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台风过境

    夏日的脚步伴随着六月来到，高三生们严阵以待地准备上战场，校园里连每天的广播都停了下来，静悄悄地，留给高三生最后安静的复习时间。

    毕夏去陆怀箫的教室找过他一次，她给他准备了一个笔袋，“别紧张，只要发挥正常就好！别忘记带一杯蜂蜜水，喝点儿甜的会轻松一些。”

    他接过笔袋，垂了垂眼，感觉像在深冬夜里下起了一场暖雨，氤氲得没有一点儿雨声。

    走廊上很静，教室里很静，整个世界静得只有风在附近逡巡，他突然抬起手臂，在毕夏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抱了抱她，又迅速地松开，蜻蜓点水得像是没有这个拥抱一样。

    “鼓励，”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我希望有一个鼓励。”

    毕夏也笑了，认真而真诚地重新拥抱了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加油！”她一直对他含着某种微妙的情绪，应该是一种比朋友还多的好感。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不为所动”的表情，冷冷静静的，可她知道，他心里的惶恐，害怕失败，渴望成功。又或者她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都是那种认定了某条路要走，就绝对不会看向旁边的岔路一样的定力。

    “谢谢。”他由衷地说，觉得心里已经充满了力量。

    毕夏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发现他还在原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就是知道，他一定会在那里。

    高考结束后，毕夏他们也要迎来期末考试，那些日子所有人都忙得昏天黑地，每个人的桌上都堆满了资料、作业本、参考书。

    临考试前一天，新闻里说台风要来了，傍晚的时候会登陆这座城市。毕夏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时，风已经把树枝刮得乱颤，教室里有一种盛夏般的烦躁的沉闷感。

    迎风骑单车是件困难的事，风越刮越烈，世界都在噼里啪啦地碎响，窗户被急速推过去的声音，门被合上的声音，广告牌被吹翻的声音，还有车辆防盗器此起彼伏的报警声……云层压得很低，乌黑地翻滚着，就像天外来的骑兵要占领这座城市。满大街的凌乱，废纸、隔夜的报纸、食品包装袋……被风吹得在空中踉跄，然后落到地上滚来滚去。行人倒是很淡定，到了夏季这海边的城市总会有几场台风，从海那边刮过来。

    黎允儿和毕夏的外套都被吹得鼓起来，眼睛快睁不开，一张开嘴就灌进凉风。虽然是六月，但台风天里气温很低，再加上刮风，只穿一件薄衫会冻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黎允儿看到路边的酸奶店，指给毕夏，示意她先去那里喝一杯。

    毕夏由着她，两个人倚着柜台，背靠背站着，咬着吸管吧唧吧唧地喝酸奶。玻璃窗外是摇摇欲坠的世界，但小卖部里面的两个人却有些惬意悠闲。

    “暑假有什么计划？”黎允儿问。

    “去上补习班。”虽然在寒假上补习班的经历并不轻松，但毕夏还是决定再去走一遍，就算只能提高一点点的成绩，那也是值得的。

    黎允儿白她一眼：“算了，跟你讨论暑假计划完全就是自取其辱。”

    毕夏笑了：“你是不是该出国了？别偷偷地就溜了，好歹也说一声。”

    “很舍不得吧？”

    “那是什么感觉？”毕夏促狭地笑笑。

    “真无情。”黎允儿撇撇嘴，“我才不走呢！我要守着姚元浩……”

    “就算守着，那你至少应该考跟他一样的学校吧？”

    黎允儿“啊”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想过。”

    “就说你神经不是大条，是大大大条！”毕夏讥诮地说，“那你想怎样？以为不出国就可以永远待在耀华中学吗？”她有时候真的很佩服黎允儿，她毫无计划，没有章法，就算是一个星期后的事她也不会清楚，要让她去想一想高考打算报的学校，想要念的专业，或者是职业规划，对她来说就两个字：空白。有时候她也会天马行空地想，我要做个空姐，在飞机上邂逅我的白马王子，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天赐良缘”？我要是中五百万，就包机请全班同学去毕业旅行，这样每个人对于青春的记忆一定不会少过她这一笔……她那种执着的幻想精神和毕夏的务实真是形成巨大的反差，但这就是黎允儿，简单又纯粹。

