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文集:在场笔记-武侠、情色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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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虎藏龙》的艺术创造

    关于《卧虎藏龙》在西方获奖的背景资料我读得很少,所以一直想不透,李安取这个片名是什么意思?如果按字义推测,影片里有一“龙”一“虎”:“沙漠飞来一条龙”的玉娇龙和沙漠土匪“半天云”罗小虎便是,这两人的恋爱故事虽然在沙漠里恩恩怨怨很精彩,但一离开沙漠便了无生气,影片的下半部分罗小虎像个懦夫自动退出沙场,因此前半部分的“沙漠之恋”也变成头重脚轻的一个碎片。或许“卧虎藏龙”本来就是江湖的象征,没有更深的意思,但江湖上的势力也是有隐有显,李慕白与俞秀莲出身武当名门正派,南征北战,自然是“显”的势力;而碧眼狐狸和她的徒弟玉娇龙才是隐藏江湖的邪派。碧眼狐狸罪孽深重,官府也剿,江湖也剿,最后连徒弟也背叛她和欺骗她,且不去说她;而玉娇龙两栖于沙漠京城,显在身份是帅府千金而隐形身份才是江湖奇侠,再说罗小虎,作为沙漠土匪一入京城就无所可为,他起先送情人回家,立志堂堂做人以娶玉女的幻想也早成泡影。因此,如果要以“卧”与“藏”来推测,玉娇龙与罗小虎仍然应该是影片的主要叙述对象。

    如果我们以“龙虎之恋”为影片的主要线索来分析,那么,这个影片就成了断尾巴蜻蜓:故事从玉帅千金受父母之命与鲁府联姻,可她自己暗中恋爱沙漠土匪罗小虎,小虎冒死潜入帅府,两人回忆了“沙漠之恋”的经过,共叹命运之无奈,娇龙屈从父命,小虎被迫离去。翌日出嫁途中小虎大闹迎亲队伍,而新娘失踪——影片故事发展到这里突然中断,因为新娘失踪并非为了小虎,而是受师傅碧眼狐狸的召唤,卷入了与李慕白、俞秀莲的夺剑战——娇龙与其说是寻找罗小虎还不如说是寻找李慕白,而小虎这以后被李慕白调虎离山送上武当,基本无所作为,其实已经淡出镜头。

    影片的后半场罗小虎淡出而李慕白卷入,也就是李慕白取代了罗小虎的中心位置。影片中最精彩的两场戏,前半场是龙虎“沙漠之恋”,后半场是李、玉“竹林比剑”,两场戏的人物被置换,但审美功能相似,均以格斗为形式的男女调情与游戏,爱意由武斗而生,而且被拍得异常美丽。若以这两场戏为影片重镇,那么,影片的主要线索则是以玉娇龙为主角贯穿了两个男性角色:前半场是罗小虎,后半场是李慕白,因为李慕白的插入而中断了龙虎的恋情。其实这条线索在前半场已经初露端倪,那就是围绕一把青冥剑的争夺。影片开始写李慕白封剑归隐,准备退出江湖与俞秀莲共同生活。这本来是老江湖的故事,师傅师兄被害,李、俞恋情碍于死者而深深压抑在内心,李慕白退出江湖即暗示不再按照江湖伦理行事,也就可以决定与俞的感情方式。他把传世之宝交给俞秀莲,并转送贝勒爷,也有双重的暗示。剑在武侠作品里是男子阳刚精神的象征,用现代心理分析似可指代男性的象征,平时绕指柔,战时百炼钢,是男子须臾不离的宝贝。男人弃剑不仅暗示退出江湖,也暗示了回归女人怀抱的决心。但俞秀莲是武侠中人,平时压抑也深,一时竟不解慕白风情,不慎失剑于贝府,引出了二女争剑等一系列细节。玉娇龙窃剑原是出于顽皮好事,无心恋人,所以起先还想悄悄还剑,但是在与慕白交手后一见钟情,从此剑不再离手,演出了一幕幕夺剑好戏。

