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可恶的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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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在圣玛丽亚女校有很多不愉快,但我得承认,在学校里我得到了很大的自由,不必每天回家面对父亲和后妈,也不必按姑姑和母亲的要求去做“淑女”。在学校,我独来独往,尽情享受着阅读给我带来的快感,我也尝试着写小说。只是生活上我实在没有办法讲究,从小我和弟弟有专门的保姆照顾,连一条手绢也不曾洗过,更不用说整理房间,日常起居都是由佣人代劳,即使住校期间也不必操心衣食。每周三,家里就派人送来衣服和食物,周末回家也有专车接送。所以我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学生,自理能力很差,宿室永远零乱不堪。对于小说、电影、画画,我喜欢的事情我会全神贯注,无须别人提醒。而生活中一些琐碎的事情,我常常视而不见,能拖就拖。

    那天进行全校舍监卫生大检查,我回到寝室,看见很多人围在门口,心里便猜出了什么事情。同住的一位女生见到我,怒气冲冲地说:“又是最低分,张爱玲,你能不能不要拖累大家啊?把你那些破烂藏藏好行不行?”全宿舍除我之外另外五个女生全火了,因为是我的鞋子影响了宿舍得分。这些可恶的破鞋,每次都让我好没面子。我刚从图书馆回来,抱着一摞书,腾不出手来捡被舍监扔到走廊上示众的破鞋子,就用脚把它们一只只往回踢。同学们都跑出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我喃喃地说:“不好意思。”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在圣玛丽亚女校,每个学生卧室都有放鞋的专柜,不穿的鞋不许踢到床下,只能放入柜中。舍监检查时如发现不合规定,就把鞋子放在门前的走廊上示众,展览次数最多的就是我的平跟旧皮鞋。别的女生若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很不好意思,仿佛要把这件事作为一辈子的耻辱。而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如果实在要找出一点使我窘迫的,就是鞋子实在太旧了,好几次我都不想去认领,任凭它们在走廊上接受同学的指指点点。因为没有放在心上,所以总是犯同样的错误。每次我都说:“哎呀,我忘放柜子里了。”事后我又完全不记得这回事,错误便一犯再犯。老师说:“你怎么把这些破鞋子脏袜子全留着?你不怕臭吗?”我说:“我忘了。”我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歉意,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更不想放在心上。有时候我作业也不做,到了交作业的时候,老师说:“张爱玲,你的作业呢?”我还是那一句:“对不起,我忘了。”老师挖苦我:“你怎么什么都忘了?您老多大了啊?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要不你干脆叫‘张忘了’吧!”班上同学一阵哄笑,我不屑地看着他们,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之后不久,来了一位对新文学极感兴趣的汪先生担任我们的国文教师,他是我遇到的极富个性的一位老师。第一次作文课就允许我们自由命题,随意发挥,这对于做惯了“说立志”、“论知耻”之类的老八股的我们来说,无异于吹来一股清风。第一次点评课,他逐一点名领取作文本,叫到我的名字的时候,他特意抬起头看了我一下,似乎想要认清我。我穿着后母的大袍子,低着头匆匆接过作文本跑下去。那节作文课上他朗读了我的作文,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夸得我好不自在,心里面又飘飘欲仙。

    下课后汪先生在走廊上叫住了我,他弯下腰来,好脾气地对我说:“你就是张爱玲啊,你整天在干什么?没睡醒吗?上我课从没抬过头,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文笔很好,上课也在写小说吗?”老师的眼睛从镜片后面温和地注视着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是沉默着。我怎能和他说其实我是在画画!隔天交作业,我又是没做,却有意交了一篇小说充作两篇作文,那篇小说后来发表在学校里的校刊《凤藻》上,名叫《霸王别姬》,也算得上是我的处女作。

    汪先生在激发大家学好国文的积极性上花了很多心思,为了鼓励大家写作,他又办了一份小型的刊物,名叫《国光》,并想让我担任编者。我怕麻烦,只答应了写稿,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忘记这回事。每每汪先生催促,我仍然还是那一句:“哎呀,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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