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看来遭恶战啦。”威利说着,咧嘴笑了。
汉斯脸上血迹斑斑,挂着五条手指甲抓出来的血印。他轻轻用手摸摸脸颊。
“她差点把我的眼珠子给抠出来,这个贱货。我得抹点碘酒消毒。她现在老实了。就看你的啦。”
“我不知道。我吗?天晚了。”
“别犯傻。你是个男人吗?天晚了又怎样?我们迷路了。”
天还亮着,西斜的太阳光射进农舍厨房的窗户。威利犹豫了一下。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脸瘦长,入伍前是服装设计师,他不想让汉斯觉得自己娘气。他站起身,朝汉斯进来的那扇门走去。那个女人看出了他的意图,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冲上前去。
“不要,不要。”她用法语叫道。
汉斯一步抢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猛地向后一推,她一个踉跄跌到地上。他拿起威利的左轮手枪。
“都不许动。”他粗声喊道,他的法语明显带着德国腔。他朝房门方向点头示意。“你去。这里交给我。”
威利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又折身回来。
“她昏过去了。”
“那又怎样?”
“我做不到。那样不好。”
“蠢货。简直就是个娘儿们。娘儿们[12]。”
威利脸红了。
“我们还是上路吧。”
汉斯轻蔑地耸耸肩。
“我喝完这瓶红酒才走。”
他感觉很放松,非常乐意再逗留一会儿。打早上他就一直在执行任务,骑了好几个小时摩托车,四肢疼痛。幸运的是他们不必赶远路,只到苏瓦松——也就十或十五公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床位睡觉。当然,要不是那姑娘愚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们——他和威利——之前迷了路,停下来问一个在田里干活的农民,农民故意指错了路,他们发现自己走到一条岔路上。他们来到这个农庄问路,问得十分客气,因为上头有令,只要法国人老实听话,就必须好好对待。门是那个姑娘开的,她说不知道去苏瓦松怎么走,他们就强行进去;接着,那个女人,汉斯猜是姑娘的母亲,告诉他们怎么走。他们一家三口,农民、农民的妻子和女儿,刚刚吃完晚饭,桌子上还有一瓶葡萄酒。这瓶酒提醒了汉斯,他正渴得冒烟儿,天气热得让人发昏,他从中午开始就滴水未进。他向他们要了一瓶酒,威利还补充说会付个好价钱。威利人不错,就是胆小。说到底,他们才是战胜国啊。法国军队哪儿去了?他们早狼狈逃窜了。还有英国人,抛下一切,急匆匆像兔子似的跑回他们的岛国。征服者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难道不是吗?威利曾在巴黎一家时装店干过两年。没错,他法语讲得好,因此才给他派了这个差事,可他受法国人影响也不少。这个颓丧的民族,和他们待久了对德国人来说真没什么好处。
农民妻子往桌上放了几瓶葡萄酒,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二十法郎递给她。她连谢谢都没说一声。虽然汉斯法语没有威利讲得好,却也基本能表达意思,他跟威利一直用法语交流,威利会给他纠正错误。正因为威利在这方面对他帮助很大,他才跟威利交了朋友,他知道威利羡慕自己。羡慕他高高的个子,颀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羡慕他金灿灿的卷发,还有蓝汪汪的眼睛。他任何一次练习法语的机会都不放过,现在又开始试着讲法语,但那三个法国人不肯迁就配合。他告诉他们,自己也是农民的儿子,仗打完了,正准备回农场。他曾被送到慕尼黑上学,因为母亲想要他做生意,但他的心不在做生意上,被录取后就去了一个农学院。
“你们是来问路的,现在知道怎么走了,”姑娘说,“喝掉你们的酒,快走。”
之前他几乎瞧都没瞧那姑娘一眼。她不漂亮,但是长着好看的黑眼睛和挺阔的鼻子。她脸色十分苍白,穿戴很普通,但不知为什么,这姑娘看上去不像外表那样普通。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开战以来,汉斯常听战友聊法国姑娘,说她们有德国姑娘不具备的某种东西。威利说那是雅致,可当他问威利是什么样的雅致时,威利只说必须亲眼见到才能明白。当然,他也听到另外一些人说法国姑娘唯利是图,冷酷无情。好吧,一周后他们会到巴黎,他就能自己弄个明白。据说,统帅部已经安排了妓院让大兵们去逛逛。
“喝完你的酒,咱们就上路。”威利说。
可汉斯觉得待在这里很舒服,并不着急赶路。
“你看上去不像乡下姑娘啊。”他对姑娘说。
“那又怎样?”她反问道。
“她是个教师。”她母亲说。
“这么说你的教育程度不低啊。”她耸耸肩膀,汉斯操着蹩脚的法语,饶有兴致地继续说,“你应该明白,眼下对法国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宣战的不是我们,是你们。现在我们要把法国变成一个像样的国家。我们要把法国变得井井有条。我们要教你们怎么做工。你们要学会服从,学会守纪。”
姑娘握紧拳头,望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怒火与仇恨。但她什么也没说。
“你喝醉了,汉斯。”威利说。
“我清醒得像个法官。我只是告诉他们事实,而且他们也不妨马上了解一下。”
“他说得对,”姑娘用德语嚷道,再也无法克制,“你醉了。现在就走,走。”
“喔,你懂德语呀,是吧?好啊,我走。但你必须得先吻我一下。”
