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冯玉祥-忆先生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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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兴禹

    演讲

    1943年初冬,我们八百多名流亡学生在战区学生中学进修班上学。地址是重庆青木关附近的八庙塘。一天,学校宣布紧急集合,听冯玉祥先生演讲。同学们一时议论开来,有的说:“老蒋的把兄弟,大老粗讲话有什么听头?”有的说:“虽然同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人,但他是官,咱是民,他和我们不一定是一个调子。”有的说:“他虽是军阀,但治军严明,有‘兆赤’称号,更有爱国心肠。”正在议论中,只见操场里出现几个穿呢子制服的人,那是国民党警卫旅的人。有的轻声说:“特务们腿快,他们倒先来了。”

    从青木关到八庙塘是七公里的石板路。上午10点左右,路上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后面跟着几个警卫。校长和主任立刻迎了上去,我们肃然伫立,等着冯的到来。

    一阵掌声过后,冯和那个矮个子(据说是国术馆馆长)已经跨上操场的台子。他身材魁梧,没戴帽子,穿一件蓝军布对襟中式棉袄,这袄瘦而长,很有几分乡土气息。六十多岁的人了,仍然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相貌慈祥,使人感到平易近人。没等校长介绍,他就用浑厚的口音讲了话:

    “同学们,你们喜欢不喜欢听山东小调呀?”用这种方式演讲,同学们觉得很新奇,不约而同地回答:“喜欢!”

    于是,他就唱了起来:

    “一更里来月正西……”

    这是民间的五更调,大意是日本人怎样野蛮残暴地侵略中国,人民怎样遭受灾难。沦陷的大片土地上,尸横遍野,哀号动天;那些背井离乡的人,饥寒交迫,奄奄一息,不堪言状。他的歌声悲怆凄凉,唱着唱着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我们这些学生都是流亡他乡、饱经忧患的人,谁不怀念自己的家乡?谁不怀念沦陷区的父母兄妹?纵使铁石心肠,也会引起共鸣的情绪,无不泪如泉涌、痛哭流涕了。

    突然,他高声喊道:

    “我们不能老哭了,哭能够把日本鬼子哭跑?我们不能哭,我们要杀敌!”

    立时,大家停止了哭泣,一腔悲愤化成了同仇敌忾。冯又大声问道:“我们宝岛台湾被敌人占据多少年了?”

    “48年了!”同学们回答。

    “我们的粮食囤子东三省丢了多少年了?”

    “12年啦!”

    “我们的华北、华中、华南、内蒙古呢?”

    “丢了五六年啦!”

    他愤怒地向桌上击了一掌,接着讲起抗日的道理来。教育大家要卧薪尝胆,鸡鸣起舞,随时准备着为国效力。从开始到结束,除了他那洪亮的声音外,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都鼓起了满腔的爱国热忱。我当时也是思绪万千,正如两句古文所言:“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这天,他共讲了六个小时,却毫无倦容。

    第二天,他在讲话时,着重勖勉我们要好好上学,再三强调做学问要扎扎实实,在中学要打好基础。又举了好多学习方法,列举了几位古人的学习精神,并且谈到他的一个侄子好高鹜远,当时正在国立八中读高二(那时高中是三年制),却想到重庆考大学,要求冯替他“说情”。冯把他训了一顿。但他不听话,自己真的考上了大学,可是第二年就跟不上课了,自己又后悔了。

    这第二天的演讲,也是上、下午,足有六个小时。冯善于辞令,深入浅出,古典、掌故运用自如。他的讲话时时为掌声所打断,使人不由自主地热爱他、尊敬他,先前有人对他有不同的看法,都已飞到爪哇国去了。

    在演讲的休息时间里,许多听众请他在纪念册上题字留念,他都写上工整的魏体字——“还我山河”,并盖上“冯玉祥印”的图章。也有盖两个的,据说那是因为他们都信奉基督教。

    第一天演讲完毕,已经天黑了,他在学校吃过晚饭后才走,回家后发现东西全部被偷。第二天他还照样讲演,谈笑风生,直到天黑才离开我们。事后我们知道了他被盗的事,都觉得奇怪:

    “冯先生家里总会有警卫保护的,怎么还有人敢去偷呢?”

    “也许是不抗战的老蒋与抗战的老冯开玩笑吧!”

