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文集:在场笔记-读这样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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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彭小莲、刘辉《荒漠的旅程》

    《荒漠的旅程》,彭小莲、刘辉著。十六万字。小莲十分坚决地告诉我,这不是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内容绝不是虚构的,她称它是一部“延续性纪实短篇集”。可“纪实短篇”又是什么意思?纪实性的短篇小说?还是短篇的纪实体文章?我带着疑团开始阅读,读着读着——只要眼睛接触这样的文字我就明白了,显然,这又是一部《他们的岁月》,不过这回不仅是一群胡风分子的特殊遭遇,书中人物的背景更加复杂了,时代的跨度更加久远了,“他们”的岁月又夹杂了“我们”一代的岁月,四代人漫漫跋涉于无边荒漠。岁月太残酷,时间太漫长,题材太浩大,历程太复杂,以这样的大题材与区区十六万字的篇幅作对比,这些文字只能说是一个互有关联的短篇“集”,但这是长途跋涉中人们留下的血滴汗珠,蕴含了受难者身体发出的难闻的生命臭味,撒落在历史荒漠上,然而“它”又是“延续地”撒落、撒落,连缀成了这样一本用血汗生命谱写的书。

    记得何满子先生生前在为彭小莲的《他们的岁月》作序时,也说到了文体的问题。他说:“很难从文体论的概念来为这本书定性:家史?人物传记?专题性的长篇报告文学?电影故事的文学本?或是人们常说却于理不能认同的所谓‘纪实小说’?都像,都不全像。我只能说,这是一部叙事体的诘问人生的书。”如果说,《他们的岁月》是彭小莲以其父亲的遭遇追问了1955年胡风冤案的悲剧成形与可怕后果,那么,《荒漠的旅程》的两位作者:小莲和刘辉,则以更广阔的社会背景和作家刘溪一家的前世今生,对着百年中国历史提出了严峻的诘问:百年来的中国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一代代中国人——从晚清算起:洋务派傅冰之算第一代,留日医学博士吴序新以及比他小十多岁的罗人鹏罗人鸾算第二代,追求革命并成为“革命”队伍一分子的刘溪和吴玖仪、吴仲仪和宋名适等是第三代,而叙事人小莺、丈夫秦孝章、姗姗等是第四代,他们是受尽蹂躏而出国逃亡的一代,至于第五代——晶晶,则已经成为一个不怎么会说中文的洋学生,专业是美国文学,成为美国的第二代移民,下一轮的历史将在大洋彼岸开始轮回了。当我们打开任何一本历史教科书,洋务派、留学生、中共革命者,都是时代的骄子,他们的人生实践,成为优秀的中国知识精英百年来前赴后继的一条拯救国民于千年古国昏睡中的康庄大道,辉煌的理想也曾一直在鼓舞着人们透过一时笼罩的灭顶之灾而期盼永恒的未来之光。但是,最终是什么力量,什么魔怪精灵,把他们的后裔们推向海外,一如随风飘去的飞花转蓬,无根可依?这是历史的悖论,是荒诞的时间之流所映像的百年中国之命运,也是当代中国人万不可轻易放过的世纪之问。

    当然,这样的庄严之问,可以用更宏大的篇幅精心构造史诗般的文学巨著来探寻,也可以用多卷本的大河小说和众多的艺术形象来表达,当代文学创作中并不缺乏这一类的主题及其表现。而《荒漠的旅程》没有走这样一条创作之路,它的两位作者,利用的是自身的家史和经历,以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真实家史为见证手段,从一个社会细胞家庭、家族的演变史里揭示启人深思的人生问题。因为是家史的整理,就来不得虚构,书中的叙事人也就成了故事的当事人,“小莺”(叙事人“我”)对家族史的探寻,成为整个叙事的起点。“小莺”的叙事是从1989年4月申请赴美探亲,携女出国后又遭丈夫冷遇开始写起,叙事起点是个人的命运处在一个纠结点上——婚姻、家庭、国家的命运都处在临界点上,飞花转蓬成了这一代人的新的命运象征。如果说,“文革”时期家破人亡、插队时期飘泊天涯,都还是来自外在的灾难性力量的推动,而这一次,则是“小莺”自己的事情,需要自己来担当。按照时间的推算,“小莺”应该是一个工农兵大学生,1978年分配在上海一家中学里担任历史老师,丈夫秦孝章似乎是“文革”后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华师大毕业后(1985年)出国深造,他们应该在1982年前后结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也就是说,本来她已经获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业、家庭和生活的权利。而这一次出国和异地定居,是叙事人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但是这个选择的背后,又关联着叙事人对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稳定生活的极度不安全感,而事实也证明,这种不安全的预感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可怕的家史回忆与此时此地的境遇就联系起来了。我不了解作者刘辉,但从文本上看,这个以刘溪家庭为中心的家史,应该是刘辉的家庭故事,或者刘辉即“小莺”。而有相似身份、毁家更早的彭小莲参与了这份血泪家史的整理和书写。看得出来,书中许多感慨式的议论,与《他们的岁月》《美丽上海》里的议论非常相似,属于彭小莲式的激愤、牢骚和思考。