    这样美好的黎允儿，命运却给她设置了一个很难的障碍。如果毕夏知道那天黎允儿会出事，而那关键性的时间竟然是喝一杯酸奶的时间，她一定会对黎允儿说：“现在，立刻，马上回家！”

    可是命运是这样的，不是早一分，不是晚一分，总是掐得死死的，算得准准的。

    那天毕夏和黎允儿在路口分手后，各自回家。按照平时的路程，黎允儿十分钟后就会到家，毕夏只要五分钟。毕夏回到家后，先去了奶奶房间，奶奶虽然已经出院，但她行动不方便，家里请了保姆，一是照顾老人，二是料理家务。医生说要多跟奶奶聊天儿，这样会让她回忆，有助于她记得一些事，所以毕夏每天都会陪奶奶聊会天儿，然后回房间里写作业。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她接到了黎叔叔的电话，说黎允儿还没有到家。

    “不会呀。”毕夏诧异地说，“因为台风学校还提前一个小时放学。”毕夏再看一眼窗外，心里哆嗦了一下，外面已经下雨了，天黑得辨不清方向，哗啦哗啦的大雨被风吹得斜扑到玻璃上，像无数双手在擂着玻璃。

    黎叔叔也很着急：“手机通着，但是没人接，这种天气，真是急死人了。”

    “黎叔叔，我去找找她！”毕夏蓦地站起来。

    “你别去了，外面风大雨大……有消息我再通知你！”黎浩天匆匆挂掉电话。

    毕夏心急如焚，她确定在路口分开的时候黎允儿是朝着家的方向走的，她会去哪里呢？台风已经来了，外面狂风大作，天暗得看不清方向。

    她想了想立刻给姚元浩打电话，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给何晨宇和楚君尧打了电话，再打给平日里跟黎允儿走得近的朋友，可大家都说没有给黎允儿打过电话，也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黎允儿的电话一直是通的，但始终没人接听。

    毕夏在家里坐不住了，她打算去黎允儿家看看。父亲给她拿了件外套：“现在外面太危险，爸爸送你去。”

    毕夏点点头，眼泪都快掉下来：“黎允儿不会有事吧？”

    “也许只是因为有事耽搁了——”毕清军的话毫无说服力。这种天气，谁都会匆匆地往家里赶，黎允儿又怎么会有事耽误呢？在去黎允儿家的路上，毕夏不断地接到电话，大家都在询问黎允儿有没有找到。毕夏无奈地说：“还没有等到黎叔叔的电话。”

    到达黎家的时候，黎允儿的母亲在，心急如焚地拉着毕夏的手：“我们家允儿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外面下这么大雨……会不会，会不会被人绑架了……”甄岚说不下去，胆战心惊地流下泪来。毕夏的心也不断下坠，她记得去年她也差点儿被绑架，只是因为那些人想要拿到赔偿款而已，而黎允儿会不会遇到真正的绑匪呢？

    “还是报警！”甄岚抹抹眼泪，“对，要报警！”

    “可是现在失踪还不到三个小时。”毕清军艰涩地说，“应该无法立案。”

    “甄阿姨，您别着急！”毕夏安抚地说，“黎允儿，黎允儿一直是个有福气的人。”对，她每次抽签都是上上签，她耳垂很大，额头很宽，掌心很厚，她总是一副有福气的样子，她一定不会出事的。

    正在着急的时候，接到了黎浩天的电话，“孩子找到了，在医院。”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毕夏看着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拼命地咬住手背。黎叔叔是在黎允儿回家的那条路上打听到的，在黎允儿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挂在楼上的铝质广告牌被台风刮下来了，黎允儿眼看着它要砸向一名小学生，想也没想就扑上去，挡在了上面。她被广告牌砸昏过去，在被人送往医院的途中，手机也丢失了。

    毕夏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黎允儿已经醒来，她半坐在病床上，安然无恙，正在大口大口地吃方便面，吃得津津有味，欢畅无比。

