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孤独的“玛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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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圣玛丽亚女校越来越孤独,甚至厌恶—也因为后母给我的很土气很落伍的皮鞋,还有她穿剩下的那些旗袍。她听说我个头和她差不多,过门的时候带了两箱旧衣服给我,那些古老的领口都磨破的旗袍被她当宝贝送给了我,而且一定还要逼着我穿来上学,我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色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似的穿着,就像浑身生了冻疮,冻疮都好了,还留着冻疮的疤,这让我自惭形秽、生不如死。我清楚地听到那些时髦的来自富家的女生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发笑,那笑声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一个人的优秀会造就他的孤独,反过来,孤独的环境也会造就一个优秀的人,因为它留给了这个人更多的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在圣玛丽亚,我一向是独来独往,我把圣玛丽亚当作一个女神“玛丽亚”,这是我胡编出来的,这个孤独的“玛丽亚”也许就是我自己。在最孤独的时刻,书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学校的图书馆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因为喜欢看书,我患上了近视,戴着一副淡黄色镜架的眼镜,人很瘦,又很高,穿着后母送给我的旧衣服和旧皮鞋,一点也不淑女,像个怪物,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怪里怪气的。整个冬天,我就穿那件碎牛肉色的棉袍,那是像冻疮一样的颜色,好像我浑身长满了冻疮。大多数的时候,我都低着头,给人画素描,或者自己构思小说。家漪都说我是一个“既热情又孤独的人”,我的瑰丽绚烂的文学梦好像真正是在圣玛丽亚女校拉开了序幕。

    现在想起来,在圣玛丽亚女校我过得非常痛苦,但是对写作却极其有利,那几年我感到我的写作水平突飞猛进—唯一的原因我想就是孤独,那种无人理睬又自暴自弃的孤独让我彻底进入自己内心,每天想着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把文章写好,我的英文功底也是在这所学校打下良好的基础。老师大都是英美籍,重英文轻国文是教会学校的一大特点,富家小姐们的英语极为流利,但她们国文根基很浅,有的甚至连一张便条都写不通顺。教我们国文的老师是一个干巴巴的师范刚毕业的女学生,一次,上作文课,这个中国小姐字斟句酌地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才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还有,结尾一定要好,结尾收得好,才能回味。”上课注意力一贯分散的我,突然精神集中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想听这位国文老师的高见,她接着又说:“中间也一定要好—”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同学们一起大笑。我低头,继续又看起了放在抽屉里的小说。我不想听,觉得荒谬极了。

    贵族化也是圣玛丽亚的一大特色,周围的女同学一个个都是富家小姐,她们衣装入时,社交频繁,一毕业,不是嫁入豪门就是做外交官太太。混在她们中间,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瘦瘦高高,生性孤僻,不太合群,没有漂亮的衣服,神情冷淡甚至呆滞,鲜与她们来往。回首我的中学生活,我没有一点喜欢,一大半也是因为缺少朋友。

    当然,也不能说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有一个镇江的女同学,好像比我大一岁,叫张如锦,很有才情,就是所谓的才女。她是校刊《凤藻》的编辑,我常常投稿。我们有时候就在一起聊天,常常一起讨论新文学的题目,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在宿舍走廊里散步,又圆又大的月亮清澈、美丽,让我产生一种亲切感。从小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那月光透彻出苍凉,令人着迷,让我有一种快感。她挽着我瘦削的肩膀,娓娓动听地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样对我?”我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但是听到她颤巍巍的心声,还是很感动。不知是声音的影响还是月亮的诱惑,我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静静的月光,低低的声音,在昏暗的走廊里,这一幕显得格外动人。她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也被自己的话所感动,沉浸在这动人的画面中,全然忘了自己只是受了场景和气氛的需要而在扮演一个角色。她放假回镇江,因为想我,又找借口来上海,只为了和我见一面。我们一见面又吵,我说我喜欢张恨水,张如锦说喜欢张资平。虽说都跟我同一个姓,但是张资平的东西我一点都不喜欢,每天在报上看他的连载,一边看一边骂,骂了第二天还得看。

    那天晚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想我怎么能那么肉麻?我强迫自己变得冷漠的样子,第二天见到她一切如常,并没有昨夜温情的余温,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淡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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