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心-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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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唐朝诗人李白曾经作过一首诗,题目叫作《把酒问月》,开头儿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跟上面抄录的这首词的开头两句意思完全相同。虽然相同,我们可不能认为是苏轼抄袭了三百多年前的李白的诗。后代人读了以前人的文学作品,如果有所体验,生出了新的意境,往往就会借用现成的语句作为引子,来表达他所体验到的是什么。这种情形,在诗里词里曲里都是常见的。再说,晚上看见了月亮,差不多谁都会想“月亮有了多久了呢?”苏轼在八百六十九年前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的中秋晚上,当然也可能会有这个想法,他就很自然地把这个想法当作了词的开端,并没有顾及是不是与李白的诗句相同了。在这里我们做这样的解释,应该是可以的。

    当时苏轼举起一杯酒,对着青天问道:“月亮有了多久了呢?”青天当然不会回答他。其实他并不想得到解答,虽然“明月几时有?”在形式上是问句,但是他只是在感叹月亮的永生不灭,隐隐地和短促的人生做个对比。接着他又问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天上宫阙”指传说中月亮里的宫殿,后面的“琼楼玉宇”指的也是这个。开头问“明月几时有?”知道了“几时有”,自然推算得出“今夕是何年”。他既问“明月几时有?”又问“今夕是何年?”似乎重复累赘。但是“何年”不只是“哪一年”的意思,正如现代人说“这个年头”不只是“如今民国三十四年”的意思,而是说“在如今民国三十四年的情况下”。所以,“今夕是何年?”等于问“今夜是什么情况?”

    从前的诗人大多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应该住在另一个理想的世界里——天上——才对。在诗词里,他们常说自己原是住在天上,偶尔降落到人间来了。(有这个想法自然有种种原因,这儿不能细说。)苏轼也是这样的诗人,因而他说“我欲乘风归去”,他想乘着天风回到从前住的月宫里去,前面问“今夕是何年?”也表示他虽降落人间,却非常怀念他的老家——天上。去是想去,他又怕在人间住久了,会不习惯“琼楼玉宇”的又高又寒。“不胜寒”就是挡不住寒冷的意思。这样想着,他不由得站起身舞了起来,欣赏月光中自己的清晰的影子。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哪儿是在人间,好像已经回到光明澄澈的月宫里了。言外之意是说:虽然在人间,只要心地澄澈,就跟在天上没有什么差别。

    月亮升到天心以后,转过楼阁的屋角,渐渐向西方落下去,清光穿进窗户,照着窗户里没有入睡的人。“朱阁”是“漆着红漆的楼阁”。“绮户”是“张着丝织品的窗户”。这些不一定是写实,诗人常爱运用这些富丽的词句装饰他们的诗词。在旧历月半,月亮渐渐下坠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可是苏轼还没有入睡。他看着团圆的月亮,想念起他的弟弟苏辙来了。他写这首词的时候正在密州(今山东高密)当知州的官,他的弟弟苏辙在济南(今山东济南)。诗词里本来就常用月亮的圆缺来比配人间的团聚和离别。离多聚少,月亮往往在离别的时候圆了,这使人感到难堪。但是想到月亮也不是永远光明的,有时候阴云把它遮住,也不是永远团圆的,过了月半,又渐渐地残缺了——正和人间有悲欢离合一样。要月亮永远光明团圆,人间永远欢乐团聚,自古以来就难以两全其美。只要彼此身体健康,虽然相隔千里,却可以欣赏同一个月亮,这就很可以安慰了。“婵娟”原是形容女子美好的形容词,在这儿转成了名词,指月亮。这是由月里嫦娥的故事而来的。嫦娥是仙女,就用“婵娟”代表嫦娥。诗词里重复提到一件事物的时候,往往避免用相同的名词。这一首词由月亮开始,用月亮结束,组织得极完善。

    在这首词的前面,苏轼还写了几句小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是他弟弟苏辙的字。“兼怀子由”,就是说“同时抒发怀念子由的心情”,可见他那晚除了怀念弟弟,另外还有所感触。

    苏轼和王安石是同时代的人,他原来在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做官,那时候宋神宗醉心王安石的新法,一意要变法。苏轼比较守旧,他不赞同王安石的新法,但是王安石的势力很大,他自知难于对抗,就请求调到京城以外去做事,结果调到杭州做通判。三年以后,因为他的弟弟在济南,又请求调到山东去,皇帝就派他到密州去做知州。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苏轼跟他的弟弟是如何地友爱了。

    苏轼虽然在外边做事,对于京城里面的事情——一切政治上的变化——还是非常关切。在这首词里,他把“天上”暗射“京城”,隐约地说出了“如今京城里的情形怎样了?我很想回去,可又怕耽不住”。据说后来宋神宗看到了这首词,体会到了他的用意,叹息说:“苏轼对于我依旧那样忠爱呀!”现在忠君的说法是早就推翻了,可是在那个时代,国家、人民,全属于皇帝,替国家人民做事,就是替皇帝做事。我们不能用现在的思想来批判苏轼,说他的意识落后。

    这首词的牌子叫《水调歌头》。原先词都是可以唱的,每个牌子有一首曲谱。可是宋朝以后,所配的曲谱渐渐散失了,没有人知道词该怎么唱了。从前唱的时候大抵用箫笛来和,据说苏轼自己也能唱。词的牌子和内容不一定有关系。最先是有些配好了曲谱的词流行了,那些词或者就它的情调,或者就它的内容,取定牌子的名称,也有用词中的一句或头一句做牌名的。作词的人不一定会制谱,有了感触,觉得用某一首现成的曲谱的情调来表达很适宜,就依照了旧曲填成自己的新词。那当然得写上旧的曲牌名,使唱的人一望而知。字的声调有“平上去入”的分别,和调子的强弱高低、抑扬顿挫是很有关系的,因此填词的人要按照原词每个字的声调来填。现在有的人还喜欢填词,他们仍旧守着这个规律,可是不再能唱了。因此,填词几乎是一种“文字游戏”了。《水调歌头》据说是从一首长曲《水调歌》上截下来的开头儿的一节。因为这首词的牌子和内容无关,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唱,这儿就不去深究它了。

    刊于《开明少年》一九四五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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