    毕夏看她这个样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又是疼惜又是生气：“你是存心让大家着急？”

    黎允儿把方便面盒端到嘴边，咕噜咕噜地喝汤，然后抹抹嘴巴，笑了：“在你来之前我才醒！早知道应该多昏迷一会儿，也许能看到你哭天抢地的样子！”

    “你这个坏蛋！”毕夏朝她肩膀拍过去，看着凶，其实落下去的力道很轻。她真是急坏了，奶奶突然发病的样子让她记忆犹新，她很怕身边的人再出意外。刚刚她心里有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直到看到完好无损的黎允儿，她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病房里气氛很好，黎允儿在讲着她“救人”的那个瞬间：“说时迟那时快，我丢下单车就扑了过去，然后听到‘轰’的一声，就好像电视机突然断电一样，我的眼前一黑，什么都不记得了。”

    “幸好没事，以后别逞强了！”黎允儿的妈妈责备她说，“想想就后怕。”

    毕夏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上面是姚元浩的名字，暧昧一笑，递给黎允儿，说：“其实他挺关心你的。”

    黎允儿扫了一眼手机，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也羞涩起来，接过手机，轻轻地“喂”一声。

    然后她狐疑地“喂喂喂”了好几声，低下头看看手机，确认电话接通，又说：“姚元浩？我听不清，你在吗？”

    “怎么没人说话呢？”黎允儿把手机递还给毕夏。

    毕夏把手机贴到耳边，听到姚元浩的声音：“黎允儿，听到了吗？我在呀，是不是信号不好？”

    “听到了！”毕夏又把手机贴到黎允儿耳边，可黎允儿还是一脸茫然地“喂喂喂”。

    反复几次，毕夏干脆把手机摁开免提，这次姚元浩的声音从话筒里清晰地传了过来，所有人都听到了，然后面面相觑地望着黎允儿。

    “宝贝儿！”黎浩天紧张地望着她。

    “黎允儿，怎么回事？”毕夏的心重又提了起来。

    黎允儿的眼睛从一片茫然里慢慢变得惊慌失措，她捂着耳朵，松开，下压，松开，下压……然后张了张嘴：“你们在说话吗？可我怎么听不见？”

    毕夏坐到她的床边，扶住她的肩膀：“黎允儿，别玩了！会吓到我们的！”

    “什么？”黎允儿侧了侧头，把耳朵放过来“倾听”。

    毕夏的心揪了一下：“黎允儿，都跟你讲了，别玩了，别玩了！”

    “爸，妈，毕夏……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了？你们在说话吗？”黎允儿攥住毕夏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

    “别着急，可能只是暂时的！”黎浩天急忙摁下床头的呼叫器。

    黎允儿则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嘴大哭起来：“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了！我的耳朵……听不见了！”

    医生很快就过来了，黎浩天把情况跟医生说了一下，黎允儿像看见救星一样，把哭声收起来，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任由医生给她做检查。医生把专用的医用电筒往她耳朵里照了照，同情地看了黎允儿一眼，对他们说：“核磁共振的片子出来了，应该是她的听力神经受到了损伤。”

    黎允儿抹了把眼泪：“你在说什么？”

    毕夏揽住她的肩膀，竭力地想要安慰她，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暂时的还是会一直……”甄岚颤声地问。

    “这个不好说，有可能很快就康复，也有可能会一直这样……”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

    毕夏拿出手机在上面敲字给黎允儿看：

    医生说你只是暂时的，一段时间后就会恢复。

    她竭力地给黎允儿一个轻松的笑容，在所有人的安慰下，黎允儿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已经很晚了，毕夏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来，一身湿漉漉的姚元浩竟然出现在病房门口，他头发凌乱，镜片上全是雾气，裤脚上沾满了泥水，手里举着的伞像小溪一样往下淌水，毕夏诧异地看着他，外面是狂乱的台风、倾盆的大雨，他居然穿过城市来到医院。

    “姚元浩！”黎允儿两眼放光，惊喜雀跃，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母亲及时摁住了她：“别动。”

    姚元浩把伞放到门边，有些尴尬地看着满屋子的人：“电话里她情况不太好，所以我来看看。”

