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冯玉祥-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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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锡褀

    冯玉祥的一生,求知欲很强,刻苦读书,这是他一个突出的特点。冯幼年失学,从入伍当兵起才开始读书。在那个时候,能不受旧军队的恶劣环境影响,手不释卷地努力求学,实在不是一件易事。由于他的读书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工作当中,不知道就想学,学了就想用,对思想的变迁起着直接的影响,从而支配着他的行动。现在把我所接触到有关冯读书的一些事记述出来,以供研究冯思想变迁情况者参考。

    我于1927年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即到冯的陆军检阅使署任参谋。他们一师三旅人,均集中地驻在北京、南苑和通州一带,两年中没有什么调动。那是西北军大练兵的一个时期,除了健全军事教育的各种设施外,还大力提倡业余读书活动。他自己读,也叫士兵读,更督促官佐们读。每个单位均组织有读书会,不时加以考查,不努力的,时遭冯的斥责,有的人为了应付冯的考查,将规定读的书胡乱圈点一番,冯一看圈点过了,认为是读过;也有人读到不耐烦时把书本一丢,说声“不给你读了”!认为读书是给冯读的,笑话百出。

    冯时常对我们讲述他幼年失学,不认字等于睁眼瞎,十分苦恼。那时旧军队里官兵识字的很少,谁要想识几个字,全骂你是官迷,不但把书本抢走,还说:“想当官儿不在这个,还要祖上有德。”进而百般讥笑。他还谈到应该读什么书,说他初读只知开卷有益,不知该看什么书,竟看《封神演义》《施公案》《彭公案》一类的小说,后来渐渐知道看这种书对自己没有好处,听说《三国演义》是好书,他就迷上了“三国”,看过几遍,所以提起“三国”上的事,他最熟悉。后来,朋友们劝他多读正书。他在看纲鉴、列国之类书时,感觉很为难,请教于老友邓长耀,邓教他读古文,获益不少。他喜欢看文字浅近的少年丛书、中外名人事略等书。他常对官兵们讲这类故事,说,“英雄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军人要有大将风度,这种修养,要在书本里求”,“饭可以不吃,书不可不读”,“士三日不读书,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是他常用以勉励人的几句话。

    在当检阅使以前,他一般就学于军中的秘书、书记,秀才、教书匠出身、有相当文化的人,仍感觉不够,乃到南苑专门请了几位老师:一位是王瑚,字铁珊,前清翰林,当过江苏省长;一位是陈明,字主钦,是陈参谋长琢如的父亲,还留着小辫子,专攻理学的;另外还有一位姓张,记不起名字了;还有沙明远等,替他讲经书和子书、史书等,如《论语》《书经》《易经》《群书志要》等等。他入了门,就介绍给营附以上军官们。我选修了《孙子兵法》《易经》两种,《孙子兵法》由王铁珊主讲,《易经》由陈主钦主讲,每周一次。冯还买过许多旧书分赠给高级军官,所以很多人的书架上均陈列着线装书,有的是冯送的,有的是自己买的,有的是摆样子,也有的让书记官替他讲,上行下效,相习成风。我们的读书会由石敬亭领导,他分赠过我一套《资治通鉴》。所以,西北军的将领们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但无论到哪里,对于有旧功名的读书人,一般是很尊敬的。

    宋哲元在冀察政权时期,命财政部印刷局印了许多《四书类解》,分赠部属朋友,一度恢复保定莲池书院,提倡就学;闻丞烈翻印过几万部《李二西全集》,分送知友。这不能说不是受冯的一定影响。王瑚随冯最久,冯到张家口,保荐他任包宁铁路督办,铁路未修,还是为冯讲学。五原誓师到入甘援陕,王均与冯同吃同住,直到冯在张家口抗日时,十几年始终在冯身边,与他半师半友。冯在《我的生活》中写道:“铁珊尤能言语有则,潜移默化之间,予我和全体官兵以极好的熏陶。”“我以为新文化尚未普及以前,中国经书、《易经》最为主要,是中国哲学的一部大著,王、陈、张三位先生各讲过一篇《易经》,驻南苑期间,《易经》共讲四遍。”

