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1-赴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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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金纳太太凡事喜欢赶早。她已经打扮停当,穿着黑色丝绸裙衫,这既符合她的年龄,也可显示对新近亡故的女婿的哀悼。她正准备往头上戴顶羽饰丝绒帽,心里有些忐忑,担心帽子上装饰的白鹭羽毛会招惹宴会上必会遇上的朋友们说闲话。当然,杀害这些美丽的白色鹭鸟以获取羽毛的举动令人震惊,在交配季节残杀鹭鸟更是要不得。不过,这些羽毛美丽而时尚,谁要是拒绝的话,那可真是傻瓜,而且,拒绝的话,还会伤了女婿那份情意。他可是为了讨岳母欢心,从遥远的婆罗洲带回来的。凯瑟琳当时见到这些羽毛就很不高兴,出了那桩事情后,她肯定希望当初母亲没有接受这些羽毛就好了。凯瑟琳从不喜欢哈罗德。斯金纳太太站在梳妆台前,将丝绒帽戴上——这可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漂亮帽子,用发针别上一枚煤玉发饰。要是有人问起羽毛的话,她也好有话可说。

    “我知道这种事挺可怕的,”她会说,“我自己决计是不会买的,但这是我可怜的女婿上次回国休假时给我带回来的。”

    这就能够解释帽子的来历,帽子上的白鹭羽毛也就有了合理说法。大家都很善良。斯金纳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方干净手帕,在上面喷了些科隆香水。她从来不用香水,一直觉得用香水过于轻佻,但科隆香水能令人神清气爽。她差不多全部收拾好了,向穿衣镜后面的窗户外看去。卡农·海伍德家的花园聚会真会挑好日子。天气煦暖,碧空如洗。树木还没有褪去春天的稚嫩。她看到小外孙女儿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忙着用耙子整理她自己的那片小花坛,不由会心地笑了。斯金纳太太希望琼的气色不像现在这么苍白。让她待在热带这么长时间,真是个错误。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外孙女显得过于严肃,从来没见过她四处奔跑。总是一个人静悄悄地玩自己的游戏,浇自己的小花坛。斯金纳太太轻轻拂动裙子前摆,拿起手套,走下楼梯。

    透过窗户,凯瑟琳正在写字桌旁紧张地准备名单,她是女子高尔夫俱乐部的荣誉秘书。赛事期间,总是有做不完的事。但她也已经准备停当,可以去赴宴了。

    “终究还是穿了这件无袖套衫啦。”斯金纳太太说。

    午饭时,大家讨论凯瑟琳该穿无袖套衫还是黑绸连衣裙。这件无袖套衫是黑白两色,凯瑟琳觉得很漂亮,不过,看不出是家逢丧事的样子。可米莉森特赞成她穿这件套衫。

    “没必要都穿得像刚参加完葬礼回来一样,”她说,“哈罗德已经去世八个月了。”

    在斯金纳太太看来,这么说话听起来很是冷漠无情。从婆罗洲回家后,米莉森特行为一直很怪异。

    “你不会现在就打算脱掉丧服吧,亲爱的?”她问。

    米莉森特没有回答妈妈的问话。

    “人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穿丧服了。”她说。她顿了一顿,接着往下说,斯金纳太太觉得她语气古怪。显然,凯瑟琳也注意到这一点,她疑惑地看了姐姐一眼,“我确信,哈罗德不想让我为他这样居丧。这样没完没了。”

    “我早早穿好衣服,就是因为我有事情想跟米莉森特聊聊。”凯瑟琳接口道,算是回答了母亲探询的眼神。

    “哦?”

    凯瑟琳并没打算解释。她放下名单,皱着眉头拿起一封信再看了一遍,有位女士来信抱怨组委会不该将她的高尔夫球让棍待遇从二十四杆降到十八杆。担任女子高尔夫俱乐部荣誉秘书,颇需要些机智。斯金纳太太开始戴上新手套。遮阳篷让室内显得阴沁、凉爽。她望着哈罗德生前托她保管的那只艳丽的大木制犀鸟。这个标本怪异、凶残,哈罗德却对它情有独钟。标本带有宗教意义,卡农·海伍德曾对之大加赞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她记不清名字的马来武器。几张桌子上摆放着哈罗德不时送的银器和黄铜摆件。她很喜欢哈罗德,她的眼神开始不由自主地在钢琴上搜寻哈罗德的照片,上面还摆着她的两个女儿、外孙女、她妹妹,还有她妹妹儿子的照片。

    “哎,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呢?”她问。

    凯瑟琳四下里望了一圈。照片不见了。

    “谁把它拿走了吧。”凯瑟琳说。

    凯瑟琳很吃惊,迷惑不解地起身走到钢琴前。照片已经重新摆放过,中间没有留下空当。

    “或许米莉森特拿去放在卧室了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早就应该察觉了。而且,米莉森特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都被她锁起来了。”

    女儿的房间里居然没有摆放哈罗德的照片,斯金纳太太对此也觉得蹊跷。事实上,她曾说起过这件事,但米莉森特没有回答。米莉森特从婆罗洲回来之后,出奇地寡言少语,斯金纳太太想要对她表示同情,她似乎毫不领情。女儿好像不愿意提起自己的遭遇。每个人承受悲痛的方式各不相同。斯金纳先生说,最好让米莉森特独自一个人静静。想到丈夫,她又想起赴宴的事情。

    “你们的爸爸问我他该不该戴大礼帽,”她说,“我说为保险起见,还是戴上好。”

    这将是个十分盛大的场面。海伍德家从博迪糖果店买了冰块、草莓和香草精,在家做冰镇咖啡。社交名流都会出席。他们受邀会见香港主教,主教住在卡农家,跟卡农是大学同学。主教会谈到他在中国的传教经历。斯金纳太太的女儿在东方生活了八年,她的女婿是婆罗洲的驻扎官,她因而对这次见面兴味十足。自然,这次演讲对她来说,比对那些跟殖民地毫无瓜葛的人更有意义。

    诚如斯金纳先生所说:“只知道有英国的人,又能了解英国多少?”

