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
饮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濞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从写法看,这首小令紧扣曲题,句句都就饮酒构思遣辞。它以“长醉”开端,继写“不醒”,中间作扇面对的三句则以“糟腌”、“醅濞”、“曲埋”巧妙地使其与饮酒挂钩,最后则树立了有关饮酒的一反一正的两个形象。其所肯定的陶潜,因“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归去来兮辞序》)而就彭泽令,弃官归田后“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饮酒诗序》),并写了大量饮酒诗;这当然是本题中应提到的人物。其所讥笑的屈原,本与饮酒无关,但因屈原在《渔父》辞中曾以“众人皆醉我独醒”自喻其为世所遗的苦闷,而又不听从渔父所提出的“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的劝告,这里就以喻为真,把他作为陶潜的对立面来写,也还是不离题的。但是,萧统曾在《陶渊明集序》中指出:“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白朴的这首小令在写法上句句不离饮酒,其实也是“意不在酒”,不过是借题发挥以抒写其身世之恨、家国之痛,以表达其对现实的极端不满而已。
〔仙吕〕醉中天
白朴
佳人脸上黑痣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这首小令的题目在诗词里很少见。用这样的题目来写美人,很容易堕入恶道,写得庸俗轻薄,但这首小令却写得生动活泼,逸趣横生,充分体现出散曲的艺术特色。
小令里提到了两个历史人物,一个是杨妃,一个是李白。
杨妃,即杨贵妃。她是唐明皇的宠妃,是古代著名的美人之一。明皇晚年昏庸,重用了奸臣李林甫和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政治腐败,导致了安禄山的叛乱。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叛军攻陷潼关,长安危急,明皇带着杨贵妃等仓皇出奔,走到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西),“六军不发”,万般无奈,只得令大太监高力士把贵妃拉走,勒死在佛堂内。这件事,文献上是有明确记载的。又据文献记载,天宝初年李太白应召到长安后,曾被召进宫内,在沉香亭畔当着明皇和贵妃的面写成了《清平调》三首。这些历史资料在一般情况下,是任何人也不会把它们和佳人脸上的黑痣联系起来的。然而作者却能通过奇特的构思,精巧的创造,构成了一幅形象鲜明的画面,显出了佳人脸上黑痣的美。
采用想像与夸张的艺术手法,以一个故事形式来表现某一种事物,这在诗词中亦时有所见。例如苏东坡有一首《杨康功有石如醉道士为赋此诗》,就虚构了一个神话故事,说楚山有个狡黠的老猿,变成了道士模样,跑到茅山华阳洞偷酒吃,被茅君抓住囚禁在山岩间,三年之后,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就是醉道士石的来历。白朴这首小令在表现手法上,和苏诗有点类似,尽管苏东坡所用的是虚构故事,白朴所用的是历史故事,但均巧妙地运用了想像与夸张的艺术手法。试想,李太白竟敢对贵妃望呆,并且还用笔向她的脸上挥洒,这在实际生活中是决不可能的。对此,熟悉当时君臣大礼的白朴不会不知道。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因为“平视”了魏文帝甄皇后一眼,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这是历史上真实的故事。李太白不管多大胆,多放纵,也不敢对贵妃动手,然而唯其作如此想像与夸张,所创造的艺术作品才更具魅力。否则,这块黑痣怎么会这般富有诗意呢?
〔中吕〕阳春曲
白朴
知几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这一首〔阳春曲〕表现了白朴的生活态度和处世观念。题目“知几”,意为应有先见之明,知变之几微。《易·系辞下》云:“子曰:知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小令劈首一联对偶。“知荣知辱”,出于老庄思想。
《老子》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璞。”说知荣耀而安守卑辱,甘愿作空然无物的川谷者,才是“常德”,才能反璞归真。白朴在他的散曲里,并不是重复祖宗“知荣守辱”的遗训,而说自己知其何者为荣、何者为辱,却缄默不语,不愿道破。“谁是谁非”句意几同:并不是不辨是非,只是不愿明说,不愿表态而已。“诗书丛里且淹留”,表现了白朴的主要生活内容:读书写诗,与诗书作伴,在诗书丛里讨生活。在白朴的词曲作品中,颇有些描写与赞颂自己诗酒生涯的篇章,如“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沁园春〕),“绣衣来就论文饮,随意割鸡炊黍。”(〔摸鱼子〕)还有同调同题的另一首散曲:“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断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等等。本曲最后一句的意思是:空闲之时还是袖手为好,安贫乐命,名士自风流。苏轼〔沁园春〕词有“袖手何妨闲处看”句,元好问〔阮郎归〕词有“诗家贫煞也风流”句,白朴化用他们的词句入曲,亦继承了他们的处世态度和孤傲清高的气质。
白朴之所以持有这等明哲保身的世界观和处世方法,一方面,与“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的元代社会现实有关,另一方面,亦是他复杂多变的遭际身世的产物。他七岁遭战乱,“仓皇失母”,随元好问寄居聊城;四年后回到父亲身边,父亲白华已由原金朝枢密院判,始而投宋,再而投蒙古,所谓的臣节尽丧,不齿于士林,也不讨好于新朝,自谴自责,精神负担极重。这给予正在成长中的白朴,当是个深刻的刺激,并直接影响他对自己生活道路的选择。父辈的先“荣”后“辱”,促使他看破荣辱,超然于荣辱之外;新旧朝代交替的是非曲直,成王败寇,被压抑的民族自尊心等等,更把他逼向逃离是非之地的道路。他甘愿过贫寒的日子,也不再步父亲的后尘,尽管父亲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令其“习进士业”,白朴却一辈子没迈进过官场。虽每每有人推荐,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上引的〔沁园春〕词,正是为了推辞这样的一次荐举而作。
综观元代知识界,持这种不乐仕进,无是无非、鄙薄功名,颂扬归隐的思想倾向和处世态度的,远不只是白朴一人。与白朴同时的关汉卿、马致远,稍后的贯云石、张可久等,都有大量同样主题的作品留存。故白朴的远官场而近贫民的生活态度与生活道路,亦可看作是一代之风气。
〔中吕〕阳春曲
白朴
知几
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
白朴的〔阳春曲〕《知几》一共是四首,这种把声调格律完全相同的曲词重复填写,在元散曲小令中称“重头”。这组曲子前三首,极力描写了作者缄口免祸、纵情诗酒的生活态度。这第四首,可以说是回答为什么采取如此生活态度的缘由。
“张良辞汉全身计”,张良是辅佐刘邦平定天下的功臣,但大功告成以后他便隐退了,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甚至“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传说中的神仙)游耳。”“范蠡归湖远害机”,范蠡,是帮助越王勾践灭吴的谋臣,吴灭后,他辞去封爵,泛舟五湖(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作者举出两个历史人物,说明他们是“知几”的,意即识时务者,能预知事之几微。所以采取措施,功成身退,目的是“全身”“远害”。这两句看似寻常的句子,其中却包孕着无比丰富的历史内涵。在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是极其残酷、极其虚伪的。君臣之间,打天下时尚可共患难;而平定天下以后,便不能共安乐了。《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概括了封建帝王忘恩负义、乱杀功臣这一带有普遍性的历史现象。李白也在诗里说过:“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由!”(《古风》)白朴在这里仅仅是总结历史经验吗?否!在元代,统治阶级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本来就十分严重,官场险恶的恐惧感几成士人的普遍心理。加上白朴自幼经历丧乱,流离颠沛,于是终身郁郁不乐,放浪形骸,元统一后,“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日以诗酒优游,用是雅志,以忘天下,诗词篇翰,在在有之”(明孙大雅《天籁集序》)。然而,白朴并未彻底忘却世事,这种“全身”、“远害”、明哲保身是不得已而为之,从曲词中亦可反推此理,“功成身退”,首先是“功成”,然后才“身退”。因此,所谓“乐山乐水总相宜”,作者不是真乐,而是无可奈何的苦乐,因为他“知荣知辱”,了解“谁是谁非”,但只有“牢缄口”、“暗点头”(第一首),有如《国语·邵公谏弭谤》中“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最后,作者感叹到:“君细推,今古几人知。”“细推”,即细细推求、追究。“今古几人知”,语极深沉,既包含了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警醒,也透露出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和何以“栖迟衡门,视荣利蔑如”(《白兰谷天籁集序》)的难言心曲。这首小令以议论人曲,上下千年,纵横古今,融深沉的历史经验与深刻的现实感受为一体,读来冷峻深邃,发人深省。当然,这种“全身”“远害”的处世哲学历来被评为消极情绪,但对于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奔竞者之辈却也是一副有效的清凉剂,人们不仅可以从中看到封建社会弊端之一斑,而且也可以窥见元代士人复杂的心态。
〔中吕〕阳春曲
白朴
题情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折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则被你个肯字儿,迤逗我许多时。
白朴散曲中这一组名曰“题情”、调寄〔中吕·阳春曲〕的小令共有六首。它们是互有关联而又能独立成篇的作品。若细分,前三首可题作“相思”,后三首则“相会”。本曲是六首中的第一首。欣赏这首小令时,最好能通读其他各首。
相思,这在文学作品中,特别是在抒情诗体中,可谓是“永恒的主题”了。且看这首小曲的抒情主人公是怎样相思的: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折银笺写恨词。”女主人公将银白色的信笺细细折来,然后轻拈有着美丽斑纹的毛笔,打算一字字一行行地抒写自己的心事。她用蝇头小楷缓缓写着。她欲“说尽心中无限事”。而密密排列在银笺细格里的“心事”,只须一词便可概括:离恨。小令至此为我们勾勒了一个能书会文,敢爱敢恨,敢于将自己的爱恨付诸文字的青年女子形象。这里的恨,原也是爱的变种。恨由爱生,唯有爱之深才能恨之切。小令第三句,可以看作女主人公的自叹之词。初恋女子,第一次尝到相思的滋味:牵肠挂肚、梦魂萦绕。原来这相思是病,故女主人公自悯自怜,无计消除,只得拈管展笺,将满腔离情别绪倾吐。小令的最后两句说明,女主人公这般相思这般恨,原来因为她得到过心上人的首肯:一个“肯”字儿。白朴在他的言情小曲中多次写到过这一“肯”字,如一首〔得胜乐〕中说:“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这首曲中的人物亦在被“迤逗”。他的被“迤逗”是为了等一个“肯”字儿。而本首“题情”中的女主人公,是早已得到过“肯”字了的,却依然被“迤逗”;既然“肯”了,却不前来相会,让人空欢喜,空相思,怎不叫人恨煞怨煞!小令正是在这位女主人公的一腔怨绪和几声嗔怪之中结束的。
这六首中的第二、三首,可以看作这种“迤逗”的具体内容:懒理云鬓、慵施胭粉;慵拈粉扇,懒酌琼浆,还常常要在长吁声中落泪,好一个可怜见的情网中人!
