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愿望是想要得到你。
——(法)安利·庞古《我的愿望是想要得到你》
[一]
连续好几天都打不通钟然的手机,樊夏辰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的惴惴不安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她就用阿Q精神胜利法来不停的安慰自己,对,也许是钟然的手机没电了而已,而他刚好忘记充电,所以才会一直关机。可是渐渐的,樊夏辰就会往不好的地方想。也好几次去打钟然家里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始终占线,总之和他的手机一样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樊夏辰满脑子想的都是钟然的事情,连上课都是心不在焉,教授在前面讲了些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等到她几乎害怕得心脏都揪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是没有联系到钟然。
她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翻过日历,恍惚的发现,已经到了倪嘉苇将要离开的日子。而当天晚上,倪副市长请来了一些好友来为儿子办了一场小型的送别宴。樊母忙不过来,便把下午正好没课的樊夏辰传唤过来。
来的人不算太多,都是倪副市长平日里关系较好一些的同事。温市长也特意来捧场,餐桌上举起杯子,豪爽的祝倪嘉苇在国外飞黄腾达。男生不太会喝酒,加上还未成人,就以茶代替。
一两个小时过去,送别宴渐渐演变成了大们人之间的酒局。成年的官场男性相互吹捧,温市长与倪副市长成了酒桌的中心,其余的人全部都是围绕着他们阿谀奉承。倪嘉苇听不下去,起身离开时也没有人注意到,除了立刻跟上他脚步追过来的温奚。
“嘉苇,你要去哪?”
倪嘉苇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漫不经心的调转回头朝二楼走去:“回房间。”
“那我也和你去。”
“我是去检查一下明天要带走的行李。”
“正好啊,我可以帮你整理整理。”温奚并不把他那明显的逐客令放在心上。
“别来。”他毫不留情面,“你根本就是捣乱。”
温奚被打击到,有些伤心的撅了撅嘴巴,漂亮的大眼睛也微微垂下来,楼梯间昏黄的光线将她的眼底闪烁出仿若水泽般的晶莹,“你明天要走了,我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不想让你走,我今天晚上想陪着你。”
如果这番话是对其他正值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讲,面对眼前像温奚这么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那么对方一定会小鹿乱撞甚至就此被攻陷。可偏偏,温奚她选错了对象。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对倪嘉苇触动真情。十七岁如花的少女,一旦付出真心,那就是纯粹的热烈的感情,只可惜到了倪嘉苇这里,那些全部都变成了没有丝毫意义的废话。
所以他望着温奚,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不再给她浪费他时间的机会,只一句:“我累了,想要回房间休息,我不想被打扰。”
温奚的眼睛眨了一下,话都说到了这个程度,她再继续只会显得不要脸。她抿紧嘴角,有点勉强的笑了笑,“那、那我回去我爸那边,明天我会去送你的,到时……再见。”
说完,她转身走下了楼梯,回到客厅餐桌之前反手将隔断的红木门拉上。
倪嘉苇独自一人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扶着楼梯的把手又走到了一楼。没有回他的房间,反而是朝厨房走去。他知道,这个时候,樊姨要忙着餐桌那边,所以厨房现在应该只有一个人在。
拐了个弯,他停在了厨房的门口。
该忙的都忙完了,樊夏辰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出神。客厅里的热闹与这里的沉寂形成了鲜明对比,尤其是厨房里关掉了灯,更显得死气沉沉,一如她此刻低落的心情。她很想去打听有关钟然家里的事情,相信也一定会从很多人的嘴里知道。可一百张嘴说出来的话会有一百个版本,她还是得不到最初的真相。但她又害怕知道,所以才迟迟都回避钟家私立医院的一切消息,就像是掩耳盗铃一样。
“你坐在这儿干吗?灯也不开,黑乎乎的。”倪嘉苇打开厨房里灯,走到樊夏辰身边打开她附近的一个橱柜。
“哦,没事。”樊夏辰回过神,转头看他,“倒是你,过来干什么?”