姑娘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可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爸爸,”她大喊,“爸爸。”
农民朝这个德国人扑过去。汉斯放开她,用尽全力给了农民脸上一拳。农民蜷曲着倒在地板上。姑娘还没来得及逃脱,就被汉斯一把搂进怀里,她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呵呵狞笑起来。
“你就是如此回应一个德国士兵索吻的要求吗?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用力扭住姑娘的双臂,把她往门外拖去,姑娘的母亲冲过来,揪住汉斯的衣服,死命把他拉开。汉斯一手贴身搂紧姑娘,另一只手用力把那女人搡了一个踉跄,退到墙边。
“汉斯,汉斯。”威利大叫。
“闭嘴,滚一边去。”
他用手捂住姑娘的嘴,不让她喊出声,挟着她离开房间。经过就是这样。必须承认,这个姑娘是自找的,她不该扇他耳光。要是她满足了他的要求,给他一吻,他早就走了。他瞥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农民,被他滑稽的脸相弄得不能自已,哈哈大笑。他又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贴在墙边的那个女人,眼里带上一丝笑意。她害怕要轮到她自己了吗?还轮不上她。他记起一句法国谚语。
“万事开头难。有什么好哭的,老娘儿们。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把手伸进后裤兜,掏出一只钱夹,“喏,这是一百法郎,给那位小姐买条新裙子。她的那条没剩下什么了。”他把钞票放到桌上,戴上头盔。“咱们走。”
他们走出去,哐当一声关上房门,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女人扑进客厅,她女儿躺在矮沙发上,被他扔在那里后没有改变过姿势,哭得肝肠寸断。
三个月后,汉斯再次来到苏瓦松。他已同得胜之师在巴黎会合,还曾骑着摩托车穿过凯旋门。后来,他和大部队一起开到图尔,再开到波尔多。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他所见到的法国士兵都关在牢里。战役简直是一场他想都想不到的盛大狂欢。停火以后,他在巴黎消磨了一个月,给巴伐利亚的家人寄了风景明信片,买了各种礼物。威利非常熟悉巴黎的情况,因此就留在了巴黎,但汉斯和分队余下的人又被派往苏瓦松,加入控制该地区的驻军。苏瓦松是个不错的小城,他在部队宿舍里住得很舒服:吃得很丰富,香槟一瓶还合不到一个德国马克。接到继续驻扎命令时,他忽然想到,去看看曾经被他占有的那位姑娘应该挺有意思。他给她买了一双丝袜,表示不曾有过不快。他记路的能力很强,知道能够毫无困难地找到那间农舍。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把丝袜装进口袋,发动引擎。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田野景色美丽,起伏有致。尽管已经九月,天气却一直很好,没有下过雨,甚至哗啦啦作响的白杨树也丝毫没有现出夏日将尽的迹象。他转错了一个弯,耽搁了一会儿,即令如此,到达目的地也只花了不到半个钟头。当他朝门口走近时,一条杂种狗冲他狂叫。他没有敲门,旋开门把手,径直走进去。那姑娘正在桌旁削土豆。看到一个当兵的男人,她跳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话音刚落,她就认出了他。她退到墙边,手握小刀,“是你?畜生!”
“别激动。我不会伤害你。瞧,我给你带了一双丝袜。”
“拿走,带着你的丝袜快滚!”
“别傻啦。把小刀放下。要是想比画两下,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你不用怕我。”
“我不怕你。”姑娘说。
她手里的刀子跌落在地板上。汉斯摘下头盔,坐下来,用脚把刀子划拉过去。
“要不要我帮你削土豆?”姑娘不作答。汉斯弯腰捡起刀子,从盆里拿了一个土豆,削了起来。姑娘铁青着脸,双眼充满敌意,背抵着墙站着,瞪着汉斯。汉斯对她微笑,努力消除敌意。“你干吗这么动气?我也没怎么伤害你,你知道。我那会儿很兴奋,大家都很兴奋,谈论着攻无不克的法军和马奇诺防线……”他话没说完就笑了起来,“还有,我当时喝酒喝大了。说不定你的遭遇可能比遇上我更糟糕呢。女人们都跟我说,我长得不赖哩。”
姑娘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滚出去。”
“走不走可就看我自己啦。”
“你还不走的话,我爸爸会到苏瓦松找将军投诉。”
“那将军要操心的事可就太多啦。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与老百姓亲善。你叫什么名字哇?”
“不关你的事。”
姑娘的两颊涨得通红,眼睛里喷着两团怒火。她比他记忆中的要漂亮。看来自己眼光还不赖。她有城里人的雅致,不像农村人。他又记起,她母亲说她是个教师。她应该也算是位淑女了,他觉得捉弄她特别有趣。他知道自己孔武壮硕,用手拢了拢金色的卷发,想到多少姑娘都不会放过主动投怀送抱的机会,他笑了起来。那张被夏天的日头晒黑的脸孔,更衬得他眼睛幽蓝。
“你父母呢?”
“在地里干活。”
“我饿了。给我一点面包、奶酪,再来杯葡萄酒。我付钱。”
姑娘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我们有三个月没见着奶酪了。也没有足够的面包填肚子。一年前,法国兵牵走了我们的马,现在,德国佬弄走了我们的奶牛,我们的猪,我们的鸡,什么都弄走了。”
“喂,他们可是付了钱的。”
“他们给的那些没用的纸头能拿来填肚子吗?”
她开始流泪。
“你饿吗?”
