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在观星台下停住。我只能看见皇帝的背影。他的身材修长,脚步有些漂浮。另一乘肩舆中出来的却是一个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依然很长,如乌云一般,披到脚后。一阵山风吹来,发稍在红色的披风上飘动,宛如丛林妖魅。皇帝扶住那妇人的肩膀,两人并肩走上观星台,众官员和灰色长袍的男子们也尾随其后,登上观星台。
我仰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忘记撒尿了。
等我终于畅快一把后,溜回观星台下,发现人们已经下台。那群灰衣人正在激烈的争论着,皇上和妇人却不在其中。我悄悄询问白日见过的张伟:“皇上和那位夫人呢?”
“嘘——”张伟紧张的道:“那位是皇上最宠爱的张娘娘。皇上和娘娘都在行宫大殿内。”
“那些象乌鸦一般吵闹的家伙是什么人?”
“都是相师。”
正在这时,一个灰衣人走出人群,对着大殿行礼道:“陛下,臣等已明天谕。”
行宫内,寂静无声。紫金山顶风声渐渐变大,黄色旗幡哗啦似裂。偶尔有人咳嗽一下,夹杂在风声中有异样的恐怖。终于有女人的声音响起:“天谕如何?”这声音远远的听来,如含醉春风,每一个毛孔都是无限慰贴。我只道小舞的妩媚已是人间极至,听到这声音才知道天外有天,高不可测。
灰衣人大声道:“臣等夜观天相,王气聚于紫金之顶,护卫建康。天枢光彩夺目,天子之象明朗,但杀星周围阴云密布,尤其是东南面更加晦暗。陛下百灵护佑,无须顾虑长江战事。”
一个黑衣官员出列道:“荒唐!观星就可以置隋军威胁于不顾?如今诸位大将军都上奏战事紧急,证明北隋侵我之心不死。如果朝廷不增加军备,百灵如何护佑圣驾?”
灰衣人冷笑道:“此乃天谕,傅大人。上天告知我大陈乃正统王朝,所谓告急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傅大人面色大变:“国家大事岂容尔等相师置言!”
这时蔡临儿快步从行宫出来:“傅大人,观天可是皇上的圣谕。”
其他官员也议论纷纷,我仔细观察,见不到一个军队中的熟面孔。看起来这次来紫金山的全部是文官。周仲安却没有加入辩论,他的眼神恍如在云端看戏般冷漠。
我正奇怪皇帝为何不发一言,这时女声重又响起,声音虽然动听,内容听在耳中却让人不寒而傈:“皇上,自古以来,夸大战事,谋取战功数不胜数。这次北隋震怒,首当问罪周罗喉。如非他贪攻擅攻广陵,破坏陈隋交好,何来长江告急?如今又想借隋军鼓噪谋夺军功,皇上不可不察。”
皇帝似在沉思。众人的目光已经悄悄转向周仲安,周仲安嘴角的笑意收敛,目光如剑,投向大殿,似欲将大殿外面厚厚的布幔刺穿。大殿内传出很细小的争论声,又过了一会,一个宦官出殿道:“皇上宣召周大人进殿。”
周仲安大步走进大殿。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厚幔后,仿佛被怪兽吞噬,暗自为他担心。这时,周仲安清亮的声音响起:“臣尤记得,娘娘是吴州人士。”
娘娘的声音慵懒:“那又如何?”
“臣父攻下广陵,解救吴州,已重修被隋军破坏的娘娘家族祠堂,请娘娘宽心。”
那娘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周仲安的声音转而洪亮:“陛下,臣还记得,大陈军规,浴血沙场,立下战功,普通军士赏两匹绫,八斗米,五十两银。但建康一个相师门下洒扫之徒,主人一语蒙宠,他也可获四匹绫,一石米,百两银。如若贪功,大陈男儿均可卸甲转投相师门下,岂非更易?”