“找个杯子。”
“让我妈来拿不就行了吗,不用特意过来。”说着樊夏辰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凑到他身边向柜子里张望,“奇怪,杯子是不是都拿过去了?这里面没有了啊。”
倪嘉苇没回答,略微侧过脸盯着她看。
樊夏辰还在皱着眉头翻柜子,翻来翻去也没找出一个杯子,抬起头的瞬间便硬生生的撞上了倪嘉苇的视线,连本来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她这时突然希望自己没有抬头,更没有看到倪嘉苇是怎样望着她,怎样灼热的目光,又是怎样的坚定与毫不犹豫的。
某些她觉得永远都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现在,仿佛……好像……已经发生着。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生了……
十九岁,她不是傻瓜。这个男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男人,并且,也把她视为了女人。从上一次就可以隐约感觉得到了,她必须采取措施,要镇定下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能戳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樊夏辰的手机无比适时的响了起来。倪嘉苇便转过头去,仿佛没了兴致。
她却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甚至在心里画出了一个阿门的符号表示感谢上帝。
樊夏辰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来电名字让她的双眼瞬间放亮,又兴奋又激动的按下接通键,劈头一句就是:“钟然!你这些天干吗一直关机,害我担心的吃不饱睡不好!”
仅仅是“钟然”这两个字,就让倪嘉苇再次转回脸来,他看着樊夏辰脸上回归的喜悦,手指不禁握成了拳。
然而钟然那边的语气显然没有什么精神,“抱歉,让你担心了。家里出了些事情,我现在已经从学校坐火车赶回来了。怕你联系不到我着急,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很好,没事的。”
“你回来了?”樊夏辰明白他将“家里出了些事情”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原因,他是不想让她一起为难,可她就是想陪他一起度过难关,“那你现在在哪?”
“别问了,夏辰,你别管了。”
“怎么能不管?这种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都知道了?”他显然是诧异的,可很快便平静下来,沉默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的开口,“我现在,就在我们家的医院门口。”
“好,我马上就过去!你等我!”
樊夏辰二话不说的挂断电话,转身便朝门口处跑过去。坐到地板上穿上鞋,连系鞋带都不愿多费一秒钟。
“你要去见谁?”倪嘉苇绕到她的面前,皱眉,“去见钟然?”
来不及多做解释,樊夏辰直起身时来想起回他一个“嗯”字。打开门飞奔出去,此刻激动与快乐的心情让她完全忽略了身后的那个男生在用一种怎样的眼神注视着她离开的模样。
或许她现在还不会知道,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朝另一个人的身边奔跑的背影,曾经让他有多么绝望。
[二]
钟然回来了,他回来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樊夏辰奔跑在路上的心情始终难以遏制喜悦。甚至傻乎乎的笑出了声来,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钟然,她恨不得再跑得快一些。
如果钟然家里的事情可以快点解决的话,那么她和他之间今后一定不会再有烦恼。看,他这不是回来了吗,所以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
樊夏辰捂住因剧烈跑动而怦怦跳动不行的心脏,喘着粗气停下来,在钟氏私立医院的门口寻找着钟然的身影。等她绕了一圈转过头的时候,恰巧就看到了马路那边的钟然。
樊夏辰咧着嘴巴兴奋的笑了,她向他招手,隔着马路大声喊着:“你怎么跑到那边去了啊!”
钟然轻微的抿着嘴角笑了一下,干净的脸孔上有着一丝丝疲惫。从母亲那里得知家中的事情后让他心急如焚,不由分说的跳上回往家中的列车,希望他的归来能够帮助家人共渡难关。
他举了举手里的芒果冰粥,高声回应她:“刚好在这边看到你喜欢吃的东西,就过来买给你!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
“好!”樊夏辰用力的点了点头,他手里拿着的芒果冰粥更是让她甜到了心里。
她喜欢的他都记得,就连一个小小的零食他都没有忘记过。樊夏辰笑眯眯的低着头在医院门口踢着地面的小石子,突然还有点不好意思看他的脸。
只是当钟然顺着斑马线快要走到樊夏辰这里时,樊夏辰就听见面前响起一阵凄厉的刹车声。她抬起头,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车子撞向正在过马路的钟然。
泥泞的水坑在猛然停住的车轮下飞溅,随着那一声刺耳的停车声,紧接而来的是身体重重倒在积水里的闷响。
她的瞳孔刹那间缩紧,尖叫还来不及跑出喉咙,就被悲伤扼杀。
然后就被随后赶来的倪嘉苇用力的捂住双眼,然而,她还是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钟然。还有那一份,摔落在地的芒果冰粥。
樊母来到钟氏私立医院就看到樊夏辰坐在休息椅上,倪嘉苇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转头看向夫妻两人,叫了声:“樊姨……”
可令她听得更清楚的反而是医院走廊里的争吵声。钟家夫妻都在,钟母近乎歇斯底里的指责着面前的肇事者一家,抓着其中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生的衣领,大喊大叫的哭骂着:“你们家都不是人啊!你爸在手术台出事赖上我们,我们认栽,我们认赔!可你妈不满官司的结果就再去起诉啊,她开车撞我儿子是蓄意的,撞完还开着车跑了,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妈她别想好过!”
