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1-狮皮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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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报上读到弗雷斯蒂耶上尉因抢救太太养的宠物犬而丧生于森林火海的消息,很多人都大为震惊。有人说,从未想到他竟有这份肝胆;也有人说,他的作为恰在意料之中。不过,这些人里,有的意在赞赏,有的却未必如此。这次不幸事故之后,弗雷斯蒂耶太太暂时栖身哈代家的别墅里,哈代两口子是他们夫妻的新相识。弗雷斯蒂耶上尉生前并不喜欢他们,至少不喜欢弗雷德·哈代,但弗雷斯蒂耶太太认为,若是挺过那可怕的一夜,弗雷斯蒂耶必会改变自己的看法。甭管哈代名声如何,他必会认识到此人拥有那么多的美德;而弗雷斯蒂耶素有君子之风,必会毫不犹疑地坦陈自己错看了哈代。在失去了意味着世上一切的这个男人之后,若非哈代家非凡的善良以待,弗雷斯蒂耶太太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够维持心神不致涣散。在她无边的痛苦之中,唯有哈代夫妻不离不弃的关怀是她的慰藉。他们几乎亲眼见证了她丈夫的伟大牺牲,谁也不能比他们更了解他的作为多么令人赞叹。她永远不会忘记亲爱的弗雷德·哈代向她传达噩耗时所说的话,正是这番话语使她不仅承受了这场可怕的灾难,更有勇气直面惨淡的未来。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深爱的那个英勇无畏的男人,那个骑士风度的高贵绅士,正希望她以这样的勇气面对之后的人生。

    弗雷斯蒂耶太太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人们如果觉得一个女人乏善可陈,常会善意地如此形容,现今这种说法已被当作一种冷淡的客套话。当然,我说弗雷斯蒂耶太太善良并无这层意思。弗雷斯蒂耶太太既不漂亮迷人,也不聪慧伶俐;相反,她滑稽可笑,相貌平常,还挺愚蠢。可是,对她了解愈深,你就愈觉得不得不重复这句话: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她个头堪比普通男子;长着一张阔嘴巴,大大的鹰钩鼻子,蓝灰色的眼睛,近视;双手粗大难看,皮肤沟壑纵横,满是风霜痕迹。但她浓妆艳抹,长发染成金色,烫着密匝匝的卷儿,梳理得相当精致。总之,她煞费苦心地与自己咄咄逼人的阳刚外表对抗,却只落得了一个滑稽艺人男扮女装的效果。她的声音倒的确是女性的声音,可总让人觉得,等她演完了这场戏,就会立刻变回低沉的男人嗓门,一把扯下金色的假发,露出一个光秃秃的男人头顶。她在衣着上面花费不小,都是从巴黎制衣匠那儿定制的最时髦货色,可作为一个年届五十的成熟女士,她的品位却令人不敢恭维,挑的衣裳全都是适合穿在娇小玲珑青春如花的假模特儿身上的。她还总是把昂贵的珠宝披挂全身,行动起来却又笨手笨脚,若是走进一间摆放着珍贵玉器的客厅,她准有本事把摆设品给扫到地板上;若是和人共进午餐而人家又有一套心爱的玻璃器皿,她几乎一定会把其中一只摔成碎渣。

    然而,这么一副别别扭扭的外壳之下却隐藏着一个温柔浪漫、理想主义的灵魂。发现这个灵魂需要时间,相识之初,人们未免把她看作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待到了解深入一点(在吃了她笨手拙脚的苦头之后),她让人觉得烦恼;可当你确实发现了如此温柔浪漫、理想主义的灵魂时,你会懊恼自己竟然浑然不觉,简直就是个蠢蛋,这个灵魂正透过那双浅蓝瞳仁的近视眼向外张望着你呢,虽然颇为腼腆,其中饱含的诚挚却是只有傻瓜才会视而不见。那些娇俏的细棉布啦,春光烂漫的蝉翼纱啦,纯洁无瑕的丝缎绫罗啦,它们裹着的可不是一具粗陋的躯体,而是一个少女般清新的灵魂。你会忘记她打碎了你的瓷器,忘记她貌似一个男扮女装的大汉,你眼中的她正是她眼中的自己,正是她的本来面貌——如果本真可以形之于外的话,你看到的她就是一个有着金子般心灵的小可爱。逐渐了解她以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像个孩童;对于人家给予的任何一点注意,她都心怀感激,让人有所触动;她自己的善意也无穷无尽,有求必应,不管多么啰嗦,她做起来就好像你不是在麻烦她,而是在侍奉她似的。她素来纯粹无私地爱人,确实罕有其匹。人们清楚,她的脑中从来也没有闪现过一丝不善甚或恶意的念头。承认了以上种种之后,你会再一次脱口而出:弗雷斯蒂耶太太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人。

    不幸的是,她确实蠢得无可匹敌。见了她丈夫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弗雷斯蒂耶太太是美国人,而弗雷斯蒂耶上尉是英国人。弗雷斯蒂耶太太出生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来到欧洲。当时,她第一任丈夫新丧,她加入医疗队,到了法国。按照美国人的标准,她不算阔绰,但以咱们英国人的标准,她经济上非常宽裕。照弗雷斯蒂耶夫妇的生活方式来看,我估计她每年入账三万美元上下。不用猜,她会给人服错药物,包扎的伤口还不如不包扎,易碎的器皿没有不打碎的。倘非如此,我敢肯定她是个受人爱戴的护士。我认为她绝不是厌恶本职工作而没能全力投入,她绝不吝惜力气,也从来都不会失去耐性。我的看法是,正是那些可怜人滋养了她柔软的内心,有不少人正是因为她那金子般心灵里的爱意与善良,才怀着更大勇气最终朝向那未知的世界迈出苦涩的一步。打仗到了最后一年,弗雷斯蒂耶上尉由她看护,宣布停战以后,他们很快便结了婚。他们在戛纳群山后头一幢漂亮别墅里安了家,没多久便在里维埃拉的社交圈里出了名。弗雷斯蒂耶上尉是个桥牌好手,高尔夫健将,网球打得也不错。他有一艘游艇,夏日时分,他们夫妻便在各岛之间举办非常精彩的聚会。步入婚姻十七年,弗雷斯蒂耶太太依然爱慕着英俊的丈夫,只要你认识她够久,就不可能没听过她用西部腔调娓娓道来的他们的恋爱史。

    “那真是一见钟情呢。”她说,“他被送来的时候我正好休班,等我上班看到他躺在我看管的病床上时,噢,老天,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痛,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是疲劳过度所致呢。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了。”

    “他伤得重吗?”