    “姚元浩，我失聪了！”黎允儿委屈地撇撇嘴，“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姚元浩脸微微地红了，毕夏对黎叔叔说：“黎叔叔，医生是不是让您过去一趟？”

    “啊？”黎浩天诧异一声，而甄岚已经了然，拉拉他的衣袖，“去医生办公室，我跟你一起去找医生问一下治疗方案。”

    黎浩天这才明白过来：“哦哦哦，好，这就去。”

    毕夏拉着父亲：“爸，我们也去。”

    黎允儿莫名地看着其他人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姚元浩，黎允儿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两个人面对面，都不知道如何开口，黎允儿看到他脸上的雨水，赶紧拿出纸巾递给他。

    “台风天还出门，很危险耶。”黎允儿望着他傻笑。

    姚元浩刚想说话，又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手写给她看：

    你没事吧？

    “除了听不见一切都好，不过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谢谢你，姚元浩！”

    真的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吗？

    “说是暂时的，应该很快就能听见。”

    那就好。

    “姚元浩，你还真让人感动耶……这样的话，我会更喜欢你！”

    姚元浩怔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以后别逞强了，知不知道好危险，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是女超人，现在只是零件坏了，滴点儿油就好了。”黎允儿已经从“失聪”的震惊里恢复过来，她天生乐观地以为姚元浩来看她，那让她暂时失聪也挺好的。至少她知道，姚元浩是关心她的。

    姚元浩笑了：

    疼吗？

    黎允儿摸摸自己的头，说：“有点儿疼，砸下来的时候一下就晕了，什么也不知道，等醒来就已经在医院里了，都吓坏了吧？”

    接到毕夏的电话确实吓了一跳，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

    “那你明天也会来看我吗？”她得寸进尺地问。

    好。

    姚元浩想也没想地回答，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

    闲聊几句后，黎允儿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心情大好地交代毕夏要把姚元浩送回家。

    “不用……”姚元浩局促地说。

    “别客气了，送你回去大家才放心，已经很晚了！”毕夏对他说。

    “回去的时候要喝姜汤，别感冒了！明天还要考试呢！”黎允儿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下好了，我明天不用参加考试了！因祸得福！”

    黎浩天和甄岚无奈地对望一眼，在心里微微叹口气。

    回去的路上，毕夏才把医生说的实情告诉了姚元浩：“她的听力神经受到了损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但暂时不要让黎允儿知道。”即使是开朗如她，也很难面对也许一直也没法听见的事实。

    姚元浩垂了垂眼：“她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毕夏由衷地说。

    “什么？”

    “谢谢你来看黎允儿。”

    “……我跟她也是朋友。”

    路上风雨很大，树木像要被连根拔起，斜斜地乱舞着枝丫，天好像被一层黑布给蒙上了，仅凭借着路灯车灯很难看清路面的情况，雨像飞蛾一样扑到玻璃窗上，雨刷不停地刮着，毕清军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开着车。

    “要不，今天跟你家长说一声，暂时去我们家住。”姚元浩家住得远，他来的时候又是打出租车又是坐公交车又是走路才抵达医院，现在毕清军要把姚元浩送回去再折回来，觉得很危险。路边的车辆不断地发出警报，到处都是东西摔下来的声音，他担心会被花盆或者广告牌之类的东西砸到再引起意外。

    姚元浩和毕夏都怔了一下。

    毕夏看看外面的天气，说：“要不姚元浩你今天就住我家。”即使觉得留姚元浩在家里住很不妥，但在这样的天气坚持在路上开车，不是理智的行为。

    姚元浩迟疑一下：“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姚元浩拿出手机给父亲简单解释了一下，因为台风不能回家今天就暂时住同学家，父亲倒是什么也没多问，只说让他待在屋里别出门。

    毕夏和姚元浩面对这样的情况都有些尴尬，之前两个人连话都很少说，偶尔几次凑到一起也多是因为黎允儿。那是姚元浩第一次到毕夏家，虽然以前他不止一次跟着毕夏来过这里，但也只是在外面停驻一会儿就离开。而且自从黎允儿的生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越发沉默下来，把对毕夏的那种异样的情愫放进了心里。他知道他再为她多做一些，也只能是让她为难，也只能是伤害黎允儿，那就这样，守口如瓶。