那家人看到男生被抓着不放,纷纷都冲上来与钟母吵吵嚷嚷,樊母看不下去了,和钟父一同过去想要分开这混乱的局面。可两家人越吵越凶,要不是钟父发出再无理取闹就报警的狠话,估计一时半会都消停不下来。
那家人姓时。而开车撞了钟然的女人,恰恰就是死在钟父手术刀下的患者的妻子。听说她虽然告了钟氏医院,可法院判定的赔金数额令她毫不满意,甚至觉得法院连让钟家做出道歉的这一项都没有做到,这令她被气愤与痛苦冲昏了头脑,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开车去撞了钟家的儿子。
然而事后她就逃之夭夭,连她唯一的儿子也不清楚她的下落。
“法网恢恢,这事不能算完,你们时家谁也别想跑掉!”钟母愤怒的泪流满面,钟然还在抢救室中,母子连心,她觉得自己整颗心脏都被别人扎了好几十刀。
时家的亲戚也秉持着身为受害者的心情反击:“我们家大哥就是死在你们医院的,和你说,嫂子撞人根本就是情理之中,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用你儿子的命还我们大哥的,谁让你们家祖上不积德,这就叫造孽,让你们家父债子偿!”
在这争吵不休的环境中,樊夏辰始终沉默的低着头。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倪嘉苇握着她的手,还是她在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的攥着他的手。
她迷迷糊糊中也知道,倪嘉苇似乎感觉到她的指尖在不停的颤抖,所以几番对她低声说:“不会有事,夏辰,还有我呢。”
夏辰,还有我呢。
樊夏辰用力的闭上眼睛,这句话仿佛已经成了她此刻的镇定剂。
又过了两个小时,当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面露遗憾与歉意的走到钟父面前,万分悲痛的摇了摇头,说:“实在抱歉,钟院长,大家真的都已经尽力了……”
只这一句话,钟母瞬间便晕厥了过去。钟父去扶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使不上力,跟着她一起坐倒到了地面。护士推着白色的手术床从抢救室里走出来,钟然躺在上面被白布盖着脸。看到这种场面,樊母的心顿时咯噔一声沉了,她急忙跑到休息椅旁拉起樊夏辰,不容置疑的说:“夏辰,该走了,和妈回家!”
她不想女儿看到这副惨景,她这么做,是不想女儿亲眼目睹这种残酷的画面。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伤害,躺在死亡担架上的人,是她整天念叨在嘴边的挚爱男孩啊。
樊夏辰愣了,任凭樊母将自己拖起来,只是怔怔的问:“钟然出来了?他没事了?”
樊母不说话,就只是拉着她往外面走。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看到钟父一手扶着妻子,一手拉着担架两泪纵横的模样,樊夏辰感到有雷劈在自己的头上,她开始和樊母反抗,死活不肯离开医院:“妈,你放手!我要去看钟然!”
“樊夏辰,不准你去看!和我回家!”
“我不!我不!”
“樊夏辰!”