    “哎,他没有真的受伤。你知道,这可非同一般,他历经数年战争,每一仗都会打上好几个月,当然每天不下二十次冒着生命危险,可他就是那种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他连皮都不曾刮破。他来住院是因为生了痈疽。”

    这可真不像罗曼蒂克的小恙,不像是发展激情恋爱的好由头。弗雷斯蒂耶太太略有些拘谨,尽管弗雷斯蒂耶上尉的痈疽与她很有利害关系,可向旁人说明痈疽的具体位置,她总是有点儿难以启齿。

    “就在后背的下部,其实还要低一点,他可讨厌我给他敷药啦。英国男人都太过害羞,我都发现很多次了。他简直都到害臊的地步了。您也许会以为,鉴于这种情况——您懂我的意思,这种情形下相识应当能够使我们关系亲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对我非常疏远。每当我轮值,走到他病床边时,我常常无法呼吸,心跳得也厉害,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我并不是一个天生笨拙的人,以前从来也不会掉东西,打碎物件;说出来您都不信,每当我给罗伯特服药,我就老是掉勺子,摔杯子,真想不出他会怎么看我。”

    弗雷斯蒂耶太太这么说的时候,听的人要想忍住不笑出声几乎完全不可能。她的笑容里满是甜蜜。

    “想来您觉得这很荒唐可笑。可您瞧,我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我嫁给第一任丈夫的时候——唉,他是个鳏夫,孩子都已长大,人也非常出色,是我们州最著名的公民之一,但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您最终是怎么发现爱上了弗雷斯蒂耶上尉的呢?”

    “哎,我倒不是非要您相信,我知道这很可笑,实际上是有个护士告诉我说我准是爱上了他,一经说破,我就知道确实如此。起先我沮丧极了。您瞧,我对他什么也不了解,他跟所有英国男人一样,那么矜持,我当时还听说他结过婚,有五六个孩子。”

    “你是怎么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呢?”

    “我问他的呀。他告诉我自己是单身汉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欺骗,都要设法嫁给他。可怜的人儿,他承受着极大的病痛;您看,他白天黑夜都只能趴着,躺下来就是折磨,至于坐起来嘛——唉,自然是想都不用想。不过,我相信我承受的痛苦更甚于他的。男人们都钟意显露曲线的丝绸衣裳,还有那些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您懂我的意思,穿着护士服的我真是毫无优势。护士长又是那种典型的新英格兰老处女,对化妆深恶痛绝,所以那些日子里我压根就不化妆;我前夫也从来不喜欢女人打扮,那会儿我的头发也不像现在这么漂亮。他常常用那双美妙的蓝眼睛打量我,让我觉得他肯定认为我难看得成一景儿啦。当时他情绪低落,我想我应该竭尽所能让他欢喜起来,所以,但凡能有几分钟的空闲,我就过来和他说话。他说,想到自己这么一条壮汉竟然一连数周卧床不起,想到他的战友们却在战壕奋战,他就无法忍受。您和他聊聊就一定会发现,他就是那种只有子弹在身边呼啸才能令他感受到生命最真切的喜悦的男人,即令下一刻也许就是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分。危险于他而言就是兴奋的刺激。不瞒您说,我常要在表格里记录下他的体温,而我总是写高一两度,这样医生就会以为他比实际情况要糟。我明白,他拼了命地想要医生放他出院,可我觉得确保他们不放他出院对他才有好处。当我聊个没完的时候,他常会体贴地望着我,我就明白,他盼着和我小小地闲聊。我告诉他,我是个寡妇,没有什么拖累,还说我打算战后在欧洲安顿下来。渐渐地,他变得随和一些了。虽说不大谈论自己,可他开始打趣我。您知道,他很有幽默感,有时候我真的开始觉着他也很喜欢我。终于,医生宣布他可以重返战场了。让我惊喜的是,在出院前的最后一夜,他邀我共进晚餐。我设法跟护士长请了假,我们把车一直开到巴黎。您想都想不出来,穿上军装的他有多么英俊潇洒。我从未见过谁像他这么仪表出众,连手指尖儿都充满贵族派头。不知什么缘故,他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兴奋,按说他想回前线都想疯了。

    “‘你今晚怎么这么消沉?’我问他,‘说起来,你也是得偿所愿了啊。’

    “‘我知道,’他说,‘可即便是得偿所愿了,我还是有点儿难过,你猜不出为什么吗?’

