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以后,父亲才让弟弟进了学校,他通过插班考试,进了协进小学读五年级。我们俩平时见面不多,但是每次回到家中总是听到佣人们告诉我很多他的劣迹:懒惰、逃学、没志气、不懂事。我比谁都气愤,面色阴沉,激烈地诋毁他:“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尽学些不好的,什么都不会,将来就等着坐吃山空。”他们听了我的气话,反倒过来劝我了:“你也不用气成这样,一点露水一点草,生他在这个世上,老天总会赏他一碗饭吃。”
这天晚上因为我回来,佣人们特地多做了几个菜。一会儿,弟弟也放学回家,和我点点头,捧着几本漫画小人书,嗖的一下蹿到楼上。这时候天色还很明亮,夕阳的余晖照在一片红砖红瓦上,漫天的红霞。我走到阳台上,看见弟弟慵懒地半眯着眼睛躺在竹床上面看书,头枕在袖子上。他变得又高且瘦,还是穿一身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我走到他跟前,随手拿起他在看的书,都是一些俗艳的连环画。我自己当时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和巴金的《灭亡》,心里认为他的胃口大有纠正的必要。我说:“你应该看些有用的书,这些小人书会让人变得更消沉。”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讷讷地又说不出来,眼神移到书上继续看。我把他手中的书狠狠地抽出来,往地上一掼。他嘟囔了一句:“你做什么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母亲知道了有多伤心?”我说。他只是坐着,并不把书拾起来,也不搭理我,满脸的烦躁。我对他的无所谓又不听劝的态度很是气恼,觉得很悲哀。
何干上来叫我们下去吃晚饭,他一溜烟地跑下去。餐厅里雾腾腾的,隔壁烟室飘过来的鸦片香气叫人头晕,想吐。虽然在学校里想念何干的合肥丸子想得发疯,可是现在面对丸子,却没有一点胃口。后母趿着拖鞋,啪嗒啪嗒慢悠悠地下来吃饭,我们是照例不说话,偶尔听见碗和勺子触碰的叮当响声。弟弟吃得太急,饭粒洒了一桌,后母的脸又板起来:“现在的米是一天比一天贵,有多少人吃大米都吃不起,哪容得了你这样浪费?”弟弟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还没听清,却听到啪的一声响,一瞬间,父亲的巴掌就落到了弟弟的脸上:“叫你好好吃饭,好好吃饭,几次了,你下巴有漏洞啊?”片刻之间,弟弟白净的脸颊上出现一条条红指印,肿了起来。后母似乎也被父亲的举动吓得呆住了,半晌没有作声。我愣愣地看着弟弟,他捂着脸颊,眼神怯怯地看着碗中的饭,目光呆滞。一股辛酸从鼻子眼里一路向上跑,心里火辣辣的刺痛,最后变成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我拼命把头往下压,憋住呜咽声,不想让他们发现。但是后母还是看见了,她扑哧地笑起来:“咦,你哭什吗?又没有打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真是怪事。”
我终于忍不住丢下饭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的抽噎着。我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掣动的脸,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面的特写镜头。我咬着牙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正当我悲痛欲绝时,一只皮球砰的一声蹦到了浴室的玻璃窗上,又弹了回去。推开窗户看到弟弟正在阳台上踢足球,他已经忘了刚才挨打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谁的批评和教训而觉得不安。这一类的事,他是习惯了的,也变得麻木了。我停止了哭泣,只感到一阵寒冷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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