樊母没有拉得住,樊夏辰用力的狰脱母亲的手,飞快的跑到了担架旁。掀开白色的布看那之下的面容,仅仅一眼,她便忍不住哽咽出声,整个人都瘫软的往后倒去,硬生生的撞到了身后的墙壁,“咚”的一声闷响,樊夏辰痛苦的用手捂着脸,一点一点的从墙壁上滑落。
樊母看得揪心,赶快跑过去想要拉起她,可此刻的樊夏辰已经没有丝毫的感觉,她没力气站起来,就只是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脸,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淌,手心里是她压抑而痛不欲生的哭泣声。她不停的喊着钟然的名字,一声连接一声,那些名字又每次都会因她断不成音的哭腔而终止。
樊母不忍心看女儿这样,可又拉不走她,她擦擦眼泪,觉得身边有人走了过来,侧眼一看,倪嘉苇已经蹲下身将樊夏辰的双肩环住,紧紧的搂着她。
无数次,他曾想象过如果有一天他可以抱住她,一定会是在她微笑着的时候。然而,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接纳她所有的哭泣与悲伤,痛楚与绝望。她每哭一声,每颤抖一次,他的心脏都被恶狠狠的抽痛,可是他还是要镇定坚强,他不能让她无助,他必须要给她可以依靠的肩膀。
倪嘉苇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的喉咙用力哽咽,再次抬起头时,他看到了那个一直俯视着他和樊夏辰的男生。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淡然的脸,只是那眼神却充满了仇恨。最后,甚至还嘲弄般的勾起了嘴角。
他当时的眼神、态度、面容,还有那埋藏在心底的默默无声的怨怒,都令倪嘉苇深深的记在了脑海里,从未忘掉。
[三]
倪嘉苇放弃留学了。
当倪父听见儿子来到自己面前说出这个决定时,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气得往头顶上涌。可他从小就把倪嘉苇这个唯一的儿子当成心肝一样,捧在手里怕摔到,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舍得打也不忍心骂。
于是他好不容易消气下来,坐在沙发上大喘几口气,耐着性子问他:“你这孩子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咱们不都计划的好好的了吗,你去国外留学,那可是你梦寐以求的美院,而且那边看了你的作品后也发出了邀请,孩子,这是难得的机会。”
是,这是难得的机会,而且倪嘉苇是打从心底里愿意去留学的。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倪嘉苇看着父亲的眼睛,“机会还会有第二次,但是这个时候,我不能撒手离开。”
倪父顿时懂了,他瞪圆眼睛,“你是为了老樊家的丫头?你要是因为她现在的那个样子而放弃留学的,直话告诉你,我不同意!”
倪嘉苇皱起眉头,叫了声,“爸。”
“什么都别说了,你鬼迷心窍了吧?我知道,我都知道老樊家的女儿现在挺可怜的,和钟氏私立医院家的儿子谈恋爱,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被车撞死了,她会大病不起也是情理中的事情。”这件事情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也算得上是市内的大新闻了,倪副市长多少听说了一些,尤其是樊父和樊母最近都请了假在家照顾女儿,“可你干吗好端端的把自己给卷进去?她不是你的谁,她早恋要承担后果是她的事,你不需要为她放弃自己的前途!”
“她的确不是我的谁。”倪嘉苇的语气已经是九头牛都来不回的坚定,“但这是我的人生,我会自己安排,我只是将我的决定告诉你,不管爸你同不同意。”
铁了心了,这小子是铁了心的要留下来。倪父是又气又恨,可就是拿他没辙。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倪嘉苇就已经把飞机票和护照放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用烟灰缸压在上面,然后转身上楼,不一会儿功夫就背了个单肩包走了下来。
倪父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到门口换上鞋,才忍不住叫住他:“你去哪?”
他头也没回,穿好鞋站直身子,走出家门时也没吭声。
气得倪父坐在沙发上瞪着护照和飞机票心里发堵。他单手撑住涨痛无比的额头,不由的感慨,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父子两人的心也越来越远了。什么留学,什么美院,到头来,也还是比不上一个樊夏辰来得重要。
掐着指头算算,这是第几天了?
