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帅美文-一位烈士和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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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增泉

    朱增泉(1939—),江苏无锡人,曾任军政治部主任、军政委、原总装备部副政委。著有诗歌散文等作品多种。中将军衔。

    今夜,我外出归来,回到战区那间临时木板房里,桌上照例已堆放着许多干部战士从前沿阵地寄给我的信件。我忘却了长途驱车的疲倦,细心地、急迫地一封封读着,急于捕捉来自一线猫耳洞内的每一丝声息,每一滴汗味;倾听前沿阵地上的每一声爆炸,每一声壮喝,生死线上官兵们心脏的每一次搏动。

    我忽然读到了一封非同往常的信件,心头为之一动。信是从朱厚良烈士牺牲的阵地寄来的。他的战友们在信中告诉我,朱厚良烈士的爱人胡正英,在中秋节那天,从四川寄来了一封信,随信附来一首她深深怀念阵亡丈夫的诗,请他们务必将这首诗在厚良牺牲的阵地上读一下。他们照办了。

    胡正英同志的这首诗,不仅是写给阵亡丈夫的,也是写给所有同朱厚良并肩战斗过、现在仍然在继续战斗的战友们的,甚至是写给我们所有人看的,因为她在诗中表达了一个崇高的主题——为了和平的太阳不落。

    胡正英同志,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却看到了,感受到了你天空一样的胸怀,海洋一样的深情。我要深深感谢你、崇敬你。我曾经许多次向后方来的慰问团、新闻记者和我所接触到的各种关心前线将士的善良人们,介绍过朱厚良烈士的事迹,介绍过你——一位当代中国军人妻子承受的重负,你以你的举动展示了天空一样的胸怀,你对丈夫、对前线战士海洋一样的深情。我的介绍——不,你们夫妻俩感人肺腑的事迹,曾把所有听介绍的人的心都打动过,我听到他们的唏嘘抽泣,有的人失声落泪。但是,今天,却是你的这首诗,把我这硬心肠带兵人的心打动了,我含泪读完了你这首深情的诗。你不是诗人,但你写出了诗人写不出的诗。

    朱厚良,多么好的指导员啊!我想说,他是世界上最懂得爱的人。他对他的爱妻是那么钟情,参战前,他曾经像护卫一位女神似的护卫着他的爱妻,到北京去找最好的医院为她治眼疾。他深深地爱着他年迈多病的双亲和他那刚会走路就染上了慢性肝炎的小女儿。他也爱他那个从小得了癫痫病不能料理自己生活的亲哥哥,由他背账,为哥哥找了一个人……因为他要上前线了,他要竭尽全力把深深的爱注满这个家庭,把家中的一切都安排好。

    他来到前线,又以父母之心、兄长之情,把心中深深的爱全部倾注到全连每一个战士身上。上阵地前,我曾到过他的连队,见到过他和他的战士们。当时刚刚下过几天雨,满地烂泥,他们的张团长领着我,踏着战区临时板房间的烂泥路,从这一间走到那一间,看望战士们。来到八连,朱厚良和他的战友热情地围着我们。我们挤在一起照过一张合影,战士们都争着往中间挤,我只注意了周围这些即将走上前沿阵地去浴血奋战的战士们,反倒没有更多注意他们的指导员朱厚良。他们上阵地的时候,我又到靠近前沿的山路旁去送他们,战士们曾经在那里停下来吃干粮,我现在已想不起来那次是否见到过朱厚良。因为他太朴实了,很难从战士群中一眼看出他来。

    他带着一群无畏的战士走上火线去。出发前,有48名战士把血写的誓言交到他手里,坚决要求把他们分配到靠敌人最近、最危险、最艰苦的哨位上去。朱厚良深深感到,这样的战士最值得爱的。上阵地不几天,他冒着随时可能被敌人子弹击倒,或被敌人的炮弹炸飞的危险,走遍了全连每一个战斗哨位,有一名新战士刚上哨位时,夜里站岗有些紧张,朱厚良一连陪他站了五夜岗。那位新战士含着泪对他说:“指导员,你走吧,我不怕了。”有一个最靠前的哨位,敌人夜夜来偷袭。朱厚良每时每刻挂念着那个哨位上的几名战士。白天情况少一些,他在连指挥所值班,把连长替下去让他休息,晚上他就上了那个哨位,和战士们一起观察敌情,以静制动,三个晚上歼灭7名来犯之敌,使那里的防御稳定了。

    前沿阵地上的战士们天天啃压缩饼干,虽然也有肉罐头送上去,但谁见了都不想吃。战士们多想吃到一口碧绿鲜嫩的蔬菜啊!虽然战士们谁也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朱厚良却知道了。他对连部几名战士下了命令:后面送上来的蔬菜,把摔烂了的、捂黄了的菜帮子留在连部,菜心子一律送到一线去。“同志们在前面太苦了”,他说。他身边的几名战士,天天和他在一起吃黄菜帮子下面条,他们都是含着泪在吞咽,但谁也不敢对他们深敬深爱的指导员看一眼。他们都知道,指导员一身都是病:风湿关节炎、坐骨神经痛、肩周炎、胃痛,身上到处贴着伤湿止痛膏。他身边的战士都担心他这么苛刻自己,长期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里会顶不住的。