    “我简直不敢去想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如跟他开个小玩笑。

    “‘我不大擅长猜心思呢,’我哈哈大笑,‘你想让我知道的话,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他低头望着我,我看得出他很紧张。

    “‘你一直对我非常好,’他说,‘你的好意,我将永远感激不尽。你是我认识的最伟大的女性。’

    “听他这么讲,我真是心乱如麻。您知道,英国人有多么古怪:之前他可从来没有赞美过我。

    “‘我只是做了任何一名称职的护士都会做的事情。’我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这可取决于你啦。’我答。

    “我希望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想离开你。’他说。

    “我简直快说不出话来了。

    “‘你非走不可吗?’我问。

    “‘只要国王需要,国家需要,我定当效命。’”

    弗雷斯蒂耶太太每每讲到此处,浅蓝色的眼睛里总是泪水盈盈。

    “‘可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呀。’我说。

    “‘等到战争结束,’他答道,‘假如子弹还没有了结我这条生命,我也会身无分文。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谋生。你非常富有,而我是个叫花子。’

    “‘你是位真正的英国绅士。’我说。

    “‘当世界和平,民主无恙,绅士不绅士还有意义吗?’他酸涩地说道。

    “到了这当儿,我的眼珠子都快哭出来了。他所说的一切那么美好,我当然懂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觉得向我求婚不够光明磊落,我觉得他宁可死了也不愿意让我认为他在图谋我的钱财。他是个高贵的君子。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我看得出来,如果我想得到他,就必须主动出击,把他拿下。

    “‘假装我不迷恋你也没什么用,我确实迷恋着你。’我说。

    “‘别让我更加为难啊。’他哑着嗓子说。

    “我感觉自己都要活不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是那么深深地爱恋着他。这句话道出了我所有的心思。我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愿意娶我为妻吗,罗伯特?’我径直问道。

    “‘埃莉诺!’他叫道。

    “到这个时候,他才告诉我,自打第一天瞧见我,他便爱上了我。起初他并没有认真,觉得我不过是个护士,也许会和我风流一段,可待他发现我并不是那种女人而且还有一笔财产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您知道,他本以为谈婚论嫁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弗雷斯蒂耶上尉曾经想和自己结一段露水姻缘,或许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弗雷斯蒂耶太太感到得意的了。确实,以前不曾有别的男人向她提过这种非分要求,虽说弗雷斯蒂耶也没有,但是他曾经起过这样的心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永不枯竭的满足之源泉。他们成婚以后,埃莉诺那些强悍的西部亲戚提意见说她丈夫应该去工作,而不能靠吃软饭过活。对此弗雷斯蒂耶上尉完全赞同。他提出的唯一条件如下:

    “有些事情是绅士所不能为的,埃莉诺。其他的我都乐意。上帝明鉴,我并非看重阶级地位,可如果一个人位列士绅,他就身不由己了。而且真的该死,一个人确实要向自己的阶级尽尽义务,今时今日尤其如此。”

    埃莉诺认为他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在一场又一场的血战中拿生命为自己的国家冒险,义务已经尽得够了。但是,她又太以他为骄傲,不愿意让人家议论说他吃软饭,娶她就是为了谋财。她拿定主意,若是他找到值得做的工作,她也绝不反对。不幸的是,聘他的职位都不甚重要,而且他拒绝工作也并非自作主张。

    “你说了算,埃莉诺,”他对她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接受这个职位。只是我那可怜的老司令若是地下有知,睡在坟里也不得安稳。不过那些都顾不得了,我首先要负责的是你。”

    埃莉诺可听不得这个,慢慢地,他出去工作这件事也就算了。弗雷斯蒂耶夫妇几乎全年都住在里维埃拉的别墅里,很少到英格兰去;罗伯特说了,仗打完以后英国就不再有绅士的立足地,他的那些好伙伴——当然都是白人,所有那些他自“少年帮”时就把臂同游的铁哥儿们全都战死了。他本人很乐意在英国过冬,一周有三天可以跟着阔恩猎狐队[10]去打打猎,那才算是男人的生活。但可怜的埃莉诺在一群猎狐爱好者里必然会感觉像个局外人,他怎么能让她做出这样的牺牲呢。埃莉诺情愿做出任何牺牲,可是弗雷斯蒂耶上尉大摇其头。他已青春不再,打猎的日子也都远去了。养养西里汉姆梗狗和奥尔平顿肉蛋鸡,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们拥有大片土地,房屋建在高地上的一座小山顶上,三面森林环绕,房前有个花园。埃莉诺说,他身穿旧花呢套装,跟兼职养鸡的驯狗员一同在自家地面上转悠,那情景真是令人心仪。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你才能看得出,他确实出身乡绅世家。看到他和训狗员大谈奥尔平顿肉蛋鸡,埃莉诺既受触动,又觉好笑:那架势就好像在和大主管讨论雉鸡一般无二;他对待西里汉姆梗狗也郑重其事,好像养的是一群猎狐犬。那股劲头让人不由觉得,倘若养的真是猎狐犬,他一定会更加心满意足。弗雷斯蒂耶上尉的曾祖乃是摄政王时期最出名的纨绔子弟,正是此人毁家败业到了出售祖产的地步。他们家曾在什罗普郡拥有一块上好的祖地,延续了几百年之久,尽管现在已易手他人,埃莉诺还是非常想去看一看。但是,弗雷斯蒂耶上尉表示那对他实在过于痛苦,他永远都不会带她去那里。

    弗雷斯蒂耶夫妇常常大宴宾客。上尉是个品酒高手,有一个令他非常骄傲的酒窖。

    “他父亲是英格兰最著名的味蕾大师,”埃莉诺说,“他继承了这份禀赋。”

    他们的朋友多为美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罗伯特觉得他们总体说来比英国人更有趣,而埃莉诺喜欢他喜欢的所有的人。罗伯特还觉得,如今英国人已经够不上他们家的品位了。他在旧时岁月里相交的英国人属于雅好射击渔猎的绅士一族,而现在那帮倒霉鬼全都破了产。另外,虽说感谢上帝他不是什么势利眼,可是要让妻子和那些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暴发户混在一起,他也决不会高兴。弗雷斯蒂耶太太远没有这么吹毛求疵,但她尊重丈夫的这类偏见,钦慕他的清高。

    “当然,他也有心血来潮异想天开的时候,”她说,“可我想以我的立场,顺从他的意思才算忠诚。等您了解了他出身的那个阶层,您自然就会看得出他理所应当会有那些念头。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见他发火还是在赌场里有个舞男凑过来邀我跳舞。我跟他说,这个可怜的小伙儿不过是在做生意,可他说,他不允许那么一个该死的猪猡开口邀他的妻子跳舞。”

