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诗人堂·卡利斯托无法再从这个世界获得什么,他带着轻蔑从中抽身,隐居在家乡艾锡哈,至今已二十有五载。正在我宣布有意到艾锡哈一游(我已在塞维利亚度过了一周)时,迭戈·托雷就提出给我引见。当然,我去艾锡哈不是因为诗人,而是因为那是一座迷人的安达卢西亚小城,令人浮想联翩,心生喜爱。好像堂·卡利斯托允许年轻文人偶尔探访,时不时和他们谈谈,仍带着他曾经在他的全盛岁月时点燃听众的那种激情。
“他现在什么样子?”我问迭戈。
“好得很。”
“你有他的照片吗?”
“要是有就好了。一过三十五岁,他就拒绝面对镜头。他说,希望后代子孙只记着他年轻时的容颜。”
我承认,我觉得这个虚荣的提议很有诱惑力。我知道,堂·卡利斯托早年仪表堂堂,他在意识到青春一去不回头的时候写下了感人的十四行诗,带着苦涩与刺痛,冷眼目送曾被疯狂爱慕的那些面孔一一离去。
然而,我拒绝了朋友的提议。重读一遍熟悉的诗篇,我已经相当满足;余下的时光,我更愿意在艾锡哈那被阳光拂过的安静街道上四处遛达,自由自在。我到达的当晚收到这位大人物的亲笔信笺,着实令我大吃一惊。他在信里说,迭戈·托雷写信告诉他我会来此地,如果我次日十一点钟能去他家探望,他将十分高兴。到了这个份上,我唯有准时登门。
我住的旅馆在广场上。春日的上午,刚刚走出繁忙的广场,我就像步入了一座空城。这些街道,蜿蜒曲折,两边盖着白色房子,空空荡荡,只偶尔出现一个身着黑衣、步伐从容、刚刚礼拜归来的女人。艾锡哈是教堂之城,每走几步,你就会看到剥蚀的教堂墙面,或鹳鸟筑巢的尖塔。我还停下脚步,驻足看着一排小驴驹走过。它们红色的鞍鞯已经褪色,箩筐里驮着不知什么东西。艾锡哈曾经是要塞,许多白色房子的石头门楼顶上镶着威风凛凛的盾形纹章,新大陆的财富曾流向这一隅,在美洲聚敛了财富的冒险家们曾在此安度晚年。堂·卡利斯托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我站在铁栅门外,一边拉响门铃,一边愉快地想,他住在这样派头的房子里真是相称。高大的门楼有一种倾坍的辉煌,正符合我对这位诗人的华丽印象。我听到门铃响彻房屋,可无人应门。我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出来一个唇毛很重的老太太。
“有何贵干?”她问。
她的黑眼睛挺好看,可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猜她是照顾老诗人的人。我递上自己的名片。
“我与你家主人有约。”
她打开铁门,让我进去,交代我在下面等着,待她上楼通报。从街道走进庭院,我立刻感到凉爽舒服。庭院面积宏伟,应该是早年追随美洲征服者的人建的。庭院中油漆斑驳,地砖碎裂,随处可见掉下来的大片灰泥。空气中弥漫着破败的气息,却也并不寒酸。我知道,堂·卡利斯托没有钱。他过去来钱常常很容易,但他从不看重,手头散漫。显然,他现在生活匮乏,又不屑于费心打理。庭院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摇椅,桌上的报纸还是两周前的。我思忖,炎炎夏夜,他坐在那里抽烟的时候,不知什么样的幻梦会占据他的心神。柱廊下的墙上挂着西班牙绘画,暗淡残破,零星摆放着几个文艺复兴样式的立橱,上面有修补过的虹彩陶盘。一扇门旁边,挂着一对旧手枪,我愉快地联想到,他多次决斗,这或许就是在最有名的那几次决斗中用过的武器。他曾经为舞蹈家佩帕·蒙坦内兹(我猜她现在是个没牙的糊涂丑老婆子了)争风吃醋,干掉了多斯·赫尔曼诺斯公爵呢。
眼前的景象,让我浮想联翩,它与这个浪漫的诗人般配得恰到好处,我不由为此处的意境大为倾倒。连这份破败都很高贵,给他戴上了光环,和他年轻时的辉煌一般无二;美洲征服者的精神在他身上闪耀,住在这样凋敝又堂皇的房子里了结他声名远播的一生,真是恰如其分。一个诗人生于斯死于斯的所在正该如此。我来的路上,心里很是无所谓,甚至一想到会面就觉得有些无聊,可眼下我开始有点紧张。我点燃一支烟,想着自己准点到来,不知什么事情耽搁了老人。四处安静得异常烦人。我感到,旧日的幽灵涌进了寂静的庭院,逝去的岁月又影影幢幢地复活了。旧时人们所拥有的激情与狂放,已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我们再也不能建立那样无畏的功绩,燃起那样的万丈豪情。
这时,我听到一声响动,不由心跳加快,兴奋莫名。看到老人捏着我的名片,缓缓从楼梯走下,我屏着的一口气才呼出来。他个子高,极其瘦,旧象牙色的皮肤,一头皤然白发,刷子般的眉毛依然浓黑,显得大眼睛中闪烁着的光芒更加威严。到他这个岁数,双目还保有这种神采,实在不一般。他长着鹰钩鼻子,紧抿嘴唇。向前走来的时候,投过来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笑意,冷冷地上下打量着我。他身着黑衣,一只手拿着一顶宽檐帽,行动沉着,举止端庄,和我所能期待的如出一辙。我注视着他,明白了他如何摄住人们的心神,触动人们的内心。他浑身上下充满诗人气质。
终于,他来到庭院,慢慢向我走近。他简直目如鹰隼。对我来说,这一刻值得永生铭记——他就站在我面前。古老西班牙诗歌风尚的传人——了不起的埃雷拉,怀旧动人的弗雷·路易斯,胡安·德·拉·克鲁兹,神秘晦涩的贡戈拉——啊!这位就是他们的承嗣者,源远流长的谱系中的最后一位,踏着他们的足迹,承继光大。不可思议地,我心中响起了堂·卡利斯托最负盛名的柔情诗篇。
我有些窘,好在预先打好腹稿,准备了致意的措辞。
“大师,作为一个外国人,能同您这样伟大的诗人结识,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他那锐利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忍俊不禁,严峻的唇线在这一瞬变得笑意弯弯。
“先生,我不是什么诗人,只是个猪鬃贩子。您弄错了,堂·卡利斯托住在隔壁。”
我竟是走错了地方。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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