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长着一颗大肉头,虽年纪不大,却早生白发,胖乎乎的五短身材,找不到脖颈、四肢,撇着八字脚骑在马上,活像一只癞蛤蟆。他勒住马匹,站在雨中,张开大嘴,长吁吸气,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态。他抬眼仔细观瞧,透过雨雾,但见山峦丘陵连绵不断,掩映在树林草莽中间,不时有乌云从山顶飘过。脚下的黄土路泥泞不堪,蜿蜒前行,直抵不远处一座青色的府城下。远处是蔚蓝色的大海,波光浩淼,茫无边际。海燕在波峰浪尖上飞翔,发出欢快的鸣叫。
公子看罢,催马前行,带着沈氏,走进莱州府城西武定门。莱州府城呈长方形,城墙高三丈九尺、宽二丈四尺、周长九里,四角建有角楼,外面有护城河环绕,有澄清、景阳、武定、定海四座城门,城门口护城河上搭着吊桥。城内有十字交叉的街道,街道两旁林立着店铺、酒家、茶馆、烟馆、宝局等,钟鼓楼就位于交叉口。此刻细雨已停,公子沿着南大街,找到“仙人居酒家”,下马歇息用饭。这“仙人居酒家”是个二层楼,本是当地新科举人陈四谟开的大买卖,每天人来人往,日进斗金,生意兴隆。
陈掌柜见公子身穿驼色亮纱大褂,腰带系着一个金银牌,牌上有耳勺、镊子、牙签,完全不是普通人打扮。姨太太上身穿绣花月白对襟袄,下身穿绣花翠绿月华裙,另外还披着一件过膝低领粉红斗篷,头上插满镶着珠宝的钗钿。
陈掌柜看罢,不敢怠慢,连忙喊来跑堂,把手巾递给公子,让他擦去雨水。
待到公子擦罢,陈掌柜疑惑地问道:“听客官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是何方人士?”
公子笑笑,大大咧咧地答道:“俺叫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士,这是俺的姨太太’到登州府去投军。”
陈掌柜听罢,亲热地说道:“原来是袁公子,幸会幸会。公子不必着急,这里距登州府一百八十余里,路程不远了。”
袁世凯,字慰庭,本是河南项城人。自幼喜欢酗酒狂饮,走马斗狗,纵情声色。他今年二十岁,其父袁保中花钱替他买了个道员,让他到山东登州府(今山东蓬莱)投奔淮军将领吴长庆,谋个出人头地的差事。
陈掌柜热情相邀,把袁世凯、沈氏让进二楼雅间。袁世凯刚刚在雅间落座,忽听得唢呐声由远而近,吹得正是《蝴蝶》,确实让人欢喜欲狂。袁世凯本是纨绔子弟,性喜凑热闹、瞧新鲜,忙从桌边站起来,走到打开的窗户前,伸出脑袋仔细观瞧。
袁世凯不看则已,看后不住地啧啧称奇。但见酒家楼下大街上,走来一个新郎官,头戴黑瓜皮帽,身穿灰布长袍,十字披红。他身后跟着一个小毛驴,毛驴上侧坐着一个新娘子,头上蒙块红盖头,上身穿红绣花对襟布祆,下身穿红布凤尾裙。除了几个吹鼓手正在起劲地吹着唢呐,此外别无一人。
陈掌柜从厨房端来酒菜,放在八仙桌上。沈氏站在袁世凯身边,也觉得稀罕,便问刚刚赶来的陈掌柜:“侬看呀,这家娶老婆蛮有意思,就几个吹鼓手,为什么没有别的仪仗呢?”