    弗雷斯蒂耶上尉的道德标准设得很高。他感谢上帝,自己并非心胸狭隘,可是人总要有个行为界限,不能因为住在里维埃拉这个风流度假地,他就应该和那些醉汉、浪子、堕落客们一起把酒言欢。他绝不纵容不正当的性行为,也绝不容许埃莉诺和声名可疑的女人来往。

    “您瞧,”埃莉诺说,“他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我从来也不知道还有比他更洁身自好的男人。要是他有时候显得稍稍褊狭,也请您牢记,他自己不会去做的事情,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做。毕竟,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敬佩一个原则高尚而又不惜代价践行的人。”

    弗雷斯蒂耶上尉常常会同埃莉诺说起他们在各处见到的本来觉得还不错的这个人、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道地的绅士,埃莉诺明白坚持己见没什么用。她明白,丈夫给了此人终审判决,她也预备照此接受。在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至少有一件事她十分笃定——罗伯特·弗雷斯蒂耶才是英国绅士的完美典范。

    “我不知道,上帝可曾造出了比他更加完美的人。”她说。

    麻烦就麻烦在,弗雷斯蒂耶上尉这个英国绅士太过完美了。四十有五的他(埃莉诺长他两三岁)依然十分英俊,一头浓密卷曲的灰发,蓄着潇洒的小胡须;皮肤饱受风吹日晒,显露出一个经常进行户外活动的男人的健康肤色。他身材高大瘦削,肩膀宽阔,从头到脚每一英寸都散发着军人气质。他举止粗率,精力充沛,常常坦诚地哈哈大笑。他的谈吐,他的做派,他的衣着,无一不典型,典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的乡村绅士做派是那么彻底,彻底得你要疑心眼前是演员在精彩演绎着某个角色。当你看到他漫步在小十字大道上,嘴里叼着烟斗,穿着打高尔夫的灯笼裤,戴着去沼泽时必然会戴的那种花呢帽,看上去活脱脱一位英国运动家,能把人吓一跳。还有他的谈吐,不管是那份教条主义,还是那些陈腐空洞的论调,还是他那和和气气、教养良好的鲁钝,无一不是典型的退役军官做派,典型得让人禁不住要认为他是在盛装演出。

    当埃莉诺得知他们山下那栋房子被弗雷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租下时,她高兴极了。有这么一位同阶层的近邻,罗伯特一定大感欣慰。她向戛纳的朋友们打听新邻居的事情,大约这个弗雷德里克爵士是由于最近叔父去世才继承男爵爵位的,他要在偿清遗产税期间来里维埃拉住上两三年。据说此人年轻时十分狂野浪荡,到戛纳时已经五十大几,不过眼下他结了门正派的亲事,娶了一个体面的小妇人,养了两个小男孩。遗憾的是,哈代夫人曾经做过演员。要知道,罗伯特对女演员的态度一向有点儿古板。但是,人人都说,哈代夫人举止非常得宜,一派贵妇风范,绝不会令人想到她曾经的舞台生涯。弗雷斯蒂耶夫妇与她初识在一个茶会上,弗雷德里克爵士没有出席那次茶会。罗伯特承认,哈代夫人看起来确实非常体面端庄;所以一心想着睦邻友好的埃莉诺决定邀请他们夫妇二人同来吃午餐。弗雷斯蒂耶夫妇定下日子,又请了很多客人来与他们会面。当天,哈代夫妇到得相当迟,埃莉诺立刻就喜欢上了弗雷德里克爵士。他比埃莉诺预想的年轻很多,一头短发无一丝掺白,甚至还有某种吸引人的大男孩气。他块头不大,比埃莉诺个头还矮;眼睛闪亮带着友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还注意到,他打着罗伯特有时也会系的近卫团领带;他的衣着远没有罗伯特那么讲究,罗伯特从来都整齐得好像刚从橱窗里走下来似的。可弗雷德里克爵士把一身旧衣服穿得那么洒脱,好似颇不以服饰为意。埃莉诺相信,他年轻时一定有点狂放不羁。她也不想为此而苛责他。

    “我要把丈夫介绍给您认识。”她说。

    她喊罗伯特过来,罗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其他客人聊天,未曾注意到哈代夫妇的到来。他带着一贯的热诚和气走上前来,以一贯迷倒埃莉诺的优雅跟哈代夫人握手。接着,他转向弗雷德里克爵士。爵士望了他一眼,满是困惑。

    “我们以前见过吧?”他问。

    罗伯特沉静地端详了他一下。

    “应该没有。”

    “我敢发誓我见过你。”

    埃莉诺感到丈夫浑身一滞,她马上意识到一定有哪里不对劲。罗伯特纵声大笑。

    “这话说来很是失礼,可是我非常确信,我此生还未尝一睹尊容。也没准儿我们在战场上曾经照过面。那会儿匆匆一遇的人实在太多了,对不对?哈代夫人,您来杯鸡尾酒吗?”