“噢,不饿。”她辛辣地答道,“我们有土豆、面包、萝卜和莴苣,吃得简直像国王。明天我爸爸会去苏瓦松,看看能不能买点马肉。”
“听着,小姐,我不是坏人。我会给你们带点奶酪,估计也能弄点火腿。”
“我不要你的礼物。我就是饿死也不碰你们这些猪猡从我们这里偷去的食物。”
“稍等。”他语气和善地说。
他戴上头盔,站起身,说一声“小姐,再会”[13],便走出门去。
他按律不应该在乡间偷偷兜风,得等到被派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才能再次来到农庄。十天之后,他和上次一样径直走进农舍,在厨房里看见了农民和他的妻子。快中午了,那个女人正在搅动炉子上的锅,男人坐在桌边。他进来的时候,他们看了看他,却没有显得惊讶。显然,他们的女儿跟他们说过了上次的来访。他们没有吱声。女人继续做饭,男人板着脸,盯着铺在桌上的漆布。可这样压根儿不足以败坏汉斯的兴致。
“日安,大伙儿。”他快活地说,“我给你们带礼物来啦。”
他把带来的包裹打开,摆出一块很可观的格鲁耶尔奶酪,一块猪肉,还有两盒沙丁鱼罐头。女人转过身,汉斯看到她眼中的一丝贪馋,笑了。男人阴郁地看着这些食材。汉斯对他阳光灿烂地咧嘴一笑。
“很抱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咱们闹了点儿误会。可是你本来不该干涉的。”
正说着,姑娘进来了。
“你来干什么?”她厉声喝道。接着,她目光落到他带来的东西上。她把东西一卷,朝他扔去,“拿上快走,拿走。”
可她母亲往前跳了一步。
“安妮特,你疯了。”
“我不要他的礼物。”
“这些吃的本来就是他们从我们这里偷走的。看看这沙丁鱼,是波尔多沙丁鱼呀。”
她母亲把东西捡了起来。汉斯打量着姑娘,浅蓝色的眼睛里有一丝嘲弄的笑意。
“安妮特是你的名字,是吧?真是美丽的名字。你连这点食物也舍不得给父母吗?你说过,你们三个月没见过奶酪了。我弄不到火腿,我尽力了。”
农民的妻子把那块猪肉拿在手上,抱到胸前,让人觉得她简直要抱着吻一吻了。眼泪顺着安妮特的面颊滚滚而下。
“真丢人。”她哽咽着说。
“噢,得啦,一点儿格鲁耶尔奶酪和一片猪肉没什么丢人的。”
汉斯坐下来,点着一支烟卷,接着把烟盒丢给老头。农民犹豫了一下,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他抽出一支,把烟盒还回去。
“拿着吧,”汉斯说,“我能搞到不少。”他吸了一口,从鼻孔呼出一阵烟气。“我们干吗不友好相处呢?做下的事也撤销不了。战争毕竟是战争,而且,你也懂我的意思。我知道安妮特受过教育,我想让她对我有个好印象。我们预计还要在苏瓦松待上一阵子,我可以时不时给你们带点东西,帮你们渡过难关。你知道,我们想尽办法要和城里的人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干。我们打街上经过,他们都不正眼瞧一瞧。毕竟,那是个意外,就是上次我和威利来的时候发生的事。你们不用怕我。我会像尊重自己的姐妹那样尊重安妮特。”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不能不打搅我们?”安妮特问。
他的确答不上来。他不愿意说,自己想要一点人类的友情。在苏瓦松地区,他们被沉默的敌意包围着,那磋磨着他的神经,有时他甚至想走到一个把他视若无物的法国人跟前,把他打翻在地,还有时候,他实在受不了,几乎想要大哭一场。如果能到一处有人欢迎他的地方走走,那该多好。他说对安妮特没有欲望,这倒都是实话。她不是那种让他想入非非的女人。他喜欢身材高大,胸脯高耸,像他自己一样蓝眼金发的女人;他喜欢强健、丰腴的女人。这姑娘有种让人却步的东西——一种他说不清的雅致,精巧的窄鼻梁,深色的眼眸,苍白的长脸盘——所以,若非他被德军大捷刺激得兴奋,若非既得意扬扬又筋疲力尽,若非空腹喝了那么多葡萄酒,他绝计不会对她做出那种事情。
之后两周,汉斯都没能脱身出来。他把食物留在农舍,笃定那对老夫妇早把东西吞下肚了。他想知道安妮特会不会吃一些;如果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就和他们一同大嚼,他也不会吃惊。法国人啊,软弱而又堕落,他们可抵御不了免费享受的诱惑。她恨他,没错儿,上帝啊,她有多恨他啊。可是,猪肉就是猪肉,奶酪就是奶酪。他对她念念不忘,想到她居然如此厌憎自己,他就心头发痒,因为他一直深受女人喜爱。这些天要是她爱上了他,那就有意思了。他可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他曾在慕尼黑听那帮同学喝着啤酒大谈什么女人永远只爱第一个,第一个才是真爱。他若是看上哪家姑娘,还从来没有失过手。他顾自笑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终于,他又找着机会去了农庄一趟。他搞到一些奶酪、黄油、白糖、一听香肠罐头,还有一些咖啡,骑上摩托车出发了。但这次没能见到安妮特,她和爸爸下地干活了。那个老女人正在院子里,看到他带来的包裹,整张脸都亮堂起来。解开系绳的时候,她的手有点颤抖。看到他带来的东西以后,她眼里噙满泪水。
“您真是太好了。”她说。
“我可以坐下来吗?”他彬彬有礼。
“当然。”她朝窗外望了望,汉斯猜她是想确认安妮特没有回来,“我给您倒杯酒好吗?”
“很乐意。”
他眼光犀利,看得出她对食物的贪馋令她即使说不上友善,至少是乐意跟他讲和了。她往窗外的那一瞥,几乎使他们结成了同谋。
“上回的猪肉怎么样?”他问。
“难得的美餐。”
“下回我来的时候想办法多给你们弄点儿。安妮特喜欢吗?”
“你留下的东西她碰都不碰。她说宁愿饿死。”
“真傻。”
“我也这么说她。我说,反正食物都放这儿了,不吃掉也不能落得什么好处。”
二人聊得颇为友好,汉斯边谈边啜着酒。他这回弄清楚了,女人的称呼是庇利埃大妈。他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她叹了口气说,家里没别人了。本来有个儿子,仗一打起来就被动员入伍,死了。倒不是战死的,得了肺炎,死在南锡市一家医院里。
“很抱歉。”汉斯说。
“也许比活着还强一些。他和安妮特在许多方面都很像,是受不了战败的耻辱的。”她又开始叹息,“噢,可怜的朋友啊,我们是被出卖了的。”
“你们干吗要替波兰人打仗?他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您说得对。要是我们让你们的希特勒占领了波兰,他就不会打我们的主意了。”
汉斯起身离开时,说他很快会再来。
“我不会忘记带猪肉的。”
之后,汉斯交了好运,被派了一个差事,每周需要到附近一座小城跑两趟,这样他也能更频繁地到农庄去了。他很上心,从不空着手去,但是同安妮特的关系没有一点和缓。为了向她卖好,他用上了在其他女人身上灵验的简单伎俩,却只徒然遭到她的嘲笑。她薄唇紧闭,冷冰冰毫不妥协,简直视他如粪土。不止一次,她把他惹得怒火三丈,恨不能扳住她的肩膀,把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摇晃出来。有一回,他发现她独自一人,在她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拦住了她的去路。
“站着不许动。我想和你说说话。”
“说吧。我是个女人,没有防卫能力。”
“我想说:据我所知,我也许还要在这里驻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法国人的日子不会好过,而且会变得更加难过。我对你们有用处。你干吗不像你的父母一样理智一些呢?”