    募捐

    1944年夏,重庆沙坪坝考生特别多。一天上午,我们几个人到南开中学南边水池里洗澡,忽听人说冯玉祥正在大礼堂讲演,我们都喜欢听他讲演,就跑了去。南开中学是有名的贵族学校,这里的学生尽是坐着小轿车上学的公子小姐。我们进入大礼堂时,里面早已坐满了一千多名学生和听众。我们只得站在墙边。当时,冯已经讲了半个钟头,身旁站着李德全夫人。我知道他这次是为了“献金救国”而讲演。他先讲了国际形势,接着谈国内战局,讲着讲着他突然问:“我唱一支山东小调,同学们愿意听吗?”听众立刻鼓掌欢迎,记者们纷纷上前拍照。我想他一定又要唱“五更调”了。谁知他唱的是另一支小调,唱词我还记得:

    “叫乡党,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四十年来造枪炮,一心要把中国亡。

    “日本人,不讲理,先占了台湾省,又占了我黑龙江,华北华南也霸去,要把咱中国一口吞。

    “鬼子的队伍虎狼群,杀人放火带掳掠,强暴又残忍,见了那闺女媳妇他就抢,三岁的女孩儿,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轮流被奸淫。这大好的河山全破碎,这不共戴天的仇恨,怎能忍?

    “同胞们,快联合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拿枪上火线,组织起来打游击,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他的歌声有高有低,有顿有挫,先是娓娓动听,继而声音沉重,悲切酸辛,最后又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一曲未终,义愤填膺,颗颗泪珠,滚落在蓝布制服的胸前,这种壮烈悲恸的真情,感染了全体听众,在场的人都随着哭了起来,那些千金小姐们也忍不住一掬同情之泪了。

    唱完了小调,李德全夫人递给冯先生一条毛巾,冯先生一边擦眼泪,一边不时发出呜咽之声。听众们无不热血沸腾,心情激荡。

    接着,冯又大讲祖国的可爱,名川大山,名胜古迹,历历如数家珍。从5000年的悠久文明讲到中华民族的不可侮辱。

    最后,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今国难当头,就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士兵兄弟们正在前方浴血抗战,生活十分艰苦,我们在后方应该好好做事,好好上学,还应该把节省的钱捐给国家,支援抗战。他举出近年来到自贡、眉山、新津、成都等地发动献金的实例,这些例证都有真名实姓,有的已在报纸上登载。他的讲话,感人至深。在座的纷纷捐献。一位小姐竟把手上的宝石戒指摘下来,交了上去。

    这次捐献大多是现金,也有金戒指、手表、西装等贵重物品。有人估计在1000万元以上。

    献金的时候,有几位记者和学生向冯请教问题,大多触及时事而又非常尖锐,他一一作答,毫无顾忌。

    有位重庆大学的学生问:“冯先生到处宣传献金救国,令人敬佩,但中国的第一个大财神,先生敢不敢向他募捐呢?”

    “谁?”

    “马寅初教授说的,这……这人在美国的存款有十个零,零前的数字就不必说了。”

    事情很明显,大家都知道他不敢指名道姓的是谁。在那特务横行的年代,谁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啊!

    冯先生笑着说:“可以,当然可以,我查到是谁,当然要去找他的。”

    募捐圆满地结束了。李德全夫人在前,冯先生在后,一起上了小汽车。然而,同学们仍在激动之中。

    传奇将军买胡豆

    1945年春天,我们几个同学到四川荣昌县城买东西。中午,我们刚拐过南门外汽车站,就见从成都来的公路上驶来一辆黑色小汽车,后面跟着两辆卡车,在进城的街口上停了下来,卡车上下来的都是穿呢子制服的警卫旅卫士,从小车里下来的是冯玉祥和另外一人。

    冯衣着还是那样朴实。他与那人走进街西的一家饭馆坐下,要了点泡菜、豆花和辣椒等素菜,两碗毛儿头(蒸的大米饭,碗上面又用茶碗加盖一茶碗米饭),这样的饭都是劳苦大众吃的最普通的饭食,没有一点荤腥,他吃得很香甜。同屋吃饭的人大都点头赞叹:“老冯是国府副主席、军委副委员长,生活却这样简朴,吃得这样简单。”也有个别人说他:“这未免有点过分,难道他在家也吃这种饭吗?”

    这时,一个卖胡豆(蚕豆)的小孩子,年纪不过八九岁,赤脚,衣衫褴褛,端着个直径约一尺二三的竹笸箩,去冯面前叫卖。冯把小孩上下看过,便问:

    “你为啥子不上学?”

    “家穷,没得钱。”

    他让小孩吃饭,小孩不吃。他就一面吃饭一面和小孩闲拉。吃罢饭,他接过小孩的笸箩,让小孩跟着他,往北径直向城里走去。好事者也都跟着去看。到了县政府附近的大荣货店(相传为孔祥熙的二小姐所开),冯找着老板问:“我卖你点胡豆好不好?”老板见是冯玉祥,哪敢怠慢,陪着笑脸答应了。冯就把小孩笸箩里的胡豆卖给了老板,索取了1000块钱,笑嘻嘻地把钱交给了小孩,并拍着她那瘦弱的肩膀说:“回去上学去吧!”小孩喜出望外地从人群中跑开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们都亲眼所见,观者无不赞美冯玉祥的侠肝义胆。此事颇富喜剧色彩,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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