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目睹过那般激动人心的场景,不过,我第一次去阿尔赫西拉斯时的经历也绝非寻常。阿尔赫西拉斯是座小城,环境凌乱,毫不惹眼。进城时已是深夜,我走进码头上的一家客栈。客栈十分简陋,不过,能看到直布罗陀海湾的全景。皓月当空。客栈前台设在一楼,我询问房间之后,一个邋邋遢遢的女招待把我带到楼上。店主正在玩牌。他似乎并不欢迎我的到来。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随意报了一个房号,之后就再也不理会我的存在,接着玩牌。
女招待将我带到房间之后,我问她有什么吃的。
“你想吃什么?”她回答说。
我很清楚,这家客栈不可能有太多选择。
“你们店子里有什么?”
“有鸡蛋,有火腿。”
瞧着客栈的光景,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好选择。女招待领我走进一个逼仄的房间,墙壁刷了白灰,天花板极矮,屋里已经摆好第二天午餐用的长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门坐着,弯腰凑在火盆前。圆形的黄铜火盆似乎能给安达卢西亚的寒冬带来一丝温暖。我在桌边坐下,等待简陋的晚餐。我不经意地看了那个陌生人一眼。他正在打量我,我们眼神交会的瞬间,他立即别过脸去。我等着鸡蛋端上桌。女招待给我端晚餐上来时,他再次抬起头。
“我想请你明天早上叫醒我,赶第一班轮船。”他说。
“好的,先生。”
从他口音能听出来,他是英国人。再看他宽阔的身材,轮廓分明的五官,我想他十有八九是北方人。在西班牙,壮硕的苏格兰人比英格兰人更常见。无论你去里奥廷托的矿场,还是赫雷斯的酒店,无论你去塞维利亚还是加的斯,总能听到特威德河以北的那种慢慢悠悠的谈吐。你能在卡莫纳的橄榄园里见到苏格兰人,能在阿尔赫西拉斯与博巴迪亚之间的火车上见到苏格兰人,甚至能在梅里达偏远的丛林中见到苏格兰人。
我吃完饭,走到火盆旁边。时值隆冬,海湾凛冽的寒风把我冻僵了。我搬张椅子往前靠,陌生人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
“不用挪动地方,”我说,“这地方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我点上雪茄,递一支给他。在西班牙,来自直布罗陀的优质雪茄总是很受欢迎。
“我倒不介意抽支雪茄。”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接烟。
从他说话拖腔拖调的方式,我听出是格拉斯哥口音。不过,这个陌生人话不多,问一句吐个把字,顿时让我没了聊天的欲望。我们俩闷声抽着雪茄。他比我想象的更魁梧,肩膀宽阔,四肢发达,脸膛黝黑,一头短发染上了灰色。他五官结实,嘴巴、耳朵和鼻子硕大敦厚,满脸皱纹,蓝色的眼睛苍白无神。他不停地拔扯着粗糙、发白的胡须。这种神经质的动作让我觉得有点烦。突然,我发现他正在观察我,他看我的眼神格外专注,令人生厌,我于是抬眼打量他,希望他像刚进来时那样,把头埋下去。他果然把头低下去了,可旋即又抬起头,浓密长眉下的那双眼睛打量着我。
“刚从直布罗陀过来吧?”他突然问。
“对。”
“我明天就要走了——回国了。感谢上帝。”
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用力,我笑了。
“你不喜欢西班牙?”
“噢,西班牙还行。”
“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太久了。太久了。”
他喘着粗气说。我很惊讶,随意这么一问,竟让他如此激动。他跳起身,来回踱步。他跺着脚走来走去,仿佛笼中困兽一般,将身边的椅子推开,时不时叹息一声,不停地嘟囔着:“太久了。太久了。”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感觉局促不安。为了保持镇定,我拨开火盆上的余烬,露出里面的热灰。他突然站定,停留在我上方,仿佛我这么一动,让他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接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觉得我古怪吗?”他问。
“跟普通人没什么分别。”我笑着回答。
“你就没看到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凑到我跟前,让我看个仔细。
“没有。”
“如果你觉得奇怪的话你会告诉我,对吧?”
“对。”
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心下暗想:这人是不是喝醉了?有两三分钟时间,他一言不发,我也无意打破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我如实相告。
“我叫罗伯特·莫里森。”
“苏格兰人?”
“格拉斯哥人。我在这个讨厌的国家待了很多年。还有烟丝吗?”
