更加紧张，周阿姨要找自己说的事一定很难启齿，才会这么大费周章。

    “周阿姨，”沈冬晴垂了垂眼，“其实不用……您要说什么，直接说吧！”

    周媛把点菜单合上，停顿一下：“阿姨确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

    “雨阳马上就要高考了，阿姨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先在学校住一阵。”周媛有些为难地望着她，“并不是觉得你会影响雨阳，而是觉得这孩子对你太上心了，难免会在学习上分心。”

    沈冬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地蜷缩了起来：“好的。”

    周媛看着她，她的眼睛有种疏远的戒备，清冷得就像北极的寒冰。

    “不是阿姨反对你们来往。”周媛尽量用语重心长的语气，“你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就放弃对未来选择的权利，你会遇到比雨阳更好的人……”

    “您误会了！”沈冬晴打断她，“我跟裴雨阳没什么，他对我很好，但也只是因为同情我。”

    “这孩子……这孩子说很喜欢你。”

    沈冬晴皱了皱眉：“周阿姨，也许他只是说气话，您也知道他很叛逆，而我，您大可放心，我不会缠着裴雨阳，也不会跟他有什么瓜葛……我只是把他当你们家儿子。”

    她知道这句话对裴雨阳来说，有点儿重。她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为她做了很多事，可是他是裴家的儿子，他们两家有着解不开的宿怨，怎么会再纠缠下去呢？

    周媛也听出了她的意思，知道这也就是儿子的一厢情愿罢了，心里不免又觉得徐阿姨说的话也许有几分道理，她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搅得他们家不得安宁。

    气氛有些冷场，沈冬晴刚想要站起来离开，开胃菜已经上来了，她迟疑了一下，不想拂了周阿姨的面子，毕竟她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这比她想象的已经好很多。

    “其实周阿姨挺喜欢你的。”周媛微微叹口气，“如果不是因为……周阿姨会对你更好一些，希望你能理解。”

    “其实挺好的。”她们虽然冷淡疏远，但并没有苛责过她。

    “快吃吧，一会儿还有冰激凌，雨阳最喜欢吃这家的……”她不经意地提到裴雨阳，又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顿饭吃得并不轻松，沈冬晴根本不懂西餐礼仪，只是偷偷观察旁边人的手法，虽然很生涩但也不至于失态，倒是周阿姨啧啧赞许：“你果然是个好学聪明的孩子。”

    其实天知道沈冬晴有多紧张，她害怕的，不过是自尊再次跌落下去。

    吃过晚饭后，周阿姨直接把沈冬晴送回了学校，她已经打点好一切，在学校的宿舍给沈冬晴找了一个位置，只是因为很着急，所以并没有和原班的同学住一起，住进的是高三年级空出来的宿舍，她的行李周阿姨也都带过来了，大约知道她喜欢看书，还挑了几本一并给她。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需要什么尽管说。”周媛迟疑了一下，“你妈妈那里……”

    “我不会说的。”沈冬晴提着自己的行李，轻声地说，“谢谢。”

    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沈冬晴一走出教室就看到走廊上的裴雨阳，他冷着一张脸，冷厉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转身逃走的时候，裴雨阳已经疾步挡到她面前，她低着头，抱着书本朝左想要绕过他，他亦朝左；她向右，他亦向右。反复几次，引得旁边的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沈冬晴本来就不愿意受到注目，现在更是着急，想要跑开，可是胳膊被裴雨阳拉住，心里一哆嗦，手里抱着的一沓书就哗啦都掉到地上了。

    “你……”裴雨阳还没有说完，拽住沈冬晴胳膊的那只手已经被人大力甩开。他抬眼一看，认出了他，是沈冬晴喜欢的那个男生。他的心好像被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硬生生扯下一块——看来他们发展得不错，他竟然会英雄救美了。

    沈冬晴看到和裴雨阳对峙的楚君尧，也惊呆了。

    “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楚君尧问沈冬晴。

    “我……其实……”沈冬晴急匆匆地想要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得鼻翼上都在冒汗。

    “我有话跟你说。”裴雨阳望着沈冬晴。他昨天回家才知道沈冬晴搬到学校住了，他在家里和父母狠狠吵了一架，撂下一句狠话，要是他们不让沈冬晴回家住，他就不参加高考了。他虽然知道住校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不用再小心翼翼，不用看谁的脸色，可是他却自私地希望她能留下来，他想要每天都看见她，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他的心里也会像灌满了春风一样温暖。因为和她的约定，他开始奋力读书，其实知道时间根本就不够了，但至少多一分努力也就多一分希望。