    斯金纳先生正好走进房间。他是名律师,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他在林肯因河广场有事务所,每天早上前往伦敦,晚上回家。他能陪伴妻女出席卡农家花园聚会,完全是因为卡农精心将聚会安排在星期六。斯金纳先生身穿燕尾服和灰椒色毛呢裤子,看起来神采奕奕。他的衣着算不上华丽,但十分整洁,一看就知道是位受人尊敬的家庭法律顾问。不是光明正大的业务,他的律师事务所从不受理。如果客户想让他们帮着处理不体面的事体,斯金纳先生就会板起面孔。

    “敝所不受理此类案件,”他说,“敬请另就高明。”

    他会在记事本上写下名字和地址,将这一页撕下来,递给客户。

    “我要是你,就会去找找这些人。你只要提到我的名字,他们会竭诚为你服务。”

    斯金纳先生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秃顶。苍白的嘴唇绷得紧紧的,面容消瘦。蓝色的眼睛有些腼腆。他的双颊毫无血色,脸上满是褶子。

    “你穿上新裤子啦。”斯金纳太太说。

    “这么好的机会可得要穿新裤子。”他回答说,“我在想需不需要在西装翻领上戴朵花。”

    “要是我就不戴,爸爸,”凯瑟琳说,“戴上不好看。”

    “很多人都会戴的。”斯金纳太太说。

    “只有小职员这类人才会戴,”凯瑟琳说,“要知道,海伍德家请的人可是三教九流都有。再者,我们还在服丧期间呢。”

    “我不知道主教讲完后会不会募捐。”斯金纳先生说。

    “我觉得不会。”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那样做可真是不雅。”凯瑟琳附和说。

    “为了保险起见,”斯金纳先生说,“我来替你们捐款。不知道十先令够不够,或者该捐一镑?”

    “要捐的话,我觉得您得捐一镑,爸爸。”凯瑟琳说。

    “到时候相机行事吧。我不会比别人少给,可也没必要比别人多给。”

    凯瑟琳将文书收进写字桌抽屉里,站起身,瞥了一眼手表。

    “米莉森特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太太问。

    “时间还早呢。邀请上说是四点开始,我想,我们不能早于四点半之前太多。我嘱咐戴维斯四点一刻开车过来。”

    通常是凯瑟琳开车,但遇上今天这样盛大的场合,园艺工戴维斯就会穿上制服兼当司机。这样,到达的时候显得更体面,再说,凯瑟琳穿着新连衣裙,也不想开车。看着妈妈将手指一根一根塞进新手套中,她想起自己也得戴上手套。她闻闻手套看上面是否还残留着清洁剂的味道。味道很淡。她想,别人不会注意的。

    终于,房门打开,米莉森特走进来。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斯金纳太太总是看不习惯,不过,她当然知道米莉森特必须穿满一年丧服。太遗憾了,她不适合穿丧服,尽管有的人适合。有一回,斯金纳太太试戴过米莉森特的无边帽,白纱带、黑面纱,让她看起来很优雅。当然,她希望亲爱的阿尔弗雷德比她长寿,否则,她永远都不会脱下丧服。维多利亚女王就一直没有脱下丧服。米莉森特的情况不同。她还太年轻,只有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就守寡当真不幸。她再嫁人的机会也不大了。凯瑟琳现在也不太可能嫁人,她三十五了。上次米莉森特和哈罗德回国时,她建议他们带凯瑟琳跟他们一起回去。哈罗德看起来很乐意,可米莉森特不答应。斯金纳太太不明白米莉森特为什么要那样。如果带出去,倒可以给凯瑟琳一些机会。当然,他们并不是要赶她出门,可女大当嫁呀。在国内,他们认识的男人都已经成了家。米莉森特说国外的气候恶劣。的确,她本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现在,没有人会觉得两姐妹中米莉森特更漂亮。凯瑟琳越长越好看,当然,有人说她太瘦了。不过她现在剪了头发,而且风雨无阻地打高尔夫球,脸色红润。斯金纳太太觉得她美貌动人。没有人会说可怜的米莉森特漂亮,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身材。她本来个头就不高,现在又有点发福,显得矮胖臃肿。她太胖啦。斯金纳太太心想,这是因为她身处热带,缺乏锻炼的缘故。她的肤色昏黄晦暗。蓝色的眼睛曾经十分出众,现在却苍白无神。

    “她的脖子得注意保养啦,”斯金纳太太心想,“已经长了骇人的双下巴。”

    就这一点,她向丈夫提过一两回。丈夫说,米莉森特已经不再年轻,会出现这样的变形,但她也不能完全放任自己。斯金纳太太下决心跟女儿郑重地谈谈,不过,她当然会考虑到女儿遭受的不幸,打算等服丧一年满了再说。她很想借这个理由推迟一些时候谈论这个话题,一想到要跟米莉森特谈话,她就有些发怵。米莉森特跟过去大不相同。米莉森特总是拉着一张脸,让她妈妈浑身不自在。斯金纳太太头脑里想到什么都会大声说出来,可米莉森特有个令谈话人尴尬的习惯,你跟她说话时(哪怕是随便说点事),她一声不吭,你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了没有。有时候,斯金纳太太实在是恼火极了,却只能时时提醒自己可怜的哈罗德去世才八个月,如此才克制住不在女儿面前把话说得太难听。

    寡妇静静走进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阴沉的脸上,凯瑟琳背对窗户站着,盯着姐姐走来。

    “米莉森特,我有事想跟你说。”凯瑟琳说,“我今天上午跟格拉迪斯·海伍德打高尔夫球了。”