陈掌柜往楼下看了看,不由得长叹一声,用同情的口吻答道:“新郎官名叫张长善,住在城里西大街,在‘戏凤鸡舍’当伙计。他父亲早逝,弄得家境贫寒,这娶亲行头,听说还是租来的。新娘是城东南常家三闺女,模样漂亮,可惜天生就一双大脚,没人愿意要,老大不小,方才嫁给张长善。”
“噢——”袁世凯恍然大悟,咂着嘴巴说道:“俺说这媳妇娶的与众不同,原来事出有因。”
待到张长善娶亲的小毛驴走过,袁世凯、沈氏返身回到桌边。桌上摆着七个碟子、八个碗,另外还有一壶好酒。其中最特别的是,碟子里有十来个大螃蟹,每个螃蟹壳上,都有三个隆起的鼓包,壳边两侧各有九个锯齿,最后一齿特别长,形似梭子。
袁世凯登时来了食欲,拿起一只大螃蟹,打开蟹壳,挖出蟹膏,放在嘴里咀嚼一番,果然味道鲜美可口,不住声夸赞道:“好蟹,好蟹。”
陈掌柜见状,得意扬扬地介绍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莱州府大蟹,是此地的特产。因它壳上有三个隆起的鼓包,最后一齿形似梭子,故称三疣梭子蟹。这种螃蟹个大味鲜,肉质细嫩,鲜美可口,煞是博人。”
袁世凯听罢,一边不停地狼吞虎咽,一边从怀里掏出十两纹银,笑容可掬地对陈掌柜说:“你再给俺准备三十斤大蟹,俺要当礼物送给吴长庆大帅,要一色上等货,成色可不能差喽。”
陈掌柜见袁世凯神情庄重,忙接过银两,赌咒发誓道:“袁公子放心,俺马上去办。”
就这样,袁世凯搂着沈氏,开怀畅饮,直到酩酊大醉,方才从桌前起身。沈氏扶袁世凯下楼,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家。袁世凯抬头望望日头,见天已过午,忙把沈氏抱到马背上。他翻身上马,两手紧搂着沈氏,带着用苇席包裹好的三十斤大蟹,出了莱州府东面的澄清门,打马直奔登州府。
袁世凯、沈氏赶到登州府,来到淮军大帐,见过吴长庆,跪倒叩头,送上三十斤大蟹。吴长庆见世交子弟来投,自然高看一眼,让袁世凯当营务处帮办。半年后,袁世凯、沈氏跟着吴长庆的淮军,坐上兵舰,漂洋过海,直抵朝鲜驻扎,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张长善把常家三闺女娶进家门,拜过天地,共人洞房,揭掉盖头,成就夫妻,也算得夫唱妇随,凤鸾和鸣。过门后,常氏方知张长善家境贫寒,后悔不已。无奈自己天生就一双大脚,没人愿意要,再加上四姑娘威逼利诱,不允退婚,她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暗中痛恨信口雌黄的媒婆。
这一日,四姑娘早早起床,放开自己一双大脚,带着儿媳常氏出城,到城南坟地祭扫张梦魁。二人烧香、燃烛、上供、磕头已毕,眼见常氏拜罢祖先,四姑娘乐得合不拢嘴。四姑娘闲来无事,与常氏偷偷诉说家史,传她坤艮教义。常氏听罢,少不得大吃一惊,方知公爹张梦魁乃坤艮教小趟主,婆婆四姑娘、史怀祥兄妹二人也非等闲之辈,乃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至今负案在逃。她虽担惊受怕,但日久天长,对坤艮教装神弄鬼的手法,也略知一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过去一年。一天傍黑时分,张长善离开“戏凤鸡舍”,回到家里。常氏伺候张长善洗漱完毕,上炕就寝。张长善忙里偷闲,少不得玩弄常氏一番。常氏尽管身怀六甲,却不敢得罪丈夫,勉强奉承。张长善心满意足,方才暂时歇手,将常氏丢开,翻然睡去。
张长善睡得正香,一条毒蛇爬到他身上,蛇信乱舞。他吓得猛然睁开眼,就听得常氏在身旁发出痛苦地嚎叫声:“奶奶呦,俺实在受不了,痛死俺啦!”