    以李慕白的武功,从玉娇龙手中夺剑并非难事。问题复杂在他本人不想把剑从娇龙手中取回,但碍于秀莲的伦理责任,他找到了借口是要收徒传剑——从伦理的角度说,他需要把祖宗的剑术香火流传下去,玉娇龙就成了他变相的传宗接代的对象。俞秀莲与玉娇龙一开始以姐妹相称,娇龙手书俞秀莲的名字,暗含继承之意;秀莲从字迹看出了剑气,表现出明显的警惕与敌意。但是对男人李慕白来说,两女的身份已经作了区分:他与俞秀莲以同门叔嫂关系转化为男女相恋关系,本身犯了江湖大忌,所以长期的苦恋与压抑,导致了他们对爱情的绝望。起先李慕白想以退出江湖为代价完成这个缘份,不料中途插入玉娇龙窃剑,爱意转移,所以李、俞情缘已经成为不可能,只能多次以语言相慰,直到最后李慕白临终时才答应与她共修前缘。但是秀莲舍命追索青冥剑而终于失败,似已知道命运所示,对慕白的恋情不再抱希望,最后把剑送回贝府,仍不想占为己有。而李慕白对玉娇龙的关系,开始就有了来自秀莲的伦理压抑,这也是新一层的压抑,是他不可解脱的困境,于是只能以传剑为名来亲近娇龙。而刁蛮顽劣的玉娇龙对自己进入李慕白与俞秀莲的两人世界并不自觉,但也时有迎合之意。影片后半部分娇龙逃婚出来,不找小虎不找碧眼狐狸却找到了秀莲家中,其意也自明。秀莲劝她留下慕白的剑而去武当与小虎重圆,才使她的感情受到伤害,引起一番恶斗。但玉娇龙对慕白给她的身分也是抗拒的,她爱慕慕白却不能容忍只作他的传接香火的工具,于是她拒绝拜师学艺,却宁可拼死赴水抢剑,昏迷中紧紧抱剑不放,最后在中毒垂危时终于倒向慕白怀抱,神情格外动人,似已完成了生死相依的恋情。

    如果以女性主义的观点来解读这部影片,江湖与官府在表达男性权利欲望上是完全一致的。女性生存于江湖就不能不被妖魔化。碧眼狐狸就是一个受伤害最重因此也复仇最烈的妖婆。她与官府为敌,始终向往江湖的血腥与刺激,表现出最酷的侠义精神。但悲哀的是江湖主流英雄李慕白也视之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原因是有杀师之仇。碧眼狐狸与李慕白的师傅江南鹤有房闱之情,但鹤对女人只行房事不传剑艺,受骗的狐狸一怒之下杀了江南鹤,偷走了武当心诀,练得走火入魔,成为妖魔,反倒成全了徒弟玉娇龙。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狐狸几次要徒弟一起远走江湖,但玉娇龙受慕白点拨开始背叛师傅,并可能成为敌派的传香火人。狐狸半是怨毒半是嫉妒,盛怒之下企图毒死娇龙,结果让慕白中毒丧命——也可以说是连灭武当剑派两代掌门人,履行了复仇女神之责任。玉娇龙是碧眼狐狸的反面,她获李慕白的青睐,被指定为继承香火传人,正是碧眼狐狸梦寐以求的结局。但她毕竟是狐狸之徒,除了要与慕白生死相随平等之爱外,并不想做其香火传人。影片结尾慕白中毒生命垂危,娇龙寻求解药却晚到一步,慕白竟不救而死。这也是颇为蹊跷之举。按一般武侠故事情节,主要英雄中了邪毒而不治是不可能的,何况明明有解药。唯一的解释是刁蛮的娇龙无意识间延宕了送药的时间,事实上,她既为师傅,也为受到侮辱的江湖女性向男子复了仇,而且她也是知道在李慕白与俞秀莲之间并没有她的爱情位置,唯有李慕白死去,她与秀莲的地位才能平等,接下去就是谁以死相随的选择,所以最后才有了浪漫的“武当一跃”。讽刺的是,慕白临终前答应自己成为野鬼与秀莲亲密相随,但娇龙舍身而来,似乎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孤魂厉鬼的情色相逐,卧“虎”藏“龙”才真正的永无止境。

    刚才说到,影片中两场最美丽的戏是“沙漠之恋”与“竹林比剑”,前者以荒漠甘泉影射男女之爱的饥渴状态,而后者以白衣绿竹反映男女相悦的精神欢乐,从肉体饥渴到精神欢悦,影片的情色境界层层上升,越来越美。在这部另类的武侠影片中,我想真正的感人之处恰恰是超越了正宗武侠传统的内涵,使之成为永远与人类内在激情紧密相连的艺术创造。

    2001年4月22日

    (初刊《人民政协报》2001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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