〔中吕〕阳春曲
白朴
题情
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奶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问阻越情忺。
这首小令,是总题《题情》六首中的第四首。作品较好地体现了白朴散曲坦率、素朴、明言直说的格调。“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好事,这里指爱情,一如白朴杂剧《墙头马上》第二折首曲所唱的:“几时得好事奔人来。”俭,吝啬、缺乏之意。人世间好事多磨,瓜都是先苦后甜。这后一句是元人习用俗语,常被曲家引入作品中,或用作譬喻,或用作诨语。如王伯成〔哨遍〕套曲的“咪胜清瓜苦后甘”。本曲是以瓜喻好事,以示主人公对多挫折的爱情的信念。下一句,奶娘,即乳母,一般亦被称作“嬷嬷”。古代闺中少女常由乳母与丫环共同伴随服侍,乳母还负有教育训导的责任,也是个“行监坐守”的人物。因乳母每每是封建礼教闺训的传授者,故常与恋爱中的少女冲突,在戏曲舞台上常被处理成嘲讽的对象。拘钳,为管束的意思。这一句言明女主人公爱情受阻的根源。至此我们看到,上两句“好事俭”、“苦后甜”都是有所指的。“奶娘催逼”,催逼什么?催逼她快回闺房,不让与情人从容会面?管束她的心猿意马,不准她春心萌动?催逼她快快定亲,去嫁给她毫不喜欢的男人?作品没有明说,读者自可驰骋想像。“甚是严,越间阻越忺恢。”这句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思,管束愈严,情思愈烈;与“自古瓜儿苦后甜”一样,写情中带有一定的生活哲理。
读完全曲,一个大胆、热烈,敢于藐视礼教束缚的恋爱中的女子形象,活脱脱地凸现在读者眼前,让人想起《墙头马上》的那位大家闺秀李千金:“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她对爱情的炽热,对恋人的一往情深,对传统礼教的叛逆,甚至受阻于乳母的情节,何其相似。由此亦可窥见作者在婚姻观上的叛逆精神。
这组言情散曲的最后两首也十分生动。“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这是女子的口吻;“百忙里铰甚鞋儿样,……止不过赶嫁妆,误了又何妨?”则又是男子的声音。像是两组电影镜头,有声口,有场面,有俏皮的捣乱,有情急的嗔怪。值得一读。
正如我们在欣赏那首“轻拈斑管”时所说,直言明说式的情诗自有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趣味和美感。像白朴这类描写爱情的直言明说式的散曲,直接继承、发展了古代民歌的率真纯朴、热情奔放的风格。从《诗经》,如《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到唐代敦煌曲子词,如《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直至包括白朴这首小令在内的大量言情散曲作品,都明显地呈现出一线传递继承发展的轨迹。
〔越调〕天净沙
白朴
春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白朴今存的散曲作品中,有〔越调·天净沙〕小令共八首,分别以“春”、“夏”、“秋”、“冬”为题,共计二组。
在诗、词、散曲作品中,描写四时景物的佳作不少,由于作者观察和感受的角度不同,因此,同是春天,在不同作者笔下会表现不一。即使同出白朴笔下的两支以《春》为题的小令,也情趣各异。白朴的这首《春》,采用了绘画的技法,从不同的空间层次来描写眼前景物。开首一句就先将远景春日、春山绘入图中,构成这幅画面的背景。三四五句则是中景,描写庭院中的喧闹,这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第二句“阑干楼阁帘栊”是为近景。
白朴另有一首以《春》为题的小令:“暖风迟日春天,朱颜绿鬓芳年,挈榼携童跨蹇。溪山佳处,好将春事留连。”这一首小令与前面分析的一首,可以算是一对。但这一首分明是属于一位朱颜绿鬓风华正茂的少年的春天,这春天的自然内容——“暖风迟日春天”,与前一首中的“春山暖日和风”几乎是相同的。然而,少年的春天却是那么宽阔:他可以带着酒器、家僮,骑着毛驴去寻春,在溪山佳处留连忘返,尽情领略大自然的风光。那么,回到第一首小令中,那没有出现的“主人公”,就俨然是一位少女了。她站在楼阁之上,阑干之旁,帘栊之下,“窥探”着春天的景致。她的“春天”也许并不那么“开阔”,却同样是美好的。这里具体的景色描写,不仅把大自然之美呈现在我们眼前,而且暗示出不同身份的人观察和感受自然美的不同角度,揭示出人的情感中更加细致的层次,这也许正是这些作品艺术成就的所在吧。
这两首写“春”的小令,一个细腻而稍显委婉,一个清隽而略呈开阔,风格不同,却都可以算是曲中佳品。
〔越调〕天净沙
白朴
夏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借景言情,是中国古典诗词表情达意的手法,四时景物经常在作品中出现。这样,不同的节令、风景便逐渐被创作者和接受者赋予了一些约定俗成的含义。春天的万物复萌、花开花谢,或被用来表达生活中微妙的憧憬,或被借以寄托人生短促的叹喟。而秋日的草木凋零,则易于惹动游子凄凉的感怀,寥廓天宇,萧萧落木,可因肃杀而使人低沉,也可因高远而令人振奋……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诗词曲家对春和秋有着明显的偏爱。他们刻意描画,阐发新意,写到夏日的似乎就不多了。白朴的〔越调·天净沙〕是以四时为题材的一组作品,“夏”自然不可缺少。比较起来,白朴对夏的抒写,虽比春、秋略有逊色,仍可算是一首具有特色的小令。在《春》中,作者着重突出的是作品中“人物”的视觉和听觉,她注意的是“啼莺舞燕”、“流水飞红”,表现了一种欢快、兴致和向往;而《夏》中突出的是一种情绪体验,“楼高水冷瓜甜”,正是这一具体情景下的独特的感受,一种清爽、恬静、悠闲的感受。
〔越调〕天净沙
白朴
秋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白朴这首题为《秋》的小令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无论写法还是构成的意境都有相似之处。有了“秋思之祖”,似乎已不必再言及其他。但以〔天净沙〕写景,在元代似乎成为一时风气。元人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载:“无名氏有作〔天净沙〕者,其一云:‘瘦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桥人在天涯。’其二云:‘平沙细草斑斑,曲溪流水潺潺,塞上清秋早寒。一声新雁,黄云红叶青山。’”可见这一类型作品不止于白朴和马致远所作,而且艺术上也互有高下。至于无名氏〔天净沙〕与马致远的“秋思之祖”之间的关系以及马致远是否受到年辈长于他的白朴的〔天净沙〕《秋》的启迪,这里就只能存疑不论了。
这首小令的突出特点是意象的构成和语言的运用。
作者把一组由自然景物构成的意象并置:落日、残霞笼照着孤村,老树寒鸦之间飘渺着轻烟,这些既有丰富情感内涵,又有鲜明可感的形态的景物,构成了一幅富于特征的画面。特别是作者在景物描写的词语选择上,更显出独特的匠心:“落日残霞”,不仅点出时间为秋日傍晚,而且与“孤村”相配,立即透出一种萧瑟与凄清,“老树寒鸦”,原已带有暮寒意味,加以“轻烟”环绕,就更有一种惆怅和扑朔迷离的情思。不管是孤村、老树,还是落日、残霞,都是静物,给人缺乏生命的冷寂之感。在这个画面中,“一点飞鸿”是唯一活动的生命,然而,它却又是依稀难辨的影子,这就更增强了寂寥和难以把握的意绪。最后以“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作为结句,远景一下子变成近景,朦胧马上变为清晰,飘渺、迷濛的色彩也变得鲜明,蜃楼式的景物,为眼前明朗的山水花草所取替,情感上也显出转折:似乎惆怅失落得到了某种安慰和补偿。
词、曲有雅、俗之别,一般来说,词尚妩媚、含蓄,而曲贵尖新、直率。白朴的这首小令读来却有词的意境。曲中虽无“断肠人在天涯”之类句子,抒情主人公却时隐时现,在烟霞朦胧之中,传达出一种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
元代文人画讲究“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以笔情墨趣传达艺术家的心绪观念,若以这样的审美观点理解白朴的这首小令,可能有助于捕捉作者的主观情绪。
〔越调〕天净沙
白朴
冬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这首小令是〔天净沙〕的最后一首。它与上一首《秋》的写法上相近。其一,都是字字写景,全未直接抒发、陈述作者的情感。作品所要表现的情绪意蕴,是在对景物的描述中透露、折射出来的。其二,也都是通过一组自然景物的意象组合,来构成一幅富于特征的画面。另外,这支曲子所表现的情感,也不是一时一地有特定具体内容的情感,它所传达的,是一种情调,一种意绪,一种内心状态。
这首小令运用诗歌创作的传统手法,构成了诗的意境。王夫之的《薑斋诗话》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白朴的这首小令,在情、景之间,正追求着“妙合无垠”的臻境。
作者选择了一个黄昏的城郊作为描绘冬景的具体环境。“一声画角谯门”。画角:古代军中用以昏晓报警的号角;谯门:建有望楼的城门,古代为防盗和御敌,京城和州郡皆在城门建有望楼。开篇首句,就把读者带进了一个气氛苍凉的环境之中:在暮色中显出轮廓的谯门,萦绕在谯门内外悠远而哀婉的角声,这是画面的一侧。接着作者将视线转向四方:随着黄昏夜幕的降临,新月冉冉升起,月光斜照着半个庭院;山坡上覆盖着白雪,山前溪流蜿蜒。水边有着竹篱茅舍的孤村,升起几缕淡烟,在衰草暮霭中弥漫着,扩散着。冷月、黄昏、雪山、水滨,已令人感到清寒冽凛;淡烟、衰草、茅舍、孤村,又显得寂寥凄迷;而谯门的画角声声,虽然打破了这冬季黄昏的寂静,却又于凄清中平添了一种肃杀森严的气氛。试与白朴同一组曲中的那首《秋》相比:从景物上看,秋天尚有红叶黄花略有生机,而今草木色彩已经褪尽,更呈现出荒漠的境况。从时序上说,《秋》写了落日残霞,而《冬》写的是落日已隐没山后,新月已现于天际。从“秋”到“冬”,从“情”到“景”,都是从寥落、凄清而进一步发展为悲凉和无望的孤寂。人们或许可以把〔天净沙〕的四首,不仅理解为对季节更替的描绘,而且进一步理解为对情感和人生体验,从欢快而明净到寥落、孤寂之间的发展。这样,这四支曲子所构成的便是有内部情感联系的整体了。