不错,老庇利埃已经回心转意;也不能说他很热情,因为他确实还十分冷淡,但却彬彬有礼。他甚至要汉斯给他带点烟叶,汉斯不肯收钱,他还道了谢。他也喜欢听听苏瓦松的消息,汉斯带来的报纸总是被他一把抢过去。汉斯,作为一个农家子弟,议论起农庄来也很在行。从前,庇利埃家的农庄打理得很好,大小合适,有一条水源丰沛的小溪流经村庄,灌溉便利,水草丰美,绿树成荫。可现在,没有人手,没有肥料,家畜被夺,日趋破败,老人为此悲叹,汉斯倾心听着,带着理解和同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像我父母一样理智是吗。”安妮特说着,将衣服拉抻,现出了身形。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所见引起他从未有过的灵魂深处的震动,血液直冲上他的面颊。
“你怀孕了。”
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把脸埋在手掌里,哭得非常难过,心都要碎了一样。
“耻辱啊!耻辱。”
他跳起来,把她拥进怀里。
“亲爱的。”他喊道。
但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他推开。
“别碰我。走开,走开。难道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她夺门而出。他独自待了几分钟,头脑混乱,思绪旋转,就这样慢吞吞地骑车回到苏瓦松。上床以后,好几个小时都无法入睡,安妮特和她膨胀的身躯占据了他的大脑。她坐在桌旁哭得撕心裂肺,真可怜。她的子宫里睡着他的孩子。他开始感到昏昏欲睡,可是一个激灵又彻底清醒,一个念头突然涌入脑海,突然得就像炮火把一切轰成碎片:他爱上她了。这真是太惊人,太震撼了,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不错,他会常常想起她,可从来不是这么一种想法,过去他想要让她爱上自己,那就是个绝好的笑话;要是有朝一日她主动奉上他以暴力夺取的,那简直就是一个胜利;但是,把她绝非看作一个跟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的女人,这样的念头还从未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她既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也没有多漂亮,简直乏善可陈。为什么他竟会突然对她怀有这样反常的情感?而且,这份情感并不让人愉悦,反而让人痛苦。然而,他确实明白这样的情感是什么:是爱,是让他体会到在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的爱。他想把她抱在怀里,想爱抚她,想亲吻那双婆娑的泪眼。他对她没有欲望,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欲望,但是他想抚慰她,想要她对他微笑——多奇怪啊,他还从未见她笑过;他还想望着她的眼睛——美好的眼睛,美丽的眼睛——带着和善的温柔。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机会离开苏瓦松;整整三天,三天三夜,他无时不想着安妮特和她将要生育的孩子。三天之后,他得以再去农庄。他想要与庇利埃大妈单独见面,而且运气不错,就在他快到的路上碰到了她。她去树林里捡柴火,正背着一大捆柴,准备回家。他停下摩托车。他心里明白,她对自己表现出友善不过是基于他带来的给养,但是他不在乎,她客客气气就好;反正,只要他能给她带东西,她就预备好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他说要跟她谈谈,请她把柴捆放下。她照做了。天空灰蒙蒙的,布满了阴云,但也不冷。
“安妮特的事我知道了。”他说。
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发现的?她决意不想让你知道。”
“她跟我说的。”
“那个傍晚你做的好事!”
“我先前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
她开始讲述起来,既不痛苦,也不怪罪他,倒像是在讲述一场天灾,好比一头母牛难产死了,又好比春天突降寒霜,摧残了果树,损毁了庄稼。那就是一场人类只能逆来顺受的不幸。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安妮特就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会连续尖叫好几个钟头。他们以为她要神经错乱了,可是根本找不到医生。村里的医生都被征用了,甚至在苏瓦松也只剩下两名医生,而且都上了岁数,即便有可能送到消息,他们又怎么能过来庄上呢?他们被勒令禁止出城。退烧以后,安妮特仍然虚弱,下不了床,待她能下床以后,还是那么虚弱,那么苍白,十分可怜。这次打击太惨重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月经没有来潮,她也未曾注意,因为她的周期总是很不规律。还是庇利埃大妈首先怀疑到事情不妙,她问过安妮特,两人都吓坏了,可又不能断定,也就没有告诉庇利埃。到了第三个月,事情已经不用再怀疑。安妮特怀孕了。
他们家有一辆旧雪铁龙小汽车,开战以前,庇利埃大妈每周两次在上午把农产品拉到苏瓦松的市场,但德军占领以后,他们没有产品可卖,不值得再去,汽油也几乎搞不到。但他们设法弄到了一点,开车进了城。路上能看到的汽车都是德国人的军车,四处逛荡的都是德国士兵,街上悬着德语指示牌,公共场所挂着司令员签署的法语公告书。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他们找到认识的那位老医生,医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但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反对堕胎,不肯帮忙。他们抹着泪求他,他却只耸耸肩膀。
“你不是唯一的一个。”他说,“忍受磨难吧。”
另一位医生他们也认识,又赶到他那里。摁了很久门铃,没人应门。最后,一个面容哀戚的黑衣女人开了门,可当他们说到要看医生时,她哭了起来。原来,医生是共济会会员,被德国人当人质逮捕了。一家德国军官经常光顾的咖啡馆发生炸弹爆炸事件,死了两人,伤了数人。如果在规定期限内没有交出罪魁,医生就会被枪决。那女人看着挺和善,庇利埃大妈便对她讲了自家的麻烦。
“那些畜生。”她同情地看着安妮特,“我可怜的孩子。”
她把城里一个接生婆的地址给了他们,让他们说是她介绍的。接生婆给了他们一些药物,安妮特服了以后痛苦不堪,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却没有进一步的效果。腹中肉块仍在。
庇利埃大妈讲给汉斯的便是这些。他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明天就是礼拜天了,”他开口说道,“我没有公务。我会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我会带些好东西来。”
“我们没有针了。你能带几根来吗?”