已经不是第几天那么简单的数字了,六个月,这是第一百八十五天。
倪嘉苇坐在床边看着倚靠在枕背上的樊夏辰,她眼神定定的直视着房间中的一点,表情呆滞,有刘海挡在眼前,倪嘉苇伸出手替她拂到了头顶。
她这个样子已经整整六个月了。其实她很乖,每天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句话也没有,就这么躺在床上睡,睡醒了就发呆,饭也照样吃,可就是不肯出门,也不愿意看别人的眼睛。
这还是那个活泼开朗,一笑就会露出可爱的两颗小虎牙的樊夏辰吗?她根本就是彻底的自我封闭,偶尔还会发高烧,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会昏昏沉沉的胡言乱语。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我不要芒果冰粥了……钟然,我不要了,你别去买……你别去……”
钟然的死,已经彻底将樊夏辰打垮了。
她这个样子,樊父不得不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可是她这么下去迟早会憋出大病来,看她越发消瘦的身形轮廓,樊父和樊母急得团团转,可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求也求过她了,骂也骂过她了,樊父樊母的眼泪没少流,但樊夏辰好像就是无法从她自己的世界里醒过来。为了让她维持身体健康,樊母每天都找人来给她输液,然而她却死活也不愿意见任何外人,一旦有医生进屋,她就大喊大叫个不停,好几次都没有办法将针头扎进她的血管。
除非,倪嘉苇陪在她身边。
那段期间她有个毛病,就是每天都要抓着倪嘉苇的手不放。他上课完过来了,她就恍惚的抬头看他。他到她身边为她整理凌乱的头发,替她梳理、打理,然后坐在她身边读书上的故事。她就固执的握着他的手,仿佛在寻求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樊母才敢让医生进来给她输液,因为只有这时,她不会反抗。
长期下来,她不仅把自己折腾的瘦骨嶙峋,也把倪嘉苇折腾的十分消瘦。男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要睡饱,吃要吃好。可他为陪着她几乎整夜不睡,第二天随便吃几口樊母准备的早餐就直接从樊家跑去学校。中午仅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也是坐车来到樊夏辰身边,每天不厌其烦的给她讲一些自己在学校里的事情,那段日子可能是倪嘉苇一辈子说话说的最多的时候。
见到儿子这么不爱惜自己,只顾别人,倪父心疼万分。多次上樊家的门命令他回家好好吃顿饭,他都以“爸,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这样的借口敷衍过去。
谁的心不是肉长的,樊母也看不下去了,天天晚上买鱼肉做给倪嘉苇补身体。吃饭也是不停的夹菜给他,眼眶里发热,眨几下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嘉苇,你和夏辰非亲非故的,你为她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恩大于山了。可她现在可能根本就不认识你是谁,她连我和她爸都分不清,她报答不了你什么……”
“别这么说,樊姨。我不是要什么报答,而且她会好的。”他吃着碗里的菜和饭,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表情,沉默一下,才说:“我不会让她一直这样下去。”
年末的那天下起了暴雪,就和天气预报里说的一样,雨雪交加,风大的吹在玻璃窗上呼呼直响。
倪嘉苇打着伞来到樊家,樊母急忙接过他的伞,拿着毛巾拍掉他肩上厚厚的积雪,又心疼又埋怨的说:“你看你这孩子,大雪天的还往这跑,倪副市长还不担心死!”
倪嘉苇没说什么,就只是径直朝樊夏辰的房间走。可是一推开门才发现床上根本就没有人,被子也掀开了,倪嘉苇急匆匆的跑进去翻她的衣柜,厚衣外套一件也没有少,该不会她就穿着那么一身单薄的睡裙跑了出去?
恰巧樊父也下班回来,知道樊夏辰不见之后心急如焚,埋怨樊母在家也看不住女儿。樊母在厨房里做饭打着抽油烟机,声音大的很,樊夏辰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她根本没有察觉。
可互相责怪也没有用处,三个人打着伞分头找。倪嘉苇的心从来都没有跳得这么快过,恐惧感袭满他的心头,顿时回忆起童年时的可怕遭遇,他用力的晃晃头,他不能失去樊夏辰。
她会跑到哪去,没人知道。找了一圈又聚回到一起,樊母整个人都要被抽空了,樊父也焦急的手足无措,倪嘉苇只能安慰他们:“我再去找,你们别慌,我一定把夏辰找回来!”
人海茫茫,又下着大雪,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她?
樊夏辰,你太折磨人!