    “打赢了吗?”米莉森特问。

    格拉迪斯·海伍德是卡农唯一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

    “她告诉我一些有关你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

    米莉森特的眼睛越过妹妹,望着在花园中浇花的小女孩儿。

    “妈妈,您有没有吩咐安妮把厨房里的茶端给琼喝?”她说。

    “吩咐过了,她到时候跟佣人们一起用茶。”

    凯瑟琳冷冷地看着姐姐。

    “主教回国途中在新加坡待了两三天,”她继续说,“他很喜欢旅游。他到过婆罗洲,结识了很多你认识的人。”

    “他会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斯金纳太太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在瓜拉索洛见过哈罗德。他记得很清楚。他说,听说哈罗德去世,他很震惊。”

    米莉森特坐下来,慢慢戴她的黑色手套。斯金纳太太见她听到这些话竟然一言不发,感到非常奇怪。

    “噢,米莉森特,”她说,“哈罗德的照片不见了。你拿了吗?”

    “拿了,我收起来了。”

    “我以为你愿意将照片摆在外面。”

    米莉森特又开始一声不吭。这个习惯真是令人恼火。

    凯瑟琳略微转身,直面着姐姐。

    “米莉森特,你为什么告诉我们哈罗德是发烧死掉的?”

    寡妇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凯瑟琳,但她黯黄的皮肤出现一抹红晕。她没有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太太惊问。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身亡。”

    斯金纳太太惊呼一声,但她丈夫冲她摆手,示意她安静。

    “真的吗,米莉森特?”

    “是真的。”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米莉森特停了一下,用手指无聊地拨弄着身边桌上的文莱黄铜摆件。这个摆件也是哈罗德送的。

    “我觉得这么说对琼更好,让她相信爸爸是因为发烧死去的。我不想让她知道内情。”

    “你让我们很尴尬。”凯瑟琳皱紧眉头说,“格拉迪斯·海伍德说,她觉得我很不够意思,不告诉她真相。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让她相信,我对真相一无所知。她说,她爸爸很生气。她爸爸说,这么些年来,我们两家交情深厚,而且他是你的证婚人,两家关系这么好,他觉得我们应当信得过他。不管怎么说,就算我们不想告诉他真相,也没必要对他编造谎言。”

    “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同意他的说法。”斯金纳先生不悦地说。

    “当然,我跟格拉迪斯说,这事不能怪我们。我们只是转述你的说法而已。”

    “真希望这件事没有让你打球丢分。”米莉森特说。

    “说真的,亲爱的,我觉得这么说太不合适了。”她爸爸厉声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空壁炉,叉开燕尾服后摆,习惯性地站在壁炉前。

    “这是我自己的事,”米莉森特说,“如果我不想告诉别人,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

    “如果连自己的妈都不告诉,那真是对你妈太无情了。”斯金纳太太说。

    米莉森特耸耸肩膀。

    “你应该知道,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凯瑟琳说。

    “为什么?我真没想到,这两个爱嚼舌根的老牧师除了我之外没什么别的东西可谈。”

    “当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的时候,海伍德一家自然而然就会问他认不认识你和哈罗德。”

    “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斯金纳先生说,“我觉得你当然应该告诉我们真相,以便我们决定该怎么办才好。作为律师,我可以告诉你,长远来看,如果你想隐瞒真相的话,结果只会变得更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太太说,眼泪顺着她涂了胭脂的脸庞流下来,“这简直太可怕了。他一直是我的好女婿。到底是什么烦恼让他做出这种可怕的举动?”

    “是气候。”

    “我看你最好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米莉森特。”她爸爸说。

    “让凯瑟琳告诉你们吧。”

    凯瑟琳犹豫不决。她要讲的内容十分可怕。她们这样体面的家庭里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

    “主教说他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斯金纳太太喘了口气,激动地走到寡妇女儿身边。她想将女儿揽入怀中。

    “我可怜的孩子。”她啜泣说。

    但米莉森特抽开身。

    “请别烦我啦,妈妈。我真受不了。”

    “是真的吗,米莉森特?”斯金纳先生说,眉头紧皱。

    他觉得米莉森特表现得很没教养。

    斯金纳太太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眼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凯瑟琳忐忑不安地摆弄着脖子上戴的长项链。

    “要我的朋友告诉我自己姐夫临死的细节,这的确很荒唐。这让我们一家子显得像傻瓜。主教很想见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诉你他有多么同情你。”凯瑟琳顿了一下,但米莉森特什么也没说,“他说米莉森特和琼当时不在,等她回来,就发现哈罗德躺在床上,死了。”

    “这一定令人非常震惊。”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太太又开始哭,但凯瑟琳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妈,别哭了,”她说,“眼睛哭红了,会惹人笑话。”

    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斯金纳太太擦拭着眼睛,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时候,她头上还戴着可怜的哈罗德送她的鹭羽帽子,她心里开始觉得别扭。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你。”凯瑟琳说。

    米莉森特不慌不忙地抬眼看着妹妹,目光沉稳、警惕。她的表情就像是在等待某种声响,生怕会错过一样。

    “我不想说伤害你的话,亲爱的,”凯瑟琳接着说,“不过,还有些事情,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主教说哈罗德喝醉了。”

    “噢,亲爱的,多可怕呀!”斯金纳太太惊呼,“这真让人震惊。是格拉迪斯·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绝非实情。”

    “这就是隐瞒事实的后果。”斯金纳先生愠怒地说,“事情总是这样。如果你想隐瞒事实,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要比真相恶劣十倍。”

    “新加坡的人告诉主教说,哈罗德酒精中毒引发精神错乱而自杀身亡。我想,看在全家人的份上,米莉森特,你该否定这种说法。”

    “如此诽谤死者,真是太可怕了。”斯金纳太太说,“琼长大以后,也很难接受。”

    “事情是这样吗,米莉森特?”爸爸问,“哈罗德饮酒一直很节制。”

    “算了吧。”寡妇说。

    “他喝酒吗?”