“我尽力。”
她把柴捆扛到背上,步履蹒跚地往家走。汉斯返回苏瓦松。第二天,他没敢骑摩托车出门,租了一辆自行车,把食物包裹捆在车架上。包裹比平日来得大,里面放了一整瓶香槟酒。暮色四合时分,他来到农庄,这个时间他们肯定全部收工回家了。他走进厨房,里面一派舒适温馨。庇利埃大妈在做饭,她丈夫正读着一张巴黎晚报,安妮特在补袜子。
“瞧,我给你们带针来了,”他边说边打开包裹,“这些料子是给你的,安妮特。”
“我不要。”
“是吗?”他咧嘴一笑,“你得给宝宝做衣服啊。”
“他说得没错,安妮特。”她妈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啊。”安妮特头也不抬,继续缝补袜子。庇利埃大妈贪婪的目光把包裹里的东西检视了一遍。“一瓶香槟!”
汉斯呵呵笑了。
“一会儿我就告诉你这瓶酒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盘算好了。”他踌躇了一下,然后拉过一把椅子,面对着安妮特坐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为那天晚上的糊涂事道歉,安妮特。那不是我的错,是当时的情境。你肯原谅我吗?”
她怒目相向。
“永不原谅。你能别纠缠我吗?你把我的生活毁得还不够吗?”
“哦,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许,我不会毁掉你的生活。自从知道你怀了孩子,我感觉很特别。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很骄傲。”
“骄傲?”她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要你生下孩子,安妮特。你没能流产,我很高兴。”
“你竟然这么说?!”
“听我说。知道了以后,我满脑子就没想别的。不出半年,战争就会结束,我们春天就会打得英国人跪地求饶。那时候我会退伍,我要娶你。”
“你?为什么?”
尽管晒得黝黑,他的脸还是涨红了。用法语他说不出口,所以他改说德语。他知道她懂德语。
“因为我爱你。”
“他说什么?”庇利埃大妈问。
“他说他爱我。”
安妮特猛地把头朝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她笑得越来越响,不能自已,泪水汩汩而下。庇利埃大妈使劲拍打着她的脸颊。
“别在意,”她对汉斯说道,“是歇斯底里。她的身体状况你清楚。”
安妮特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平静下来。
“我带这瓶酒来庆祝咱们订婚。”汉斯说。
“最苦的苦果就是,”安妮特说,“我们竟然败在白痴手下,就败在这样的白痴手下。”
汉斯用德语继续说下去。
“直到发现你要生宝宝的那天,我才明白自己爱着你。真是电光火石。我想自己一直是爱你的。”
“他说什么?”庇利埃大妈问。
“没什么要紧的。”
他又讲回法语。因为他想让安妮特的父母听一听他要说的话。
“我愿意现在就娶你,只是他们不让。别把我想得一无是处。我父亲有钱,我们家在村里名声不错。我是家中长子,物质上不会匮乏。”
“你是天主教徒?”庇利埃太太问。
“是的,我是天主教徒。”
“这倒是个安慰。”
“我的家乡很美,土壤也肥沃。慕尼黑和茵斯布鲁克之间最好的农用地就是我们的。我爷爷在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后买下的。我们有一辆车,有无线电,还装了电话。”
安妮特看向自己的父亲。
“世上再没比他更圆滑得体的了,这位绅士。”她大声讥诮道,望了汉斯一眼,“对我这样一个从战败国拖着私生子的女人来说,可真是个美妙的去处!真是一个通向幸福的机会,不是吗?绝好的机会。”
一向少言寡语的庇利埃,第一次开口说话。
“不行。我不否认,你做出了不错的姿态。经过战争,我们都做下了和平时期做不出来的事。人毕竟是人啊。不过,我们的儿子死了,现在安妮特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不能让她嫁到外地。”
“我料到你们会这么想,”汉斯说,“我也想好了怎么回话。我会留下来。”
安妮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意思?”庇利埃大妈问道。
“我有一个弟弟。他可以留在家里帮助父亲。我喜欢这片乡野。能干加上巧干,一个人可以把你们的农庄弄出个样儿来。仗打完以后,会有很多德国人在这儿安家。事情明摆着,你们法国没有足够的男人来耕作你们拥有的土地。那天有个家伙在苏瓦松给我们做了个报告,说有三分之一的农场都荒芜了,就是因为你们劳力不够。”
庇利埃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安妮特看出他们动摇了。自打儿子死后,他们想的就是这些。等到他们老得干不动了,一个强壮的女婿正好可以接手。
“这样说来,事情就不同了,”庇利埃大妈说,“这个求婚可以考虑。”
“管住你的嘴。”安妮特粗暴地大声说道。她身体前倾,怒火中烧,恶狠狠盯着这个德国人,“我和镇上男校的一位同事订婚了,战争结束就结婚。他没你高大强壮,也没你英俊;他矮小瘦弱,唯一的美就是闪现在他脸上的智慧,唯一的力量就是他灵魂里的伟大。他不是野蛮人,是个文明人;他身后站着千年的文明史。我爱他,我全身心地爱他。”
汉斯的脸阴了下来。安妮特竟然心有他属,这个念头压根儿就没进过他的脑袋。
“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以为他能在哪里?在德国,在牢里挨饿。而你却在吞着我们国家的脂膏。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恨你!你求我原谅,不可能!你还想做出赔偿,你这个白痴!”她把头向后一仰,脸上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被你糟蹋了。噢,他会原谅的。他很温柔。可我被一个念头折磨着,也许有一天他会怀疑,我不是被强暴的——我是为了黄油奶酪丝袜把自己卖给了你。这样做的姑娘不止一个。有那个孩子卡在我们中间,你的孩子,一个德国种,我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儿?像你一样的大个子,一样的金发,一样的蓝眼睛。噢,我的上帝呀,为什么我必须遭这份罪?”