〔双调〕驻马听
白朴
吹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弹
雪调冰弦,十指纤纤温更柔。林莺山溜,夜深风雨落弦头。芦花岸上对兰舟,哀弦恰似愁人消瘦。泪盈眸,江州司马别离后。
歌
白雪阳春,一曲西风几断肠。花朝月夜,个中唯有杜韦娘。前声起彻绕危梁,后声并至银河上。韵悠扬,小楼一夜云来往。
舞
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衫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白朴小令,大半采用“重头”体,即以若干首同题曲牌,分咏同类或相关事物。如本篇四首〔驻马听〕,分咏吹、弹、歌、舞四种艺术。这类曲子若要写得好,必须使各首神趣异出,写法上勿落刻板、雷同。
《吹》这首曲子,为了写笛声的悠扬动听,发挥奇特的艺术想像,运用一连串的比喻和夸张:“裂石穿云”,喻声之高扬;“清更洁”,谓调之雅正;“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连鹧鸪也闻而偏飞,状曲之动听;“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夸大笛声艺术效果,简直具有回天化物般的力量。末二句:“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对笛声效果的进一步夸张、强调,更是出神入化。而且,夜深、人静、笛扬,有江、有楼、有月,这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境界,它愈发烘衬出笛声的优美动听。
《弹》也写器乐效果,同样有丰富的想像,但与《吹》写法有所不同。如果说,《吹》写笛声之妙,侧重于“物感”想像,那末,《弹》写琴声之妙,则主要从“人感”出发。在首句用“雪调冰弦”总括、比喻琴曲高洁之后,“十指纤纤温更柔”,先从视角描写弹琴者形象的姣好。继之,“林莺山溜,夜深风雨落弦头”,从听觉想像琴声的丰富、动听。后以“芦花岸上对兰舟,哀弦恰似愁人消瘦”二句,从感觉表达曲情的凄婉。如此目视、耳听、情感,使形神声情俱到,把弹琴的艺术效果,写得层次井然、步步迭进。最后用唐白居易《琵琶行》中江州司马的典故及“泪盈眸”的渲染,把描写推向高潮并迅速收煞,可谓水到渠成,酣畅淋漓。
《歌》的音乐形象描写,与《吹》、《弹》的“物感”、“人感”的侧面写法又有不同,主要采用正面渲染。它几乎用一句一个比的手法,从各个方面直接铺叙、描述歌者的艺术造诣。“白雪阳春”,谓其所歌乐曲高雅;“西风”、“断肠”,谓其歌唱情感真切感人;“花朝月夜”,谓其所歌时辰美好;“杜韦娘”(唐代著名歌妓),喻歌者身份非比寻常;“绕危梁”和“至银河”,谓歌声清越高昂;“小楼一夜云来往”,喻歌声韵味无穷。
四曲极富夸张,各强调了一种艺术的感染力量,使人有如见如闻之感,其用语之典雅、清丽也增强了艺术表现力。
〔双调〕沉醉东风
白朴
渔夫
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一二两句,对仗工丽,写景如画。然而仅仅看出这一层,未免辜负了作者的苦心。作画的颜料是精心选择的,所画的景物是精心选择的,整个环境也是精心选择的。选取“黄”、“白”、“绿”、“红”四种颜料渲染他精心选择的那四种景物,不仅获得了色彩明艳的效果,而且展现了特定的地域和节令。你看到“黄芦”、“白蒴”、“绿杨”、“红蓼”相映成趣,难道不会想到江南水乡的大好秋光吗?而秋天,正是垂钓的黄金季节。让“黄芦”、“白蘋”、“绿杨”、“红蓼”摇曳于“岸边”、“渡口”、“堤上”、“滩头”,这又不仅活画出“渔夫”活动的场所,同时“渔夫”在那些场所里怎样活动,以及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活动,也不难想像了。
在那么优雅的环境里打鱼为生,固然很不错,但如果只是一个人,就未免孤寂,所以还该有朋友。三四两句,便给那位“渔夫”找来了情投意合的朋友。“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也是对偶句,却先让步,后转进,有回环流走之妙。为了友谊,虽刎颈也不后悔的朋友叫“刎颈交”。“渔夫”与人无争,没有这样的朋友也并不碍事。淡泊宁静,毫无机巧之心的朋友叫“忘机友”。对于“渔夫”来说,他最需要这样的朋友,也正好有这样的朋友,真令人羡慕!
一二两句写了“岸”、“堤”、“渡口”和“滩头”,意味着那里有江,但毕竟没有正面写江,因而也无法描绘江上景。写“渔夫”应该写出江上景,对此,作者不仅是懂得的,而且懂得什么时候写最适宜。你看吧,写了“却有忘机友”之后,他便写江上景了。“点秋江白鹭沙鸥”,写景真生动!用“秋”字修饰“江”,点明了季节。一个“点”字,尤其用得好。如果平平淡淡地说,那不过是:江面上有点点鸥鹭。如今变形容词为动词,并且给鸥鹭着色,便出现了白鹭沙鸥点秋江的生动情景。仅就写景而言,这已经够高明了。但更高明之处还在于借景写人。前面写渔夫有“忘机友”,那“忘机友”究竟指什么呢?细玩文意,那正是指“点秋江”的“白鹭沙鸥”。以鸥鹭为友,既表现“渔夫”的高洁,又说明真正的“忘机友”,在人间无法找到。古代诗人往往赞扬鸥鹭“忘机”。正由于他们认为只有鸥鹭才没有“机心”,所以愿与鸥鹭为友。李白就说:“明朝拂衣去,永与白鸥盟。”黄庚的《渔隐》诗,则用“不羡鱼虾利,惟寻鸥鹭盟”表现渔夫的高尚品德,正可作为这只曲子的注脚。
这首小令语言清丽、风格俊逸,又表达了备受压抑的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理想,因而在当时就赢得了人们的喜爱。著名散曲家卢挚的〔双调·蟾宫曲〕,就是摹拟这首小令的:“碧波中范蠡乘舟。酒簪花,乐以忘忧。荡荡悠悠,点秋江白鹭沙鸥。急棹不过黄芦岸白蘋渡口,且湾在绿杨堤红蓼滩头。醉时方休,醒时扶头。傲煞人间,伯子公侯。”其中的好几个句子都来自白曲,思想倾向也完全一致。不过所写不是渔夫,而是退隐江湖的官员。卢挚是做了元朝的官的。
〔双调〕庆东原
白朴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本曲系叹世之作。叹世是中国古代文人长写不疲的题目。尤其是南宋词,许多篇章包容有山川之叹、家国之叹、身世之叹。元曲家继承了这一题目。但元代知识分子的叹世,自有与其前辈十分不同的特点。白朴的这首〔庆东原〕,正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从表面上看,曲子写得非常平心静气、悠然洒脱,言笑自若,但细品,又令人感觉到这冷静与潇洒都并不由衷。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小令以两种植物起兴,劝人忘却忧愁,常含笑口。而要从根本上摆脱人生的烦恼,宜及早挂冠。挂冠,即辞官,本于《后汉书·逢萌传》逢萌解冠挂东都城的故事。作者在此间着一个“宜”字,意谓抛弃功名、脱离官场宜早不宜迟。早白朴半个多世纪的南宋词人刘过,曾以类似的话劝过辛弃疾:“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念奴娇〕《留别辛稼轩》)然白朴此曲以忘忧草与含笑花作劝,并非专指一人一事,而是在更广泛、更彻底的意义上否定功名之途。
接下去,曲子以一个鼎足对,提及三个历史人物:汉代陆贾,颇有辩才,曾从汉高祖定天下,并曾出使南越,游说南越尉赵陀归汉,故称“能言陆贾”;太公姜子牙,曾辅佐周文王,武王时又谋划伐纣灭殷,故称“良谋子牙”;张华,晋人,博学能文,曾作《鹪鹩赋》自喻豪志,为阮籍所激赏,故称“豪气张华”。按〔庆东原〕调式共八句,其中四五六句为四字句,故一连排比三次的“那里也”是衬字。这三处衬字极为有用,它们拉长了叹息的语调,加重了叹息的语气,大有“言之不足则嗟叹之”的意味:历史上确曾有过这些能人英才,但如今安在?在对天连连发问长叹之后,以“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一句作结。千古之是非曲直,都成了渔夫樵客们一夜闲话的资料。唐宋诗词中常用渔樵闲话来感慨兴亡,如张舁〔离亭燕〕:“多少六朝兴废事,尽人渔樵闲话。”陈与义〔临江仙〕:“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白朴继承了这一做法,同时也回答了前面“那里也”的三个自问:若一定要追踪的话,可以发现,陆贾、子牙、张华们并非荡然无存,他们还“活”在渔樵们的饭后谈资之中。这就是他们仅存的价值。作者的言外之意是他们本无甚价值可言。元代许多文人,由于时代的原因,对政事的参与意识淡薄。白朴劝人挂冠,自己则一生无“冠”,又写作了大量的类似这首〔庆东原〕的词曲作品,堪称这种人生价值观念之代表。
白朴生活在曲的时代,但词的时代离他并不太久远。他尚有百数篇词作存世,也有相当的篇目伤时寓慨,咏史叹世。我们看到,同为白朴,在两种体裁的作品中“叹”得并不一样。在词中常常呈现其流泪叹息的面影:“莫唱后庭曲,声在泪痕中”(〔水调歌头〕),“少陵野老,杖藜潜步江头,几回饮恨吞声哭。”(〔石州慢〕)但在曲中,他却每每“笑”叹:“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寄生草〕《劝饮》)这在散曲中也是个普遍现象。贯云石更甚,他有曲句云:“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殿前欢〕)连伤心都以笑出之。可见散曲每每是作家们用以自我安慰、平抚郁愤、遣散闷怀的方式。他们企图一笑治百患。但他们笑得并不轻松,令人感觉到他们故作旷达背后的是一种更为沉重的心情。
