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冯玉祥将军住在重庆巴县中学,当时任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与何应钦是死对头。何系军政部部长兼军事委员会参谋长,日本留学生,有崇日怕日亲日的思想,对抗日持消极观望的态度。冯则主张积极、坚决抗日;何在纪念周会上公开讲,日本每月能制造多少架飞机、多少尊大炮、坦克车及各种炮弹等数目,我们既不能造飞机,又不能造大炮,与日本对比相差太远。冯说,日军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要灭我们的种族,岂能袖手旁观坐以待毙,甘心做亡国奴?只要我们四万万同胞同心同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一致抗日,精神胜于物质,人力胜于枪炮,来一个日本人,我们用四个人对付他,前后左右一齐下手,日本人有一支自动步枪,我们用四支五响步枪对付他,谁胜谁败,谁敢确定。如若等到我们会造飞机大炮时再抗日,那就晚了。二人争论不休,冯对何寸步不让,非常不客气。
冯每日在军事委员会办公,事事认真,引起蒋的亲信全体攻击,他们想办法先拥护蒋后排挤冯,理由是:“现在抗日期间,军事统一,党政统一,需要一人领导,不能有二人领导。”拥蒋为总裁。军事委员会只设一个委员长,取消副委员长,改委冯为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及训练总监,令冯担任训练全国军队的职务。冯就职后到贵州、湖南等地检查督促队伍,不料遭到蒋部的一齐反对,不与冯见面,训练任务执行不下去。冯回到重庆对蒋述说实情,因而取消了冯的训练总监职务,冯只余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及中央委员两个职务了。他每星期到军事委员会一次,事情也就少了。但是每月还领500元的薪水,蒋介石每月还给3000元的补助费,因冯带着秘书、随从30多人,来往客人很多,每月开支仍是不够,冯还带一个手枪团500多人,团长葛效先,每月薪饷由军政部发给。
郭沫若先生也住巴县中学内,来拜访冯,出示名片。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就赶快送上去,冯一看名片就穿上制服,很客气地接见他,谈得津津有味。临走下楼送到门外。
有一次,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来拜访冯,冯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住的那院里有孔祥熙的私人仓库,藏满了汽车轮胎及交通器材,为什么不叫他拿出来支援抗战呢?从云南运来一批大烟土,还往外运出大批黄金,为什么你不弹劾他?于答,蒋介石都知道,我们弹劾他也无用。冯一笑了之。
有一次孙科来拜访,冯对孙很诙谐地说,请在我这里吃便饭换换口味吧?冯本来每星期吃一次棒子面窝窝头,掺一点白面做出来硬硬的,甜丝丝的,很好吃。今天冯故意请孙吃这窝窝头,看孙的样子很难下咽。
有时何应钦和陈诚也来拜访,冯对他们非常严肃,谈话很少。还有少数蒋的亲信将领拜访冯,说是来请教,实际上是想看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冯叫随从拿出中国制的纸烟和普通的茶叶招待他们。对何、陈等人,冯都是在楼下会客室接见、谈话。
八路军驻京办事处周恩来来拜访,冯总是在楼上自己的办公室里会谈,临走时总是下楼送出门外。
军令部部长徐永昌来拜访冯,总是以长官部下的态度对冯。
