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店老板一个个脸皮变得特别厚,明明是个小吃部也要冠以大酒店的牌号。然而当运来走进这家只有十来个餐桌的小餐馆时,便发现自己实在是小看了这家地处小街僻巷的小餐馆了。那里面也同高档宾馆酒店一个样,雅间收拾得富丽堂皇,服务小姐一个比一个靓,那餐桌上的珍馔佳肴正应了时下流行的一句民谣:鸡鸭鱼肉赶下台,山珍海味请上来。运来虽然是个临时清洁工,仅在走道里转了几圈儿,便大开了眼界。这个小餐馆是市里几家门楼头颇高的机关的关系户,来就餐者自然也是有相当身份的人民公仆。酒至酣处,有人站起身赋诗一首:“革命何惧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乌龟王八走泥丸,更喜小姐白似雪,三陪过后尽开颜!”诗毕,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接着便有人声嘶力竭地唱起了卡拉OK来,小妹妹坐船头……只盼日落西山头……让你爱个够……
来自黄河故道穷乡僻壤的大学生吴运来平生第一次置身于这种社会环境之中,除了大开眼界之外,几乎生发不出任何感想或是任何感慨来。因为那色香味具佳的菜肴对于一个数月不闻肉香的穷学生来说其生物本能的诱惑力远远超过思想洞察力和政治感应力。那首锄禾日当午的诗句被那扑鼻而来的阵阵芳香所压倒,辘辘而响的肠胃强烈地鼓动着他,当一个个面红耳赤打着饱嗝说着醉话的公仆们离开雅间时,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新想法:我不要任何报酬,只要把这餐桌上的可食之物交给我,让我美餐一顿,体验一下公仆的生活,我也就满足了!所以,在清理餐桌时,他很精细地把那可食之物分类归档,装入几个食品袋中。他觉得这个要求无可非议,肯定会得到老板的赞同。这念头使他干劲倍增,十几个餐桌很快被他清理得一干二净。打烊之时,他顺手提起那几个塑料袋,对老板说:“我来个废物利用,如何?”不料老板却固执地摇摇头,十分大方而又萧洒的扔给他一张大团结,说:“我这里没有废物!”
这对运来来说,实在是他二十多年人生历程中的一件奇耻大辱,以至若干年后仍不敢向外人透露。当时他一直不理解,一向精打细算的店老板为何不会搞一下经济核算呢?竟连废物利用的道理也不懂?过了一个星期他才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那老板养的两头大狼狗也吃腻了鸡鸭鱼肉,非生猛海鲜不张口,就连那泔水也是专为圈里的几头大肥猪准备的,因为那大肥猪也在老板的惯养下改变了同类的固有本性,没有味道鲜美的泔水拌食,对所有饲料都不屑一顾。仅仅在这时,我们的吴运来才生出人不如狗人不如猪的感慨来,从而告别了那待遇颇丰的小餐馆,心甘情愿地去过那啃干馍喝凉水的清贫生活!
然而,那辆丢失的山地车对他造成的经济压力,又迫使他每从教室走出来便到街上东看西瞅。阅报栏上的一条巴掌大的小文章让他大受启发,从而找到一条新的生财之路。报上说,经多方筹资,近日建成本市第一座血站,这是本市医疗卫生战线的一件大事,连市里的主要领导都亲自参加开业剪彩了。文中特意写明,一般人每月献两次血不仅无损于身体健康,还可促进血液的再生能力,特别是年轻人更是如此!这则广告性的新闻鼓舞着他,他竟然不带任何悲剧情绪地加入了卖血者的队伍。他暗暗计算了一下,一个月卖两次血,两个月便可筹够那辆山地车的赔赏费了!因此,当他挽起衣袖,将瘦弱的胳膊伸进那验血处的窗口时,脸上还挂有几分喜悦!