    大家均认为,对冯一生影响最深的人有两位,一位是王瑚,一位是李烈钧。李始终以反共而拉冯拥蒋,如1927年北伐中冯的拥蒋反共,就是李派彭程万去西安说服冯的。1936年冯在泰山听了李的劝告,才力排众议,赴南京去团结抗日。至于王瑚,则是以旧封建意识来影响冯的进步。如北伐时在西安,妇女协会曾提出“反对贤妻良母”的口号,而王瑚竟抓住这一点对冯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冯于是到处讲,我不懂为什么必须做恶妻坏母才是革命。到后来,冯也明白了他在读书中所发生的毛病。《我的生活》中有这么一段:“但读书不可迷信,尤不可拘泥,可惜我那时读它,不免过于崇信,以致待人处事都受其影响,如《易经·谦卦》中三翻四覆说的一个谦字,使我总以为消极退让是人生最大美德,因而对政治不能处以积极态度,其实这并不是书的不对,而是我自己的错误,我以为对人处事,固尚谦让,但对国事,对政治,却必须有一种当仁不让、积极负责的精神。”这是他针对在北京政变后,将政变成果拱手让段(祺瑞),在北伐完成,蒋以华北给阎(锡山),而他未予力争的一种追悔。

    冯在西北军瓦解以前的十几年当中,旧书读得比较多,新书读得太少。1925年以后才涉猎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建国方略》诸书,对于革命理论了解得太少,正如五原誓师宣言中所说:“我对于革命,只有笼统的观念,没有明确的主张。革命的主义,革命的方法,在从前都没有考察,所以只一两点改革式的革命,而没有彻底的做法……就革命观点上说,过去,若说是个中国革命者,是一个中山主义者,我都不配,至于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与世界革命的话,更说不上了。”冯在北伐中到达西安,处在国共分裂的时候,一遇到党务纠纷,他每每提到“我是个初上跳板的国民党党员”,不知如何处理,囿于阶级本质,终至失迷了革命方向,执着于团结对敌,否认消极势力的存在,竟至认敌为友,与新军阀蒋介石合流。在西北军瓦解以后,他才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研究社会科学,请人讲授进步书籍,这对冯晚年的思想转变起到一定的影响。

    关于冯在汾阳,在泰山,在南京,以至于在重庆读书的情况,已另有人写过,我不多谈,这里只想讲一点。1930年西北军瓦解后,冯的一些下属均闲居在天津无所事事,冯指示大家组织读书,我和张吉墉、傅正舜、李炘、陈继尧等,在陈继尧家组织了个读书会,冯给我们介绍了几位老师,其中有革命投机分子陶希圣,替我们讲经济、历史;鹿钟麟、石敬亭、孙良诚等在天津谦甡银号,也请了一位老师(姓名记不清了)讲《资治通鉴》。听说冯在泰山,除了请人讲进步书籍外,还有位范明枢老先生讲《春秋》《左传》。冯曾出版有《左传札记》一书。那时,冯的读书依然是新旧都有,这也影响着人的思想。

    现在我回忆有关冯读书的几个例子,以说明冯读书的一些情况。

    1928年春,蒋、冯联合进行二次北伐的时候,我从日本回来路过南京,薛笃弼对我说:“总司令(指冯玉祥)叫我替他买了几万本《新土耳其》,急着要,请你带回去。”我答应了,待把书送来,一看几大包,我只身一人感觉很为难,恰巧驻京办事处的人说:“我们有个车皮,挂在你这列客车上,可装在那个车上,免得你自己带。”我说好极了,并不知道这个车皮是挂赴郑州的。我到开封下车见冯,汇报工作后,冯问我,薛部长让你带来的书呢?我说在车上,待派人去取,不料车皮已挂赴郑州去了。冯的总司令部在郑州,连忙向郑州打电话,请派人立即将书送回。这时,第一、第二集团军正分路北进,冯命我赴道口组织前方指挥所。两三天后,冯也到了新乡。我接到传令员刘纯德的电话,问:“总司令问你给他带来的书呢?”我说:“在开封时已与郑州吴参谋打通电话,叫他马上把书送往开封,怎么还没有见到呢?请你问问吴参谋吧!”孰知冯即在电话旁边,刘回答我说:“总司令说,书他不要了,全送给你了。”我还诙谐地说:“我要不了那么多,只要一本就行了。”刘说:“总司令说,你要不了可以卖呀!”我知道冯在生气,对刘说:“我负责问郑州,明天一定把书送到。”挂上电话,直忙了一夜才把问题搞清,在郑州派人把书送到开封时,冯的专车已由开封开走,所以未收到。几天之后,冯给我带来一本,他在书皮内页写道:“我急着要这本书,请你从南京带回来,不知你把它带到哪里去了。你又忙着去前方,我一直找不到,怎么不着急呢?现在送给你一本,从头到尾看一遍,就知道此书的重要了。”这本书是写凯末尔复兴新土耳其的功绩,冯看中了,买了几万本,要分赠各高级将领读的。通过这件事,可以说明冯在当时所崇拜的人物和他的思想情况。