军训部部长白崇禧拜访冯,总是以捧场的态度对冯。如冯与何应钦辩论后,白一定来访,说冯讲得太对了,大家都有这样的感想,但都不肯说出来,你老真正为国为民,直言不讳,大快人心。这些话说得冯哈哈大笑。
政治部部长张治中拜访时,对冯实话直说。都是安徽巢县的老乡,张以前辈看待冯,感情很融洽。张治中火烧长沙,人人不原谅,冯说:张治中火烧长沙是奉命令的。除冯以外,别人没有说这话的。
七八月间,何应钦在军政部纪念周会上讲话,说中国抗战越抗越强。在抗战初期,军队只有100万,汽车800辆。现在有300万军队,3000辆汽车。有山西阎锡山的十几个师,四川的十几个师,广西的十几个师,云南龙云的几个师,还有张学良的部队等等,都表示听从中央指挥调动。现在西南公路上宋子文增添了1000多辆汽车,西北公路孔祥熙增添了1000多辆汽车。虽然是孔、宋增添的,但都能听从中央调配等等。9月间,何又在军事委员会上做同样的报告。冯就质问何:“我看是越抗越弱。从东北三省逐步退却,还准备退守西康,幸而四川有山水之险、巫山三峡之阻。若是平川大道,日本早到了重庆,我们能算越抗越强吗?对于汽车运输来讲,我们从美国运来的飞机大炮枪弹,在越南缅甸某处仓库里存着,按数量算起来够抗日三年用的,临退却时,没有运出一点来,都叫日本人得去,这3000多辆汽车到哪里去了?这算越抗越强吗?”问得何应钦目瞪口呆,无以应答。
孔祥熙是冯在南苑练兵时很早就相识了。在重庆时,孔除年节时拜访冯外,平常日子不多语谈,见面时孔常尊敬待之,实则敬而远之。
1942年召开中央委员会议时,阎锡山不到重庆,委托冯玉祥全权代表。冯派人到广西桂林请老友李烈钧务必出席这次会议。李带病到重庆,住在冯的办公室里,每日由冯供应一切。冯对李说,这次大会,有许多问题需待解决,到现在蒋委员长对抗日还不认真,就以在重庆的军官家属来说吧,军长、师长、旅长、团长的儿子兄弟亲戚朋友不出来当兵抗日;就拿普通官员来说,专员、县长、科长、绅士、财主的儿子兄弟亲朋也不出来当兵抗日;真正抗日的是谁呢?都是穷小子及后方的八路军,在前方抗日的,称为杂牌军队,如东北军、西北军、广西军、云南军、四川军等等。没有娘的孩子,谁打光杆了,就让谁闲着。蒋“亲生的儿子”都在后方训练、补充、休养。胡宗南在陕西有二十几个师,还没出潼关向日本放一枪一弹呢,怎能把日本打出去呢?既然能把日本打出去,恐怕以后还有乱子闹哩。李烈钧躺在床上光哼,不加讨论。李还带着护士、儿子、女儿等侍候他。跟随冯的左右都说,请来吃客,帮不了腔。
开会的头一天,冯当场揭发中央候补委员肖振瀛。冯说,蒋委员长左拿汉奸,右拿汉奸,现在汉奸就在你面前,为何不拿呢?蒋问,哪一个?冯说肖振瀛勾结日本压迫宋哲元,叫宋当汉奸,宋不干,肖就在宋内部挑拨离间,叫冯治安、张自忠反对宋哲元,肖自知不能再在宋部当官,就拿宋哲元的势力威胁中央,并给他个人要官做,当了中央候补委员,这就是两面的汉奸!为何不拿呢?肖在后头坐不住了,站起来灰溜溜地走出去,到孔祥熙公馆里住了20多天没有出门,后经孔祥熙、何应钦讲情也就没事了。
隔了两天,吴稚晖在大会上攻击冯玉祥是共产党的外围,是共产党的代言人,说于右任、孙科是左派。于、孙不答。冯大怒说,国难当头,关系民族生死存亡,八路军在敌人后方抗战,既无枪炮弹药的补充,又无飞机坦克协助,常年困苦抗战拉住敌人的后腿,事实俱在,我们中央部队,哪一个能撑得住呢?我们说几句公道话,就算是共产党的外围,替共产党说话吗?现在大敌当前,应当秉公说话,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该处罚的处罚,该奖励的奖励。冯回来时,我见他的嘴唇都气紫了。
第二天下午于右任来晤,劝冯不必生气,并说吴向来说话随便,自以为清高。冯就说于,你这么长的胡须不管事了,监察院不弹劾别人,别人就要弹劾到你头上来了。
