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病一拖就是大半年时间,何干见我病情越来越重,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呻吟呓语,十分害怕,背着后母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老爷,再不找医生看来不行了,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何干可能把病情说重了一点。“这么快?上回看她不是还挺好的吗?”父亲神情疲惫,露出不耐烦的脸色。昨夜里打麻将打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这会儿和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他淡淡地喝了一口杏仁茶,半晌才说:“看她自己的造化,如果她命该如此,我也没办法。”何干发急起来,她见父亲冷漠的态度,眼圈立刻红了,牵起衣襟抹泪。虽然她怕他,但这事关人命,她铁了心要豁出去,不再唯唯诺诺。她掏出手绢擦擦眼睛,以老佣人的身份告诫父亲:“如果再不医治的话,责任就大了,小煐真要出了什么事,家族里的人也会说话的,你作为父亲也是有罪过的。况且三小姐、小煐母亲那里你也不好交代。你要是真的不管,我就去叫二婶,我不怕你骂我,我老了,反正也活不长了。我听说二婶还在上海,她一直没有走。”父亲冷漠的嘴脸显得僵硬,心里开始有一丝丝的犹豫。他是极要脸面的,更不愿背上“恶父”的坏名声而被族里的人唾骂。“找个时间我去看看她。”在很长时间一段静默以后,父亲终于说出这句话。
这些都是何干后来告诉我的,那个冬天惨淡的清晨,太阳刚刚出来,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父亲跟随何干悄悄来到关押我的小房间里,给我打了几针抗生素。他不说话,过去注射吗啡的经验使他对注射这一流程非常熟悉。何干站在身后屏住呼吸,我没有醒来,持续的高烧使我糊里糊涂,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意外看到父亲熟悉得有些陌生的面孔慢慢向我靠近—我睁开眼睛,惨白的脸汗滢滢的,我疑心是不是在梦中。环顾四周,记起许多事情来,这竟然不是梦,是真的。他迅速收拾好一切,临走的时候对何干叮嘱:“你多注意观察她,再不好转我也没法子了。还有,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尤其是太太。”这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打了针后,在何干悉心照料下,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逐步恢复。几天后就能下床了,扶墙而立,站在那里晒太阳。我还有了胃口,想吃栗子蛋糕、核桃酥,想到这些平常我爱吃的东西,我又燃起了对未来海阔天空的梦想,逃出去的欲望更加强烈。关在这座小房子里,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不再悲观、愤怒、怨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快逃出去,脱离这片苦海,过我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我绞尽脑汁寻找着一切可以逃出去的方法,下意识集中全力听着大门的每一次开关,计算着门房换班时间,分辨他们抽出锈涩门闩的声音,然后哐啷一声打开铁门的声音,猜测着开关门的程序是否复杂,从哪个点跳下去比较安全。即便在夜半更深,那一声哐啷啷的巨响也会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膜里,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我的神经高度戒备,从来都和衣睡觉,连鞋也不脱,做好了随时出逃的准备。我从未有过如此急切的希望,希望自己的病快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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