倪嘉苇恨的咬牙切齿,可又怜惜她会被冻到,矛盾之中他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突然就想起了她可能会去的一个地方。
倪嘉苇的衣服都已经被雪打得湿透,这种天气根本打不到出租车,他只能把伞压得更低一点,抬腿便朝钟氏私立医院的方向疾步跑去。
那一整个晚上,倪嘉苇都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冷到麻木,甚至丝毫没有知觉。就这么随着大雪不停的跑,来到钟氏私立医院的门口时,她就站在那里,很乖的模样,定定的凝视着马路对面的一角。她光着双脚,踩在雪地里,已经冻得近乎发紫。可她似乎没感觉到冷,连颤抖也没有,就只是看着马路的另一端。
倪嘉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看到了对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上的招牌——芒果冰粥。
他走到樊夏辰的身边,而樊夏辰也意识到了他的出现,转过头来看向他,忽然开口,说出了这么久以来,意识清楚时的第一句话:“我不要芒果冰粥了……他会回来吗?”
倪嘉苇把伞塞到她手里,然后脱掉外套用力的披到她的身上,再把她背起来。
背上的她身体异常冰冷,仿佛渗透了衣料与皮肤,那份凉意毫不留情的扎进他的骨髓,如同一辈子的烙印。
[四]
找回了樊夏辰,樊母含着泪水给她擦干了身子,又给她换好衣服,准备送她回房睡觉,可是她却要倪嘉苇陪。如果是要女儿和其他男生整晚共处一室,任凭哪家父母都是不会同意的。可倪嘉苇不同,他被樊家深深信任感激。
男生要樊父樊母早点休息,然后和樊夏辰一起走进房间,同时反锁上了房门。
樊夏辰坐在床边,似乎还不想睡觉。她看着倪嘉苇,好像在等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
然而他今天却不想再把这一切继续下去了,该做个了结,也该让她认清现实。于是他轻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是不是我该早对你残忍一点,这样你就可以早点回来。大家都瞒着你,在你面前避口不提那件事。但是你其实比谁都清楚,你只是在装傻,我也就陪你一起装傻。樊夏辰,别执迷不悟了,该醒醒了,钟然已经死了,你别为他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他死了,他一年前就死了!”
死了。
钟然……死了?
不可能会的,钟然怎么会死?樊夏辰从床上站起身,想要躺下时,却被倪嘉苇一把抓过肩膀,她一惊,张开嘴巴就去咬他。他吃痛的皱起眉,双臂一用力便把她按倒在了床上。这早就不是小时侯的玩法了,他的力气早就大到不容她抗拒。
被压在他身下的樊夏辰开始慌乱,拼命的想要挣扎,可就是推不开他,终于嘶喊着大叫起来,双腿不停的乱踢,“放开!你放开我!我不要这样!我不要!”
听到久违的声音,已经准备睡下的樊父樊母以为产生了错觉。可仔细一听觉得不太对劲,那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是歇斯底里的喊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夫妻两人立刻冲出房去敲女儿的房门,见没人开便去拧锁,发现门却是被反锁上的。于是两人急了,不停的叫着:“嘉苇?嘉苇!你和夏辰怎么了?为什么锁上?快把门打开!”
可是房内的倪嘉苇却像充耳不闻一般,他连樊夏辰的挣扎也不理会,干脆把双腿往上一抬,压住她的腿,形成的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他俯瞰着身下的她,单手便将她的两只手腕扣在一起,另一只手开始去解她的衣扣,“樊夏辰,你知道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她愣了,直直的盯着他的脸,更加使劲的挣扎着,还恶狠狠的吐出一句:“你流氓!”
倪嘉苇却加紧了手指的力度,不让她逃避:“我流氓?如果我这么做,会让你忘掉钟然,忘掉他带给你的痛苦,我情愿被你恨,只要你把他忘了!你给他陪葬的还嫌不够多吗?非要把一辈子搭进去才甘心?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我,我还是活生生的!”