    他远在四川的爱人胡正英,又何尝不时时刻刻把心贴在他胸口上。她一次次给他寄来麦乳精、糖果小食品。他拆开,一件件看过,拿起来闻着,终于放下,转过身来下令:“都送到前面哨位去,同志们在前面太苦了。”又补充一句:“告诉同志们,是后方人民寄来的慰问品,不能给后方人民丢脸。”不久,阵地上热得不行了。战士们晚上战斗,白天抢修工事,出大汗,水贵如血。团长、政委下了命令:“到后面买西瓜,往上送!”西瓜分到八连,朱厚良下令:“全部送到前沿!”通信员周军“偷”了一个,想留给连长、指导员吃,副团长突然来到,小周心里一慌,西瓜掉在地上。朱厚良拣起一块比较完整的,请副团长吃,又拿吃饭的小勺子,把撒在地上的西瓜瓤一勺勺舀在饭盒里。副团长走后,他拿起那大半饭盒瓜瓤,把几个战士叫到身边,说:“你们很辛苦,但前面哨位上的战友们更辛苦。西瓜都送到前面去了,没给你们留一个,对不起你们,今天我们每人尝一口吧……”

    正当战斗打得紧张的那几天,三班长耿广合父亲病故。朱厚良知道小耿家里本来困难就不少,把当月留下的20元买烟钱给小耿家寄了去,还写去一封安慰信。阵地上好多战友知道了,一个个往一起凑钱,给耿班长家寄去。耿广合在哨位上迎着朱厚良,拉住了他的手,想说一句感激的话或是表决心的话:“指导员,我……”他流着泪,说不出来。最后说了句:“指导员,您保重!”转身上哨去了。

    5月31日,朱厚良和连长来到前沿哨位上,看望战士,检查工事。敌人突然炮击了。“快进洞!”朱厚良反应快,连喊带推,把连长和三名战士推进洞内,他用身子堵住洞口。平时仅供两人战斗、生存的小洞子,怎么也容不下五个人。连长拖他,要换他进去。他大吼:“你是连长,你出了事谁指挥!”几个战士使劲推他:“让我们出去,你进来!你进来!”他骂:“嚷什么,谁也不准动!”敌人的两发炮弹就在洞口爆炸,朱厚良倒下了!洞里的四个人安然无恙,他们一拥而出,抱起指导员,拼命喊他,摇他,但再也听不到他的回答。

    朱厚良牺牲的消息传遍阵地,全连为之恸哭。他的遗体从阵地上抬下来,八连的和不是八连的战士们,都跟上来为他送行,无意中形成了一支浑身泥血、满脸是泪的送葬队伍。战士们将他安放到一条小溪边,为他清洗,他一身挡住了敌人200多块罪恶的弹片。战士们又哭起来,被他的鲜血染红的溪水,载着他的忠魂向远处呜咽流去……

    部队还没有来得及通知,胡正英从《人民日报》上看到朱厚良壮烈牺牲的消息,当即昏死了过去。周围的人们突然发现了他们身边存在着这么一位当代中国军人的年轻的妻子。人们开始认识胡正英,了解胡正英,逐渐知道了胡正英心灵上经历的一切。战争是要死人的。对于这一点,朱厚良是有充分精神准备的。部队上阵地前夕,他带领全连开过誓师会后,悄悄把团政治处主任张君堂叫到一边,请他为自己单独照一张相。在一间十分简陋的板房里,墙上挂好了中国共产党党旗,朱厚良紧握拳头,举手向党宣誓。张君堂为他“秘密”摄下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庄重、最辉煌的一瞬。

    朱厚良牺牲后没有多少天,在他刚刚离去的前沿阵地上,就收到了胡正英同志从四川寄来的信件和包裹。不过,她这一次写的已不是“朱厚良收”,收信人和收件人是朱厚良生前战友的名字。她在信里说,你们失去了一位好指导员,我失去了一位好丈夫,我的孩子失去了一位好爸爸。她还说,厚良生前在给我的信中交待了两件事。一件是让我买些防暑的药品寄去,他说战士们在猫耳洞里太热了。怪我没有抓紧,现在遵照他的嘱咐,我寄给你们。第二件事,他说他太忙了,让我帮他做些工作,给你们在后方的亲人们经常写些信,给他们一些安慰也好。

    请你们把家庭地址都告诉我吧,我要遵照他的嘱咐给你们的亲人写信……胡正英已成为鼓舞前线战士英勇战斗的又一面旗帜。

    中秋前夜,胡正英又写下了深切悼念阵亡丈夫的诗寄往前线。她在诗中写道:

    是军人的妻子哪能没想过

    在这感情的天平上

    我们选择了祖国

    为了和平的太阳不落……

    多好的诗啊!这是只有像她这样有文化知识和高尚情操的军人妻子才能写出来的诗。朱厚良和她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深沉的诗,一首壮美的诗!

    (1987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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