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雨下得很大,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停。阴暗的小房间里,到处是静静的杀机。顺着窗户望出去,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阴阴的一大片。何干敲门进来,送来一碗白粥,搭配了几盘凉菜。我生病没胃口,只吃得下白粥。“头还晕吗?”她问,我没有回答,在枕上微微点点头。“怎么回事呢,还以为好了呢,不是入了湿气吧?”天太闷,粥太热,她唆尖了嘴唇,扑哧扑哧地吹着,眉心紧皱着问我:“吃得下不?”我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停顿了片刻,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从小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出了这个家门就回不来了,你年纪还小,一定要冒这个险吗?”我打个寒战,何干看穿了我的内心,我知道她不会出卖我,向父亲揭发。她只是心疼我,怕我离开了父亲过不下去,我心里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觉,渺茫又有一种不安。父亲的确有钱,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听佣人们说在苏州河一带,有一整条街的房子都在父亲名下,可是这些钱等于没有,因为它轮不到我头上,日后也不会属于我。他和后母的开销已经很大,他也不会在我身上再花一个子。我吃着粥,解释似的喃喃说:“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我想出国念书,我不想在这里过一辈子,被关到死。”何干说:“你先不要着急,你父亲那边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先把病养好,身体好了,什么都好说。我也是这样和你母亲说的,我和她打过一个电话。”我想起了母亲,她是那么遥远而亲近,我问:“母亲说了什么?”何干想说什么,结果又不说。我又问她:“你怎么知道他那边还有希望?待在这个家就没有希望,我要去找姑姑,找我母亲,我要趁早逃出去。”
粥仍然很烫,何干伸手接过粥碗,又吹了一遍,然后把粥递给我。我是铁定了心要离开这里的,不管用任何办法,我都要搏一搏。那天我在小房间的窗口无意看见弟弟放学回来,连忙抓住机会,向他招手,叫他上来。他前后看了看,又迟疑了一下。他的迟疑让我不开心,有点恼怒地向他招手,心里埋怨着他的胆子这样小。他这才猫下腰溜过来,一下子窜到窗子下面。我悄声招呼他:“喂,你书包里有没有笔和纸?”他又有些迟疑,吧嗒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看四下无人,便打开书包说:“有的。”我装作很平淡的样子,说:“行,闲着没事,想画画了,多给我几张吧。”他赶紧掏出一本练习本和一支笔,用力抛上来。抛了几次我接住了,按捺不住喜悦,左右看了一下,装作没事人一样说:“谢谢。”弟弟说:“我还有望远镜呢,你无聊的话还可以看看风景,要不要?”我说:“好。”
暮色渐浓,月亮升到了空中,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地都照亮了,照得我整个人有一种前世今生的荒寒之感。我的心狂跳起来,不停地在心中默默祈祷,仿佛已经看见一片光明的景象。我关上灯,就在窗前月光下,长吐一口气,拿起铅笔,屏住呼吸,在纸上写道:
我是圣玛丽亚的应届毕业生,被父亲和继母以暴力手段监禁在家中,历时大半年,面临崩溃。若有人捡到字条,请速向巡捕房报警,若能脱困,必有重谢。
我将纸条用一根筷子绑着,扔出了窗外。在心中祈祷能有位好心的人捡到它,然后向巡捕房报告,这寄托着我脱离苦海的唯一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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