    另一件是1928年冬冯、蒋破裂的前两三个月,冯在南京,总参谋长石敬亭赴山东(山东省主席孙良诚,未到任前由石代),我以参谋长的名义留在开封,负责处理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事务,突然接到冯的电报,命令在郑州为蒋介石建立铜像。这个电报是给我和河南代主席邓哲熙的,于是我们共同研究,一方面感到给活人立铜像很新鲜,我们还没见过,另一方面想到中国这些年来,许多头面人物常常是今天你兄我弟地亲亲热热,保不定明天就会你匪我贼地干起来;盖棺尚不能论定,人活着就立铜像是否合适,颇多踌躇。可是冯的脾气我们都晓得,你不着手办,明天就会有电来追问,谁也担不起,只有筹划着派人赴平、津或上海,找这种技术工程人员。恰好石敬亭由山东回来了,于是问他怎么办?他直截了当地说:“立起来还容易,将来怎么样推倒呢?”我说:“搁起来不办,行吗?”石对我说:“你去南京,对总司令说说,暂缓一缓。”我说:“准碰个大钉子,我不去说。”石说:“你就说这是我们大家的意见,立铜像需要派人赴平、津或上海去找人,一下子办不成,为了使全军信仰蒋总司令,可先印发一批相片,铸铜像等找妥人再说。”我不好不去,便硬着头皮到了南京,照原话对冯一讲,他哈哈大笑,接着说:“你回去对石参谋长和邓厅长说,吃喝嫖赌赵匡胤,黄袍一加身,就是大宋几百年的太平天下,人民百姓都受其益,我看蒋总司令是当前中国的一个人物,你告诉石大先生和邓等,别在那里用一吊钱压在大杠上(名词,意即赌博压宝),想三想四啦!”我一看不行,不敢再说别的。出来之后,我去找秘书长魏书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还不是读书读来的吗!总司令有一天读英文百科全书,读到外国有人为一个活着的人立铜像,在落成的那天,邀请本人参加揭幕典礼,他老先生感到很新鲜,就要照样来一套,给谁立像呢?当然想到蒋介石,马上便叫我给你们打电报。老先生一高兴,真是没有准口,我也不赞成,哪敢扫他的兴呢!你和他谈得怎么样?”我说:“还不是未说通。”我回开封向石等汇报了经过,石说:“过几天再说吧!”未想到以后冯并未来电追问这桩事。不久,冯、蒋果然翻了脸。次年春冯就回到河南,布置全军西撤,真干起来。这件事也说明冯是那么好冲动,幸亏铜像没有立。

    再就是1929年秋,冯在山西被阎软禁在晋祠,我应鹿钟麟的电召由陕西赴南京,过太原去看他,正赶上他在上课,也留我一同听课。老师是李泰兰,讲的什么书记不清了。讲完之后,比今喻古地谈论一番,读书人也借题发挥,表示自己的政见,引得冯又大骂蒋介石不止。我听着不顺劲,一言未发。出来之后,我对冯驻太原办事处长陈继淹说:“我看老先生这种读书法,越读毛病越大,不如不读好。”我所以发牢骚,是因为不同意读书人这种讲法,这种讲法更加深了冯的主观和冲动。那时西北军西撤以后,衣食无着,人心惶惶,正设法和蒋介石靠近,一方面骗取一点接济,一方面联蒋对阎,好使阎无法居冯为奇货,以解救冯的被困,希望冯暂时忍气吞声,别犯急躁,但讲书人不仅未制止冯,反而煽风点火,使冯急躁得更厉害。陈继淹说:“他老先生一生如此,现在更不听旁人的话了,时常发脾气。”我到南京,鹿钟麟已就军政部长,叫我任总务厅长。和蒋的关系拉得很近,允接济100万元,棉衣、白面装了几列车,星夜而运,未想到款还未领齐,领运的东西也未过郑州,冯又受了阎的欺骗。虽然发动了护党救国军以讨蒋,而阎并未出兵,这一来打断了与蒋的联系,不但加重了西北军的贫困和内部的不睦,而冯更失掉一次获得自由的机会。这件事虽然与冯的读书关系不大,但从冯的读书与应用中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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