张长善方知刚才是南柯一梦,见常氏躺在炕上待产,急忙喊来四姑娘伺候。
他在屋门外等待消息,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地倾听屋里的动静。
突然,常氏停止鬼哭狼嚎,代之以婴儿沙哑的啼哭声。
“哇——”随着婴儿啼哭声,四姑娘跑出屋来,兴高采烈地告诉张长善道,“是个小子。”
张长善听罢,在黑暗中停下脚步。他惊喜交加地奔进屋里,爱怜地抱起新生婴儿,仔细打量一番。但见新生儿长着两个牛眼,一只猪鼻,身材长大,皮糙肉厚,长满黑毛,正裂着大嘴干号,七分虽然像人,三分却像梦中的毒蛇。
常氏十分疲倦,长吁一口气,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张长善朝常氏点点头,沉思半晌,慢吞吞地说道:“俺能有儿子,这都是你的功劳。盼他将来重兴坤艮教,就叫兆坤吧。”
常氏听罢,伸手抱过婴儿,亲吻着他,不停地招呼道:“兆坤,兆坤。”
婴儿躺在常氏怀里,不理不踩,依然裂着大嘴,号啕大哭。
张兆坤长到五六岁时,四姑娘咽气蹬腿,张家更加衰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已经穷得叮当响,到后来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锅都揭不开了。张兆坤却食量极大,一口气能吃十几个菜饼子,仍然喊饿。张长善见状,气得破口大骂,说张兆坤是“饿死鬼转生”。
常氏见张长善生了气,从破褂子里掏出几个铜子,放在张兆坤手心里,无奈地对他说:“这是娘编草帽辫挣来的,你去买点吃的吧。”
张兆坤瞟了一眼怒气未消的张长善,二话不说,抓起铜子,飞也似的跑出家门。他用铜子买了些吃食,狼吞虎咽,方才填饱肚皮。
常氏见张长善活得窝窝囊囊,连老婆、儿子都养不活,只靠自己编草帽辫维持生计,少不得坐在破坑沿上,对他发几句牢骚。她饥肠辘辘,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孩他爹,你太没本事了,这样下去,全家人都得饿死。”
张长善本来苦恼不堪,如泄气皮球一般,听常氏如此说,登时火冒三丈,恼怒地问道:“你这个臭婆娘,是不是埋怨老子没本事?”
常氏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地说:“俺受够了,你如果发不了财,干脆把俺卖了,换回钱给孩子买点吃的。”
“你——”张长善听罢,恼羞成怒,扬手给常氏一个大耳光。他犹不解气,脱下一只鞋,没头没脑地朝常氏打去,嘴里大骂道,“奶奶的,反啦!你个臭婆娘,天生就一双大脚,竟敢嫌老子穷。”
正在此时,张兆坤闯进屋里,蹦到张长善面前,傻里傻气地叫嚷道:“爹,你别打啦,等俺长大了,给你买好多白面大饼,堆起来比云峰山还高。”
张长善瞪着张兆坤,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几讽的口吻说:“别吹牛了,咱家坟头没那个好风水。”
张兆坤觉得爹对不起娘,跑过去拉住常氏衣襟,赌咒发誓道:“娘,俺长大后一定要当大官、发大财,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常氏听罢,不由得潸然泪下,哽咽着说:“真有那个时候,老天可就睁眼了。”
傍黑时分,张长善吹灭油灯,搂着常氏上炕。常氏躺在丈夫身旁,抚摸遍体鳞伤,无可奈何地说:“俺看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赶紧想个法吧。”
张长善曝着牙床,支吾半晌,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除了你白天想的法子,没有其他好主意。”
常氏从炕上爬起来,紧紧地抱住张长善,哭哭啼啼地乞求道:“孩他爹,只要能救儿子,你就把俺卖了吧。”
张长善怔了半晌,挣脱常氏怀抱,起身穿上衣服,心事重重地走出屋子,忘记关上破烂不堪的屋门。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常氏早早地起床,替儿子缝补破衣服,含情脉脉地望着张兆坤。见儿子鼾然酣睡,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唤醒他。张兆坤被娘唤醒,揉着蒙昽睡眼,不情愿地从坑上爬起来。
常氏强忍悲痛,替儿子打好小辫,穿好衣服,揩干脸上污渍。她眼含热泪,反复叮咛道:“今后你要听爹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听到没有?”
张兆坤心中疑惑,不敢张口问娘,只是不住地连连点头。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拍打院门,常氏丢下张兆坤,恋恋不舍地走出屋子。张兆坤等了半晌,不见娘回到屋里来。他跳下破炕,赶到屋外寻找,却被站在屋门前的张长善拉住了。
见张兆坤魂不守舍的样子,张长善手指他的鼻子尖,声色俱厉地嚎叫道:“不许出去找你娘,否则老子打死你!”