验血员对他的血液进行了严格而认真的检验,一切指标均合格。这让他有点儿欢欣鼓舞。他将合格证递到抽血窗口,不料那位抽血员看看他,美丽的大眼睛突然瞪大了。
“我各项指标都合格!”他知道这瞪大的眼睛说明了什么,便指着那合格证想来个据理以争。
大眼睛摘掉了大口罩,此时的运来也不由瞪大了惊愕的眼睛。
“刘姐!”他喊了一声,不由低下了头。
刘姐就是丹丹的妈妈,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平时他总把丹丹当成小妹妹,对这位小妹妹的妈妈应摆在什么位置,称呼什么,他还从来没考虑过。仅仅在这时,运来突然从那对美丽的充满温情的大眼睛里读出友善和平等,“刘姐”这句称呼也就水到渠成地从他心头喷涌而出。
运来像一个小弟弟见了大姐姐一样,把心里的一切秘密全都抖落了出来,他说:“是我不小心,把你那辆山地车弄丢了!”
刘姐淡淡地一笑,说:“丢就丢了呗,一辆破车子,放在家里也没用!”
运来却说:“不,我不能丢了就完了!同学们估算,那车子能值四百块钱哩!”
刘姐没再说什么,却把他的合格证往旁边一推,重又戴上大口罩,朝门外喊了一声:“下一个!”
这天傍晚,运来准时赶到丹丹家,他觉得自己应把丢车子的情况向刘姐解释清楚。
一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家教,刘姐在送他下楼时,见他步行,便从楼下一间储藏室里推出那辆山地车交给他说:“到学校挺远的,这车子你骑吧!”他推让说:“我走惯了,没事的。”刘姐却说:“这车子闲着,没人骑。”当时他也没有细想,在女主人的一片热情相让下,也就接过车子骑走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起,这山地车一般是男人骑的,这么多天怎么没见过丹丹的爸爸露面呢?
心中有了这个问号,运来对丹丹家里的一切便留心起来。当他轻轻推开房门,见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忙退到门外,问:“刘姐,你家有客?”
刘姐伸出手来,作了个“请”的姿势,说:“要说有客,这客就是你呀!”
运来越发疑惑起来。我这个家庭教师,常来常往的,算什么客人?若非刘姐找我有事呀?如此郑重其事,还摆了酒席!这是他从来未曾受到过的礼遇!在刘姐的热情相邀下,他便疑疑惑惑地在桌前就了座。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宴席,只比平时多了两样荤菜和一瓶酒。酒桌上向来是沟通思想,交流情感的地方,洋溢在酒桌上的是主客之间敬酒和劝酒表达出来的真诚。这位刘姐虽属女流之辈,也颇有几分酒量。她频频举杯,大有一醉方休之勇。在刘姐的盛情劝说下,几杯酒下肚,运来便有点醉眼朦胧了。
刘姐的服装好像是精心挑选的,显得特别合体,微胖的身材显得丰满,流露出一种贵妇人的高雅风度。刘姐的脸蛋也好象是经过精心化装了的,那弯弯的眉毛显得特别纤细,使那双大大的眼睛更显得妩媚而生动。刘姐的嘴唇好象刚刚涂了唇膏,显得比平时丰厚了好多,像含着一颗熟透了的红樱桃……
运来毕竟是从农村那封闭的小村走来的,只是在心灵深处闪过一丝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念头,在言语举止上却不敢有任何不轨之处。所以,当那一瓶张弓特曲见了底儿的时候,刘姐来了个见好就收。她递给运来一杯清茶,恭敬地喊了一声“吴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运来有几杯小酒在肚里作怪,说话也就变得豪爽和坦然起来:“刘姐,只要小弟能帮上忙,你尽管说吧,我一定鼎力相助!”
刘姐欲言又止,脸儿红红的,似有难言之处。运来还没往更深层去想,丹丹却替妈妈把秘密捅破说:“我妈参加成人自学考试,还有几门功课没过关,想请你给她帮个忙儿,可又不好意思开口。”
运来恍然!
刘姐一下变得愤愤然起来,她说:“俺那个单位原先好多人也没大专文凭,可后来有的上了几天电大,有的读了半年函授,一个个竟拿到了大学文凭,又是晋职,又是提干,一切待遇竟同正牌大学生一个样儿!其实呀,他们连像样的高中生也不如。咳,这真叫人想不通!”