    用餐的时候,埃莉诺注意到哈代频频望向罗伯特。很显然,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罗伯特忙于招呼身旁的女士,没有捕捉到哈代投来的目光。他在竭诚招待芳邻,嘹亮的笑声响彻整个餐厅。他真是个绝妙的男主人。埃莉诺总是佩服他对社交事务的责任感:甭管挨着他坐的女客多么沉闷无聊,他都尽其所能竭诚以待。但是,当客人离去,罗伯特的欢乐便立刻褪去,仿佛一件披风滑落他的肩头。她能感觉到,罗伯特有些不安。

    “那位亲王夫人很烦人吧?”她好心一问。

    “就是个凶巴巴的恶毒老太婆,不过除此之外也还算好。”

    “真蹊跷,弗雷德里克爵士以为他见过你。”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的事我都知道。埃莉诺,如果我是你,我会尽量少和此人打交道。我认为他够不着我们的水准。”

    “可他的男爵爵位算得上英格兰最古老的了。咱们在《名人录》里查到过啊。”

    “他就是个人所不齿的流氓。我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哈代上尉,”罗伯特更正了一下,“那个我旧日里曾经知晓的弗雷德·哈代,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弗雷德里克爵士。我永远也不会允许你邀请他到我的家里来。”

    “为什么呀,罗伯特?我正要告诉你,我觉得他很有魅力呢。”

    埃莉诺头一回觉得丈夫不讲道理。

    “觉得他有魅力的女人多的是,为了这份魅力她们也破费了不少金钱。”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三道四的。不能听风就是雨啊。”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恳切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埃莉诺,你知道,我不是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那种人,我也不愿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哈代所作所为;我只能请求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是你应该结识的人。”

    埃莉诺对这样的请求不能够置若罔闻。得知罗伯特竟如此信重她,她激动不已:他明白,身处危机的时候只要他向她召唤,要她忠诚,她必不相负。

    “罗伯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一脸凝重,“你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我明白,如果你认为能告诉我的话一定会告诉我,可现在即便你愿意说出来,我也不愿意听,因为那样会显得我对你不像你对我那样信重。我乐意听从你的判断。我向你保证,哈代夫妇将永远不会再踏入咱们家一步。”

    不过,罗伯特去打高尔夫的时候,埃莉诺经常独自外出用午餐,就经常会碰到哈代夫妇。她对弗雷德里克爵士态度非常僵硬,因为罗伯特讨厌的人,她也必须讨厌,但是爵士要么没注意,要么就是不在乎。爵士对她出奇的好,她也发现爵士很容易相处。这样一个坦率地认为女人都有些拿腔捏调,却依然对她们温柔以待的男人,很难让人讨厌起来;况且这个男人的举止风度还如此讨人喜欢。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他不是她应该结识的男人,可是她情不自禁地喜欢他褐色眼眸中的神情。那样子带着两分嘲弄,让你戒备,可又是那么亲昵,让你觉得他绝无恶意。不过,埃莉诺对他的事情听说得越多,就越觉得罗伯特判断正确。他就是个肆无忌惮的无赖。人们对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却又被他随意厌弃的女人们数名道姓,虽说他现在收了心,一意倾注在妻儿身上;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只可能是因为哈代夫人的忍耐力远远超乎常人想象。

    弗雷德·哈代早年是个十足的浪荡子。寻花问柳,赌十一点扑克牌,还是个赛马押错宝的倒霉蛋,他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便站到了破产法庭上,也被迫丢掉了军衔。一些青春不再的半老徐娘觉得他魅力无可抵挡,他就坦然接受她们的供养,丝毫不觉羞耻。但是开战以后,他重返军团,还赢得了一枚优异服务勋章。然后去了肯尼亚,不失时机地成为一桩臭名远扬的离婚案的共同被告,被指控通奸;他开出支票,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从肯尼亚脱身。他的诚信观念十分松懈,从他手上买汽车或马匹很不可靠,而且,你要远离他热情推介的香槟酒方为上策。当他以诱人的魅力向你介绍一笔共同发财的投机生意时,你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不管他能从中赚取多少,你肯定会两手空空。什么汽车经纪、场外掮客、佣金代理,还有戏子,他都逐一干过。倘若世上还有公平,他就该在狱中了此残生,最不济也应当落个终老贫民窟的下场。可惜命运耍了个极不公正的花招,此人最终继承了男爵头衔和一笔充裕的收入,四十大几的时候还娶了一个漂亮伶俐的妻子,适时地添了两个健康好看的孩子,未来等待着他的是财富、地位和好名望。他对待人生还没有像他对待女人那么认真,而人生倒像女人似的对他宽容大度。回首往事,他总是洋洋自得:他过去生活得痛快淋漓,经历过起起落落;现在身体健康,问心无愧,正准备做个乡绅,安宁度日。他妈的,再把两个小子按部就班地抚养成人;等代表他们选区的那个老货蹬了腿儿,上帝保佑,他就自己弄个国会议员当当。

    “我可以告诉议员们一两桩他们从不知晓的好事儿。”他说。

    也许他说得没错,可是他也不停下来琢磨一下,可能那一两桩好事儿人家还不大想听呢。

    一天下午,日落时分,弗雷德·哈代步入小十字街上一家酒吧。他性好交际,不喜欢一人独酌,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熟人。他瞧见罗伯特,刚打完高尔夫,正在那儿等埃莉诺。

    “哎呀,鲍勃,来喝一杯怎么样?”

    罗伯特一个激灵。在里维埃拉没人称呼他为鲍勃。待他看清了对方是谁,就硬邦邦地答道:

    “我已经喝过了,谢谢你。”

    “再来一杯嘛。我老婆不许我在两餐之间喝酒,不过只要能甩得脱她,我总会在这个时候溜进来喝上一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的感觉是上帝设了六点钟,就是给男人到点儿喝上一杯的。”

    他一屁股坐在罗伯特身旁的一张大皮扶手椅里,叫了侍应,冲罗伯特和善地一笑。

    “自打我们初次相见,多少事情都已随水东流啦。是不是,老弟?”