〔双调〕得胜乐
白朴
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
白朴很擅长于写爱情题材,〔得胜乐〕就是描写爱情的一组四首重头曲,“独自走,踏成道”是其中的第二首,这首曲子表现了男主人公对所爱对象锲而不舍的执着追求和急欲欢会的迫切愿望。“独自走,踏成道”。曲词一开始就突现出一个来去徘徊的人物形象,他(或她)在没有路的地方,由于已“走了千遭万遭”,所以已经踏成了小道。遗憾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所欢所爱也许在高楼深院、绮窗朱户之中,也许近在咫尺,但那却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一个“独”字,把幽期密约的神秘感、一厢执拗的急迫感、败兴空归的孤独感传神写尽;一个“空”字,则既表现了主人公“爱而不见”的空虚、惆怅、焦灼和埋怨,又表现了他那欲罢不休的坚韧劲儿。“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也许他们是有约在先,而这位女子却又临事“不肯”,固执地坚守最后一道防线;也许她从未答应过“肯”字,但也从未说过“不”字,而只是与追求她的人儿不即不离。这或许出于对家庭、舆论的顾虑,或许纯然出于她的“使小性儿”、“拿班”。可男方却渴望已久,急于求成,担心“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此二句刻画了两种迥然不同的人物心态:一个如饥似渴、憨直简单;一个矜持犹豫,死不表态。个中的微妙心理,含蓄丰富,耐人寻味。
这首小令言简意赅,短短几句,画面生动,有人物形象的描写,有心理活动的表现,主人公个性鲜明,且情深意切,痴心可感。就曲词的写作而言,不事雕琢,纯属白描,却浑然天成,饶有风趣,具有浓郁的民歌民调气息。白朴的时代,元散曲是刚刚兴起不久的一种来自民间的文学样式,尽管经过文人雅士的加工,但它毕竟还带有某种原始野味,犹如采自田间的鲜花,虽已插入精致的花瓶,却还未脱尽泥土的芳香。白朴创作的散曲简淡俊秀,就是这种风格的体现,而这一首似乎尤为突出。
〔双调〕得胜乐
白朴
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寒雁儿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
这是一首怀念远人的曲子。秋深日晚,红霞满天,长天尽头,远水相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唐代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借用在此处,与“红日”、“残霞”构成一幅境界开阔的绝妙秋景图。这幅图画很静,很美,但静得让人感到几分凄凉,美得令人体味到一丝落寞。原因何在?“寒雁儿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哦,原来如此!一个急切盼望远方之人归来的佳人独倚危楼,早已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而焦急等待之中,不知不觉已是“红日晚,残霞在”,映入眼帘的仍然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几句看似写景的句子,却句句关情,字字连心,是从抒情主人公眼里看来的景致,它打上了抒情主人公的情感色彩。“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温庭筠〔望江南〕),主人公觉得太安静了,太冷清了,似乎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之中了。突然,“寒雁儿呀呀的”从“天外”飞来,自古鸿雁传书,该不是雁足上带有书信来?但“寒雁儿”又“呀呀”的飞走了,使主人公周围又回复到先前的样子。于是,主人公一腔哀怨无处发泄,竟责怪雁儿“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这那里是怨恨雁儿,分明是埋怨那遥隔云端而久久不归的远方之人。这种看似无理的怨气正好表达了主人公的复杂心理和一片至情。
〔大石调〕青杏子
白朴
咏雪
空外六花翻,被大风洒落千山。穷冬节物偏宜晚。冻凝沼沚,寒侵帐幕,冷湿阑干。
〔归塞北〕貂裘客,嘉庆卷帘看。好景画图收不尽,好题诗句咏尤难。疑在玉壶间。
〔好观音〕富贵人家应须惯,红炉暖不畏初寒。开宴邀宾列翠鬟,拼酡颜,畅饮休辞惮。
〔幺〕劝酒佳人擎金盏,当歌者款撒香檀。歌罢喧喧笑语繁,夜将阑,画烛银光灿。
〔结音〕似觉筵间香风散,香风散非麝非兰;醉眼朦腾问小蛮,多管是南轩蜡梅绽。
名为“咏雪”,却仅用五分之一的篇幅描写雪景,余下的大量笔墨,花费在畅写雪夜里人的活动,写人的题咏、绘画、饮酒、欢歌笑语。这正是这一套曲的特点。
全曲起于“空外”。空外,自然是指高空,但同时令人感觉到六瓣雪花飞舞时整个宇宙间那种空朦的氛围。一个“外”字,又给雪增添了一种飘渺而又神秘的感觉。古人谓散曲套数作法当“凤头、猪肚、豹尾”。即“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此“外”字颇得“凤头”之要旨,起句已自不凡,而雪于夜间降临,更兼大风,纷纷扬扬,千山万壑一片银装素裹。况且,此雪又下在“穷冬”(冬天将尽)的时节,这就为结句处的“梅绽”作了巧妙的铺垫。“冻凝沼沚(池塘中的小洲),寒侵帐幕,冷湿阑干”,三句为鼎足对,冻、寒、冷、凝、侵、湿,炼字极精。此处极写其“寒”,是从反面落墨,为以下写雪夜酒宴上的温馨、欢悦赋予更美的诗意。
全曲的结尾是出人意表、令人魂动、最为精彩的。正当人们沉醉于醇酒轻喉,欢声笑语,仿佛忘却了门外还有个雪的世界时,敏感的诗人忽而闻觉一缕幽香,袅袅地在筵间侵染四散。瓣香幽幽,非麝非兰。诗人不禁心为之一动,睁着朦胧的醉眼询问身边的歌女:去看一看,是不是南轩的蜡梅花开了。一语未了,全场肃然。人人都在静静地捕捉散漫在空间的梅的幽香;人人都在默默地等待早梅的消息;人人都在向往着踏雪访梅——这个雪夜最富有诗情画意的一幕。这一切,作者都没有描写在曲中,尽管他完全可以起用属〔大石调〕的其他曲牌,继续“套”下去,但他没有。他让自己的套曲在自己的猜测声中嘎然而止,而留给读者一缕袅袅无尽的余韵。
我国历代文人的咏雪之作每每或兼写饮酒,或兼写赏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说是喻雪的神来之笔,同诗中还有“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的场面(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辛弃疾的〔丑奴儿〕《和铅山陈簿韵》则是一首吟咏雪中梅影的绝妙好词:“年年索尽梅花笑。疏影黄昏。疏影黄昏,香满东风月一痕。清诗冷落无人寄,雪艳冰魂。雪艳冰魂,浮玉溪头烟树村。”白朴的一首仅二十八个字的小令,也兼顾到雪、酒、梅三者:“门前六出花飞,尊前万事休提。为问东君消息,急教人探,小梅江上先知。”(〔天净沙〕《冬》)本首〔大石调〕套实是这首小令的扩写。人云小令局促、套数弘肆,令、套虽各擅其美,而小令不足申其怀时,诗人便每每改选套数,以弥补小令体制上的不足。从白朴的这两首内容相同的令、套中,人们正可得到这样的印象。
全曲从户外写到室内,最后又指向户外。其间有冷与暖的对比、静与闹的对比、纯白与多彩的对比。在更深的一个层次上,我们还能体味到俗与雅的对比。不是么?饮酒听歌、竹肉齐发,向为文人自诩为雅事,但并没能令作者完全忘情。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向往着清寒的、洁白的、静谧的雪的世界。与踏雪访梅相比,沉湎于饮酒听歌自不免显出些许俗气来了。懂得了这一点,人们便能领悟作者何以要将只有五分之一篇幅直接讲雪的篇章名作“咏雪”了。
〔双调〕乔木查
白朴
对景
海棠初雨歇,杨柳轻烟惹,碧草茸茸铺四野。俄然回首处,乱红堆雪。
〔幺〕恰春光也,梅子黄时节,映日榴花红似血。胡葵开满院,碎剪宫缬。
〔挂搭沽序〕倏忽早庭梧坠,荷盖缺。院宇砧韵切,蝉声咽,露白霜结。水冷风高,长天雁字斜,秋香次第开彻。
〔幺〕不觉的冰澌结,彤云布朔风凛冽。乱扑吟窗,谢女堪题,柳絮飞,玉砌长郊万里,粉污遥山千叠。去路赊,渔叟散,披蓑去,江上清绝。幽悄闲庭,舞榭歌楼酒力怯,人在水晶宫阙。
〔幺〕岁华如流水,消磨尽自古豪杰。盖世功名总是空,方信花开易谢,始知人生多别。忆故园,谩叹嗟,旧游池馆,翻做了狐踪兔穴。休痴休呆,蜗角蝇头,名亲共利切。富贵似花上蝶,春宵梦说。
〔尾〕少年枕上欢,杯中酒好天良夜,休辜负了锦堂风月。
这篇散套通过描写春夏秋冬四季景物的循环更易,抒发了作者对人世沧桑、功名虚幻的无限感慨和韶华易逝、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其中反映出作者特有的身世之感和动乱时代给文人心灵留下的创痛阴影。
全篇可分为两部分:前四支曲子是对景所见,分写四季景色的迭相代易,是第一部分;后两支曲子是对景所感,由自然规律触发对人生的种种感慨,是第二部分。
第一支曲子写春景:一场春雨刚刚停歇,淡红色的海棠花朵朵盛开,带着晶莹的水珠,在春阳映照下更加娇艳欲滴;青青的杨柳在和煦的春风中婆娑摇曳,含烟惹雾,意态轻盈而又朦胧;碧绿的春草如茵,茂密而又柔软地铺向四方原野。多么迷人的阳春艳景!可惜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回首所见,落花纷纷满地,像一堆堆积雪。
第二支曲写夏景:恰才还是满眼春光,转瞬间就到了初夏梅雨季节:梅子熟了,黄澄澄地压满枝头;石榴花在夏日骄阳的辉映下,更加殷红如血(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红白紫三色相间的胡葵(即《尔雅》中的“戎葵”,郭璞注:“今蜀葵也,似葵,华如木槿华。”)花开满庭院,那朵朵五彩花瓣,宛如宫中妇女剪碎的一条条扎头的染花丝带(缬,染花的丝织品。因晋代妇女以花缯束发,名缬子髻,始自宫中,旋风行天下,故名宫缬。事见干宝《搜神记》)。