张兆坤吓坏了,浑身直打哆嗦,再也不敢挪动脚步。张长善把儿子拉到屋里,随手闩上屋门,怒气冲冲地说:“你个饿死鬼,滚到炕上去,别再惹老子生气。”张长善气呼呼地坐在炕边,嘴里不停地大骂张兆坤。他实在骂累了,倒头便睡。张兆坤乖乖地爬上炕,龟缩在墙角里,“哇哇”大哭不止。他哭了半天,见张长善不答理自己,只好停下来。他悄悄地打开房门,磨磨蹭蹭地出了屋,摄手摄脚地跑到院子里,却发现亲娘踪迹皆无。
常氏离家半个多月后,张兆坤从旁人嘴里得知,爹把娘卖给奉天营口厅(今辽宁营口)来的一个金矿矿主,再也回不来了。张兆坤少了母亲管教,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变得出奇的顽皮,喜欢胡乱打闹,弄得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大鼻涕经常流过嘴角,也不知擦一擦,傻里傻气,活像个傻子。街上的孩子们见状,都管他叫“傻子”,其中程洪兴的孙子程善策叫得最欢。张兆坤也不含糊,当即拳脚相加,孩子们都被他打过,程善策挨的打最多,登门找张长善告状的人,络绎不绝。
这一日,张兆坤端着破碗,提着打狗棍,独自一人沿街乞讨。他转悠一整天,也没有要到一口吃的,掌灯时分,来到“仙人居酒家”门前。他发现陈掌柜身穿石青绸缎大褂,正站在酒家门口招呼客人。
张兆坤灵机一动,伸出一只脏手,拦住陈掌柜,可怜兮兮地说:“老爷,俺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您赏点吃的吧陈掌柜唯恐影响酒家生意,给了张兆坤半张白面大饼,打发他赶快离开。张兆坤肚子早就饿了,接过大饼,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个干干净净。他又跑到路旁水坑边,用手捧起坑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方才抹抹嘴巴,细细回味大饼滋味。
张兆坤见陈掌柜只顾迎来送往,腰带上系着鼓囊囊的钱袋,在自己眼前晃动。他一时陡起歹意,顾不上再管其他,悄悄凑到陈掌柜身后。他小心翼翼地解下钱袋,揣到破祆襟里。见陈掌柜没有发觉,张兆坤撒开脚丫子,扭头朝家里跑去。
张兆坤回到家里,发现张长善站在面前,不免有些心慌意乱。张长善察觉张兆坤行为有些怪异,少不得厉声质问他。张兆坤挪到张长善面前,把钱袋子放到爹手上,吞吞吐吐地招认了偷窃行为。
张长善越听越气,羞得满脸通红。他未等儿子说完,一把拉过他,抡起巴掌,劈头盖脸地打去,厉声骂道:“奶奶的,让你偷东西,俺砍掉你的爪子。”
张长善说罢,转身去灶台拿菜刀。张兆坤见状,乘机跑出家门,在外面躲藏了六七天。待到张长善消气,张兆坤方才回到家里,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从此,张兆坤又添上小偷小摸的毛病,越发不可救药,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小无赖。张长善见状,心灰意懒,只好求助神明。他来到城北定海门外东海神庙前,找到算卦先生傅铁嘴,请他给张兆坤相相面,看如何才能让孩子走正道。
傅铁嘴接过张长善递来的卦资,仔细打量张兆坤一番。见他长得傻里傻气,乱蓬蓬小辫拖在脑后,身材长大,长满黑毛。傅铁嘴看罢,便一口咬定说:“这孩子浑身长满黑毛,是男人中的青龙。不长毛的女人是白虎,青龙只有配白虎,事业才能发达。”
傅铁嘴拍拍张兆坤脑袋,神情庄重地问道:“公子,你长大想干啥?”
张兆坤怔住了,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方才小声嘀咕道:“奶奶的,他们都叫俺‘大傻’,长大干点儿啥呀……”
傅铁嘴听罢,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地说:“了不得,了不得,公子年少志大,他要做领兵打仗的大帅。”
张长善听傅铁嘴胡诌,似懂非懂,疑疑惑惑地说道:“先生,不对吧,孩子说‘大傻’,怎么是大帅呢?”