    罗伯特微微蹙着眉头,飞了他一眼。旁观者也许会将之形容为警惕的眼神。

    “我并不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我们初次相见是在三四周之前,您和尊夫人赏光与我们共进午餐。”

    “得了吧,鲍勃。我知道我以前认识你。起先我还有些迷糊,然后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你是布鲁顿街上那家修理厂的洗车工,我以前在那里保养汽车。”

    弗雷斯蒂耶上尉中气十足地大笑起来。

    “十分抱歉,您可真的认错人了。我还从未听到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我记性一流,从来不会忘记人的面孔。我打赌你也不曾忘记我。每回我不想自己去修理厂,总是让你来我的公寓取车,我可是没少打发你半克朗的小费吧。”

    “您真是一派胡言。您来到舍下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您。”

    哈代咧开嘴,快活地一笑。

    “要知道我可是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不同时期我拍了不少的照片,有好几本相册呢。如果你知道我找到了一张你站在我新买的双座车旁边的快照,你会不会大吃一惊?那会儿你是真他妈漂亮,别看套着工装裤,脸上也脏乎乎的。当然,现在你发福了,头发也花白了,还蓄了小胡子,可还是那个家伙,错不了。”

    弗雷斯蒂耶上尉冷冷地望着他。

    “长相相似的人不少,您一定是弄混了。您那些半克朗给的肯定是旁人。”

    “那好吧,如果你不是布鲁顿街那个洗车工,一九一三年到一九一四年间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印度。”

    “在你的军团里?”

    “在打猎。”

    “撒谎精。”

    罗伯特的脸涨得通红。

    “此处不是打架的好选择,但是,如果你以为我会待在这儿任由一个像你这样的醉鬼侮辱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

    “难道你不想听听我知道的你的其他底细吗?人一回想起事情来总是接二连三,你知道,我可是想起不少事儿呢。”

    “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告诉你,你绝对、绝对弄错了。你把我和别的什么人搞混了。”

    但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会儿你就是个十足的懒骨头。我记得有一次我要早早到乡下去,吩咐你九点前把我的车洗好,可你没有按时准备好,我大发脾气,老汤普森跟我说,你爹曾是他的伙计,因为你穷困潦倒,他才发慈悲收留了你。你爹在一家俱乐部侍酒,是怀特家还是布鲁克家我记不清了,你自己也在那儿当小听差。你入伍进的是高士廉卫队[11],如果我记得不错,有个人把你买出来做了贴身跟班。”

    “可真是荒诞不经啊。”罗伯特轻蔑地说。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休假回国去修理厂,老汤普森告诉我你参军进了不用去战场的皇家陆军勤务兵团,只要办得到,你是不打算多冒风险的,对不对?你一直都是长弓拉得满,牛皮吹得响,对不对?你那些英勇杀敌的故事我可都听说了。我猜你确实得到过军衔,不会连军衔都是假的吧?”

    “我当然得到了军衔。”

    “哎呀,很多奇奇怪怪的人物都在那个时候混到了军衔,你知道吗,老弟,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在陆军勤务兵团服的役,我就不会系那条近卫团的领带。”

    弗雷斯蒂耶上尉本能地把手伸向自己系着的那条领带。弗雷德·哈代则嘲弄地盯着他,颇为肯定地看到,尽管晒得黝黑,对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我系什么领带不关你的事。”

    “别耍横嘛,老弟。没必要急赤白脸的。我虽说已经掌握了你的老底儿,可也没打算揭发你,你干吗不坦白承认了呢?”

    “我没有什么好坦白承认的。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我发现你散播这些关于我的谎言怪谈,我会立即启动诉讼,告你诽谤。”

    “省省吧,鲍勃。我没打算散播任何言谈。你以为我有这份闲心?我看这整桩事情就是闹着玩儿。我对你没什么恶感。我本人也很有点儿喜欢投机冒险,你毫不费力扯这么个弥天大谎,我也很是佩服。听差出身,然后当兵,做跟班,洗汽车,可看看你现在,一个多么体面的绅士,还有一幢堂皇的房子,款待里维埃拉所有的大亨,赢得了一场场高尔夫锦标赛,当上了航海俱乐部副主席,还有我尚不知道的形形色色。你是戛纳的大红人,不会有错。真是了不起啊。我年轻时也算是做下过一些荒唐事,可你才真是够胆;老弟,我要向你脱帽致敬。”

    “真希望我配得上你的赞美。可是我当不起。家父是印度骑兵部队成员,怎么说我生下来也算是个绅士。也许我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成就,但我肯定也没有做过什么可耻的勾当。”

    “噢,得了吧,鲍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知道,哪怕是对我老婆。我从来不跟女人说那些她们不知道的事情。相信我,要不是立下这个规矩,我还得惹上更多麻烦。我本想着,如果周围有人让你感觉可以做回自己,你会挺高兴的。老得绷着不敢放松是吧?你把我拒之门外可就太傻了。我又没抓住你什么把柄,老弟。不错,我现在有男爵头衔,还有地产,可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陷入困境,没给关进监狱对我来说就是个奇迹。”

    “对其他很多人来说也是个奇迹。”

    弗雷德·哈代发出一阵狂笑。

    “调侃我呀,老弟。不管怎样,我觉得你跟你太太说不应该和我打交道,这话真有点儿过分。”

    “我从未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哦,得了,你说过的。她是个宽厚的老大姐,就是有点儿饶舌,我说的没错吧?”

    “我并不打算与你这样一个人议论我太太。”弗雷斯蒂耶上尉冷冷地说。

    “哦,跟我就不用装什么绅士啦,鲍勃。咱俩是一对儿吃白食的浪荡种,没别的话好讲。要是你还有点儿脑子,咱们本可以在一起快活快活。你谎话连篇,耍尽花招,是个大骗子,但是在尊夫人看来你可是个十足的正派人,这对你很有利。她就是宠你,对吧?可笑啊可笑,这些女人。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鲍勃。”

    罗伯特的脸变得通红,双拳紧握,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见你的鬼去吧,不许再议论我太太。如果你再提到她的名字,我发誓要把你打趴下。”

    “哦,得了,你做不出来。你这么绅士风度,怎么会对一个比自己矮小的人动手呢。”

    哈代嘲弄地说了这一番话以后,紧盯着罗伯特,时刻预备着万一他挥拳相向就立刻闪开,但是这番话的效果却让他呆住了。罗伯特往椅子上一倒,松开了拳头。

    “你说得不错。只有癞皮狗才会利用旁人的风度。”