外面的人群也静立,似被周仲安的话语震慑。大殿里传出更为细微的声音。又过了许久,周仲安从殿内走出,他的面色冷淡,和我的目光接触,他的眼神中露出愤怒之色。我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但这愤怒只是一闪而过,他的眼睛中重又恢复了冷漠。
大家又等了一会儿,宦官出来宣布皇上圣旨,说圣驾回宫。官员们走在最后,一个灰衣人似想和周仲安套套近乎,拱手对他道:“周大人,天相也因时因地制宜,大人如果坚持认为隋军大军压境,朝廷当然可做两手准备。”
周仲安眼角连瞟都没有瞟他一眼,口中喝了声:“放狗屁!”便大步下山了。
自从那夜圣驾观星后,建康的情势没有因为“王气聚集紫金”缓和下来。玄武湖训练的水军大规模增加,来来往往的车马如水流一般。同时,建康城外沿江百姓都放弃了春耕,纷纷携家带口进城避难。听说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军方的快马飞驰于朝廷和防线之间。但萧摩诃迟迟没有命令给我。我等得不耐烦,就时常到萧府别院探听消息。萧大将军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有一次他对着我破口大骂朝廷官员都是猪脑,永远不明白增拨军饷的重要性。还有次他喝得醉熏熏的对我倒苦水,说其他上将都让自己去劝说皇帝,但是天杀的,自己口才不好,无论如何说不过那个糊涂蛋。我见城中逃难之人越来越多,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相信陈隋交好这种谎话。
一日,我正往萧府别院而去,忽地在街上看见一个男子。他目光转向我时,微微颔首,嘴角有些淡淡的笑容,悠远而意味深长。我脱口而出:“庄栋!”他娘的,这个隋使如何此刻在建康?他朝我拱手道:“罗将军,别来无恙啊!”
我脸上有点发烧,转念又想:周大将军常说,军中多诈,老子就算骗了你和杨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抬头道:“庄大人如何也来建康了?”
他“哈哈”一笑:“自然为两国交好,避免烽火伤生的大事而来。罗将军,你破广陵,逼退贺帅,实在是上将之才啊。庄某以前小觑了将军,在此陪个礼。”他竟然真的从车上跳下来,对着我大大的鞠了一躬。
我赶紧下马还礼:“庄大人多礼了。罗某也是听命行事,大人勿怪。”
“不怪,不怪。周罗喉独眼水龙,但凡低估他的谋略必遭祸患。这终究是庄某年纪尚轻,历练太少。”
我听他句句讽刺,心中很是不安。但他的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真诚,仿佛真的是为了陈隋交好而来。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皇上,也不由得皇上不信吧。他又道:“庄某这就去晋见大陈皇帝了,罗将军这几日如果有空闲,希望和将军共饮美酒。告辞了!”
我看他的车马远去,心中升起绝大的疑惑。仿佛隋军有很大的阴谋正在实施,但这阴谋究竟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这种沉重的感觉如落入一个巨大棉花团,无论如何挣扎,始终被棉线缠绕,难见青天。
我进入萧府别院,丫头告诉我大将军还没有回来。我踌躇着是否进堂屋等他,已听到小舞的声音:“进来吧。”
我红着脸走进堂屋,她正闲闲的在椅子上磕瓜子。眼皮也不抬的道:“要急着去卖命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老头子还没有散朝呢。”
我想解释那日的话,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想说,小舞我是想救你出来的,我没有忘记你的吩咐,可是我那天的表现又实在无情得很,纵然说出来,她也不会相信。我忽觉一丝腥味,原来内心挣扎之际,竟不自觉的咬破了下唇。我终于大声道:“我一定会要你的!”
她扑哧一笑:“你这傻孩子。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现在你那够资格向老头子提要求呀。只是我性急了些,忘记你终究不过一个小小的天行将。”她叹了口气:“往常这时候老头子都回来了,今日这么晚,朝廷大概有大事情。老头子素日话不多,他专横惯了,如今心里憋了气,我越来越担心呢。就象日日陪着一头狮子睡觉,只不知道他何时会发怒把人吞吃入腹?”
正在这时,小丫头跌跌绊绊的跑进来:“夫人,老爷回来了。夫人小心,老爷火气很大呢。”萧摩诃已经一步跨入堂屋,大喝道:“小心什么!”他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小胡人怎么在这里?他娘的,你不是该驻守紫金山吗?谁他娘的允许你胡乱跑动下山的?”
我见他面孔通红,太阳穴一边发紫,似怒到极处,赶紧躬身行礼道:“大将军,末将只是想问问何时能拔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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