    “十足的酒鬼。”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言讽刺,可让另外三个人吃惊不小。

    “米莉森特,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死去的丈夫?”她妈妈惊叫说,攥紧戴着手套的手,“真是不可理喻。你回来之后行为古怪。我永远无法相信,我的女儿对丈夫去世是这个态度。”

    “先别管这个啦,孩子他妈,”斯金纳先生说,“这一点我们留着以后再谈。”

    他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又踱回屋子中间。他从口袋里掏出夹鼻眼镜,丝毫没有戴上的意思,用手帕擦拭镜片。米莉森特看着他,眼里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神情。斯金纳先生怒火中烧。他已经完成一个星期的工作,星期一上午之前,可以清闲一阵。尽管他告诉妻子,这次花园聚会很令人讨厌,但他想尽快回到花园里安静地喝茶,他迫不及待想这样。他对在中国传教没什么兴趣,觉得跟主教会面会有些意思。可现在呢!他可不喜欢摊上这样的事。最令人难受的是,突然有人告诉他,他的女婿是个酒鬼,自杀身亡。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抚弄着她的白色袖口。她的冷漠惹恼了爸爸。但是,他没有责问她,而是朝小女儿发作了。

    “凯瑟琳,你为什么不坐下?屋里有的是地方坐。”

    凯瑟琳挪过一张椅子,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斯金纳先生在米莉森特面前停下来,面对着她。

    “当然,我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们说哈罗德死于发烧。可我认为这么做是错误的,因为这种事情迟早会真相大白。我不知道主教告诉海伍德一家的情况在多大程度上是事实,不过,如果你肯听我的建议,你就得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真实情况,这样我们才能相机行事。我们可不敢奢望这事到卡农·海伍德和格拉迪斯那里会就此打住。在这种地方,人们肯定会四处宣扬。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知道真相的话,就更好应付一些。”

    斯金纳太太和凯瑟琳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大家等待米莉森特的反应。她面无表情地听着。脸上突如其来的红晕已经消失,她的脸色恢复正常,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

    “我觉得要是告诉你们真相,你们不会乐意听的。”她说。

    “要知道,你大可以相信我们对你的同情和理解。”凯瑟琳严肃地说。

    米莉森特瞥了她一眼,嘴上拂过一丝笑容。她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们三个人。斯金纳太太感觉很不舒服,米莉森特看他们三个人的眼神好像他们是裁缝店里的服装模特。米莉森特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跟他们三个人毫无瓜葛。

    “你们知道,我跟哈罗德结婚的时候并不爱他。”她若有所思地说。

    斯金纳太太正要发出惊叹,她丈夫迅速做了个几乎不易察觉的手势,经过这么多年婚姻生活,她顿时心领神会这手势的含义,没再作声。米莉森特继续往下说。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漫不经心,波澜不兴。

    “我当时二十七岁,除了他似乎没人愿意娶我。确实,他当时四十四岁,看起来很老,但他很有身份,对吧?我不可能有更好的机会。”

    斯金纳太太又想哭起来,但她想起了聚会。

    “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把他的照片收起来。”她伤心地说。

    “别这样,妈。”凯瑟琳喊道。

    这张照片是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婚时拍的,照片上的他非常帅气。斯金纳太太一直觉得他是个出色的女婿。他身高体壮,或许有点儿肥胖,不过帅气得体,派头十足。那时,他已经显露出秃顶的迹象,不过,现在的男人秃顶都早。他说,遮阳帽、防晒帽这类的对头发不好。他蓄着黑色络腮胡,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当然,他最出众的地方要数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琼的眼睛跟他一模一样。他聊起天来趣味横生。凯瑟琳说他自命不凡,斯金纳太太可不这么认为,她不介意颐指气使的男人。她很快就发现,哈罗德被米莉森特迷住了,这样一来她就越发喜欢哈罗德了。哈罗德对斯金纳太太也是百般殷勤,当他谈论他的地区事务、描述他捕获的大型猎物时,斯金纳太太总是侧耳倾听,仿佛她真的很感兴趣。凯瑟琳说他自高自大,可斯金纳太太这一代人,能欣然接受自高自大的男人。米莉森特很快也看出了苗头,尽管她什么都没对妈妈说,但妈妈很清楚,如果哈罗德向女儿求婚,女儿一定会同意。

    哈罗德跟一些侨居婆罗洲三十年的人住在一起,这些人都说那地方不错,女人在那地方没理由过得不好。当然,孩子到了七岁必须回国,但斯金纳太太觉得为这个问题烦恼为时尚早。她邀请哈罗德来吃饭,她告诉他,他们一家喝茶时间总会全部在家。他似乎一直闲着,当他一一拜访完老朋友之后,她告诉他,如果他能来家里小住两周,她家人肯定会非常高兴。正值两周的小住接近尾声时,哈罗德和米莉森特订了婚。婚礼办得很有排场,两口子去威尼斯度蜜月。回来后,他们动身前往东方。轮船在不同的港口一靠岸,米莉森特就会给家里写信。她看起来很开心。

    “瓜拉索洛的人们对我很好,”她说,瓜拉索洛是森布鲁州的主要城市,“我们跟驻扎官住在一起,所有的人都邀请我们去赴宴。有一两次,我听到人们请哈罗德喝一杯,但他拒绝了。他说他已经结婚,要重新开始。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了。驻扎官的妻子格雷太太告诉我说,他们很高兴哈罗德成了家。她说,一个单身汉在边远的任所非常孤独。我们离开瓜拉索洛的时候,格雷太太跟我道别的口气很古怪,让我惊讶不已。她好像非常严肃地将哈罗德托付给我。”

    大家安静地聆听米莉森特的故事。凯瑟琳的眼神片刻不离姐姐毫无表情的脸。不过,斯金纳先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马来武器,包括短剑和帕兰刀,武器正挂在他妻子坐着的沙发上方的墙壁上。