我把烟丝袋递给他,他装满烟斗,就着炭火点着。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已经待得太久了。太久了。”
他又有股冲动,想要站起身,来回走几圈。可是他压抑住这股冲动,抓住椅子。我从他的脸上看得出他在挣扎。我猜他之所以焦虑不安是因为慢性酒精中毒的缘故。我对酒鬼非常厌恶,于是决定找机会溜回房间上床睡觉。
“我一直打理橄榄园,”他继续说,“我受格拉斯哥及南西班牙橄榄油有限公司委派,在这里工作。”
“哦,原来如此。”
“我们发现了一种新的炼油工序,喏,经过适当处理,西班牙橄榄油能够媲美卢卡橄榄油。而且,我们的价格更低。”
他说得单调乏味,简直像在谈生意。他的措辞尽显苏格兰人的精确,他看起来完全清醒。
“你知道,埃希哈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个橄榄交易中心,我们在那里有个西班牙人代理业务。但是,我发现他从买家和卖家两头盘剥,只好把他解雇掉。我住在塞维利亚,那里更方便油品运输。不过,我发现很难找到值得信赖的人常驻埃希哈,去年我只好亲自去了那里。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
“公司在镇外两英里远的地方拥有一大片种植园,就在圣·洛伦佐村周围,园中还有一处华丽的住房。房子坐落在山顶上,外表十分惹眼,通体刷成白色,喏,房子显得有些破败,屋顶上栖息着几只鹳鸟。房子空着,我觉得如果我住在那里的话,就省得在镇里租房啦。”
“里面肯定有点儿冷清吧?”我说。
“确实。”
罗伯特·莫里森闷声不响,默默抽了一两分钟烟。不知道他要讲述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看了一眼手表。
“你要赶时间吗?”他突然问道。
“那倒没有。时候不早了。”
“哎,那又怎么样?”
“我猜,你在那里没见到过几个人吧?”我又回到他的故事。
“没几个人。我跟一个老汉住在一起,他的老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有时我也去村里,和药店老板费尔南德斯,再加上药店里的一两个客人一起打牌。我还经常去打猎,骑马。”
“这么说,日子过得挺惬意啦。”
“截至去年春天,我已经在那里待了两年。上帝啊,天气从来没有像去年五月那么酷热难耐。谁都做不了事。劳力们索性躺在阴凉地里睡觉。羊被热死了,有些动物热得发了疯。牛也无法工作,它们弓着背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阳光刺眼,感觉眼睛都要从眼眶中跳出来。大地被晒出裂纹,作物都打了卷儿。橄榄树被烤焦了。简直像人间地狱。人一刻也睡不着觉。我从一间屋子挪到另一间屋子,想要透口气儿。当然啦,我把窗户都关起来,地上洒了水,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晚上跟白天一样炎热。简直像住在火炉里。
“最后,我让人在楼下靠北的一间屋子里搁了一张床,因为一楼地面潮湿,这间屋子里从没住过人。我突发奇想,觉得无论如何,在这里兴许能睡几个小时安稳觉。不管怎么说,值得一试。结果呢,纯粹是徒劳,让人大失所望。我翻来覆去,床上很热,让人难以忍受。我下了床,打开通往凉台的门,走出去。夜色十分美丽。月光皎洁,我敢发誓,借着月光读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有没有告诉你房子坐落在山顶上?我探身围栏,俯视着橄榄园。橄榄树冠连绵起伏,宛若波涛翻滚的大海。我想,正是眼前那番景象让我泛起了思乡之情。我想起了冷杉丛中的凉风,想起格拉斯哥街上的喧闹。不知你信不信,我甚至闻到了那种气息,闻到了大海的气息。上帝啊,我宁愿拿我所有的财产换得一个小时故乡的空气。人们说,格拉斯哥气候恶劣。你可别上当。我喜欢那里的雨,那里灰色的天空,那里昏黄的大海和海浪。我忘记自己是置身西班牙乡村的橄榄园中,我张开嘴,深深地呼吸,仿佛是在呼吸海雾。
“突然,我听到声响。男人的声音。声音不大,知道吗,十分低沉。声音悄然穿透宁静,就像——唉,鬼知道像什么。我心头一惊。真是难以想象,这个时候,谁还会在橄榄园?午夜刚过。男人大笑的声音。笑声十分怪异。就是那种咯咯的笑声。笑声似乎沿着山头往上爬——断断续续地,往上爬。”
莫里森看着我,看我听到他用以表达自己无名感受的“断断续续”一词后的反应。
“我的意思是说,笑声像痉挛一样,阵阵袭来,就像有人朝桶里扔石子。我探出身往前看。天上一轮满月,月光如昼,但是,我什么都没看到。笑声停了下来,我继续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是否有人影移动。过了一会儿,笑声再度响起,声音更大了。已经不是咯咯的笑声,而是捧腹大笑。笑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我不知道笑声是否吵醒了我的佣人。那声音听起来像有人喝醉了酒,恣意咆哮。
“‘谁?’我怒吼一声。
“我得到的唯一回应是一阵更加疯狂的笑声。实话告诉你吧,我有些怒不可遏。想要下去看个究竟。我可不会让一个酒鬼半夜三更在我的地盘鬼哭狼嚎。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上帝啊,我吃了一惊。接下来是一连串嚎叫。这个男人笑的时候声音低沉,但他的尖叫——号叫,像猪被割断了喉管。
“‘我的上帝啊。’我喊了一声。
“我翻过栏杆,朝响动的地方冲过去。我以为有人正在杀人。一阵宁静过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之后,是啜泣和呻吟声。这么跟你说吧,像是有人奄奄一息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长叹,然后悄无声响。一切又归于平静。我东奔西跑,却没发现任何人的影踪。最后,我只好爬上山,回到自己的卧室。