运来听了这番话,却暗暗派生出自己的感慨来。俺农村的孩子为了上大学几乎脱去一层皮,四年大学生活就像孙悟空钻进老君炉里一样,经受了千锤百炼,拿到了毕业证还找不到一份像样子的工作!有人大本毕业被分到农村教小学,辛苦一年,有的连工资都拿不到手。上级催紧了,下边就应敷,用劣质砖瓦和假烟呀假酒呀去充数,弄得农村教师寒了心,农民的孩子也只能瞎混日月。城里人处处比乡下人优越,现在居然又在文凭上另寻高就!唉,这个熊社会真叫俺农民心里憋股子气,又没处出!
刘姐低头在餐桌上胡乱划了些什么。她向运来诉说了自己的不幸。她高中毕业本想考大学,爸爸却靠自己的关系,给她找了一份在当时来说挺满意的工作,同时也找到一个在学业上有建树的丈夫。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她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丈夫和孩子身上。丈夫是个不安分的人,当他事业小成,这座小城便拴不住他的心了。他来了个停薪留职,到南方去追求他的理想去了。理想没有实现,却被另一个女人把他的心勾走了。她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她只后悔自己没有上大学。她的学习成绩是挺好的,若参加高考,录取个大本绝对没跑。可爸爸说,趁我还在台上,还是先找个饭碗重要。大学生咋着?不就是比高中生多一两级工资吗?她听从了爸爸的安排,提前离开了学校。后来她才知道,农民出身的老爸为她作出的选择实在是个大错误,不但丈夫瞧不起她,最终离她而去,就是在单位里也低人一等,至今连个中级职称也没有,当初的小姐妹一个个都混得比她强。仅仅在这时她才醒悟过来,人家能混个大学文凭,我为什么就不能呢?去年她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居然有几门考及格了!
这番自我表述和自我检讨使运来向刘姐又走近了一步,把对方看得更真切了。运来想,城里人跟城里人也不相同,有人是出于无奈才走这一步。所以他心里憋着的那股子气此时在刘姐面前一下子消散了,他摆出一种慷慨相助的姿态对刘姐说:“是我给你替考,还是我到考场为你传小抄?一切听从你的吩咐!”
刘姐嫣然一笑,觉得这话有点酒后失言,你这大老爷们咋给我替考?但她却从中感受到一种真诚。她重又打量一眼面前这位农家出身的大学生。从农村来的大学生普遍年龄偏大,有的高中毕业后又重读几年才考上大学,他们的实际年龄比他们自报的年龄往往要大得多。这位吴运来大概也是这样,那面孔和长相都显得“老”了一些,但这个“老”字却一下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从这张有点儿老成的面孔上读出了成熟,读出了憨厚,读出了亲切,也同时读出了一点儿喜悦和激动,她一时间脑子里竟然出现一片空白,目光直直地看着运来那张被田野里的风吹得有点儿黎黑有点儿粗糙的脸盘儿,以至这张脸成为一个强悍和粗狂的男子汉的象征。她细细品味着这张脸,还有这番酒后失言,进而激起一层感情的微波细浪,在她心头荡漾着。
运来并没捕捉到刘姐情感的变化,他又一次表态说:“刘姐,你看我能帮上你啥忙,你只管提出来好了!”
刘姐说:“替考和传小抄那是不行的,我还不至于那样无能。我想请你给我作辅导,有两门功课实在太难了!我想真正学点儿东西,这样得来的文凭自己心里才踏实。”
运来当然是满口答应。在一傍做作业的丹丹忽然惊叫一声说:“哇,妈妈,咱俩一个老师,又在一起学习,咱不成了同学了吗?”
这话一下把刘姐逗笑了,她把丹丹搂到怀里,亲着丹丹的脸蛋说:“今后吴老师跟咱像一家人,你就喊他叔叔,好吗?”
丹丹自然很高兴,她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叔叔——”
运来深情地应了一声:“哎——”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丹丹的手,他的心似乎融入了这个单亲家庭。
最后,刘姐特意安排说:“为了不影响你学习,下午放了学你就来我家吃晚饭吧,星期天和假日再加个班,这样我可以随时向你请教。你觉得如何?”
这时运来方才明白,这哪里是请他作辅导?而是变个法儿为他提供一个特殊赞助,解除他的后顾之忧。运来能说什么呢?他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深情地喊了一声:“刘姐——,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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