    三层楼的连体别墅，室内有旋转的楼梯，简洁中透着奢华，奢华中透着精致……姚元浩想起了自己的家，换鞋的时候心里暗暗有些后悔来毕夏家。室内的隔音效果出奇地好，外面的喧嚣被屏蔽了，沈梓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同学，姚元浩。”毕夏简单介绍，“妈，给他找身干净的衣服，烧一点儿姜汤，他淋雨了。”

    姚元浩局促地站在那里，手放到身后：“要不……”

    “姚元浩，既来之，则安之！”毕夏宽慰地笑笑，“外面那么大的风雨，要是你出事，黎允儿一定会杀了我的！”

    沈梓瑜听了丈夫的解释，对姚元浩说：“放心住下吧，阿姨这就给你准备，先洗个澡。”末了，沈梓瑜又叹口气：“黎允儿这孩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毕夏也是心里一揪，默默地说：“我去看看奶奶。”

    第二天清晨，毕夏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台风风势渐小，窗外是台风过后的一片狼藉，整个城市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也许新闻很快就会报出来，这次的台风给这座城市造成多少的损失，还有人员的伤亡。黎允儿也成了这场台风里的伤者之一——毕夏在想，如果她们没有停下来喝那杯酸奶，黎允儿就会错过这件事，那那个孩子呢？命运藏着怎样的玄机，一环一环地，像齿轮，咬合在一起。而对于命运来说，从来就没有如果。

    她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在晚上看书，因为黎允儿的事她的心静不下来，辗转反侧之间昏沉入睡，在噩梦中好像被一只猛兽追逐，拼命地逃亡。

    在餐桌上见到姚元浩的时候，毕夏怔了一下，恍惚之间才想起姚元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母亲洗净烘干熨烫过了，套头衫，牛仔裤。架着眼镜的姚元浩清爽腼腆地望着她笑了笑。

    “一会儿爸爸送你们去学校。”在餐桌一边的父亲和蔼地说。

    姚元浩默默地喝着牛奶，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不真切。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毕夏，穿着蓝色棉布衬衫，一条蜡染的深蓝色的长裙，腰际系着长流苏，有着说不出的冷艳气质，颈项修长，肩部线条平顺，锁骨玲珑有致，加上白皙的皮肤，非常适合这样的打扮。

    “早。”毕夏坐到姚元浩的身边，轻声与他打招呼。

    他的心颤了一下，鼻端仿佛闻得到淡淡香气，目光接触，心头一酸，连忙低下头去。

    毕清军把他们送到校门口，下车的时候，又说晚上来接毕夏回家。

    姚元浩俯身跟车里的毕清军道谢，转身的时候看到何晨宇骑着单车在身后微微张大的嘴。

    他看了毕夏一眼，后者气定神闲地往学校里走，根本不在意旁边同学的侧目。他有些动容，其实刚才在路上时已经想过要不要先下车，这样径直开到学校门口，会让人误会。纠葛之间看毕夏坦荡的样子，他也觉得自己多虑了，在旁人眼里，他和毕夏怎么会有“误会”？

    他默默地跟在毕夏的身后，保持一段距离，何晨宇从他身边骑着单车飞快地经过。

    毕夏进到教室的时候，看着旁边黎允儿空出来的位置，有些伤感。

    上午语文考试后，孟欧非要跟毕夏对答案，毕夏正敷衍他的时候，教室门口有人朗声喊她，她抬眼望去，是楚君尧站在走廊处，而喊她的男生挤眉弄眼地冲她坏笑。

    毕夏往教室外走去，边走边问：“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知道你心情会不好，第一时间来问候一下！”楚君尧望着她暖暖地笑。

    毕夏叹口气：“希望黎允儿能快点儿好起来。”

    “放心吧，她爸那么有钱，一定会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楚君尧揉揉她的头发，“今天的你一点儿也没有考试状态哦。”