    这个回答如此的戏剧化,弗雷德·哈代咯咯笑出了声。但他很快发现,对方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一脸严肃。弗雷德·哈代不是傻瓜;若不是有这份机智,过去二十五年他就不可能过得舒舒服服。而现在,他惊诧地望着眼前这个强壮的大块头,看起来此人非常具备典型英式运动家的公平竞争精神,已然坐回到椅子里。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对此人有了深刻的理解。眼前的人绝非泛泛之流,为了游手好闲地享受奢侈生活而吃定一个蠢女人。她仅仅是他通向更高目标的手段而已。他被某个理想迷住了心窍,为此不惜一切。也许,这个念头当他还在时髦俱乐部当小听差的时候就萌发了——会员们慵懒自得,态度闲适,也许在他眼中便已妙不可言;之后当兵,做跟班,洗汽车,他又碰到过许许多多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他透过英雄崇拜的朦胧薄雾看着他们,在心中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他想要和他们一样,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他一心想要——真是太荒诞、太可怜了——成为一位绅士。战争,以及战争赋予他的军衔,给了他这个机会,而埃莉诺的金钱给了他物质保障。这个可怜虫二十年假扮一种人,二十年的苦心孤诣就是为了能够扮得丝毫不露痕迹。这真是既荒诞,又可怜。无意之间,弗雷德·哈代脱口说出他脑中闪过的想法。

    “可怜的老伙计。”他说。

    弗雷斯蒂耶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理解不了这句话的语气。他脸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

    “我认为没有必要继续这次谈话。显然,我无法让你相信你弄错了人。我只能重复一次:你说的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好吧,伙计。随你自己的便。”

    弗雷斯蒂耶叫来侍应。

    “要不要我替你付账?”他冷冰冰地问。

    “好吧,伙计。”

    弗雷斯蒂耶慷慨地给了侍应一张钞票,吩咐他不必找零,没再多说一个字,也没再多看弗雷德·哈代一眼,高视阔步地走出了酒吧。

    直到罗伯特·弗雷斯蒂耶丧命前那晚,他们没再照过面。

    冬去春来,里维埃拉的花园变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山坡上的野花开得有板有眼,绚烂缤纷。春归夏至,里维埃拉烈日炎炎,城镇的街道上热得明亮迫切,人们的血液流动速度都加快了;女人们戴着宽大的草帽,穿着宽松的阔腿裤四处溜达。海滩上熙熙攘攘,穿泳裤的男人和几乎全裸的女人躺着晒太阳。入夜以后,小十字街上的酒吧里挤满了不愿入睡、叽叽喳喳的人群,色彩缤纷得就像春天的花朵。多日无雨,海岸一线已经发生了几起森林火灾。罗伯特·弗雷斯蒂耶有好几次兴致勃勃地开玩笑说,倘若他们家的树林起火,他们获救的机会可是微乎其微。有一两个人建议他把房子后面的树木砍掉一些,可他舍不得:他们买下这块地的时候,林子的状况很不好,他们年年清除枯树,保持通风顺畅,把害虫除得干干净净,现在树林已蔚然壮观。

    “唉,砍掉任何一棵树都像砍掉我的一条腿呢。它们起码都有百年树龄了。”

    七月十四日,弗雷斯蒂耶夫妇去蒙特卡洛参加一个庆典晚宴,给仆人们放了假,前去戛纳玩耍。那天是法国国庆节,戛纳城里有悬铃木下举办的露天舞会,还有焰火,人们不论远近,都赶来纵情欢乐。哈代家也给仆人放了假,但是他们没有出门,两个小儿子都已打发上了床。弗雷德在摆弄纸牌打通关,哈代夫人在给椅子罩绣花。突然之间,门铃大作,还有人在拼命打门。

    “这他妈的是谁啊?”

    哈代去开的门,一个小伙子告诉他,弗雷斯蒂耶家的树林起火了。村里的一些男人已经上山扑火,但还需要尽可能多的人手,问他去不去。

    “我当然要去。”他匆匆跑回去和太太打了声招呼,“叫醒孩子们,让他们上山瞧个热闹。天啊,旱了这么久,必该烧起来了。”

    他冲出门外。小伙子还告诉他,他们已经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局会派士兵救火。有人正在设法打通蒙特卡洛的电话,知会弗雷斯蒂耶上尉。

    “他赶到这儿得个把钟头。”哈代说。

    他们往山上跑的时候,看到天边火光一片,到了山顶,眼前更是冲天的火焰。没有水源,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扑灭大火。很多人都在扑救,哈代迅速加入灭火大军。可是,人们刚刚扑灭一簇灌木丛火焰,另一簇又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还没等看清,就燃成了一只烈焰熊熊的火炬。热浪滚滚,救火的人们支撑不住,渐渐被逼着后退了。微风吹动,火星从树上燃到灌木上。好几个星期没落一滴雨,万物像火绒般干燥,火星刚从树上落下,便在灌木上舔起火舌。抛却这个场景恐怖的一面,看着六十英尺高的巨大杉木像火柴一样燃烧,真令人充满敬畏赞叹。大火嘶嘶,好像工厂里的大熔炉。要想控制得住火势,最好的办法就是砍掉树木和灌木,可人手太少,只有两三个人带了斧子。只能寄希望于军队,他们惯于对付森林火险。可部队迟迟未到。

    “除非他们立刻赶到,否则我们绝无可能保住这幢房子。”

    他瞧见自己的太太带着两个孩子上了山,正在冲他挥手。他满面尘灰,汗水顺着脸颊直淌。哈代夫人跑了过来。

    “噢,弗雷德,那些狗,还有那些鸡。”

    “上帝啊,还真是呢。”