第三天孙科来会冯说,吴老头终日无事,想起谁来就训谁,给他缠起来没有头,口里说,笔下变,谁去缠他?所以我也不理他。冯说他是随从总理的老革命,怎不给蒋委员长缠缠呢?拿抗日的现实给蒋缠缠,才算是革命的老英雄。孙说,他要有这样的思想,就不是现在的吴稚晖了。
1943年,鹿钟麟当河北省主席,回重庆时,冯问鹿,为什么回来啦?鹿答,日本的扫荡,八路军的摩擦。冯说,八路军能在敌后常年抗战,你为什么不投八路军一同抗战哩?鹿说,我没有这样的胆量。
鹿钟麟回重庆后有几亿款子报销不了。因何应钦说没有单据无法报销,鹿作了难,又找到冯玉祥。冯亲自找蒋介石说,鹿钟麟在河北省被日本人赶得把鞋都跑掉了,哪里还顾得拿着单据跑呢?鹿也是个穷小子,怎能赔得起这许多款。蒋于是写了条子准予报销。
鹿到重庆后,何应钦一再托鹿向冯解释,以求得互相谅解。鹿对冯说明此意,冯说我对何没有私人意见,但是遇见国家大事,何说的对,我当然承认对;何说的不对,我能说他对吗?我冯玉祥不是那样的人。请鹿转达给何。
此后军事委员会要开重要会议,何很为难,若不通知冯,怕他责问;通知他参加呢,又怕冯当场揭发找岔子,令人难堪,因此在开会以前,预先主使某大学校长邀请冯去讲话,约定了日期时间。冯答应了,何这才下通知开军事委员会议。冯接到通知一看,与赴大学讲话的时间相同,但是在一个星期以前就答应了去大学的讲话不能失约,只好不参加军事委员会的会议,到大学去了。这样,正合何的意图,以免会上争论。
这年9月,冯的生日到了,冯怕人知道,早晨就坐汽车去乡间避寿。上午在一个小学校里休息,到晚上才回重庆特园二号。是日中午,各部部长及院长们都来给他祝寿,蒋介石也来了,冯不在家。鹿钟麟出面招待,还备了两桌酒席待客。冯回来后看到桌上放些红缎子皮的大本子及祝寿的诗词,鹿接着汇报当天的经过。冯听了大火,就说,这是我家里的事,为什么要你操心、给我装脸面呢?我冯玉祥一辈子没过生日也活这么长,你今天这样干还想叫我保你再当省主席吗?把鹿训得面红耳赤。第三天,鹿仍然到冯那里去,并不介意。
年底,何应钦在军事委员会上汇报说,后方重于前方,后方有计划有准备,使前方得到了适当的补充,才能打胜仗。今年由师管区、团管区、补训处征集了100万壮丁,补充前方部队,增加了抗战力量。冯说前方重于后方,如前方节节退却,由东北三省退到四川,失去人力、物力的条件,丢掉粮弹的仓库,使后方手忙脚乱,打乱了计划,失去了补给;后方应以前方为重,前方需要什么,给他什么,前方可以充足,后方可以接济,就如前方士兵,泥里去水里来发一身单军衣,如罗底之薄的稀布,一经摩擦就破,露着大腿出来,后方各部队军官们,穿着哔叽的军装,漂白的手套,高腰马靴,金戒指,金丝眼镜,金表链子,头上擦的油可滑倒蝇子;脸上擦着雪花膏,身上洒着香水。前方士兵有啥吃啥,有高粱吃高粱,有棒子吃棒子;后方吃啥有啥,想吃山珍海味有猴头燕窝,想吃鸡鸭鱼肉,有煎炒烹炸;前方流血流汗,后方吃得顺嘴流油;前方努力抗战,后方努力打牌;前方艰苦奋斗,后方花天酒地;前方如地狱,后方赛天堂;前方的官兵人人都愿意到后方来,后方官兵人人都不愿意到前方去,怎么能打胜仗呢?是否应该颠倒过来。就今年征集壮丁来说,其数不小,费力也不少,但起的作用很坏,由乡间征来的壮丁,又红又胖;来了不过三月,又黑又瘦,一变而为瘦丁,由瘦丁变为病丁,由病丁变为死丁。老百姓把孩子送到军队里如同送到阎王殿去一样,人人寒心,现在重庆市的新兵就有这种现象。何应钦当时不能辩驳,蒋介石面带着不高兴,冯也很不高兴地回来了。