    毕夏也知道今天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考试上，对着试卷发呆，察觉的时候才发现写作文的时间都快不够了，有些匆忙地写完作文，交卷的时间就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检查一遍，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她一直自诩心理素质很好，不管有怎样的烦恼上了考场都会全力以赴，只是身边座位空荡荡的，想起昨天黎允儿大哭的样子，她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现在看到楚君尧出现，心里倍感安慰。

    “语文是考砸了。”毕夏叹口气。

    “没关系，后面的几科可以补回来。”楚君尧和毕夏并肩走在校园里，微风吹落叶脉上的水珠，滴下来溅在他们的肩上。

    “一会儿你休息下。”楚君尧心疼地说，“眼睛里还有血丝，昨天没有睡好吧？”

    “昏昏沉沉的，总是在做噩梦。”毕夏怅然地说，“奶奶、倪阿姨生病，现在黎允儿也病了……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办法掌握，身边发生好多事。”

    “不是说了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自从母亲生病后，楚君尧仿若长大了许多，他的性格也慢慢变得沉稳一些。

    “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在过一个水坑的时候，毕夏差点儿踩下去，楚君尧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毕夏刚想要松手，楚君尧又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至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毕夏动容地望着他，深深地笑了。

    “对了，姚元浩怎么和你一起上学？”楚君尧风轻云淡地问。今天何晨宇火急火燎地冲进教室，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要与他耳语，他觉得两个男生咬耳朵太古怪了，一巴掌推开他的脸。何晨宇跺跺脚，把他拽到走廊上，把早上看到的一幕告诉了他。楚君尧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何晨宇则气愤不已：“他什么意思？为了接近毕夏不惜欺骗黎允儿的感情，现在还光明正大地挖墙脚了。在学校门口，一同下车，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楚君尧，你的帽子……唉，你还是管管毕夏吧！”楚君尧自然是相信毕夏的，一定是有什 么特殊的原因才会和姚元浩一起上学，所以他对何晨宇的紧张完全不当回事儿。

    “昨天晚上他住在我家。”毕夏淡淡地回答。

    楚君尧身体一顿，睁大眼睛，嫉妒地说：“住在你家！为什么？”

    “因为台风。”毕夏看他紧张吃醋的样子，笑了笑，“昨天他顶着台风去看黎允儿……”

    “到底是看你还是看黎允儿？”楚君尧不悦地打断她。

    “你也知道黎允儿昨天有多吓人了……”

    “他和黎允儿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楚君尧再次打断她。

    “楚——君——尧！”毕夏厉声说，“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讲完？”

    “好好好，你说！”楚君尧赔着笑脸，压住心里一百张想要质问的嘴。

    “他顶着台风去看黎允儿，我和爸爸送他回家，觉得路上太危险了，爸爸提议让他在我家住一晚，就这样。”

    “你和姚元浩……”楚君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毕夏的脸色。

    “如果总是需要解释的话，那我们之间还有信任感吗？”毕夏冷冷地看着他。

    “可是他明明喜欢的就是你……”

    “那沈冬晴呢？”毕夏反唇相讥，“她明明喜欢的是你，而你也有‘英雄救美’……”话音落下，毕夏心里一怔。她明明是不在意沈冬晴的，就像姚元浩也是无足轻重的人，可是他们的名字为什么会成为她和楚君尧吵架的原因呢？是因为真的已经没有了信任，还是没有办法包容对方，一点儿琐碎的事也要争个输赢？

    “你明明知道原因的。”楚君尧隐忍心里的火气。

    “我也跟你说了理由。”

    “难道我就不能问吗？”

    “我也没有问过关于沈冬晴的事。”

    “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

    “那你的电话为什么她会接！”

    “别无理取闹！”楚君尧缓缓语气，“我知道你因为黎允儿的事心情不好，我是想来安慰……”

    毕夏打断他：“不用了。”

    “毕夏……”楚君尧喃喃地说。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总是一开始好好的，后来就变得复杂起来，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毕夏一转身，看到不远处站在花坛边的沈冬晴，冷哼一声：“她就是这样望着你的吗？在你的身后，在你不远的地方，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楚君尧没有回头去看，突然拉住毕夏的手：“对不起，我错了！不要吵架，不要生气，已经有很多的烦恼，我们不要再多添一些。”