她站起身,飞快地离开厨房。剩下的三个人沉默了一阵子。汉斯惆怅地看看他的香槟酒,叹了口气,起身要走。庇利埃太太跟上他。
“你说要和她结婚,是认真的吗?”她问他,声音压得低低的。
“是的,字字认真。我爱她。”
“而且你不会把她带走?你会留下来在庄上干活?”
“我承诺。”
“我老伴肯定不会长生不死。在家你得和弟弟分家产,在这儿都是你的。”
“这说得也是。”
“我们就没赞同过安妮特嫁给那个教师,不过那会子儿子还活着,说她要是愿意嫁给那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安妮特爱他爱得发狂,可既然我们可怜的儿子死了,现在不一样了。就算她愿意嫁,她又怎么可能一个人支撑农庄?”
“农庄要是卖掉就太可惜啦。我懂得一个人对自己家土地的感情。”
他们走到大路边。她抓起他的手,握了握。
“尽快再来呀。”
汉斯明白,她已经是自己这边的了。他骑车回苏瓦松的路上,想到这一点,内心感到很安慰。可安妮特心有他属,又让人恼火。幸运的是,那人是个囚犯;待他能放出来的时候,孩子早都生出来了。这也许能改变她:女人嘛,谁说得清楚呢?他们村有个女人爱丈夫爱得厉害,简直都成了笑话,可一有了孩子,连瞧一眼丈夫她都受不了。说不定他们的事情也会这么逆转呢。他已经向她求婚了,她肯定从中瞧得出他是个正派人。上帝啊,她的头向后仰的样子多么可怜,而她的口齿又是多么伶俐!那样的语言!舞台上的演员也不能把意思表达得更好,而听上去又是那样自然。不承认不行,这些法国人确实善于辞令。噢,她可真聪明。即便是被她尖刻地讥讽,听着也是享受。他自己受的教育并不差,但是和她比就是秉烛映日,相距遥遥。文化,她身上透着文化。
“我就是头笨驴。”他一边骑车,一边大声说。她刚才说了,说他高大强壮英俊,若非有点儿意思,她能这么说吗?她还说了,孩子会有他的金色头发,蓝色眼睛。要说他的外貌没有打动她,那他就不是人。他暗自笑了。“我要慢慢来。耐心等待,让天性发挥作用吧。”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苏瓦松的司令官年长随和,鉴于春天等待着他们的大任务,他不过分使唤手下士兵。德国报纸上说,英格兰正被他们的空军轰得稀烂,人人惊恐不安。潜艇击沉大批英国军舰,英国全国都在挨饿。翻天覆地的变革就在眼前,夏天到来之前,一切都会了结,德国人将会占领全世界。汉斯给家里写信,说他要娶一个法国姑娘,嫁妆是一个极好的农庄。他建议弟弟借钱买下他的那份家产,这样他就可以趁着战乱汇率低买下便宜地皮扩大自己的庄子。他和庇利埃在庄上转了一圈,老头儿安静地听着汉斯的构想:农庄要重新蓄养家畜,他是德国人,有门路;拖拉机旧了,他可以从德国搞一台全新的,外加一台机动犁。要想农庄有回报,现代发明少不了。后来,庇利埃大妈告诉他,她丈夫说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懂的也多。现在她对他非常友好,坚持要他每个礼拜天过来一起吃午饭。她还给他起了个法语名字,叫“让”。他总是乐于伸手帮忙,时间一天天过去,需要安妮特做的事情越来越少。有这么一个肯下力气干活的男人,真是帮了大忙。
安妮特的敌意还是那么强烈,除了回答汉斯直接问她的话,她从不跟他搭腔,而且说完就飞快回到自己房间。当天气冷到房里待不住的时候,她就坐在厨房炉子旁缝缝补补或者阅读,再不会多看他一眼,好像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似的。她现在气色很好,两颊红扑扑的,在汉斯眼中美丽极了。即将要做母亲,她有了一种奇异的端庄,瞥她一眼,都叫他欢喜不已。一天,在去农庄的路上,他瞧见庇利埃大妈招手要他停下。他赶紧刹车。
“我等你一个钟头啦,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一定要回去。皮埃尔死了。”
“谁是皮埃尔?”
“皮埃尔·加文。就是安妮特想嫁的那个教师。”
汉斯内心雀跃起来。真走运!现在他终于得到机会了。
“她正伤心吧?”
“她现在不哭了。我想跟她说说,她凶得很。要是今天见到你,她都能捅你一刀。”
“那人死了又不能赖我。你听谁说的?”
“有个囚犯跟他关系好,逃到瑞士,给安妮特写了信。今天早上收到的。说是囚粮不够吃,集中营里发生暴动,领头闹事的人都被枪毙了。皮埃尔也是一个。”
汉斯没说话。他只觉得那人活该。他们把战俘集中营当成什么了?丽兹大酒店吗?