“你可以想象,那天夜里我睡得怎么样。天色一亮,我就朝窗外笑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令人惊讶的是,橄榄园中一处凹地里耸立着一幢白色的小房子。那个地方不属于橄榄园,我也从来没去过。我以前没有从房间的那个位置往外看过,所以根本不知道那里有栋房子。我向当地人乔斯打听一番。他告诉我说,那栋房子里曾经住过一个疯子,还有他的哥哥和佣人。”
“噢,原来如此,”我说,“这可不是个好邻居。”
苏格兰人立即弯下腰,抓住我的手腕,把脸凑到我面前,眼里迸出恐惧的神情。
“那个疯子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他低声说。
“我下了山,走到那栋房子跟前,在房前房后转了一圈。窗户紧闭,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门上落了锁。我敲了敲门,晃了晃门把手,按了门铃。门铃的响声清晰可辨,但是没人应门。这是一幢两层建筑,我朝楼上看了一眼。百叶窗遮得密不透风,里面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唔,房子的状况怎么样?”我问。
“哦,糟透了。墙上的白灰已经剥落,门和窗户上的油漆也悉数褪去。屋顶上的瓦片散落一地,像被大风吹落在地上。”
“够蹊跷的。”我说。
“我去找我的朋友,药店老板费尔南德斯,他的说法跟乔斯如出一辙。我打听疯子的下落,费尔南德斯说没人见过他。他平时处于昏迷状态,但时不时会发一通癫狂,从大老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大笑不止,继而又拼命哀号。听得人毛骨悚然。有一次发病时死掉了,他的监护人马上搬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到那房子里。
“我没告诉费尔南德斯我听到的声响。我担心他会嘲笑我。夜里,我待到很晚,保持警惕。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出现任何异响。我一直等到天快亮才上床睡觉。”
“你再也没听到声响吧?”
“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听到。干旱继续,我仍在房子后部的储藏室里睡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熟,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是感觉很奇怪,仿佛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给了我警示,我突然惊醒过来。我躺在床上,跟上次发生的情况一样,我听到一声悠长、低沉的笑声,像是有人听到老掉牙的笑话之后的笑声。笑声从山谷中传来,越来越响。接着是开怀大笑。我跳下床,走到窗边。我两腿开始颤抖。站在那里,聆听放浪的笑声撕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笑声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阵痛苦的尖叫,再接着是可怕的啜泣。声音听起来不像人声。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觉得是动物被虐待时发出的哀嚎。不怕您笑话,我吓得浑身僵直。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下来,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一点一点,渐渐沉寂下去。我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爬回床上,把脸埋起来。
“这时,我回想起费尔南德斯说过,这个疯子的病是间歇性的,不发病的时候,病人很安静。费尔南德斯说,那叫间歇期。我不知道他这狂病发作是否有周期规律可循。我算了下我听到两次笑声的间隔时间,二十八天。根据现有情况,我很快发现:每逢月圆之夜,他就会发作。我不是那种遇事紧张、小题大做的人,我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我翻看日历,查看下次月圆的日子。到了那天夜里,我没去睡觉。我把手枪擦干净,装上子弹,准备了一个灯笼,坐在房前的栏杆上等着。我感到从容镇定。说实话,我很高兴,自己居然没有感觉害怕。晚风袭来,屋顶上发出飕飕的声响。风儿拂过橄榄树丛,仿佛海浪从海滩的卵石堆上摩挲而过。月光照在山谷中的白墙上。我的心情格外轻松愉快。
“后来,我听到一声响动,是我熟悉的声音,我差点儿笑出声来。我判断得非常准确,今天是满月,他的癫病如期而至。一切顺利。我跳过围栏,直奔房子而去。随着我的脚步越来越近,笑声也越来越响亮。我走到房前,抬头看了一眼。四下里没有灯光。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我听到那个疯子放声大笑。我用拳头砸门,同时拉响门铃。似乎敲门声逗得他很开心。他笑声震耳。我继续敲门,越敲越响,我敲得越厉害,他笑得越疯狂。最后,我用尽气力喊了一声。
“‘快他妈的给我开门,不然我就踹门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用力踹门闩。我用尽浑身力气撞门。门露出一条缝隙。我再次用全力撞击,该死的门终于洞开。
