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第 3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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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皇帝撵出故宫的那一年,霍乱大爆发,人拉肚子提不起裤子,先还往厕所跑,后来跑不及,肚子只要一搅动,就拉在裤裆里,黄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拉过七天人就死了。秦岭东部几个县,几乎每个村寨都死人,而北部更严重,有一个乡死了多半,另一个乡四百二十家绝了户,还有一个乡十五个村寨没活下来一个人,也没活下来一头牛一条狗。那一场瘟疫,一辈一辈人往下传说着可怕,所以当新的瘟疫出现了,秦岭里的人都心惊肉跳,打听这瘟疫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瘟疫?当听说这瘟疫最早从南方开始,然后传染到北京,又从北京向全国各地传染,一旦传染上就像患了重感冒,头痛,鼻塞,浑身发热,关节疼痛,咳嗽不止,导致呼吸系统功能衰竭而很快致死,他们就大骂南方人,再大骂北京,就相互询问:瘟疫能传染到秦岭里来吗?询问了,自己又说:全国都传染了,秦岭不是中国?!所有人全惶惶不可终日。

    瘟疫的消息刚刚传开的时候,戏生并不以为然,从湖北来了一位客户,要购买三吨通底归,但不满意包装,他正在加工厂更换着装归的箱子,老余派人来叫他到县政府去。一进老余的办公室,老余说:昨夜做什么好梦了?戏生说:忙了一个通宵,眼还没眨哩。老余说:你个半截子,连个好梦都没有,倒是我操心挂肚地给你办好事!戏生只是笑,老余就告诉说他联系了省林业厅长,林业厅长现在已不是林业厅长了,新任了省政协的副主席,副主席让他带人去省城,匡三司令正好在省城疗养,可以一块儿去拜见。老余告诉完了,戏生还是笑,老余就等着戏生笑完了,说:我这是什么命呀,好像前世欠了你,今世来为你办事的!就叮咛戏生现在就去理个发,洗个澡,明天一早两人就上路。戏生要走时,却问了一句:社会上咋有了瘟疫的谣言?老余说:那不是谣言,是真事。戏生说:有瘟疫了咱还能去省城?老余说:天上就是掉星星,那星星就瞄着往你头上砸呀?你要去见匡三司令,不是匡三司令要等你哩!

    这一夜,戏生确实是又没有睡好,他兴奋地换了一套衣服,觉得不行,又换了一套衣服,还觉得不行,就打电话给荞荞,荞荞说你不是有一套白西服吗,白西服穿了人显得宣净。戏生又问去了给匡三司令说什么话好,荞荞说你不是口才好吗,戏生说口才好那是对着农村人说的,面对着匡三司令我就拙好了,荞荞说你就说咱爷是谁,他要记得咱爷了,他就会问你话的。戏生嗯嗯地应着,说时间太紧,要不你也一块儿去,荞荞说有好事了你啥事记得我,戏生就嘿嘿嘿地笑着把电话挂断了。但荞荞又把电话打过来,问去省城给政协副主席带什么礼,给匡三司令带什么礼,要带就多带些,比如咱这儿的核桃,柿饼,土蜂蜜。戏生说你以为这是见乡镇领导呀,我带红包的。荞荞哦了一声,又说你把红纸和剪刀带上,去了多给人家唱几首歌,戏生说对呀对呀我咋把这事差点忘了。

    到了省城,就先去见政协副主席。政协副主席听老余说要带个老板来,就在办公室等候,门被敲响,出来见是老余,问:老板呢?老余说:这就是。副主席头往下一垂,这才看见了戏生。招呼落座,副主席说:你就是戏总,做药材生意的?戏生忙站起来说:我不姓戏,我姓苟。副主席说:苟总不好听么,叫戏总好。老余说:副主席都叫你戏总,你就是戏总!戏生就给副主席汇报了他的药材公司生产营销当归的情况。副主席问老余:上一次寻找老虎的说是个侏儒,这怎么又是个……老余说:戏总就是当年寻老虎的戏生。副主席哦哦地脸色变了,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一个人呀!当年你可给林业厅添了不小的压力啊!好在都是为了家乡的发展犯了急功近利的错误,没事,没事,到底是能人,金子总会放光么!戏生一下子放松了,手在膝盖上擦了汗,掏烟要给副主席敬,副主席说他不吸烟,戏生说:那老虎是真的。老余瞪了他一眼,他退回来坐在沙发上再没言传。