“给她点时间,让她从震恸中走出来,”庇利埃大妈说,“等她平静一些,我再去和她谈。我会写信告诉你什么时候能再来。”
“好吧。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丈夫和我达成一致意见。我们反复商量过了,结论是,唯今之计就得接受现实。我丈夫不是傻瓜,他说目前只有合作才是法国最好的机会。而且,再怎么说,我并非不喜欢你。可以肯定,做安妮特的丈夫你比那个教师强。况且,孩子就要出世了,其他的更不必说了。”
“我希望是个男孩。”汉斯说。
“会是个男孩的。我肯定。我用咖啡渣和纸牌占卜过了,每次都说是个男孩呢。”
“差点忘了,这是给你们带的报纸。”汉斯掉转车头,正准备上车的时候想了起来。
他递给她三份巴黎晚报,老庇利埃每晚都读。他从报上读到,法国人必须要认清现实,接受希特勒将要在欧洲建立的新秩序。他还读到,德国潜水艇正横扫大洋,德军总参谋部已经规划了战役的每一个细节,将要一举拿下英国。美国人准备不足,软弱无力,内部没有统一意见,必不能及时出手相援。他又读到,法国必须抓住这天赐良机,在德意志帝国重获新欧洲无上地位之时与其精诚合作。这些言论还不尽属于德国人,有些还是法国人自己写的。读到财阀与犹太人应该被消灭,法国穷人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他赞许地连连点头。那些聪明人讲得不错,说法国本质上是个农业国,其脊梁乃是勤劳的农民。真是明理。
在得到皮埃尔·加文死讯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快要吃完晚饭时,庇利埃大妈和丈夫筹划好了,对安妮特说道:
“几天前我给汉斯写了信,叫他明天来。”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噢,算了吧,女儿,蠢也蠢得够啦。你一定要看清形势呀,皮埃尔死了。汉斯爱你,想要娶你。他长得帅,随便哪个姑娘嫁给这样的丈夫都会自豪。没他帮忙,咱们怎么再养牲口?他还要自己出钱买拖拉机和犁呢。你一定要让过去的都过去。”
“你在白费口舌,妈妈。我以前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以后也能。我恨他。我恨他的虚荣,他的傲慢。我恨不得要杀死他:他死了都不能让我满意。我希望能像他折磨我一样折磨他。要是能找到个法子,像他伤害我一样狠狠地伤害他,我死也心甘。”
“你真是傻透了,可怜的孩子呀。”
“你妈妈说得对,女儿。”皮埃尔说道,“我们战败了,必须接受后果。我们必须和战胜者达成最有利的协议。我们比他们脑筋好使,这手牌打好了,我们就能占上风。法国烂透了,都是让犹太人和财阀们弄坏的。读读报纸吧,你会明白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那张纸片上的一个字儿吗?早就卖给德国人了,否则你以为他干吗要带来给你看?给这种报纸摇笔杆的人全都是叛徒,叛徒。噢,上帝啊,但愿我能活着看到他们被群众撕成碎片。全都给收买了,收买了——给德国人的钱收买了。都是些猪猡。”
庇利埃大妈生气了。
“你有什么好反对那个小伙子的?他是对你用了强——那会儿他不是喝醉了嘛。女人身上发生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他打了你爸爸,你爸爸血流得跟杀猪似的,可你爸爸对他有怨气没有?”
“那是个不愉快的意外,我已经忘记了。”老庇利埃说。
安妮特嘎声大笑起来。
“您真应该去当牧师。您用纯正的基督精神宽恕了伤害。”
“这又有什么不对?”庇利埃大妈生气地说,“难道他没有尽力弥补吗?要不是他,你爸爸这几个月哪来的烟叶?要不是他,我们非得饿肚皮不可。”
“要是你们还有一点自尊,要是你们还要一点脸面,就该把那些礼物砸到他脸上。”
“你也从中得了好处,不是吗?”
“没有,没有。”
“这不是真话,你心里清楚。他带来的奶酪、黄油、沙丁鱼,你统统都不吃,可是你喝的汤里面我放了他带来的肉。今天晚上你刚吃的沙拉没有那么干巴巴,也是因为他给了我油。”
安妮特长叹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知道。我尽力不去吃,可是管不住自己,我太饿了。是啊,我知道汤里有他送的肉,我喝了;我也知道色拉是用他给的油拌的。我想拒绝,可是太渴望了。吃掉它的不是我,是藏在我身体里的贪婪的野兽。”
“说这些都没有用。吃了就是吃了。”
“带着耻辱,带着绝望,我吃了。他们先是用坦克飞机摧毁了我们的力量,现在我们无力自卫,他们又用饥饿来摧毁我们的精神。”
“你这么夸张,也不能怎么样,女儿。虽说你有文化,可是没理智。忘掉过去,给你的孩子一个父亲,对一个能顶两个用的农庄劳动好手不要再说三道四,这就是理智。”
安妮特厌倦地耸耸肩膀,他们只好闭嘴不说。第二天,汉斯来了。安妮特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动。汉斯笑了。
“谢谢你没有跑开。”他说。
“我父母要你过来,可他们去了村里。这对我正合适,因为我要和你清楚明白地谈谈。坐下。”
他脱下外衣,摘掉头盔,拉一把椅子到桌子旁。
“我父母要我和你结婚。你挺聪明的,用你的东西,你的诺言,把他们说动了。你带给他们的报纸上说什么他们都信。我想要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这世上,任谁都不会令我像对你那般仇恨。”
“我说德语吧。你能听得懂我的话。”
“应该能懂。我教过德语。我在斯图加特给两个小姑娘当了两年家庭教师。”
他讲起德语,但是她继续讲法语。
“我不只是爱你,我钦佩你。钦佩你的出色,你的优雅。你身上有一种我不懂的东西。我尊敬你。噢,我明白,即使现在有这种可能,你也不愿意嫁给我。可是,皮埃尔已经死了。”
“不许提他。”她大哭起来,“那是击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想说,为了你的缘故,我很遗憾他死了。”
“被德国狱卒冷血地用枪打死了。”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哀恸会减少一些。你知道,当你爱的人死了,你以为自己永远也过不了这个坎儿,但是你会挺过去的。那时,给你的孩子一个父亲难道不会好一点吗?”
“就算是别的什么事都没有,你觉得我会忘记你是德国人而我是法国人吗?要是你没有德国人独有的那种愚蠢,你就能看得出,只要我活着,这个孩子就是我的耻辱。你以为我没有朋友吗?带着一个跟德国兵生的孩子,我有脸面对他们吗?我唯一要求你做的就是不要纠缠我,让我一个人在羞辱里活着。走吧,走吧——看在上帝分上,走吧,永远不要再来。”
“可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要他。”
“你?”她震惊地叫起来,“一次酒后兽性发作带来的私生子对你有什么意义?”
“你不明白。我非常骄傲,非常开心。就在知道你怀了孩子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爱你的。起先我不能相信,这对我太意外了。你难道就看不出我的意思吗?这个将要出世的孩子对我来说就是世上的一切。噢,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在我的心上灌注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她望着他,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简直可以说是胜利的光芒。她快速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是更仇恨你们德国人的野蛮,还是更鄙视你们的善感。”
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
“你断定这是个男孩?”