傅铁嘴撇着嘴,随口辩白道:“错不了,就是大帅,张大帅。”
张兆坤觉得有趣,心中暗笑,牢牢记下这个话头。他撅着小辫,大声对张长善叫嚷道:“爹,俺就要当大帅,每天都吃白面大饼。”
傅铁嘴又问过张兆坤生辰八字,掐指细算,咋咋呼呼地喊道:“这孩子八字好,主官运亨通,财路兴旺。三十岁后必走宏运,可当大帅,领兵百万,坐镇一方。可惜他杀气太重,五十岁后须急流勇退,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张长善听罢,大喜过望,兴高采烈地说:“借先生吉言,盼着他将来能升官发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张兆坤已经十一岁。正是三九时节,冬夜天气特别阴冷,刺骨寒风横扫莱州府城,漫天大雪从天而降,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天地间变成冰清玉洁的世界,人们都躲在家里猫冬。张长善围着家中仅有的一条破被,蜷缩在炕上,酣然人梦。
张兆坤衣不蔽体、破烂不堪,冻得瑟瑟发抖。他从炕上爬起来,在屋里又蹦又跳,跺脚取暖。天交三更,张兆坤冻了半夜,饥肠辘辘,实在忍不住了。他拿起仅有的半个窝头,又捡了一条麻绳,悄悄地溜出家门。
张兆坤顶着风雪来到西大街上,左顾右盼,见人迹皆无,便来到路边一堵低矮的院墙下。院墙里有一条狗,听到动静,“汪,汪”狂吠几声。狗主人程洪兴见天寒地冻,懒得从炕上起身,呵斥狗几声,让它别再狂吠。
张兆坤等了半晌,见程洪兴没有动静,不由得心中暗喜,贼胆子大了许多。他把辫子盘在头上,不慌不忙地掏出麻绳,在绳端打了一个活套儿。他隔着低矮的院墙,将绳套儿悄悄抛到院里。紧接着,他又拿出半个窝头,轻轻丢到绳套儿里。
从院子角落里,跑出一条大黑狗,见到雪地上半个窝头,扑上前低头就咬。张兆坤手疾眼快,猛然间拉紧绳套儿,把大黑狗头活活套在绳套儿里。大黑狗再也叫不出声,不一会儿,便张大嘴巴,被活活勒死。张兆坤忍不住暗自窃笑,嘴巴都合不拢,迅速地把大黑狗拖出矮墙。
张兆坤腋下挟着死狗,回到东倒西歪的家,阴冷刺骨的风雪跟着他,席卷进屋里。他把大黑狗抛在地上,用刀扎进狗脖子里,用力向下剖割,一直划到狗肚子上。狗肚子被撕开,鲜血立即喷涌出来,溉了张兆坤一身。张兆坤顾不上狗血,从狗肚子里掏出内脏,扔到一旁。他从狗头开始,慢慢地往下剥狗皮,唯恐将狗皮弄破。直到把整张狗皮剥下,方才松口气。
张长善睡得正香,被张兆坤惊醒,从炕上爬起来。他见到大黑狗,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奶奶的,你从哪儿弄来一条狗?”