第三支曲写秋景:光阴飞逝,倏忽之间,庭院的梧桐叶早已纷纷坠落,池塘圆圆如盖的荷叶也渐渐残缺枯败。院落屋檐下,家家响起一片急切的捣衣声,那是妇女们在为远人准备冬装了;(谢惠连《捣衣》:“榈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又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这捣衣声寄寓着多少人的离愁相思!白露严霜,降临大地,高居树颠的秋蝉发出声声哽咽凄厉的悲鸣。秋水清冷,风急天高;仰望长空,北来的大雁成斜字形向南飞去;俯瞰大地,桂子飘香,茱萸、菊花均渐次盛开怒放。
第四支曲写冬景:不知不觉地流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澌:冰下流动的水);阴云密布,凛冽的北风呼啸,扑打着窗户。漫天的雪花像柳絮飞舞,使人想起东晋才女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咏雪联句》)的名句。万里长郊顿时变成银色世界,宛如白玉堆砌一般圣洁;远处的重岩叠嶂,头上也顶戴着积雪,仿佛一个个美人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风雪迷津,行人旅途更觉迷茫遥远;渔翁走散,不堪严寒披着蓑衣归去;唯余寒江冰雪,人鸟绝迹,一派清冷凄绝的景象。这三句又使人联想到柳宗元《江雪》诗的意境。一座座幽深的庭院,宁静悄然无声;歌台舞榭的游客们,想靠豪饮来增温取暖,但在严寒面前,酒的力量也终嫌虚弱,无济于事;人们只觉得生活在水晶宫中一样寒冷。
〔尾〕曲由此便得出应及时行乐的结论:赶紧珍惜青春年少的爱情,莫错过好天良夜的畅饮,人生贵在顺情适性,得乐且乐,切勿辜负眼前的画屏锦堂、清风明月这良辰美景!
抒发人生几何、及时行乐,无疑是消极颓唐的,但这却是元散曲中的普遍思潮,因而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元蒙在征服金、宋的过程中,长期兵荒马乱,人心动荡不安;民族歧视政策又往往使大批汉族士人“混入编氓”,甚而沦为驱口,社会地位陡降到几与倡优乞丐同列,较之以前判若霄壤;特别是科举废弛,贤路闭塞:“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无名氏〔朝天子〕);“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痴呆福,越糊涂越有糊涂富。”(马致远《荐福碑》)即使侥幸做官,官场上也充满尔虞我诈,阴谋倾轧,随时都会招致不测之祸;加上贪赃纳贿,人欲横流无忌;冤狱丛生,百姓朝不保夕……凡此种种反常现象,无不给知识分子精神上留下巨大阴影,迫使他们对历史重新反思,对人生重新探索。于是,否定功名仕途而歌颂林泉隐逸,批评忠臣太傻而宣扬远祸全身,感叹盛衰无常而鼓吹及时行乐,便成了散曲中俯拾即是的篇什。这类作品固然有其消极一面,但对于否定传统的“杀身以成仁”等忠君观念,以及对统治者抱着消极不合作态度,对人生的自我肯定和珍视等,无疑仍有一定的思想意义。
裴少俊墙头马上
白朴
第一折
〔鹊踏枝〕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寄生草〕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墙头马上》是元杂剧的四大爱情剧之一。剧写洛阳总管的女儿李千金,在后花园墙头看见了骑马路过的裴少俊,二人一见钟情,传诗约会,乘夜私奔。千金藏在少俊家的后花园中七年,生下一双儿女。清明节,不慎被其父裴尚书发现,裴父大怒,将千金逐出家门。后少俊中状元得官,要求复婚,千金不许。裴父赔礼道歉,千金方以胜利者的姿态与少俊团圆。剧作歌颂了追求自由幸福、大胆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李千金,表现了元代市民阶层崭新的爱情婚姻观。
这里所选第一折的两支曲子,着力刻画李千金渴望爱情的缠绵情愫,文笔细腻优美,体现了白朴剧作清丽典雅的风格。
两支曲均为李千金游后花园时所唱。三月初八日,是上巳节,洛阳衣冠士女倾城外出赏春,李千金却被锁在深圉,只能在后花园徘徊,排遣苦闷的情怀。她自念年已十八,却婚姻无望,青春虚度,不禁对景伤怀,愁思百结。〔鹊踏枝〕一曲,就表现了这种伤春之感。“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春花虽妍,但花期一过,便纷纷凋零。怎不令人惋惜!“怎肯道”以问句出之,更加重了语气,突出惜春之深情。“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是以人面比花面,以脂粉喻花的颜色,以人形憔悴喻花之凋谢,是“以我观物”使“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绿暗红稀”,化用诗词名句“绿暗红稀去凤城”(韩琮:《暮春沪水送别》)与“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入梦令》),借写眼前之景,来寄托女主人公在牢笼般深闺的束缚下,日渐憔悴之情状。惜花和自怜之意,缠绕交集。“九十日春光如过隙”,典出杜荀鹤《出关投孙侍御》:“每岁春光九十日,一生年少几多时。”此承其意,意谓春天只有三个月共九十日,如过隙的光线迅速消逝。“怕春归又早春归”,爱惜春光,怕春天归去,可是春天还是无情地早早逝去了;正如女主人公的青春年华,迅速消逝,无法挽回,空留下满腔惆怅。全曲触景生情,又移情人景,情思缱绻,道尽了少女柔肠百转的情怀。
〔寄生草〕一曲,李千金的感情进一步发展。“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前句化用李白《古风》“叶密罗青烟”和温庭筠《菩萨蛮》:“江上柳如烟”诗意,后句化用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和秦观《千秋岁》:“飞红万点愁如海”诗句。柳色青青,似含烟凝雾,花瓣凋残,如红雨纷飞。状暮春凄迷黯淡之景,如在目前,寓自伤韶华易逝之情,见于言外。二句对仗工整,绮丽典雅。面对此景,李千金不仅是感叹年华虚度,而是进而渴求爱情了。“这人人和柳浑相类”,“人人”指心上人。她想起,梦想中的爱人,正如这迷漾如烟的杨柳,不知是何人,不知在何方?这一片柔情,不知付与谁?“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爱情无望,她见花也伤心,见柳亦皱眉,感伤至极。二句中“花心”对“人心”,“柳眉”对“蛾眉”,既典雅工巧,又突出了物我融一的凄婉情致。“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恁,那样。东君,传说中的春神,此指春风。千金看见满园狼藉残红,不禁对春风心生埋怨:“春风呵,为什么要吹落春花,不管人为此而憔悴呢?”二句同样有双关意,既是怨春风摧花,又是怨侯门森严,无法自寻爱侣,令她感伤憔悴。于委婉哀怨之中直露嗔怪之意,少女的情窦初开,青春觉醒的潜意识已经开始萌动了。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白朴
第一折
〔忆王孙〕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和月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胜葫芦〕露下天高夜气清,风掠得羽衣轻,香惹丁东环珮声,碧天澄净,银河光莹,只疑是身在玉蓬瀛。
〔金盏儿〕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不甫能今夜成欢庆,枕边忽听晓鸡鸣,则早离愁情脉脉,别泪雨泠泠。五更长叹息,则是一夜短恩情。
〔醉扶归〕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你试向天官打听,他决害了些相思病。
《梧桐雨》通过描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揭示出唐王朝盛极而衰的历史教训,其中也渗透了剧作家白仁甫在金元更易之间的乱离身世之感和山川满目之恨。
第一折描写李、杨在长生殿设宴共赏七夕,他们携手并肩,既感叹牛女双星离多合少,又羡慕他们爱情的地久天长。明皇特赠杨妃金钗钿盒以示恩宠,杨妃则请明皇同立盟誓以坚始终。这四支曲便是两人在御园赏月时明皇所唱。
〔忆王孙〕〔胜葫芦〕二曲,描写了御园七夕的优美夜景和杨玉环丰姿绰约的飘然步态:明月把它那洁白的清辉洒向宫殿的玉石台阶(瑶阶),婆娑的树影在雕花的窗格子(疏棂,疏即窗户)上微微晃动;银白色的烛光与秋夜的月光交相辉映在幽冷的屏风画图上,使人益觉氛围的清凉静谧。值此皎月良夜,更有美人相伴,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兼备,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尽情消遣呢!于是携手并肩,闲庭漫步。但见杨妃那袅娜的身姿、轻盈的步态,宛若洛神在水波上飘动;青苔上晶莹的露珠,浸湿了她的罗袜,使她脚下微微感到有些凉意。此曲开头两句化用杜牧《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如凉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中的一三两句;“苔浸”句则化用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意。〔胜葫芦〕首句出自杜甫《夜》诗:“露下天高秋气清”,次句即《长恨歌》中“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两句的紧缩;第三句化用陈后主诗“转身移珮响,牵袖起衣香”和苏轼《太真妃裙带词》:“微闻环珮摇声”句意,并皆熔铸无迹,巧妙天成。这支曲意境也很优美:秋高气爽,玉露降地,月华如水,玉宇无尘;金风轻轻吹拂杨妃的罗衣翠袖,仿佛那优美的霓裳羽衣舞姿;她身上馨香四溢,环佩丁东。夜空清朗澄净,银河璀璨生辉,那情境,使人恍若身在东海蓬莱、瀛州的神山仙境一般。