樊夏辰忽然不再挣扎,而他的手指也在打开她的第三颗纽扣那里停了下来。他直起身体,放开她,声音很淡,却足以渗进她皮肤里的每一个细胞:“我已经等了你一年了,但是没关系,让我等你多久都可以,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都不在乎。可是,你不该糟践自己。”
最后一句,更是痛进骨髓:“你也不该,让我这么的害怕会失去你……樊夏辰,别太自私了,你凭什么只为钟然一个人活。”
他走下床,去打开房门,樊父和樊母踉跄着走进来,看一眼倪嘉苇脖颈处的抓痕,又看一眼从床上爬起来的衣衫不整的樊夏辰,两人面面相觑,很快樊母就误以为自己的女儿被欺负了,瞪着倪嘉苇就叫起来:“你这个臭小子,你对我们夏辰做了什么?亏我这么信任你,你怎么可以欺负她?啊?!”
“你冷静点!别乱说话……”樊父一把将樊母拉开,镇定下来捉摸了一会儿,“嘉苇不是那样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清楚!”
“可这……”
“……妈,爸。”樊夏辰终于开腔,嗓子有些哑,那是因为她已经很久忘记了该怎样称呼她的父母,“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起先,樊父和樊母以为自己听错了,夫妻俩直勾勾的望着女儿,不敢置信的开腔:“夏……夏辰?你认得我们了?你肯说话了?”
樊夏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等她回过神来时,樊母已经跑了过来将她紧紧的搂在了怀里。樊父站在一旁,转过身去捏了捏眉心,不让女儿看见自己的眼泪:“好,好,我知道都会好起来……”
倪嘉苇伸手摸了下脖颈处的抓痕,隐约的痛楚。他拿过丢在地上的外套,转身不动声色的走出了房间。
外面的雪还在下,倪嘉苇打着伞走在雪地上。抬起头看到路灯下飘落的雪地,仿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那好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但樊夏辰还记得非常的清晰,那时大家还都十八岁,她和钟然,还有何微微、向哲,四个人总是凑在一起。暑季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四个人还跑去学校门口的火锅店大吃特吃。热辣辣的天气,再加上热辣辣的火锅,还好有冰镇的青岛干啤来降温,否则连内脏都会被烧起来的。
吃完了饭,何微微和钟然都喝的有点高,只有樊夏辰和向哲还保持点清醒。向哲打了辆出租送何微微回家,钟然迷迷糊糊的非要把樊夏辰送回去。她拗不过他,于是便被他长臂一伸,揽过了她的肩膀,晃悠悠的走在路灯下面。
“钟然钟然,你喝多了,好好走路,小心会摔到!”樊夏辰拉着他搂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差点被他一起拽倒。
“没喝多少,一点都没多。”他嘴硬的逞强。
“那怎么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
“分明是我脚下面的路在晃……”
樊夏辰“扑哧”一声笑出来,“钟然,你现在说的话特别像醉酒后的中年大叔。”
“看扁我是吧?”他抽回手去捏她的脸。
“你家庭暴力……!”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俯身下来的唇吻住,并非第一次接吻那样的轻柔,这是一个带着酒气的有些掠夺性质的吻。樊夏辰被他按在身后的路灯石柱上,直到半晌结束之后,他才终于因此而醒了酒。
和刚才完全不同,钟然露出不太好意思的表情,笑了一下:“夏辰,我好像是……有点喝多了……”
樊夏辰张着眼睛,强忍着笑:“又没怪你,干吗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自责啊。”
路灯开始逐渐的暗了下来,逆着光,看不太清钟然的脸。樊夏辰随即愣了一下,因为周围的店面好像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了改变。火锅店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写着“芒果冰粥”的冷饮店。她不安的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拉着钟然赶快跑开。
但他却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伸出手臂,轻轻地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好像有湿热的泪水流了下来。
他说:“夏辰,不要再等我了。”
樊夏辰顿时心疼得窒息,想抬手去抱他,然而却醒了过来。她睁开双眼,转头看到窗外的阳光。
天亮了,雪停了,钟然离开了。
她再次闭上眼睛,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到了枕头上。黄粱一梦,钟然在梦里永远的转身离去。
不会再等了。因为不管她怎么等,也等不回他。
房门外的客厅里,电视机在播放着清晨天气预报:各位观众,近期冷空气还会持续,降雪量仍会上升……
不知为何那段时间的雪格外大,在樊夏辰二十岁,倪嘉苇十八岁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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