    见匡三司令是在城南的温泉疗养院里,他们是晚饭后去的,匡三司令在泡澡,接待的人让他们在厅的外间等着,交待说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说话的时间不要太长。接待的人给他们沏上茶后就去了里间。戏生说:不是说见了司令叫首长吗,怎么是爷爷?副主席说:你们也就叫爷爷吧,司令已经退休了,他不愿意再叫他司令或者首长。戏生点着头,却去了一趟厕所,从厕所回来才坐不到十分钟,又去了一趟厕所。老余说:你拉肚子?戏生说:没,不知怎么老想尿,又只尿那么一点。老余说:是紧张了,你深呼吸。戏生就端直了身子深呼吸。一个小时后,里间的门开了,先是一个警卫出来,黑脸大个,拿眼睛盯着他们,戏生给人家笑了一下,人家没有笑,戏生觉得人家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接着一个女服务员就推出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匡三司令。其实戏生和老余都没见过匡三司令,当副主席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说了声首长好,老余和戏生也赶忙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齐声说:爷爷好!戏生拿眼睛看着匡三司令,匡三司令已经很老很老了,脸很小,像放大的一颗核桃,头发却还密,但全白着。匡三司令的嘴一直张着,说话的时候嘴唇才动起来,他在说:谁要来看我的?老余忙说:爷爷,是我和戏生来看你的。匡三司令说:你是谁?老余说:我是秦宁县副县长。指着戏生,再说:他叫戏生,是回龙湾镇当归村的。匡三司令说:你咋不好好长呢?戏生说:当归村里人都是长不高。匡三司令抬着手示意让他们坐,他们都坐下了,匡三司令的嘴又张着,不再说话。副主席就再次给匡三司令介绍着老余和戏生,他们是秦岭革命老区人,老区人民非常想念你。匡三司令突然插话说:我那棵杏树听说今年结的杏很繁?副主席不知道什么杏树,看着老余和戏生,老余和戏生也不知道杏树的事。戏生就说:嗯,嗯。爷爷,我是当归村的,秦岭游击队在当归村驻扎过,你还记得我爷吗,我爷也是游击队员,叫摆摆。匡三司令说:摆摆?噢摆摆,我记起来了,你爷也和你一样高,是叫摆摆。戏生说:是呀是呀。匡三司令脸上活泛起来,说:摆摆是你爷爷呀?你爷爷刁鬼刁鬼的,他那时没枪,总想背我的枪,还是我帮着他做了个木头枪。他是罗圈腿,可跑得倒快,是个勇敢同志。后来在一次送信时牺牲了,还是我去收的尸,死得很惨。匡三司令双手在撑着轮椅,似乎要站,但没有站起来,服务员赶紧扶好他,他就咳嗽了三声。戏生说:我爷牺牲后,我奶带着我爹出外逃荒,我爹后来学了皮影戏,他是……副主席说:你不说这些了,首长一回忆秦岭游击队的事他就激动,你说些别的吧。戏生就说起他的药材公司的事,一边说一边看着匡三司令,匡三司令恢复了平静,不再说话,嘴又是张着。老余说:戏生,你给爷爷唱唱歌,爷爷可能是几十年都没听过秦岭里的歌了。戏生说:那好。就站了起来。副主席说:他会唱歌?老余说:他唱得好,让爷爷高兴高兴。戏生唱道:

    摆摆要参加游击队,老黑不要摆摆,因为摆摆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摆摆去找李得胜,李得胜认为他可以送信,摆摆就参加了游击队。摆摆有一次去送信,半路上遇见了保安,因为摆摆的屁股翘,藏在草丛就被发现了。摆摆爬起来就跑,保安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

    匡三司令就笑起来,拍手说:唱得好么,你爷要参加游击队时,老黑就是不同意啊,吭,吭。匡三司令又咳嗽了两声,副主席说:你咋还唱游击队的事,来个别的吧。戏生说:那我唱老山歌。就唱道:

    这山望见那山高呃,望见一呀树好啊好仙桃。长棍短棍打不到呃,脱了绣呀鞋上啊上树摇。左一摇来右一摇呃,摇了三呀双六啊六个桃。过路君子捡一个呃,不害相呀思也啊也害痨。郎害相思犹小可呃,姐害相呀思命啊命难逃。

    唱过了,大家都拍手,戏生就得意了,说:我再唱个《郎在对门唱山歌》,就唱道:

    郎在对门咾唱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对门那个短命死的挨刀子的害瘟的唱的这样哎好,唱得奴家脚手软,手软脚,踩不得云板看不得哪楼,眼泪汪汪听山歌。

    他唱了第一段,再唱第二段第三段,就从口袋掏了红纸,一边往匡三司令近前去,一边又掏出了剪刀。但就在这时候,匡三司令身边的警卫一下子冲过来照着戏生胸口踢了一脚,咵嚓一声,戏生被踢得撞到对面的墙上,又弹回来摔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太突然,副主席惊呆了,老余也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匡三司令已经被服务员推进了里间,那页门也关闭了。警卫员在地上扭住了戏生,说:你想干什么?!老余这才明白了缘故,忙向警卫员解释:戏生是革命后代,是劳模,他是会在唱歌时能同时剪纸花花的,他是一心想给爷爷表演一下的。警卫员没再吭声,放下戏生也去了里间,但戏生还没有爬起来,老余说:误会了,你起来。戏生的脸青了一半,鼻涕眼泪流在地上。