    “直到一年半后我再次回到瓜拉索洛,才发现大家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古怪。”米莉森特喉咙发出怪响,仿佛轻蔑的笑声回荡在其中,“这时,我了解到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情况。哈罗德回英国就是为了找个老婆。他可不在乎这个老婆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记得我们如何费尽心力博得他欢心吗,妈?我们其实根本没必要费那番周折。”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米莉森特,”斯金纳太太不无刻薄地说,因为她不喜欢女儿含沙射影地说她当时设下的圈套,“我是看他被你迷住了才那样的。”

    米莉森特耸耸肥厚的肩膀。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以前每晚上床都要拿一瓶威士忌,不等到天亮就喝个精光。秘书长警告他,如果不戒酒的话,他就得走人。他说再给哈罗德一次机会,哈罗德可以回英国休假。他建议哈罗德讨个老婆,这样一来,返回工作岗位时就有人照顾他。哈罗德娶我是因为他需要有人看护他。瓜拉索洛的人们甚至打赌,看我能在多长时间内让他保持清醒。”

    “但是他爱你呀,”斯金纳太太插话说,“你不知道他以前在我面前怎么谈论你,在你提到的这段时间里,当你去瓜拉索洛生琼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谈到你的时候爱意浓浓。”

    米莉森特又看了她妈妈一眼,暗黄的脸上现出赭红。她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她想起结婚伊始的时光。政府的一艘汽艇将他们载到河口,当晚他们在平房里过夜,哈罗德将平房戏称作他们的海滨别墅。第二天,他们乘坐普拉胡帆船溯流而上。她读过相关的小说,一直以为婆罗洲的河流神秘莫测,艰险异常,却发现湛蓝的天空上点缀着朵朵白云,郁郁苍苍的红树林和棕榈树,伴着流淌的河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沿河两岸,丛林密布,人迹罕至。远处,在苍穹尽头,层峦叠嶂,高低起伏。早上的空气清新爽快。她似乎走进一片友好、富饶的土地,感觉心旷神怡。他们欣赏沿岸那些坐在缠绕的树枝上的猴子。有一回,哈罗德指着一根木头似的东西,说那是鳄鱼。助理驻扎官身穿帆布衣服,头戴遮阳帽,站在栈桥上恭候他们,十几名着装整齐的士兵列队向他们敬礼。有人将助理驻扎官介绍给她认识。他叫辛普森。

    “啊,先生,”他对哈罗德说,“真高兴您回来了。少了您,真是让人寂寞呀。”

    驻扎官的平房耸立在一座小山丘上,四周是一座花园,里面散乱地长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房子有些简陋,稀稀落落几件家具,但屋内十分凉沁,房间也很开阔。

    “下面是村庄。”哈罗德指着说。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椰树丛中一阵锣响。响声让她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尽管她没什么事做,日子依然过得飞快。清晨,一个男孩会给他们端来早茶,他们在凉台上,享受芬芳的早晨(哈罗德身穿汗衫和纱笼,她则穿着睡袍),直到更衣吃早餐。之后,哈罗德去办公室,她则花一两个钟头学习马来语。午餐后,他回到办公室,她小睡一会儿。两个人喝杯茶振奋精神,一起出去散步,或是打高尔夫,哈罗德在平房下面的一片平坦空地上开辟了九洞高尔夫球场。六点钟,夜幕降临,辛普森先生过来喝一杯。他们一直聊到晚餐时间,有时,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下国际象棋。和煦的夜晚温馨醉人。萤火虫将阳台下方的灌木丛装扮得柔光点点,树木正开着花,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芬芳。晚饭后,他们阅读六个星期之前从伦敦寄来的报纸,接着,上床睡觉。米莉森特很享受婚后的日子,她有自己的房子,很高兴有当地仆人服侍。仆人身着色彩鲜亮的纱笼,光着脚在平房里走来走去,动作安静,态度温和。做驻扎官的妻子,让她觉得很有身份。哈罗德让她非常钦佩:他表达流利,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她不时前往法院大楼听他裁判案件。纷繁芜杂的事务,加上他卓尔不凡的履职能力,都让她尊敬不已。辛普森先生告诉她,哈罗德先生对土著人的理解不亚于土著人本身。他处事果决、机智老练,待人和蔼可亲,跟这个羞怯、多疑、睚眦必报的种族打交道,这些品质十分必要。米莉森特开始对丈夫油然而生敬佩之情。

    两人结婚快一年的时候,两个英国博物学家去内陆途经此地,跟他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他们随身带有总督的推荐信,哈罗德说他想盛情款待二人。他们的到来打破了生活的沉闷,给大家带来了欢乐。米莉森特邀请辛普森先生过来吃饭(他住在要塞里,只有星期天晚上跟他们一起吃饭),晚饭后,几个男人坐下来打桥牌。米莉森特离开他们,上床睡觉。但是,打牌的声音很吵,她无法入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吵醒了,哈罗德跌跌撞撞走进卧室。她什么也没说。他似乎是想要上床前洗个澡,浴室就在房间下面,他走下楼梯。哗啦一声传来,他显然是摔倒了,紧接着开始骂骂咧咧。他一准是难受得要命。她听到他朝身上浇了几桶水,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钻上床。米莉森特假装睡着了。她觉得非常厌恶。哈罗德喝得酩酊大醉。她决定上午跟他好好谈谈这件事。博物学家们会怎么看他呀?不过,到了早上,哈罗德表现得十分体面,她再也没有决心提起这件事。八点钟,哈罗德跟她与两位客人一起吃早餐。哈罗德扫了一眼餐桌。

    “粥,”他说,“米莉森特,客人们早餐或许可以来点儿辣酱油,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喜欢别的。我嘛,来点威士忌加苏打水就成。”