    毕夏垂了垂眼，在楚君尧的话里慢慢平复了下来。她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诧异，她还是以前那个毕夏吗？什么时候起她在楚君尧的面前变得这样强势、敏感、尖锐和刻薄？为什么偏偏在他面前会这样，而在别人面前她依然是那个理智、大气、冷静、平和的毕夏？

    沈冬晴看到楚君尧和毕夏又在吵架，毕夏还朝这边投来冷冷的一瞥。然后楚君尧握住了她的手，他们在下过雨的天空下静静地站立，如同幽隐古刹千年钟楼的宁静——有现世安好的美。

    沈冬晴对现在的住校生活很满意，她不用再面对裴家的任何人，从心理上轻松了起来。

    和她同住的另外三个人都是高三生，她们在高考后也都离校了，这些天宿舍里就只有沈冬晴一个人，倒也很清净。这些天因着考试，舍监也不再过问晚睡的学生，沈冬晴可以放心看书到很晚，她也开始像别人那样，在复习过程中列出详细的计划表，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用五种颜色的笔，按照章节来填写，整张计划表被填得满满的，很充实丰富。她的弱项是英语，主要还是背诵单词和课本，在浩如烟海的阅读题里强化记忆单词。她也开始看一些原版的英语书籍，她觉得翻译真是一个有趣的职业，一个英语单词有若干种意思，但要用中文把原来的韵味翻译出来需要很深的底蕴，每一次她看了英语原著，自己翻译一遍，再看看中文著作，就会觉得自己差了很多。耀华中学的图书馆外借书的阅读时间是十天，每隔两天沈冬晴就会去还书，图书馆的老师看到她密密麻麻的借书单都惊讶了，一个学期她看了不下一百本书，这真是很大的阅读量。

    其实去图书馆借书，开始还是因为楚君尧，她偷偷翻过他的借书卡，想要把他看过的书都读一遍，后来自己真的喜欢上看书，除了图书馆，新华书店还有裴家书房里的书，她通通都在看。起先没有选择性，后来学会了挑书，时间就那么多，读一本烂书简直是浪费时间。

    高考前一天，裴雨阳来找过她。

    她刚洗过澡，头发垂在肩上，提着暖水瓶慢慢地回宿舍，他站在宿舍门口的杉树下，手插在口袋里，漠然地望着她。

    她朝他走过去，挤出一丝笑容：“明天都要考试了，怎么今天还到处跑？”

    “是想确认一下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

    “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就会邀请我去乌石塘村。”

    沈冬晴笑了笑：“这个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沈冬晴笃定地点点头：“就算你考不上，我也会欢迎你去我家！”

    “不行！”他扬声说，“考上了才能去！”

    “裴雨阳，加油！”她由衷地祝福她。

    “把你的笔给我！”他简单利落地说。

    “我的笔？”

    “我就只要一支2B铅笔……”他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

    沈冬晴怔了一下：“你等一下。”说完她飞快地上楼，她真的无比希望裴雨阳能考上大学，即使裴雨阳没有出现，她也在迟疑着要不要给他打一个电话。她回到宿舍，放下暖水瓶，从文具盒里拿出仅有的三支铅笔，她用小刀将两头都细细地削好，再咚咚咚地跑下楼。

    裴雨阳等得不耐烦了：“还以为你会舍不得呢！”

    沈冬晴笑着把三支削得长短一致不粗不细漂亮的笔举到他面前：“裴雨阳，一定要好好考！裴雨阳，你一定要好好考！”

    “干吗说两遍？”

    “还有一遍，是替顾珊说的。”

    因着顾珊的名字，两个人一阵沉默，许久以后，他静静地问：“在宿舍里住得习惯吗？”

    “一切都好。”

    他有些不满地说：“是一种逃离苦海，彻底解放的感觉吧？”

    “你的鱼怎样了？”

    “竟然是在惦记鱼？”

    “因为它们都很安静呀！”沈冬晴笑了。

    “我明天把它们送过来！”