    ※※※

    戏生从省城回到县城正好是晚上,他在他县城的房子里整整窝了半月,不到公司去,也不上街,关掉手机,不和任何人联系,他发誓再不唱歌。

    在这半月里,瘟疫在迅速地传染,全国各地都成立了防治组,对发现的病人强行隔离治疗,而所有的车站、码头设立了检查站,省城严防着从北京上海广州来的人,一律登记、隔离、测体温、验血液,市城又严防着从省城来的人,一律登记、隔离、测体温、验血液,县城又严防着从城市来的人,一律登记、隔离、测体温、验血液。当回龙湾镇街也设了关卡,严防起从县城来的人,全都要登记、隔离、检查,要观察十天时,当归村没有登记、隔离、检查的条件,村长就组织了村民巡逻队,日夜三班倒,每人拿一根木棒,凡是生人或者是在外的本村人,谁也不准进,流窜的野猫野狗也不得进。

    荞荞一直没有戏生的消息,以为戏生还在省城,而电视上天天都在报道着省城又死亡了多少人接受治疗着多少人,她就着急,给老余打电话,老余的电话竟通了,而老余说他和戏生早从省城回来了,荞荞就追问那戏生怎么一直关机?荞荞的语气重,在埋怨着戏生也在埋怨老余,老余就立即替戏生圆场,说县上防治瘟疫的任务很重,戏生是大老板,又是药材公司的,他是在筹集板蓝根,板蓝根能预防瘟疫的,采购到了还要加工制成粉剂,怕是一忙就顾不及给你联系了。老余放下电话,就又给戏生打手机,果然手机关了,就直接去戏生的住处敲门,把门敲开了。

    戏生完全不像是戏生了,头发蓬乱,胡子满脸,腮帮子陷下去,人显得更矮了。老余说:你半个月都关机着?戏生说:我连门都没出过。老余说:看你这样子,像不像个鬼?!戏生吼起来:鬼也是个羞辱的鬼!老余这才明白戏生还在为警卫员的一脚在纠结,说:那事情有啥哩,人家有人家的职责,狗咬了你一口你还不活啦?跟我走,现在全县瘟疫预防工作重得很,你的公司必须筹集一批板蓝根,你倒在家里躲清闲,还像不像个劳模?!硬把戏生拉出了门。

    又忙了三天,戏生还真的筹集到了三吨板蓝根,才给荞荞回了个电话,他告诉荞荞,县城现在是人人自危,影院关门了,商场关门了,饭店关门了,到处在喷洒消毒水,人人都戴了口罩,见面互不握手,但他还健康着,公司贡献出了三吨板蓝根。荞荞还是不放心,说贡献了三吨板蓝根也好,而已经贡献了,就不要在县城久待,还是赶快回来,毕竟当归村人口少,空气好。戏生就决定回当归村。

    戏生是半夜里悄悄离开县城的,他知道回龙湾镇街上在盘查外来人,虽然镇街上很多人都认识他,却担心万一检查站的人不认识他,过关就麻烦了,他熟悉回龙湾的地形,就没走大路,从一条山路绕过了镇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了当归村前的二道梁上。人又饥又渴,在山泉里喝了水,吃点饼干,开始揉腿,腿已经钻心地疼。他进村的时候,村口的碌碡上坐着村长的侄媳妇,他说:小麦,小麦!那媳妇的名字叫小麦。小麦应了一下,却突然大声呼喊:瘟疫!瘟疫来了!立刻从旁边的院门里冲出一伙人,都提着棍棒。戏生说:是我!那些人说:知道是你。你从市上回来的还是从县上回来的?戏生说:从县上。那些人说:县上情况咋样?戏生说:发现了十例,死了五例了。戏生说着,一晃一晃往里走,地上有一块石头,他用脚拨开了,才要说你们喝板蓝根了吗,七八根棍棒就顶住了他。戏生说:我没瘟疫,挡我呀?他们说:谁证明你没瘟疫?你从县上来的能没得瘟疫?!你回来干啥?戏生说:我是当归村人我不回来?我给你们谁家没带来过财富,现在就翻脸不认啦?他们说:你是带来过财富,可你现在要带来瘟疫!你不要进村,你到下边那个土窑里住十天,十天里如果没发病,就放你进村。戏生骂了一句:娘的!硬往里走,被棍棒一拨,倒在了地上,戏生扑起来就给黑栓的脸上唾了一口。也就是这唾了一口,黑栓叫道:他给我染上瘟疫啦!赶紧用水洗脸,用土搓脸,众人就说:他肯定有了瘟疫,故意回来要咱垫背的!一齐把棍棒抡了过来。戏生一看阵势,扭身就跑,众人穷追不舍,荞荞闻讯赶来了,哭着闹着拉扯追打的人,村长也来了,又求村长。村长说:这都是为了全村人的安全啊!荞荞说:他哪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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