    裴雨阳拉着沈冬晴，想让她跟他走，他有满腔的话要说，但现在看上去有点儿难。

    楚君尧挡在她面前，把他当成她惹的一个麻烦，冷冷地说：“你看不出来吗？她不愿意！”

    “你是谁？凭什么管她的闲事？”裴雨阳睨着楚君尧，表情很挑衅。

    “你又是谁？”何晨宇、敬嘉瑜……班上的男生齐刷刷地站到楚君尧身后，一副“人多势众”的样子。

    “裴雨阳，你快走吧！”沈冬晴低声地说。

    “要我说出来吗？”裴雨阳冷冷地威胁她，“要我说出我们的关系吗？”

    沈冬晴惊慌失措，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根本不想让同学们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裴雨阳家，特别是在楚君尧的面前——那太悲凉了。

    楚君尧没好气地推他一把：“快走！”

    裴雨阳像被激怒的豹子，愤怒地想向他扑过来，沈冬晴心里一乱，抬手抓住他的手，“裴雨阳，别闹了！我跟你走！”

    “喂！”楚君尧瞪她一眼，“你到底在怕什么？”

    沈冬晴吸吸鼻翼，艰涩地给他一个笑容：“其实，其实他是我朋友。”

    “可你明明见到他就躲！”楚君尧厉声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大家会帮你！”

    “真的……没事！”沈冬晴感激地望着他们。她没有想到，楚君尧、何晨宇、敬嘉瑜，还有平时根本连话都没有说过的同学，都把他们团团围住，竭力地要保护她。

    裴雨阳转身就走，沈冬晴默默地跟着他，等她走了老远，再回头的时候，看到楚君尧还站在那里，她的眼泪涌了上来——不要这么好，不要对她这么好，这会让她的心里生出希冀，这会让她对他抱有幻想。可是明明，明明他和毕夏的那个拥抱就烙在她的心里，他们是那么般配又美好的一对，而她，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只丑小鸭。

    “他是你男朋友吗？”裴雨阳满心嫉妒地问。快否认，快否认，否则我会疯掉！

    “当然不是！”她立刻回答，让他的心在弹簧床上狠狠地蹦了一下。

    在昏黄的灯光下，裴雨阳站定，没有回头：“那个人，你是喜欢的吧？”

    沈冬晴咬了咬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喜欢？”说完他转过身，久久地望着她，嘴唇颤抖。

    “是路标吧。”她望着远处，“因为很迷茫，所以在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那是要到达的地方。”

    “难道我就不可以吗？”他艰涩地问。

    “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不对。”

    “是车祸……”他虚弱地说，“是因为车祸吗？”

    “你明明知道，就是这个原因！”

    “……难道一点点也没有吗？一点点的喜欢。”明明有光线，但他的眼睛却陷在一片黑暗的阴影里。

    “没有。”她坦白利落地回答，“裴雨阳，我只想要安静地学习，你也要好好加油，准备高考，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考上！这是真的！”

    “你回来住！”他像个蛮横的孩子，跟她谈条件，“你回来，就算讨厌也好，怨恨也好，你也要在我的眼皮底下。”

    “别让我为难了！裴雨阳，你知道我不能回去住，就是因为你！”

    “我会跟他们……”

    她飞快地打断他：“吵还是闹？是威胁还是恐吓？裴雨阳，你别那么幼稚！这真的很可笑！”

    裴雨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自嘲地笑笑：“对，我就是这么幼稚！想要和你说话，我要威胁你；想要和你一起吃饭，我要威胁你；想要你理我，还是要威胁你；就像现在，我想要和你见一面，还是得威胁……我的幼稚，都是因为你！沈冬晴！我恨我的幼稚，更恨自己没有办法不去威胁你！”

    楚君尧站在走廊上，看着裴雨阳和沈冬晴在楼下谈话，直到他转身离开，楚君尧才安下心来，他还记得沈冬晴前些日子脸上的“巴掌印”，她平时对谁都唯唯诺诺的样子，怎么就有人会好意思动手打她呢？

    “好啦，可以走了！”站在一旁也密切关注的何晨宇松口气，“看来沈冬晴不会被欺负。”

    “就算是被欺负，她也不会说出来。”楚君尧耸耸肩膀，“她就是个笨蛋！”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她？”何晨宇狐疑地问。