    博物学家笑起来,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你丈夫真可怕。”其中一人说。

    “我想,我如果让你们来此地的第一个晚上神智清醒地上床睡觉,我肯定没有尽好地主之谊。”哈罗德兜着圈子,冠冕堂皇地说。

    米莉森特面带不悦地笑笑,想到客人跟丈夫一样醉得一塌糊涂,心里顿时如释重负。第二天晚上,她陪着众人坐了一阵,这群人适时地散了。她很高兴,陌生访客踏上旅程,他们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几个月后,哈罗德外出巡查辖区,回来时,患上严重的疟疾。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传闻已久的疾病。哈罗德康复之后,变得十分虚弱,对此她并不觉得奇怪。她发现他举止异样。他从办公室回来之后,闪亮的眼睛瞪着她。他会站在阳台上,略有些前后摇摆,但依然不失庄重,对英国的政治局势滔滔不绝。当他忘记说到哪里的时候,会狡猾地看着她,这眼神令人感到不安,因为他天生是个庄重的人。他说:

    “这讨厌的疟疾,真把人摧残了。啊,太太,你根本不知道它给一个帝国建造者带来多大压力。”

    她发现辛普森先生开始显露出焦虑,有那么一两回,当她和辛普森独处的时候,他似乎有话要说,可他生性腼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哈罗德在办公室待得比平时更晚,她于是找到辛普森,单刀直入。

    “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辛普森先生?”她突然问道。

    他脸红了,迟迟疑疑。

    “没什么。您怎么会认为我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呢?”

    辛普森先生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二十四岁,一头俊俏的卷发,总要费尽周折才能将头发抹平。他的手腕红肿,满是蚊虫叮咬的伤口。米莉森特不依不饶地望着他。

    “如果事关哈罗德的话,你不觉得将实话告诉我更好吗?”

    辛普森脸涨得通红,在藤椅上不安地扭动身体。她不肯善罢甘休。

    “我担心您会觉得我太无耻了,”他最后说,“我讨厌在自己的长官背后说他坏话。疟疾这东西讨厌极了,人得一场疟疾下来,会觉得失魂落魄。”

    他又犹豫片刻,嘴角耷拉,似乎想要哭出来。在米莉森特面前,他就是个孩子。

    “我会守口如瓶的,”她笑着说,她想掩饰自己的忧虑,“请一定告诉我。”

    “我觉得非常遗憾,您丈夫在办公室里存了一瓶威士忌。他经常控制不住地喝上一口。”

    辛普森先生因为情绪激动,声音沙哑。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浑身一阵颤抖。她稳住情绪,心里十分清楚,要想让他道出全部实情,就不能吓到这孩子。他不情愿说。她敦促他,哄骗他,唤醒他的责任心,最后还哭了起来。后来,辛普森告诉她,哈罗德酗酒约莫已经两个星期,他可能会变得像结婚之前一样糟糕。那时,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尽管她使出浑身解数,但关于婚前的具体情形,辛普森先生拒不透露半个字。

    “你觉得他现在正在喝酒吗?”她问。

    “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觉又羞又恼。因为那地方储存有枪支弹药,被称作要塞,同时用作法院。要塞位于驻扎官的平房对面,有独立的花园。太阳快要落山了,不需要戴帽子,她站起身走了过去。她发现哈罗德坐在他主持司法的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一瓶威士忌。他一边抽烟,一边对三四个马来人说话,马来人站在他面前,极尽阿谀奉承,却又挂着嘲弄的微笑。她满脸通红。

    土著人一溜烟跑开了。

    “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她说。

    他站起身,因为自己对她一向彬彬有礼,却不料踉跄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站不稳,脸上却装出无比庄重的神情。

    “请坐,亲爱的,请坐。我被公务缠住了。”

    她一脸愤怒看着他。

    “你喝醉了。”她说。

    他盯着她,眼睛鼓胀,肥胖的大脸上露出一副傲慢的表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

    她已经准备好发一通怨气,好好规劝他,可突然,泪水夺眶而出。她瘫坐到椅子里,捂着脸。哈罗德看了她一阵子,接着,他自己脸上也淌下两行泪水。他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重重地跪了下去。他一边哭,一边抱住她。

    “原谅我,原谅我。”他说,“我向你发誓,以后决不这样。这都是该死的疟疾惹的祸。”

    “真丢人。”她哭得抽抽噎噎。

    哈罗德像孩子一样哭泣。这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男人自卑起来,倒真是让人感动。米莉森特抬起头来。他眼中充满哀求和懊悔,看着她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郑重承诺永远不再沾酒?”

    “愿意,愿意,我讨厌喝酒。”

    就是那个时候,她告诉他有了身孕。他喜出望外。

    “我可一直盼着呢。有了孩子,我会好好约束自己。”

    他们回到平房。哈罗德洗了个澡,睡了一会儿。晚饭后,他们静静地聊了很久。他承认说,结婚之前,他不时醉酒伤身。在这个边远任所,很容易养成坏习惯。他答应米莉森特的所有请求。在她返回瓜拉索洛生孩子之前的几个月里,他是个完美无瑕的丈夫,和蔼、体贴、自尊、温柔。他简直无可挑剔。一艘汽艇前来载她,她要离开六个星期,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她不在的时候滴酒不沾。他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从不食言,”他庄严地说,“不过,哪怕没有誓言,你觉得在你经历这么多之后,我还会做出惹你心烦的事吗?”