张兆坤一边用水冲洗狗皮,一边回头对张长善说:“甭问啦,从程洪兴家偷的。”
张长善十分气恼,向张兆坤嗔怪道:“不长出息的东西,你咋总偷鸡摸狗。”张兆坤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撇着嘴答道:“瞧你,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条狗吗!赶明儿俺当了大帅,赔他一万条狗。”
张长善听罢,张口结舌,把后半句话咽到肚子里。
张兆坤把狗身放进破锅里,又倒进半锅水,最后点燃灶火。他用筷子不断地在锅里搅拌着,待到狗肉煮熟,他从锅里捞出来,用鼻子嗔嗅香气,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嚼一番。
张长善见状,忍不住吧嗒着嘴,往下咽唾沫。他从炕上跳下来,扑到破锅前,也学着儿子狼吞虎咽。待到填饱肚子,他止不住直打饱嗝,倒在炕上又酣然人睡。
过了几天,风停雪住,张长善来到海边盐碱地里,扫了一大堆碱面,用破褂子兜回家。他将碱面倒在破锅里,又倒进半锅水,点火烧开。碱面在热水中溶化,随着水慢慢熬干,锅底析出白花花的芒硝。
张兆坤将黑狗皮绷在墙上,从锅里抓起一把芒硝,用尽吃奶的力气,往狗皮上揉搓。他把黑狗皮揉搓了一遍,芒硝刺鼻的酸味,呛得他不停地咳嗽,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外流。
张兆坤屏住呼吸,气恼地摘下黑狗皮,随手扔进水缸里。黑狗皮被浸泡一整天,芒硝溶在缸水里,像尿碱一样骚气。张兆坤捞出黑狗皮,小心翼翼地挂在院墙上。待到黑狗皮晾干,再也没有芒硝骚味。张兆坤忙将黑狗皮披在身上,借以抵挡寒冷。在黑狗皮包裹中,他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感到温暖如春。他不由得大喜过望,得意扬扬。
张长善见儿子整日偷鸡摸狗,胡作非为,无法管束。他只好领着张兆坤,找到在“戏凤鸡舍”斗鸡的陈掌柜。他厚着脸皮,求陈掌柜收留张兆坤,在“仙人居酒家”当跑堂。陈掌柜见张兆坤年纪虽小,傻里傻气,个头儿却挺高,口齿还算伶俐,便收留了他。张长善见状,跪倒叩头,千恩万谢。
张兆坤在酒家当跑堂,晚上住在灶间草垛上。他每天都要早早起来,烧好洗脸水,端到内宅上房和姨太太房里。他放下洗脸水,就拿走床头脚踏板上的便壶倒掉。等陈掌柜大老婆和姨太太洗罢脸,他再将洗脸水倒掉。
张兆坤忙完内宅的事情,要赶到前面店堂去,帮师兄们卸掉门板,迎接客人。他整天手脚不闲,楼上、灶间乱窜,伺候着喝酒的大爷。每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客人们大都酩酊大醉,醉眼蒙昽中,看见张兆坤在眼前晃荡,少不得要拿他开几句玩笑,有的酒鬼甚至要揍他几下。张兆坤受着窝囊气,反要赔着笑脸,不时地插科打诨,逗客人们开心。到了晚上结算时,如果酒家生意红火,陈掌柜还给张兆坤一个好脸。假如没有赚到钱,陈掌柜就拿他当出气筒,怨他整日胡侃,把客人气跑了。
张兆坤累了一天,尽管精疲力竭,还要烧好洗脚水,端到内宅上房和姨太太房里。紧接着,他要拿来便壶,放到大老婆和姨太太的床头脚踏板上。每天深更半夜,他才能回到灶间草垛上躺倒。
陈掌柜年过半百,仍是春心未老,结发大老婆与他年龄相当,又是良家妇女,床笫间自然拘谨,讨不到陈掌柜欢心。陈掌柜寂寞难耐,便娶了一房姨太太。姨太太郑氏年仅二八,窑姐儿出身,生性放浪淫荡,床上功夫非同一般,最得陈掌柜宠爱。姨太太郑氏往东走,陈掌柜不敢往西去;姨太太郑氏要星星,陈掌柜不敢摘月亮。姨太太郑氏本来瞧不上陈掌柜,嫌他是个棺材瓤子,只因她独守空房,见不到其他男人,只好应付陈掌柜,权且拿他顶缸。
张兆坤知道姨太太郑氏的分量,不时用甜言蜜语哄她开心,拼命讨好。姨太太郑氏喜欢张兆坤“傻”实在,没少在陈掌柜面前夸他。
一天晚上,张兆坤按照老规矩,端着洗脚水,来到姨太太郑氏屋门外。听得屋里陈掌柜和姨太太郑氏正在窃窃私语,他没敢造次,轻轻放下洗脚水,蹑手摄脚地来到窗户下,用舌头舔破窗纸,眯缝起眼向里偷窥。他不看则已,看罢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一幅西洋景展现在眼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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