“我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另一只手举着灯笼。门打开之后,笑声更加响亮。我走进屋里。屋内的臭气差点把我熏晕。哎,想想看,房间的窗户二十年都没敞开过了。屋里的喊声能把死人惊活,但有那么一阵子,我无法分辨声音的方位。声音在四面墙壁之间回荡。我推开身边的一扇门,走进一个房间。房内空无一物,只有白色的墙壁,没有一件家具。声音越来越大,我循声找去。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依然什么都没有。我打开一扇门,发现眼前是一串台阶。疯子似乎就在我头顶狂笑。我走上台阶,知道吗,走得非常谨慎,我不会贸然行事,台阶顶端是一个走廊。我沿着走廊向前走去,灯笼照着前方,走廊尽头是一个房间。我停下脚步。他就在那间房里。我和笑声中间仅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
“那声音听起来令人胆战心惊。我一阵战栗,开始浑身颤抖,我不由地咒骂自己。这根本不是人的声音。上帝啊,我简直想撒腿就跑。我必须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留下来。但是,我没有勇气去转动门把手。这时,笑声突然停止,像是被匕首割断,接着传来一阵痛苦的嘶鸣。我前两次没有听到这种响声,应该是这种声音太低,传不到我房子里。接着,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啊——。’我听到那个男人用西班牙语说,‘你要杀死我。快拿开!噢,上帝啊,救救我。’
“他开始尖叫。残忍的家伙在折磨他。我撞开门,冲进去。带进去的风把百叶窗帘吹了起来,月光射进屋内,我的灯笼顿时黯淡下来。我耳朵里,就像我跟你面对面聊天一样,清晰地听到那个悲惨的家伙发出呻吟。那呻吟和啜泣,伴着恐怖的喘息,令人惊骇。这声音谁都受不了。他奄奄一息。我告诉你,我耳朵里听到这断断续续、令人窒息的呼喊。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罗伯特·莫里森坐进椅子里。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表情怪异,好像画室中的人体模特,稍微一碰,就会栽倒在地。
“后来呢?”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肮脏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我不想再在北边的房间里睡觉了,于是,管它热不热,我又搬回到自己的房间。哎,四个星期之后,大约凌晨两点,我又被疯子的笑声吵醒。笑声仿佛就在我身旁。不妨告诉你,我当时简直精神崩溃,于是,在一次那个疯子要发作的月圆之夜,我把费尔南德斯叫过来,让他晚上跟我待在一起。我留他打牌一直到凌晨两点,这时,我又听到响声。我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没有。’他说。‘有人在笑。’我说。‘你喝醉啦,伙计。’他说着开始大笑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闭嘴,你这个混蛋。’我吼道。笑声越来越大。我开始大叫。我双手捂住耳朵,可他妈的无济于事。我听到笑声,还听到痛苦的尖叫声。费尔南德斯认为我疯了。他嘴里没这么说,因为他知道,他要敢这么说,我会毫不犹豫要了他的命。他说他想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早就溜走了。他的床上根本没有睡过的痕迹。他离开我之后就溜之大吉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在埃希哈待下去。我派了一位代理人后就赶紧回到塞维利亚。在塞维利亚,我感觉很安全,但是,随着周期的临近,我又开始恐惧。当然,我安慰自己,别傻啦,可你知道,我他妈的就是不由自主。实际上,我担心那声响会追随我的脚步,我很清楚,如果我在塞维利亚能听到的话,那我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我不比任何人胆小,可真该死,凡事总得有个穷尽吧。血肉之躯怎么受得了这般折腾?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疯掉。我开始酗酒来麻醉自己,我惶惶不可终日,躺在床上数日子。最后,我知道事情会再度发生。果然。我又听到了那些声音。在塞维利亚,距离埃希哈六十英里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你最后一次听到那些声音是什么时候?”我问。
“四个星期前。”
我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心头一惊。
“你看什么呢?今晚该不会是月圆吧?”
他眼里流露出又惊又怒的神色。他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最终又闭上了嘴。你或许会觉得他声带突然瘫痪了。他终于能够开口的时候,声音怪异、喑哑。
“是的,是月圆。”
他盯着我,浅蓝色的眼睛射出红光。我从未见到有人如此惊恐。他迅速站起身,冲出房间,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巨响。
我必须承认,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很踏实。
(辛红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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