明皇这番对牛女双星的笑傲和感叹,却触动了杨妃内心的隐忧:“但恐春老花残,主上恩移宠衰”。“不得似织女长久也!”于是她请求明皇与她在长生殿订盟发誓:“愿今生偕老,百年以后,世世永为夫妇。”剧中杨玉环早已和安禄山私通,本折她上场时还表白对安禄山“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而今却要海誓山盟,这当然并非出自坚贞的爱情,而主要为争欢固宠,永葆荣华富贵;然而也反映出封建嫔妃在皇帝喜新厌旧、喜怒无常的淫威之下,在后宫彼此争宠、互相倾轧的处境中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心理状态和不幸命运。白朴没有像清代洪昇在《长生殿》中那样把杨玉环写成一个在爱情上纯洁无瑕、坚贞不渝的人,而第三折又让六军马践杨妃,这就不难窥见作者对其批判态度的深意。而唐明皇,除政治上昏庸误国外,在爱情上,他对于一个早已背叛了他的人却蒙在鼓里,不仅与她七夕盟誓,而且在她死后很久,还在秋夜梧桐雨声中为她相思肠断、泪染龙袍。作为情种,他这一片至诚专一之心确实令人同情感动;然而,他的深刻的悲剧性格也正在这里。
仅从曲文艺术角度看,以上四曲的主要成就在于创造了优美的意境。前二曲写人间宫苑七夕夜景:瑶阶、月色、银烛、画屏、玉露、金风、碧天、银河等光色意象,再配上贵妃的凌波罗袜、羽衣环珮等动态声响,可谓动静相间,有声有色,富有浓郁的宫苑气息和诗情画意,展现出一幅优美宁静、柔和温馨的帝妃七夕赏月图。后两曲又驰骋奇想,神思飞动,写天上牛女幽会:云路、凤车、银汉、鹊桥、枕边,鸡鸣、愁情、泪雨、叹息、孤另、相思等意象情态,既似缥缈空灵又恍如身临其境。这又是一幅画笔难描的鹊桥相会离恨图。而天上人间对照鲜明,相映成趣,又产生出无穷的画外意蕴,诚可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至于词藻华赡,文采斐然,善于熔铸诗词名句入曲,而无拼凑割裂之感,反有天然浑成之妙,则又可见作者“词源滂沛”、驾驭高超的语言功力。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白朴
第二折
〔快活三〕嘱咐你仙音院莫怠慢,道与你教坊司要迭办。把个太真妃扶在翠盘间,快结束,宜妆扮。
〔鲍老儿〕双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里霓裳按。郑观音琵琶准备弹,早搭上鲛绡襻;贤王玉笛,花奴羯鼓,韵美声繁;寿宁锦瑟,梅妃玉箫,嘹亮循环。
〔古鲍老〕屹剌刺撒开紫檀,黄翻绰向前手拈板。低低的叫声玉环;太真妃笑时花近眼。红牙箸趁五音击着梧桐按,嫩枝柯犹未干,更带着瑶琴音泛。卿呵,你则索出几点琼珠汗。
〔红芍药〕腰鼓声干,罗袜弓弯,玉佩丁东响珊珊,即渐里舞軃云鬟。施呈你蜂腰细,燕体翻,作两袖香风拂散。寡人亲捧杯玉露甘寒,你可也莫得留残,拚着个醉醺醺直吃到夜静更阑。
〔剔银灯〕止不过奏说边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觑迟疾紧慢;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那些个齐管仲郑子产,敢待做假忠孝龙逢比干?
〔蔓菁菜〕险些儿慌杀你个周公旦。你道我因歌舞坏江山,你常好是占奸。早难道羽扇纶巾笑谈间,破强虏三十万。
〔满庭芳〕你文武两班,空列些乌靴象简,金紫罗裥;内中没个英雄汉,扫荡尘寰。惯纵的个无徒禄山,没揣的撞过潼关,先败了哥舒翰。疑怪昨宵向晚,不见烽火报平安。
〔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卒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那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啄木儿尾〕端详了你上马娇,怎支吾蜀道难!替你愁那嵯峨峻岭连云栈,自来驱驰可惯,几程儿捱得过剑门关!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描写唐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悲剧。唐玄宗做了几十年的太平皇帝,贪恋声色,不理朝政。自杨贵妃入宫后,“朝歌暮宴,无有虚日”。边将安禄山损军丧师,例应斩首,玄宗不仅免其死,而且赐予杨贵妃作义子,封为渔阳节度使。为了抢夺杨贵妃,攫取唐朝天下,安禄山兴兵作乱,兵发长安。在这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唐玄宗仍在沉溺酒色,纵情享乐,同杨贵妃在秋色斑斓风景如画的御园内,列馐馔,饮美酒,品名茶,尝荔枝。这几首曲子就是继御园小宴、品尝荔枝之后,描写“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长恨歌》)的情景。
〔快活三〕至〔红芍药〕四曲写杨贵妃霓裳羽衣舞,着力渲染唐明皇纵情声色的场面。《霓裳羽衣舞》是唐代宫廷乐舞,初名《婆罗门曲》,后经唐玄宗润色并制作歌词,舞时“被羽衣,飘然有翔云飞鹤之势”(《唐语林》卷七),极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唐明皇宴饮之中急切想观赏杨贵妃新学得的霓裳羽衣舞,一面吩咐“教坊司”(唐代音乐机关)把贵妃扶在翠盘间,一面指派“仙音院”(亦音乐机关)器乐伴奏把霓裳按。作者通过明喻和借喻的修辞方式,加强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由于曲词是唐明皇所唱,杨贵妃的舞姿是通过唐明皇的感官来表现的,所以不但描绘出杨妃的优美舞姿,同时也活画出李隆基耽于宴乐醉生梦死的情态,收到了一箭双雕的艺术效果。这几支曲子所写舞盘的场面,是在安史之乱已经爆发的情况下展开的。一面是藩镇反叛长驱直入,一面是沉溺声色,不问国事。两相对照,唐明皇的昏庸荒淫不言自明。歌舞升平的场面渲染得越浓烈,就越显得唐明皇的奢侈腐败。作者采用对比衬托的手法,形象地表明:唐玄宗迷色误国必然要自食苦果,酿成悲剧。
乐极哀来。唐明皇杨贵妃酒兴正酣舞趣正浓之际,左丞相李林甫慌忙禀报安禄山兵马已破潼关(这里是虚拟,史实是安史之乱爆发时李林甫已死),京城空虚,危在旦夕。戏剧情节至此发生重大转折,戏剧气氛也骤然突变,唐玄宗由欢乐的顶峰跌向痛苦的深渊。下面几支曲子便是写唐明皇惊变的情景。
《梧桐雨》取材于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这几支曲文就是依据《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诗句敷演而成。白朴以戏剧家的特有才能将叙事诗句改编为代言体的曲词。剧曲一方面着力铺陈舞霓裳的欢乐场面,洋溢着喜剧气氛;另一方面又极力渲染激变后一切行将失去无可奈何的悲哀,充满了悲剧情调。乐场与苦场恰成对照,顺境与逆境相互映衬。喜剧气氛渲染得愈强烈,悲剧情调就显得愈浓重。作者采用先扬后抑、欲擒故纵的艺术手法,形象地揭示了唐明皇“因歌舞坏江山”自食其果的悲剧。
在作者的笔下唐明皇既是悲剧的制造者,又是悲剧的承受者。作者一方面把他作为一个亲信宠妃悍将荒淫误国的昏君来描写,对其骄奢淫逸给国家带来的祸患作出批判和箴戒;另一方面又把他作为“风流天子”来刻画,对祸乱造成的悲剧又有所同情。唐明皇确是这样一个善恶交织的悲剧人物,作者没有采取非贬即褒的简单化态度,从而刻画出他那复杂的双重性格。
这几首曲词所描绘的舞霓裳和惊变的场面,对后世的戏曲创作也有很大的影响。《长生殿》《舞盘》和《惊梦》两出,就是由此演化而来。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白朴
第三折
〔双调·新水令〕五方旗招飚日边霞,冷清清半张鸾驾;鞭倦袅,镫慵踏,回首京华,一步步放不下。
〔驻马听〕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萧萧林下,坏垣破屋两三家。秦川远树雾昏花,灞桥衰柳风潇洒;煞不如碧窗纱,晨光闪烁鸳鸯瓦。
〔殿前欢〕他是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画,乱松松云鬓堆鸦,怎下的碜磕磕马蹄儿脸上踏?则将细袅袅咽喉掐,早把条长搀搀素白练安排下。他那里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独力难加。
〔鸳鸯煞〕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多,牺惶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
本折描写安史叛军攻陷潼关之后,长安大骇,唐玄宗凌晨率眷属及少数近臣内侍扈从仓惶出逃。行至马嵬坡,六军哗变,杀死奸相杨国忠,并要求杀死杨玉环。玄宗自顾不暇,无可奈何,只好忍痛赐杨妃自尽;结果六军马践杨妃。这里选录的四支曲子,分别描写了明皇在马嵬之前、之中、之后的种种情境和内心矛盾,恰好概括了全折戏的三个主要场面。
