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阿芙蓉”不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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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周末从学校里回到家,一进家门,总闻到一种奇怪的奇异的香。我吸吸鼻子,冲何干说:“你在做什么菜呀,这么香?”何干眼睛不看我,也不回答,表情古怪。后来无意中,听见他们在厨房里鬼头鬼脑地说什么:“阿芙蓉,阿芙蓉—”“是啊,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不到人家的。”一看到我来就突然不说了。我一直以为“阿芙蓉”是一种花,与芙蓉花有点类似的那种花。半年之后在一本小说中才看到,原来“阿芙蓉”是指吸鸦片,抽鸦片上瘾的人,就是患上了“阿芙蓉癖”。

    我后母就是患有“阿芙蓉癖”,她因为“阿芙蓉癖”才蹉跎了青春,不得已才嫁给了我父亲。他们两人也算有了同榻之好,一起抽烟、享乐,倒也其乐融融。老洋房在鸦片烟的笼罩下,仿佛变成了一个清末的烟馆,那奇异的鸦片气息,就是我每次从学校回家闻到的香。其实一开始我和后母关系很好,我不想和她好,但是她对我太好了,我想坏也坏不起来,真的。当然,我也没有刻意要讨好她,那做不到。我是一个懂礼貌的孩子,她对我也算客气,我总不能和她胡搅蛮缠。我们之间是一种自然的礼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是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我尽力想把自己从这世俗的关系中抽离出来,将一团乱麻的现实置之度外。我不会躲避或者退让,总是被生活撞得头破血流。

    女人都是天敌,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敏感和工于心计与生俱来,后母当然会预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在嫁给我父亲之前,第一次和我见面送给我两箱衣服,主动对我示好。可就是这两箱她不穿的旧衣裳让我相当反感,躲在自己的房间,不想下去见她。她也没嫌我不懂礼貌,命令下人把衣裳送到了我的房间,她也跟上来,站在我旁边说:“我衣裳的料子都是很好的,只是领口有些磨破了,样子都还是时兴的,一般人,我还舍不得送呢。”我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心里想哭,又想笑,她上身那件喇叭管袖子在去年就已经不流行了。她见我不说话,有些尴尬:“我听你父亲说过你认生的,我也不指望你有多喜欢我,既然都要做一家人了,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我假装低头看书,做自己的事,只当没听见。姑姑要我凡事能忍就忍,我就装聋作瞎吧,要我嘴上说着假惺惺的感谢她的话,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心理上也很难接受。

    有一次,家漪的母亲拿着她的一些旧衣服送给我,她说:“小煐,你大表姐的衣服没穿过几次,你拿去穿吧,有些样式还时兴着呢。”听着这话,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衣服穿的。”话一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被一个又一个女人貌似好心地接济着、同情着,她们的施舍让我愈发感到悲从中来,从来都是我接济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要靠她们的施舍?站在一旁的后母看我哭了,自然也有点难为情,她笑道:“咦?你哭什么啊?送你衣服穿还哭?真是个怪小孩。”她又转过去对何干说:“爱玲不是没有衣服穿,她现在正在长身体,一天一个样儿,新衣服做了还没来得及穿,就短了,小了,你看是不是可惜呀?所以,我就拿我的衣服先给她穿。你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舍得给她花钱呢。”何干应付着:“是呀,是呀,等她长成大小姐了,衣服有得穿的。”“是啊,是啊,虽说现在物价天天涨,日子也不比从前,可是那么几个钱我还是舍得给她花的呀。”后母这样说,说给在场的人听。

    她们两人在边上一唱一和,看似安慰着我,却让我泪如雨下。我想到了小时候父亲领回家的那个姨太太,和她相比,现在的后母明显刻薄阴鸷了许多。我想到了母亲还有她那些漂亮、时髦的衣裳,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穿上它们。可是现在看看自己身上晦暗发黄的旧衣裳,不正是我现在千疮百孔的灰暗生活的写照吗?我越想越觉得悲凉。后母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可能是“阿芙蓉癖”又犯了,她这才无聊地离去。何干却没离开,站在一边满怀同情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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