    这份家史涉及了多方面的内容,从傅冰之到“小莺”,整整是四代人血脉相传的延续性历史,但是因为出于私人的回忆,或者是听者的转述,很多隐私就不得其详,全书三十几人出场,真正能够勾勒出来的还是外公吴序新、小外婆罗人鸾、大姨吴仲仪、母亲吴玖仪、父亲刘溪等等,关键人物还配了照片,力证家史的真实性。我有意上网查了一下,能够查到的是上海作家刘溪的介绍。内容不多,官方的中国作家网上配有照片,介绍文字如下:

    江苏泗阳人。中共党员。1942年参加革命工作,历任区交通站长,《淮海日报》记者,新华六支社记者,苏南新华分社记者,中共常州新华社通联科长,中共常州地委宣传部科长,苏南区党委办公厅秘书,华东局宣传部文艺处文学科副科长,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编审。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1942年开始发表作品。

    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大地回春》《一簇野蔷薇》等五部。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革命”文艺的创作并不丰富,一个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的文艺干部,又是年富力壮,根正苗红,理应会受到高层的重视,但是从刘溪的创作道路看,似乎并没有获此宠幸,他最后的身份是出版社编审。(书中写到他脑溢血住进广慈医院,女儿狂跑到绍兴路的单位报信,估计他最后的工作单位是现在的上海出版局所属单位。)但是他从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这个级别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相当高)的岗位转到出版社,为什么没有一点领导职务呢?以四十一岁之壮年而郁郁寡欢,终以患血压高身亡,其背后的故事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叙事中似乎影射到一点细节,但未能展开。)刘溪的故事相当重要,远超过吴序新等一批老朽的故事,他的命运直接关联到我前面所说的世纪之问的紧要处。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再进一步来讨论。

    从全书的叙事来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刘溪家庭(包括妻子吴玖仪的上代家庭)的历史回忆,另一部分则是当事人“小莺”出国后的个人经历,这两部分不是按章节分前后叙述,而是穿插在一起交替叙述。能够使这两部紧紧地融为一体的,除了对家史的连缀以外,还有一条更为重要的线索,也是作品隐藏于家史叙事之内的最感人的部分,那就是人类现代社会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她们内心世界被关注的程度。叙事中从傅敏、罗人鹏等女性的故事开始,她们几乎都是在现代社会观念的照耀下,经历了追求自由恋爱到充当贤妻良母,最终又都以难言之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由于叙事者的故事是从异国投亲、丈夫有外遇、几乎遭到遗弃开始的,又是以弘扬了忍耐的传统美德,维持了家庭的圆满为终止,本来这条线索是可以深入挖掘这个现代女性的内心深处的灵魂颤音以及她从上一辈女性命运的传承中获得的一些新的启迪。可惜这一点被叙述者有意忽略了,反倒是留下来美国女性妮娜的饱满形象,给了作品一点亮色。

    如果我们从更为宏观的中华民族苦难史着眼,当然,百年历史,无论苦难还是辉煌,都算不了什么。弹指一挥间,历史照样轰然向前,大国崛起,在当下世界凛然可见;但落实到一个家族或者几代人的个体命运,他们是有权利提出这个诘问:为什么在这百年中,优秀者都不免悲惨命运?忠诚者都会遍体鳞伤?信仰者都死有余辜?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些与国民事业的奠基者血肉相连的大是大非没有得到澄清,与国家权力捆绑在一起的巨奸凶顽没有彻底清算,民族的优秀者不能扬眉吐气,那么,历史的阴影永远会笼罩在国民的心头,让集体吞下藏污纳垢的苦水,让罪恶、腐败和卑鄙隐藏在表层的巍峨之下,那么,终有一天楼起了也会塌了,大国也会成为冰山。历史的教训,如是我闻。

    2012年11月13日于上海鱼焦了斋(初刊《江南》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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