    琼出生了。米莉森特住在驻扎官那里,驻扎官的妻子格雷太太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对她关爱有加。从早到晚,两个女人没什么事做,只能聊天。时间久了,米莉森特就听说了丈夫过去酗酒的所有事情。她发现自己最难接受的一个事实是,驻扎官警告哈罗德,他要保住自己的职位,唯一的条件是返回岗位的时候带个老婆来。这让她隐约感到一种憎恨。当她发现丈夫酗酒多么严重时,感到莫名的焦虑。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哈罗德抵挡不住诱惑。她带上孩子和一个保姆回到任所。她在河口待了一晚,派一位信使乘独木舟前去报信。汽艇抵达的时候,她的眼睛搜索着栈桥。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里。着装整洁的士兵列队欢迎。她的心碎了,因为哈罗德有些踉跄,仿佛站在摇晃的船上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她知道,他又醉了。

    这次归来并不愉快。她已经忘记静静坐在那里听她讲述的妈妈、爸爸和妹妹。此刻,她打起精神,再次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讲述的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往事。

    “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哦,米莉森特,别这么说,”她妈妈喊道,“对死者,可不能这么说。”

    米莉森特看着妈妈,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斯金纳先生不安地动了动。

    “接着说。”凯瑟琳说。

    “他发现我知道了他的全部底细后,就变得无所顾忌。不到三个月,他因酒精中毒,再犯癔症。”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凯瑟琳说。

    “离开他有什么好处?离开他,他两个星期内就会被开除。谁来养活我和琼呢?我只能继续待下去。他清醒之后,我并没有抱怨。他一点儿都不爱我,但他喜欢我。我跟他结婚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想结婚。我尽一切努力,不让他沾酒。我说服格雷先生禁止瓜拉索洛的威士忌送到任所,但他从中国人手里购买。我盯着他,就像猫盯耗子一样。他太狡猾了。过了一阵,他又发作了。他玩忽职守。我担心他遭人揭发。我们距离瓜拉索洛有两天的路程,这正是我们的安全保障。不过,我猜准是有人揭发他了,因为格雷先生给我写了一封私信警告我。我把信拿给哈罗德看。他大发雷霆,可我看得出来,他担心不已,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滴酒未沾。再后来,他老毛病又犯了。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我们上次回国探亲。

    “回国之前,我央求他小心自己的言行。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人知道我丈夫本来的面目。在英国的时候,他表现得一直很好,起航之前,我又警告他。他越来越喜欢琼,以琼为骄傲,琼也很黏他。琼跟她爸爸一直比跟我亲近。我问哈罗德,想不想让女儿长大之后知道自己是个酒鬼,我发现我终于找到制服他的办法。我告诉他,我不会放任他酗酒,如果让琼看到他喝醉,我会立即将琼从他身边带走。那天晚上,我跪着感谢上帝,因为我找到了挽救丈夫的办法。

    “哈罗德告诉我说,要是我支持他的话,他愿意再努力一次。我们下定决心一起努力。他做了很大努力。当他觉得酒瘾难耐时,就来找我。你们知道,他一直自命不凡。在我面前,他显得十分卑微,像个孩子。他对我产生依赖。或许,他娶我的时候并不爱我,可这时他开始爱我,开始爱我和琼。我曾经恨他,因为很丢人,因为他喝醉酒,假装一本正经的时候令人厌恶。可这个时候,我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不是爱,而是一种奇怪而羞怯的温柔。他不仅是我丈夫,更像是我长期以来不思疲惫悉心照料的孩子。他为我感到很自豪,知道吗,我也很自豪。他的滔滔不绝再也不会让我生气,我只觉得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很滑稽,很有趣。他完全戒了酒瘾。他甚至能拿自己的酒瘾开玩笑了。

    “这时,辛普森先生已经离开,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弗朗西斯。

    “‘我是个酒鬼,已经改邪归正啦,知道吧,弗朗西斯,’哈罗德有一次对他说,‘要不是我太太帮忙,我早就被解雇啦。我太太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弗朗西斯。’

    “你不知道我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是什么感觉。我感觉我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也很开心。”

    米莉森特突然沉默了。她想起了那条宽阔、昏黄、浑浊的河流,她曾经在河畔生活了那么久。黄昏时分,白鹭在抖动的阳光下,成群结队地向河流下游飞去,白鹭飞得很低很快,渐渐消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无形的竖琴上急速弹奏出的一串雪白音符,甜美、纯洁、宛如春天。它们沿着绿色的河岸翩然飞舞,隐没在暮色之中,仿佛心满意足的人儿甜美的思绪。

    “后来,琼生病了。三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们心急如焚。最近的医生在瓜拉索洛,我们只得仰赖一个土著医生给她治疗。琼康复之后,我带她到河口去,呼吸新鲜的海风。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自从我生琼时离开过任所,这是我第一次跟哈罗德分开。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渔村,建在木桩上,但是说真的,我们很孤独。我对哈罗德朝思暮想,突然意识到我爱他。普拉胡帆船来接我们的时候,我喜出望外,因为我想告诉他这一点。我想,这对他来说肯定意义非凡。我真是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多么欢快。当我们往上游划的时候,领头的人告诉我说弗朗西斯先生已经去了上游地区,去逮捕一个谋杀亲夫的女人。他已经去了好几天。

    “哈罗德没有到栈桥上接我,这让我很惊讶。他对这种事情一向非常用心。他过去常说,夫妻之间应该像对待熟人一样相敬如宾。我想不到是什么事情让他无法分身。我爬上平房所在的小山。女仆在我身后抱着琼。平房里安静得出奇。里面似乎没有仆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很可能哈罗德没料到我这么快就会回来,他出去了。琼口渴了,女仆带她到仆人房里喝水。哈罗德不在客厅。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应。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希望他在那里。我走进我们的卧室。哈罗德根本没有出去。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酣。我当真觉得有点儿滑稽,因为他从来都不睡午觉。他说午睡是白人养成的陋习,根本毫无必要。我轻轻走到床边。我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掀开蚊帐。他仰面躺着,只穿了一件纱笼,身边放着一只空酒瓶。他喝醉了。

    “又开始了。多年以来我费尽心机,到头来全打了水漂。我的梦想彻底破碎。我感到无比绝望。怒不可遏。”