“没错。我要把他抱在怀里,教他学走路。等他大一点,就把我会的都教给他。我要教他骑马,教他射击。庄上的小溪里有鱼吗?我要教他钓鱼。我要成为世上最骄傲的父亲。”
她异常严肃地盯着他,绷着脸,面容冷峻。她的头脑里产生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朝她和解地笑笑。
“也许等你看到我有多么爱咱们的儿子,你也会爱上我的。我会做个好丈夫,我的可人儿。”
她什么也没有说,继续阴沉地盯着他。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句话吗?”他问。
她的脸涨红了,两手紧紧攥着。
“别人会瞧不起我,我也永远做不出让自己瞧不起的事来。你是我的敌人,永远都是我的敌人。我活着只为了见到法国解放。这一天会来的,也许不是明年,不是后年,也许要在三十年以后,但终究会来的。其他人爱怎么样随他们去,可我永远都不会向侵略我的祖国的人妥协。我恨你,也恨你带给我的这个孩子。是的,我们被打败了,但在最终结果来临之前,你会看到我们并没有被征服。现在,你走开。我心意已决,世上一切休想让我改变。”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
“你安排好医生没有?所有费用我承担。”
“你以为我们要把这件丢人事闹得人尽皆知吗?一切必须该做的,我母亲都会承担。”
“可是想想看,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你也想想看,少管点闲事怎么啦?”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他掩门离开后,她望着他沿着小道朝大路走去,愤怒地意识到他的一些话在她心中激起了她对他从未有过的情感。
“噢,上帝呀,赐给我力量吧。”她大声说。
他向前走着,那条他们养了很多年的老狗追着他跑,怒冲冲地对他狂吠。好几个月以来,他努力与这条狗交好,可它对他的殷勤全不买账;每当他试着拍拍它,它就后退,喉中狺狺,亮出利齿。现在被狗追着,汉斯心里正烦躁不堪,再也控制不住挫败感,恶狠狠地踹了它一脚,老狗蹿进灌木丛中,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跑了。
“这个畜生,”她叫道,“撒谎,撒谎,一派谎言。我太软弱了,差一点要开始同情他了。”
门边挂着一面镜子,她照了照。她打起精神,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那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一副决定终结一切的痛苦表情。
到了三月,苏瓦松兵营一派忙碌,一会儿阅兵,一会儿强化训练。到处都在传言,他们肯定会开拔,但具体去哪儿普通士兵只能猜测。有人认为,他们终于要准备好去占领英国,有人说是要进军巴尔干,还有人说是乌克兰。汉斯被支得团团转,直到三月第二个周日下午才得以脱身去农庄。天气又阴又冷,下着冻雨,看上去很快就会狂风大作,雪花纷飞。田野间阴沉沉的,一片惨淡。
“是你啊!”他进门的时候,庇利埃大妈叫了起来,“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一直都抽不出身。我们现在随时都会开拔,不知道哪一天。”
“孩子今天早晨出生了。是个男孩。”
汉斯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起来。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老妇人,亲吻她的两颊。
“主日出生的孩子,一准是个幸运儿。我们开了那瓶香槟吧。安妮特怎么样了?”
“她很好,生产得很顺利。昨夜开始阵痛,今天早上五点就生出来了。”
老庇利埃紧挨着火炉,抽着烟斗。望着这个激动兴奋的小伙子,静静地笑着。
“头生子嘛,当爹的就是稀罕。”
“他的头发可密了,和你的一样是金色的;眼睛蓝蓝的,和你说过的一样,”庇利埃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他会长得跟爸爸一个模样。”
“噢,我的上帝,我太幸福了。”汉斯大喊,“世界太美丽了!我要看看安妮特。”
“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见你。我不想让她情绪低落,免得影响奶水。”
“不,不,别为了我让她难受。她不想见我没关系。先让我看一眼孩子吧。”
“我看看怎么办,能不能把他抱过来。”
庇利埃太太出了房门,他们听到她重重地踢踢踏踏上楼的声音,可不一会儿又吧嗒吧嗒下来,一头冲进厨房。
“娘儿俩都不在。她不在房里,孩子也不见了。”
庇利埃和汉斯大叫一声,来不及细想,三个人都张皇地跑上楼。冬日午后凄厉的光线照着屋里寒酸的家具,那架铁床,那只廉价衣橱,那只五斗柜,一片愁云惨雾。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在哪儿?”庇利埃太太尖声叫道。她跑到楼道里,打开所有的门,喊着女儿的名字,“安妮特,安妮特。噢,简直是疯了!”
“也许在客厅。”
他们冲到楼下久已不用的客厅,门打开后,迎接他们的只有冰冷的空气。他们又打开储藏室。
“她出去了。要出大事了。”
“她怎么出去的?”汉斯满是焦灼。
“从前门出去的,你这个笨蛋。”
庇利埃跑到前门查看。
“没错。门闩拉开了。”
“噢,我的上帝呀,上帝呀,真是疯了,”庇利埃大妈嚷嚷,“这得要了她的命。”
“我们必须去找她。”汉斯说。他下意识地跑回厨房,他每回进进出出都是经过这个门,老两口跟着他。“走哪条路?”
“到溪边去。”老妇人喘着气说。
他猛地停住脚,恐惧得像要石化一样。他两眼发直,瞪着吓呆了的老妇人。
“吓死我了,”她大喊,“吓死我了。”
汉斯猛地拉开门,安妮特走了进来。她只穿着睡衣,罩着一件薄薄的人造棉长袍,上面印着粉红浅蓝的花朵。她浑身湿透,头发披散着,湿乎乎地贴着头皮,一缕缕乱糟糟地垂在肩膀上,脸色一片死白。庇利埃大妈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
“你去哪儿啦?噢,我可怜的孩子,你湿透了。真是疯了!”
安妮特一把推开她。看着汉斯。
“你来得正是时候,你。”
“孩子呢?”庇利埃大妈喊叫着。
“我必须立刻动手。我怕等下去自己会没了勇气。”
“安妮特,你做了什么?”
“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把他带到溪边,浸在水里,直到断气。”
汉斯发出一声号叫,仿佛一匹受了伤奄奄一息的野兽;他双手蒙住眼睛,像个醉汉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安妮特倒在椅子里,攥着拳头,抵着前额,失声痛哭起来。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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