〔新水令〕和〔驻马听〕写逃出京城后途中的冷落萧条的情境:前曲着重写仪仗队伍的狼狈冷落,后曲着重写神州山河的破碎凋敝,而两曲又都着力刻画了明皇对宫廷富贵的依依眷恋。“五方旗”:指帝王出行所建五色旗,分别画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和黄龙,代表东南西北中五方。“招飚”:即随风招展飘动。“日边霞”:即朝霞,点明是凌晨出逃,出京后天刚亮,东方地平线出现一抹红霞,与五方旗相辉映。“冷清清半张鸾驾”,极言皇帝车马之简,扈从之少,仪仗之零落不整,士气之低落仓惶。据《旧唐书·玄宗纪》载:“乙未凌晨,自延秋门出,……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已下多从之不及。”尽管沿途尚有个别地方官带兵勤王,队伍稍有扩充,但到蜀郡时“扈从官吏军士到者一千三百人,宫女二十四人而已”。两三个大臣,二十几个宫女,小小的卫队,天气又阴雨绵绵,道路泥滑偃旗息鼓;这比起太平时期天子鸾舆出行,金瓜武士喝道,斧钺剑戟林立,鼓乐动地震天,娇娥前拥后簇那种八面威风的气派,自然判若霄壤,迥乎冰炭!在位四十多年,一直居安享乐的李隆基,破题儿惨遭如此仓惶狼狈的播迁,宁无“冷清清”凄然之感乎?难怪他马鞭低垂,倦于扬举,脚下无力,懒于踏蹬,频频回顾宫阙:“永别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永别了,锦衣玉食的帝王华贵;永别了,三千佳丽的温柔梦乡!”大概这就是他“一步步放不下”的原因吧。
〔殿前欢〕写马嵬兵变、禁军将士逼杀杨妃之时明皇的复杂心理;他始而尚想维护皇帝尊严,斥责龙武将军陈玄礼“休没高下”;继而又无可奈何,恳求将士不要马践杨妃,只赐她自尽;自己虽然胆战心惊,但对犯上者又满怀怨尤;既舍不得他心爱的“解语花”,但又怕“寡人自身难保”;一面是陈玄礼步步紧逼,一面是杨贵妃哀哀乞命;他寸心纷乱如麻,充满了极度的矛盾与痛苦,愤慨与悲哀。这支曲子便是他那锥心泣血的心声。“海棠花”喻杨贵妃的娇美。《冷斋夜话》引《太真外传》:玄宗曾登沉香亭召杨妃,适其酒醉未醒,扶掖而至。玄宗云:“是岂妃子醉邪?海棠睡未足耳。”他认为杨妃只是个美人,并未干政,怎算亡国祸根?此话确有在理的一面,杨妃确不该承担安史之乱的主要责任,“女人祸水”固不足为训。不过作为玄宗,他此刻并未彻底认识到自己的过失:因为占了情场而弛了朝纲,因为“从此君王不早朝”,以致“渔阳鼙鼓动地来。”所以他只想到杨妃的冤枉和自己割去心头肉的悲痛,却未曾反省自己的罪责。“远山眉”,典出《西京杂记》:卓文君眉色浅淡,如望远山,时人仿画为远山眉。明皇想到今后再也看不到她那“回眸一笑百媚生”,而将要看到她披头散发,被白练活活勒死,并惨遭禁军马蹄践踏的惨象,怎能不使他悲痛欲绝呢?试看他在下文中愤慨地唱道:“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几曾见六军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的确。比起王昭君的命运,杨妃是更为悲惨不幸;不过,他未曾想到,昭君并未使汉元帝误国,反而带来了蕃汉的和睦;而杨妃私通安禄山,只知骄奢淫逸,至少于国无功,二者自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这对悲剧的承受者又同时是悲剧的制造者呢!
〔鸳鸯煞〕写杨妃死后,明皇在蜀道上痛定思痛的悲凉心境。“黄埃”句从《长恨歌》中“黄埃散漫风萧索”变化而来;“一程程水绿山青”即《长恨歌》中“蜀江水碧蜀山青”句意;又《太真外传》载:玄宗途中对张野狐说:“此去剑门,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唱道”:简直是的意思;“升遐”:帝王死亡的专称;“官家”,唐人对皇帝的习称,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义;“逍遥”即逍遥辇,为皇帝“常行幸所御”(《宋史·舆服志》)。“玉骢马”:玄宗所乘马名玉花骢,乃大宛名种(《明皇杂录》)。此曲前半写景,后半抒情:昏黄的尘埃弥漫天空,凄凉的秋风飒飒悲号,碧空黯淡无光,斜阳西下如血。这两句是哀景正衬哀情,表现了明皇满目凄凉,风尘仆仆,不胜悲愁之感,仿佛天地亦为之惆怅动容。三四两句却是以乐景反衬哀情,尽管蜀中山青水秀,又有巍峨的剑门关,雄伟的巴峡(此特举名胜,实并不经此),然而却丝毫不能引起明皇的观览兴致;“一程程”、“一步步”叠字对举,表现出他那长途跋涉中心灰意懒,步履沉重的情态。他那伤感愁绪似乎比蜀中崇山峻岭还多;他那恓惶的泪水似乎比蜀中江河水流还广。他对生已无所眷恋,反望自己早日升天,以解脱、了却今生今世这无穷的痛苦折磨。须知他此刻除了失去爱妃的创痛之外,还因自己违反长生殿七夕誓盟而深负内疚;同时也为“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商隐《马嵬》)而感到羞愧;但他作为一国之主,安史之乱尚未平定,皇位亦未正式传给太子,此刻又不容他真的去殉情践约,否则也无法向泉下列祖列宗交待呀!所以只能“不得已”地活着,仅以马上的泪水哀悼地下的杨妃。这一切,使他在灵魂深处戴上了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锁,这或许便是他痛不欲生,而又欲死不能的深层心态吧!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白朴
第四折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甚的是月夜花朝。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叠愁容貌!
〔幺篇〕瘦岩岩不避群臣笑。玉叉儿将画轴高挑,荔枝花果香檀桌,目觑了伤怀抱。
〔滚绣球〕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这待诏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花萼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
〔倘秀才〕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呆骨朵〕寡人待有心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勾死后也同棺椁。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白鹤子〕那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幺〕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幺〕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
〔幺〕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倘秀才〕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快快归来凤帏悄,甚法儿捱今宵,懊恼!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昏惨刺银灯照;玉漏迢迢,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口是心苗,不住的频频叫。
〔伴读书〕一会家心焦躁,四壁厢秋虫闹;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双眼难交。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疏刺剌刷落叶被西风扫,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厮琅琅鸣殿铎,扑簌簌动朱箔,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
〔倘秀才〕闷打颏和衣卧倒,软兀剌方才睡着。忽见青衣走来报,道太真妃将寡人邀、要乐。
〔双鸳鸯〕斜觯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
〔蛮姑儿〕懊恼,窨约。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剥,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平白地渥瓮翻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吵吵。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
〔三煞〕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似喷泉瑞兽临双沼,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来漂。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唐明皇避乱西逃,行至马嵬坡,六军不行,杀死杨国忠,缢死杨贵妃。安史之乱平定后,唐玄宗回到长安,退居西宫养老。他既失掉了爱情,也失去了权柄;他既未能以权势保护住他们的爱情,也没有因为牺牲爱情而保住他的权力。在爱情权力两失的情况下,他忧心如焚,每日里空对杨贵妃的画像,痛苦不堪。这一折二十三支曲子就是抒写唐明皇思念杨贵妃的凄楚情怀。
〔端正好〕至〔杲骨朵〕五曲写唐玄宗面对杨贵妃真容引起的怀念与感伤。这里有还京兆半年来孤辰难熬的叙述,也有白发新添瘦骨嶙峋的肖像描绘;有画轴高挑放声高叫的思念,也有叫而不应雨泪嚎咷的忧伤;有对往昔笙歌筵舞赏心乐事的怀念,也有对生死爱情半路夭折的痛悼;有对神明鉴察之下誓约终未履行的愧悔,也有对无权柄谢位辞朝无可奈何的哀叹,真可谓百感交集,声泪俱下,充分展现了唐玄宗复杂的心理状态。
唐明皇回到寝殿,时间已由白昼转入夜晚。景物更加衰败,色调更加昏暗,人物心境也更加忧伤。〔芙蓉花〕至〔黄钟煞〕十三首曲文抒写唐明皇的寝殿惊梦,作者以具体形象为喻,极写唐玄宗内心的哀伤。