    狗舍和鸡场建在屋后林中空地上,那些倒霉的动物已经给吓得发癫了。哈代把它们放了出来,狗和鸡冲向安全地带。现在只能由它们自己逃命,之后再把它们圈起来。眼下,从很远处都能看到熊熊烈焰,但军队还是没有到,他们这小小一群帮手已经无力应对步步紧逼的大火。

    “要是那些该死的兵还不赶到,这幢房子就完蛋了,”哈代说,“我想咱们最好还是能抢出点什么东西就抢出来吧。”

    这是一幢石头房子,四周修了一圈木头围廊,肯定会像引火柴那样一点就着。弗雷斯蒂耶家的仆人们现下也都回来了。哈代把他们聚在一起,他的太太和两个儿子也搭了把手,一起把能搬动的东西都搬到房前草坪上,亚麻床单、银餐具、衣服饰物、挂画,还有其他一些家具。部队终于到了,满满两大卡车,他们马上动手挖壕沟,砍树木。哈代向负责的军官指出房屋存在的危险,央他首先砍倒房屋周围的树木。

    “房子只能由它去了,”军官说,“我必须先得防止大火向山外蔓延。”

    他们看到亮着灯的汽车火速自蜿蜒的道路上开过来,几分钟后,弗雷斯蒂耶和太太就从车上跳下来。

    “狗呢?”他喊道。

    “我把它们放出去了。”哈代答道。

    “哦,是你。”

    起先,他没有认出那个脏兮兮、满面烟灰和汗水的家伙就是弗雷德·哈代。他生气地皱紧了眉头。

    “我想这房子可能会烧起来。能搬出来的我都搬出来了。”

    弗雷斯蒂耶望着烈焰熊熊的森林。

    “唉,我的树林完了。”他说。

    “当兵的正在山坡上扑火。他们正努力抢救邻近的地产。我们最好过去看看还能救出来什么。”

    “我过去。你不必了。”弗雷斯蒂耶不耐烦地吼道。

    突然之间,埃莉诺痛苦地大叫一声。

    “噢!看哪!房子!”

    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屋后围廊猛然烧成了一片。

    “没关系,埃莉诺。房子不会烧起来,烧的只是木头部分。拿着我的外套,我要去给当兵的搭把手。”

    他把晚礼服一脱,递给太太。

    “我跟你一起去。”哈代说道,“弗雷斯蒂耶太太,你最好到放着你家物品的地方去。我想我们已经把值钱的都搬出来了。”

    “谢天谢地,最贵的珠宝我都戴在身上呢。”

    哈代夫人是个有头脑的女人。

    “弗雷斯蒂耶太太,我们把仆人聚在一起,能搬的都搬到我家去吧。”

    两个男人朝士兵扑火的方向奔去。

    “您把我家里的东西给搬出来了,真是高尚。”罗伯特生硬地说。

    “不必客气。”弗雷德·哈代说。

    没走出多远,他们就听到有人在喊叫。四处望望,隐约看到一个女人追着他们跑过来。

    “先生,先生。”

    他们停下脚,那个女人大张着双臂冲过来。原来是埃莉诺的女仆,她几乎精神错乱了。

    “小朱迪,朱迪啊。我们出门时把它给关起来了。它在发情。我把它关在仆人浴室了。”

    “我的上帝呀!”弗雷斯蒂耶大叫。

    “是谁?”

    “埃莉诺的小狗。我说什么也得把它救出来。”

    他扭头就朝房子跑回去,哈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

    “别他妈冒傻气了,鲍勃。房子烧着呢,你进不去!”

    弗雷斯蒂耶奋力挣扎着摆脱他。

    “放手,见你的鬼去。你以为我会让一只小狗被活活烧死吗?”

    “噢,闭嘴。这可不是演戏的时候!”

    弗雷斯蒂耶奋力甩脱哈代,可哈代纵身一跃,把他拦腰抱定。弗雷斯蒂耶提起拳头,对着哈代的脸就是一拳。哈代一个踉跄,松开双手,接着又受了弗雷斯蒂耶一拳,倒在地上。

    “你这个烂透了的暴发户。我要你好好瞧瞧何为绅士所为。”

    弗雷德·哈代慢慢爬起来,摸摸自己的脸。真疼啊。

    “天啊,明天我准得挂个青眼圈。”他摇摇晃晃,有点发晕。女仆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闭嘴,你这个贱人,”他生气地嚷嚷,“一个字都不许跟你的女主人提。”

    弗雷斯蒂耶已然没了踪影。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人们才找到他。他躺在浴室门口的楼道里,已经断了气,怀里还抱着那只死了的西里汉姆梗犬。哈代久久地望着他,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出话来。

    “你个傻瓜,”他生着气,咬着牙咕哝出这几个字,“你这傻透了的傻蛋!”

    他最终为自己的欺世盗名付出了代价。就像一个抱持着某种恶习的人,结果反被恶习所制,为其奴役;他撒谎撒得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鲍勃·弗雷斯蒂耶假扮绅士那么多年,最终已然忘记了一切不过是个骗局,不由自主按照他那个愚蠢呆板的头脑所构思的绅士典范去行事。他早已辨识不清真假之间的界限,为了伪造的英雄主义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弗雷德·哈代不得不把这个噩耗告诉弗雷斯蒂耶太太。弗雷斯蒂耶太太正和他太太一起待在山脚下他们家别墅里,一直以为罗伯特在和士兵们一起砍伐树木,清除灌木。弗雷德·哈代的措辞尽可能地温和,可还是不得不告诉她,不得不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起先,她好像完全没有抓住他话里的意思。

    “死了?”她哭了起来,“死了?我的罗伯特?”

    之后,弗雷德·哈代,这个浪荡子,这个愤世客,这个毫无节操的流氓,握住她的双手,仅凭一句话就让她承受住了悲痛。

    “弗雷斯蒂耶太太,他是位真正侠义的高贵绅士。”

    (辛红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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