    “……宿舍里面怎么能养鱼？”

    “那就两条，就养两条。”裴雨阳雀跃地说，“我明天就送过来。”

    “……等你考完试吧！”沈冬晴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说。因为这个家伙真的会说一不二，在考完试后还要大老远地跑过来送两条鱼给她。

    高考的三天，空气异常潮湿闷热，沈冬晴在宿舍里待着时，会偶尔怔神，她在想裴雨阳这个家伙这个时候是不是咬着笔头儿想答案，会不会冲动地提前交卷，又或者忘记在试卷上贴条形码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真的关心起他来，比她想的，还要关心。

    每天同宿舍的高三生回来的时候她总是会问她们，今年的题难不难，作文是什么，阅读是什么，数学有几道应用题。她都跟着一并紧张起来。

    最后一门考完后，她忍不住给裴雨阳打了电话，她借程念的手机打过去，看着陌生的号码，裴雨阳不耐烦地“喂”一声。大约是才从考场里出来，周围很嘈杂，到处都是喊人的声音。沈冬晴还听到一旁周阿姨的声音：“雨阳，先喝点儿水。”

    沈冬晴吓得立刻挂掉手机，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要是周阿姨知道她给裴雨阳打电话，不知道又会怎样想她了。想了想，实在没有再拨过去的勇气，而裴雨阳也没有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再拨过来。

    高三生在结束最后一门考试后彻底地被激活了，他们在走廊上狂欢，把书本试卷撕得到处都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不过是今朝的金榜题名。宿舍里的那些高三生把脸盆敲得咚咚响，从这头到那头。沈冬晴盯着面前的书本，她在想明年的今天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是一种彻底的解放，还是一种更深的迷惘？

    正发呆的时候，一双手突然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吓得身体往后一退，看清面前的人，竟然是嬉皮笑脸的裴雨阳。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了？”这可是女生宿舍。

    “舍监被今天的气氛感染了，也变得人性化了。”裴雨阳笑着把一个玻璃鱼缸放到她的桌上，“给你选的金鱼，要是那些热带鱼，在你这里待两天就死翘翘了！”

    沈冬晴有些紧张地看着门口，裴雨阳这样闯进来，要是让别人看到多不好。

    正好沈冬晴同宿舍的女生回来，看到裴雨阳自然而然地问：“男朋友来了呀！”

    “不……”沈冬晴紧张地否认，“不是！”

    那女生不信地摇摇头：“这么帅的男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裴雨阳咧开嘴笑：“她是嫌我给她丢脸。”

    女生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

    沈冬晴瞪裴雨阳一眼，示意他不许乱说话，而后者立刻噤声。在旁人看来，裴雨阳真是又听话又体贴的男友，着实让人羡慕。

    女生出去后，沈冬晴没好气地对裴雨阳说：“干吗胡说？”

    “就你刚才那恨不得把我打包扔下楼的架势，还敢说你不嫌弃我？”

    沈冬晴思忖一下，刚才确实是有这个念头，有些内疚：“考得怎样？”

    “一塌糊涂。”

    沈冬晴心里一沉：“就知道不会有奇迹。”

    “你其实也很紧张我的高考吧？”

    “我是替裴叔叔周阿姨紧张。”

    “那你还打电话……”裴雨阳不信地望着她，“我回电话的时候，那个女生说是你找我。”

    沈冬晴的脸微微有些红，觉得难为情：“就是想知道你考得怎样。”

    “会被我爸打死的！”裴雨阳认真地说，“看来我真的要躲到乌石塘村了。”

    “不是说考上了才去吗？”

    “改变主意了！”他开始耍无赖。

    “那你待几天？”她小心翼翼地问。

    裴雨阳笑着仰起头：“看情况咯，如果你对我不好，我就多待几天；如果你对我很好，我就多多待几天。”

    “这是什么逻辑？”

    “是让你不爽的逻辑！”说着，他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沈冬晴看着面前的裴雨阳，微微地笑了。他如顾珊说的一样，是一个外冷心热的男生，相处下来，却真正地和他建立了友情。而顾珊呢，顾珊看到他们现在的相处，一定也会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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