    楚君尧怔了一下：“如果不是她，是别人，我也会出手！”楚君尧没有说，他是真心想要帮助沈冬晴，他对她的印象早已改观，从心里把她当成了朋友。

    楚君尧和毕夏在车棚遇见，她和黎允儿已经等了他一会儿，听到（7）班的同学把刚才的事大致讲了一遍，黎允儿也很惊讶，“是个很帅的男生来找沈冬晴？到底有多帅？有没有我弟弟……”黎允儿把手机掏出来给对方看，“有他帅吗？”她现在简直就成了“黎梓然控”，每天都会不由得提到黎梓然的名字。父母有邀请过黎梓然到家里来，还一起组织了几次家庭活动，去外面吃饭，去郊外烧烤，去游乐园聚会。去游乐园的那次黎允儿和黎梓然都觉得很尴尬，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可父母觉得他们会对去游乐园很有兴致，一路上她对黎梓然恶语相向，而他就是好脾气地不为所动，这让黎允儿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指责她怎么这么刻薄。可是她在他面前好像变得特别任性，反正知道黎梓然会让着她，就越发肆意。

    “你弟弟真帅，不过风格不一样，来找沈冬晴的那个男生是有点儿痞痞小坏的感觉，像小狮子。”

    黎允儿不置可否地“嘁”一声，把手机收起来：“你太没眼光了！”

    “那你是觉得我最帅咯！”黎梓然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吓得黎允儿猛咳几声。

    “没事干吗总站在人身后？”黎允儿不满地嘀咕，“像个鬼一样。”

    “怕鬼吗？”黎梓然一本正经地问。

    “我又没做亏心事！”

    “说不定我真的会变成鬼！”黎梓然慵懒地笑了笑，“会怕吗？”

    “怕你？小屁孩！”黎允儿举起手做狰狞状，“看看谁厉害！”

    黎梓然嘴角一挑，不屑地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吓人。”说着他坐到她单车后，“载我去公交车站。”

    毕夏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们俩，虽然黎允儿当着黎梓然的面总是没好气地跟他讲话，但其实很关心他。校电视台的节目她也会认真去看，然后对黎梓然做的节目评头论足。有一天听到初中部一个男生在校门口被车蹭了一下，她立刻跑去打听是谁，生怕会是黎梓然。

    “快下来，你这个小屁孩……毕夏，那我先走了！这家伙，真是缠人！”黎允儿一边儿说一边儿摇摇晃晃地推着单车。

    毕夏笑了笑，回头再看看，车棚里的车已经取得差不多了，而楚君尧没有来。怔神之间看到陆怀箫也过来取车，两个人淡淡地打个招呼，也没有多做交谈。陆怀箫马上就要高考了，他像个苦行僧一样每天埋首苦读，分分秒秒的时间都很沉重。

    楚君尧看到毕夏的时候，她正在心里默诵一篇英语课文，这点儿空余时间她也利用了起来，不想荒废。

    楚君尧抬手在她面前晃晃：“神游到哪里去了？”

    毕夏拍掉他的手：“又去做英雄了？”

    一旁的何晨宇冲他们笑笑，自己取了单车先走了。

    “学校里到底有多少你的眼线？”楚君尧推着单车问，“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

    “沈冬晴没什么事吧？”

    “应该是认识的人，不过她突然住校了！”

    毕夏愣了一下：“你倒是很清楚。”

    楚君尧坏笑起来：“我怎么闻到一股酸酸的味道？是吃醋了吧？”

    “沈冬晴吗？”毕夏漠然地望他一眼，“不至于。”

    “她好像有很多秘密，真是一个猜不透的人！”

    “我其实觉得她挺不错的。”毕夏和楚君尧推着单车并肩走在夜风里，“她帮了你很多次，而且安静温柔，不像是那种惹是生非的女孩。”

    毕夏并不讨厌沈冬晴，甚至有些同情她，那样一个女孩——瘦瘦小小，怯怯卑微，穿行在校园里的时候，会被背景给盖住。

    “你奶奶怎么样了？”楚君尧问。

    毕夏眼神暗了一下：“虽然醒过来了，但恢复得不好，手脚不如以前灵活，医生说会丧失一部分记忆，现在也只能用药物控制。”奶奶一直在医院里住着，父母请了护工照料，这些日子她也是时常去医院里探望，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很让人揪心。特别是看她走路颤颤巍巍需要人搀扶的时候，毕夏就难过不已。

    “会慢慢好起来。”楚君尧宽慰地说。

    “阿姨呢？”

    “我妈已经出院了，等伤口愈合后就要接受放疗。”楚君尧故作轻松地说，“我们都有信心，一定可以战胜病魔！”医生说母亲的手术很成功，病灶都已经清理了，但也要五年内不扩散才能够安下心来。

    成长是不是总要伴随着疼痛？也许长大本身就是一种永难磨灭的疼痛，在我们退去青涩稚气的时候，我们也要面对命运给我们设下的一道又一道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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