蒋回家后气势汹汹地对他的儿子蒋经国说,冯说话太刺激人了。蒋经国说,冯既然说重庆市里有这样的现象,可以去看看。蒋介石本来不大爱出门到下层去,因与冯斗气,第二天果然出去察看。陕西街有一团新兵,蒋到院子里一看,房檐下、石台上,躺着十几个病兵,面朝里,腚朝外,脱下半截裤子来,顺着腚沟拉稀屎。蒋进房里头,看楼下无人住,楼上有人住,但没有梯子可上,就叫人安上梯子,上去一看,百十个新兵都躺在稻草上,面黄肌瘦,一个大马桶放在房角,拉屎拉尿都在这里。蒋下楼又到对门那一连去看,房檐下、墙角里躺着十几个病兵,有的哼哼,有的快死了,不会动了。蒋进房一看也是楼下无人,楼上有人,没有楼梯,安梯上去,看到100多名新兵面如黄土,骨瘦如柴,也是一个大马桶放在房角,不准下楼,恐怕他们逃跑。没等去看第三连,蒋就发火了,马上令兵役署署长程泽润前来。程接到电话,即刻坐汽车到陕西街见蒋。程穿着黄呢军服,衣帽整齐,又白又胖,40多岁。蒋开口就骂他,为何把兵役搞得这么糟!将文明杖照程打下去,当时文明杖就折为两段。程说,我是陆军中将,委员长不能打,若是我有罪,你枪毙我吧。蒋大怒说,拉出去枪毙。这时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坐着汽车赶来求情,把程暂时押起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蒋冯见面的时候,蒋表示兵役办得很坏,并说,焕章大哥,你练兵有经验,请你搞搞吧!冯答,我搞不了。蒋又说,这个问题需要解决。冯说,我介绍三个人吧,第一个鹿钟麟,第二个于学忠,第三个石敬亭,随你选哪一个。蒋就选定了鹿钟麟。冯说,鹿在何应钦的指挥下,恐怕搞不通吧。蒋说,可直属军事委员会设立兵役部。
有一次蒋对冯说,大哥,请你到我那里住几天,仔细商讨抗日计划如何进行。二人商议按一个星期的时间详谈。冯问几时去,蒋答回去准备好了房子,明后天吧。冯说,听你的电话吧。冯把应带的行李准备好,在家候着,不出远门。等了一个多星期,未来电话,冯着急了,自己打电话直接问蒋,蒋说,还没接到电话吗?请你这就来吧。冯带着行李到蒋那里,住了三天就要走。蒋再三挽留,希望多住几天,还不到一星期呢!冯见蒋听不进去,多说无用,便爽直地说,你这里是光明世界,外面一片黑暗,如再多说些,得罪别人,就怕我回不去了,留些话以后再谈吧。
1944年,冯在四川各县为抗日募捐,很受群众欢迎,有大批捐款,也有小批捐款,有的当场脱下皮袄大衣捐上,也有摘下金戒指捐上的。最后到成都也颇受群众欢迎,甚至连成都飞机场的美国人也来参观。
冯拟由成都到西安,由西安到兰州,由兰州到宁夏马鸿逵那里,脱离四川重庆就自由了。马鸿逵也是冯的旧部,冯预先派人告知他要到那里去住。马极表欢迎,并说韩复榘能保护冯先生,不怕落嫌疑,我马鸿逵就不能保护冯先生吗?但是冯到成都后,蒋介石早有准备,怕冯再跑了。因为1929年冯在南京当军政部长时,第一次不辞而别,跑回河南,在1930年闹了个蒋冯阎中原大战。1931年,冯第二次从南京不辞而别,跑到山东泰安普照寺,至1932年到察哈尔张家口组织了抗日同盟军,口号是“外抗强日、内除军阀”,一再通电骂“蒋不抗日,还不准别人抗日”,叫蒋很伤脑筋。
这一次,冯又想不辞而别跑到宁夏,蒋介石不仅在成都早有安排,不允许冯再往北走,并且用电话请冯快来,重庆有要事相商。冯说我是有名无实的职务,如有喜忧大事,当之傧相而已,有何大事相商?但也只得失望地回重庆了。
附记:
我叫王丕襄,字赞亭,在张家口抗日同盟军任第一军第一师副师长兼旅长时,联名通电骂蒋介石不抗日,并不许别人抗日,蒋派特务想杀害我,故更名王赞亭。我是冯玉祥当十六混成旅旅长时模范连的学兵,毕业后升副目、正目、司务长、排长、连长、营附、营长、团附、团长、旅长、副师长及两次随从,共20余年。冯在南苑时,我当过一次随从。蒋冯阎中原大战,冯失败后,我在山西汾阳县峪道河柳林社及山东泰安普照寺、张家口土儿沟,做冯的随从,又在四川重庆做一段时间的随从。因我军衔低,知道的不全面又不具体,并且冯在重庆来往的人非常复杂,经过时间也久,使人难以记忆。以上所述,不仅有遗漏之处,即便是时间,也难免有差错,敬请各位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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