    米莉森特的脸再次涨得暗红,她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尽全力摇晃他。‘你这个禽兽,’我喊道,‘你这个禽兽。’我怒火冲天,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不停地摇晃他。你不知道他看起来多讨厌,那个肥胖的大个子,半身赤裸。几天没刮胡子,一脸浮肿,脸色淤紫,用力地喘着气。我对他大声咆哮,他完全没有理会。我想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可他太重了,像根木头一样躺在那里。我恨他。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恨他,因为我一个星期以来对他心生爱意。他却让我失望。他让我彻底失望了。我想告诉他,他是个多么肮脏的禽兽。他毫无反应。‘睁开你的狗眼。’我吼道。我决心让他看着我。”

    寡妇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她呼吸急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按他当时的情形,你真该让他继续睡下去。”凯瑟琳说。

    “床边墙上挂着把帕兰。你们知道,哈罗德钟爱古董。”

    “帕兰是什么?”斯金纳太太问。

    “别傻了,孩子他妈,”她丈夫生气地说,“你身后墙上就有一把。”

    他用手指向马来砍刀,不知为何,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把刀上。斯金纳太太迅速缩到沙发一角,动作略显恐惧,仿佛有人警告她说身边盘着一条蛇。

    “转瞬间,鲜血从哈罗德的喉咙喷涌而出。他的脖子上出现一道深深的红色伤口。”

    “米莉森特,”凯瑟琳惊叫一声,跳起来,差点跳到姐姐跟前,“上帝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斯金纳太太站起身,瞪大眼睛,大张着嘴,惊恐地望着她。

    “帕兰刀不在墙上了。就在床上。哈罗德圆睁着大眼。那双眼睛跟琼的一模一样。”

    “我不明白,”斯金纳先生说,“按你描述的情况来看,他怎么可能自杀呢?”

    凯瑟琳抓住姐姐的胳膊,生气地摇晃她。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份上,解释啊。”

    米莉森特抽回胳膊。

    “帕兰刀挂在墙上,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处都是血,哈罗德圆睁着大眼睛。他顷刻毙命。他没有说话,只是喘了一口气。”

    最后,斯金纳先生开了口。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这是谋杀!”

    米莉森特脸上红一块黄一块,轻蔑而又憎恨地看了爸爸一眼,倒在椅背上。斯金纳太太惊叫一声。

    “米莉森特,不是你杀的,对吧?”

    这时,米莉森特的举动令在场的人觉得血管里的血凝成了冰块。她咯咯笑了起来。

    “还能是谁呢?”她说。

    “我的上帝啊!”斯金纳先生喃喃叫道。

    凯瑟琳僵立在那里,双手放在胸前,好像受不住心跳的速度。

    “后来呢?”她问。

    “我惊叫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我喊女佣过来。她带着琼穿过院子。‘别让琼进来,’我喊道,‘别让她进来。’她喊了厨师,让厨师看着孩子。我催她快点儿。她赶到时,我让她看哈罗德。‘老爷自杀啦!’我喊道。她惊叫一声,冲出屋子。

    “没人敢靠近。大家都被吓得灵魂出窍。我写信给弗朗西斯先生,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请他立即回来。”

    “你说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从河口返回的时候,发现哈罗德已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你们知道,在热带地区,人死之后得迅速掩埋。我买了一口中国棺材,让士兵们在要塞后面挖了一处墓穴。弗朗西斯先生赶到的时候,哈罗德已经下葬将近两天了。弗朗西斯不过是个孩子,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告诉他,我在哈罗德手中发现一把帕兰刀,毫无疑问,他精神错乱发作,杀了自己。我把空酒瓶拿给他看。仆人们作证说,自从我去海边后,哈罗德一直都在酗酒。我在瓜拉索洛也讲了同样的故事。每个人对我都很和善,政府还给我发了抚恤金。”

    有一阵子,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斯金纳先生恢复了冷静。

    “我是干法律的。是个律师。我们的工作一直受人尊敬。你简直让我陷入灾难。”

    他思索着,茫然无绪的头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眼。米莉森特轻蔑地看着他。

    “您准备怎么办?”

    “这是谋杀,毋庸置疑。你认为我该视而不见吗?”

    “别说傻话了,爸爸,”凯瑟琳犀利地说,“您不会连自己的女儿都告发吧?”

    米莉森特再次耸耸肩。

    “是你们逼我说的。我已经独自忍受了很久。该你们大家忍受了。”

    正在这时,女仆打开门。

    “戴维斯已经把车开来了,先生。”女仆说道。

    凯瑟琳反应快,几句话就把女仆打发出去了。

    “咱们该动身了。”米莉森特说。

    “我现在不能去参加聚会,”斯金纳太太惊恐地喊道,“我太紧张。怎么面对海伍德一家呢?主教想要认识你。”

    米莉森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她眼睛里尽是讽刺的神情。

    “我们必须得去,妈,”凯瑟琳说,“如果我们不去,反而会显得古怪。”她转身愤怒地对米莉森特说:“噢,我觉得这整件事都让人憎恨。”

    斯金纳太太无助地看着丈夫。他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扶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恐怕我们必须得去,孩子他妈。”他说。

    “我竟然戴着哈罗德亲手送给我的羽毛帽子。”她呻吟说。

    斯金纳先生扶着她走出房间,凯瑟琳紧紧跟在后面,米莉森特跟在一两步开外的地方。

    “要知道,你们习惯了就好了,”她轻声说,“一开始我也会不断想起这件事,可现在,我两三天都不会想它。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谁也没理她。一家人穿过大厅,走出前门。三位女士坐到汽车后座,斯金纳先生坐在副驾驶位上。这是一辆旧车,没有电动启动装置。戴维斯走到引擎罩旁,用曲柄发动汽车。斯金纳先生转过头,生气地瞪了米莉森特一眼。

    “你真不该告诉我这事,”他说,“我觉得你太自私了。”

    戴维斯坐进驾驶座,一家人驱车前去参加卡农家的花园聚会。

    (辛红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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