前三曲写唐明皇入梦前的孤寂和焦躁。作品渲染一种独特的氛围来烘托主人公的心境。暗淡的串烟,昏惨的银灯,喧闹的秋虫,满地的阴云,狂恶的西风,飘落的败叶,琅琅的檐铃,簌簌的朱帘,叮当的铁马,造成凄凉、阴惨、焦灼的气氛,有力地衬托了唐明皇孤寂、忧郁、烦躁的心绪。作者运用滴溜溜、疏剌剌、忽鲁鲁、厮琅琅、扑簌簌、吉丁当等象声词和状形词摹写景物的声响和形态,更增加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
〔倘秀才〕〔双鸳鸯〕二曲直接写梦会。唐明皇刚刚入睡,就梦见杨贵妃请他长生殿赴宴,杨贵妃生前的娇态和往日的荣华富贵又浮现在眼前。可是转瞬间睡梦又被惊醒,一切皆成虚幻。“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神话传说中鲛人织的绡,泛指薄纱)。”惊梦之后,内心更加感伤。
在大量描摹梧桐雨的过程中,作者又把梧桐树作为联想的条件,中间穿插〔滚绣球〕一曲,写唐明皇的情悔:“是兀那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今天的凄凉是由往日的欢会所栽排,昔日的骄奢淫逸造成如今的死别生离。盛极而衰,乐极哀来,唐明皇自己吞食自己种植的苦果。这句点睛之笔,是主题思想的高度概括,也是人生底蕴的深刻揭示,具有很强的讽喻性。
《梧桐雨》第四折写唐明皇对旧日和盛境的怀恋,熔铸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剧中一曲曲哀婉的悲歌,犹如一首首感人肺腑的抒情诗。白朴是由金入元的作家,亲身经历了金元政权的峙立和嬗变,“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王博文《天籁集序》)。这一折戏,实际上也是白朴借境抒怀,用他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以间接隐晦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故国之思和沧桑之感。这同他在《天籁集》词中所表现的“满目山围故国”(〔夺锦标〕)、“兴废古今同”(〔水调歌头〕《初至金陵》)、“莫唱后庭曲,声在泪痕中”(〔水调歌头〕《诸公见赓前韵》)的感情是一致的。这一折艺术构思异常奇特巧妙。元杂剧的惯例是“先离后合,始困终亨”,第四折多是以大团圆结尾。本折则不同。它既没有众多的出场人物,也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又没有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登场人物除宦官高力士外,只有唐明皇自己,实际上是一折独角戏。全部曲词都是表现唐明皇的内心活动。如果说第三折马嵬兵变是情节演进的逻辑高潮,而这一折则是剧情发展的情感高潮。全折都是从《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诗意演化而来,并以之名剧。白朴以他独特的艺术构思,为唐明皇思念杨贵妃布置了一个典型环境,时间是深秋的夜晚,地点是萧索冷落的深宫。这里曾经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七夕盟誓宴乐歌舞的地方,如今人去楼空,面对的只有一幅画轴,唐明皇怎能不倍感忧伤。作者把画像作为主人公抒发感情的对象,以梦会写情思。叫画不应,转而盼梦里来到;好梦将成,又被梧桐雨惊党。梧桐雨不仅是唐明皇忧伤的陪衬,而且又成为他发泄感情的对象,使唐明皇的内心积怨如喷泉般倾泻而出,从而使景物描写和人物情感水乳交融和谐一致,造成一种浓郁的悲剧氛围,堪称绝唱。《梧桐雨》第四折与《汉宫秋》第四折有异曲同工之妙。孟称舜《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评《梧桐雨》云:“此剧与《孤雁汉宫秋》格套既同,而词华亦足相敌。一悲而豪,一悲而艳;一如秋空唳鹤,一如春月啼鹃。使读者一愤一痛,淫淫乎不知泪之所以,固是填词家巨手也。”王国维《录曲余谈》也说《汉宫秋》“雄劲”,《梧桐雨》“悲壮”,可并称“千古绝品”。他们都是把《梧桐雨》和《汉宫秋》并誉的。正是这种独特的艺术成就,使《梧桐雨》被列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
《梧桐雨》第四折语言华美绮丽,绚烂多彩,敷演“秋雨梧桐叶落时”诗意,抒写唐玄宗的一缕哀思,缠绵悱恻,万转千回,极尽铺排之能事,俨然是一首秋雨赋,又如一篇抒情长诗。词藻清丽,对句工整,音律和谐,曲折尽致,而又浑朴自然,不事雕琢。既当行,又富有文采,开启了元杂剧文采派的先河。王国维也认为:“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可见其在元曲中的突出地位。
董秀英花月东墙记
白朴
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万物乘春,落花成阵。莺声嫩,垂柳黄匀,越引起心间闷。
〔混江龙〕三春时分,南园草木一时新;清和天气,淑景良辰。紫陌游人嫌日短,青闺素女怕黄昏。寻芳俊士,拾翠佳人;千红万紫,花柳分春。对韶光半晌不开言,一天愁都结做心间恨,憔悴了玉肌金粉,瘦损了窈窕精神。
〔油葫芦〕杏朵桃枝似绛唇,柳絮纷,春光偏闪断肠人。微风细雨催花信,闲愁万种心间印。罗帏绣被寒孤,欲断魂,掩重门尽日无人问,情不遂越伤神。
〔天下乐〕我只见杨柳横墙易得春,欢欣,可意人,一见了心下如何忍。送秋波眼角情,近东墙住左邻,觑了可憎才有就因。
〔那吒令〕一见了那人,不由我断魂;思量起这人,有韩文柳文;他是个俏人,读齐论鲁论。想的咱不下怀,几时得成秦晋,甚何年一处温存?
〔鹊踏枝〕好教我闷昏昏,泪纷纷,都只为美貌潘安,仁者能仁。一会家心中自忖,谁与俺通个殷勤。
〔寄生草〕怕的是黄昏后,入罗帏愁越狠。孤眠独枕教人闷,愁潘病沈教人恨,行迟力顿教人困。似这等含情掩卧象牙床,几时得阳台上遇着多才俊。
〔幺〕汉相如坐寒窗下,卓氏女配做婚。都只为我情你意相投顺,姻缘自把佳期问,郎才女貌皆相趁。你道是阻东墙难会碧纱厨,似俺这干荷叶那讨灵犀润。
白朴的杂剧现存仅《梧桐雨》、《墙头马上》、《东墙记》三种。有论者提出《东墙记》非白朴所作,但元代钟嗣成《录鬼簿》白朴名下有此剧著录。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著录亦作白朴作。看来,疑《东墙记》非白朴之作理由尚不充分。问题是今存《孤本元明杂剧》收录的传本,是否即白朴的原作抑或经过改动,这尚待作进一步的考证。至于传说白朴作此剧是为了与王实甫《西厢记》争胜,则更无从稽考了。
全剧凡五折,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提要》云:“唯北曲一套,例由一人唱,而此本则不然。元杂剧一本俱四折,此本五折,皆为元曲之变例。”〔点绛唇〕、〔混江龙〕和〔油葫芦〕三支曲词,描写董秀英面对花园中春光明媚的景象而勾引起内心的愁闷。一开始,作者以即物起兴的手法,写春来万物复苏,百花烂漫。“落花成阵”,化用贺铸〔木兰花〕“纷纷花雨红成阵”。初生的乳莺鸣叫着,下一“嫩”字,显示声音的圆润宛转,是所闻。下垂的柳枝,呈现黄匀的色彩,是所见。真是鸟语花香,但这惹人喜爱的春色,却“越引起心间闷”,是所感。一个“越”字表达了春意缭乱而触动了春情的难遣愁闷。
“南园”泛指园林,藉此点明身在花园之中。草木是一片新绿,天气又是这样的清明和暖。这盎然的生机,使她情不自禁地发出“淑景良辰”的赞叹,也引起了她的无限遐思:春日京郊道路上的游人,大概会感到一天的时光太短促了吧?居处仙室的神女也会沉醉于这动人的春色而耽心黄昏的到来。流连追欢的“俊士”,嬉笑游冶的“佳人”,他们在“千红万紫,花柳分春”中,该是多么的称心和陶醉!作者如此反复渲染春天的欢乐气氛,正是为揭示人物曲折复杂的心理活动作铺垫。这美好的春光正深深触动了秀英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重重愁闷,使她倍增难言的抑郁和苦痛。情绪上的种种折磨,使她这位窈窕少女容颜憔悴,恹恹瘦损。作者以常人春游之乐来反衬秀英孤寂之苦,极尽缠绵悱恻之情,达到了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春风的吹拂,使满园桃杏盛开,绚烂多彩,柳絮纷飞,风姿动人,而秀英却发出如此美好春光偏抛弃了我这个“断肠人”的感叹,这种微妙的愁怀,实是一个少女触景生情常有的心理活动。“微风细雨催花信,闲愁万种心间印”二句,是进一步抒情。“花信”谓花开的消息。“花信”有期,而自己的青春呢?“罗帏绣被孤寒”,“掩重门尽日无人问”,怎不令人“闲愁万种”?惆怅、失望和伤感已到了“情不遂越伤神”的地步。这种对青春被耽误所产生难以排遣的愁怨,正隐隐透出对封建礼教束缚的控诉。
以上三曲把描写、叙述、感叹熔为一炉,情景交融,细腻地表露了长期受压抑的闺中少女,面对撩人的春光热切向往爱情的愁闷情怀。
〔天下乐〕一曲,是董秀英蓦然看见东墙上的马文辅后所唱。她的“欢欣”之情溢于言表,称他为“可意人”、“可憎才”。“可憎”反词见意,即可爱。“一见了心下如何忍”,透露了她的爱慕之情,又生动地表现了初见时那种忐忑不安之态。通过秀英的眼睛,文辅那“送秋波眼角情”的风采,“近东墙住左邻”的多情,顿时使她感到“有就因”——即其中隐秘的内情,巧妙地刻画了初恋少女的敏感心态。
〔那吒令〕和〔鹊踏枝〕二曲,是写秀英见了文辅回到房中后那种起伏难平的心境:想起他使人神往魂销的外貌、有如韩柳的词赋文章以及精通《齐论》、《鲁论》的博学才华,以致“想的咱不下怀”,欲遣不能了。“几时”、“甚何年”反映出她对有情人炽热的倾慕和追求,也表明秀英经历相思的痛苦之后性格的发展变化。但当她一想到被禁锢的处境,惟有“闷昏昏”、“泪纷纷”。反复思量:情愫难通,有谁能传情递简,互通消息呢?作者将秀英的爱慕与失望交织的复杂感情,表现得丝丝入扣,秀英对爱情的主动真诚得到了充分的揭示。
〔寄生草〕曲,从“黄昏后”到“入罗帏”,到“孤眠独枕”直到“含情掩卧”,通过时间的推移和空间的转换,一气呵成,烘托出“怕”、“狠”、“闷”、“恨”、“困”种种感情的变化,显示出女主人公被一种孤寂的气氛包围着,无时无刻不为相思所苦,真是四顾凄楚,柔肠百结。
〔幺〕曲,抒发了秀英向往婚姻自主、自择情偶的心愿。“汉相如坐寒窗下,卓氏女配做婚”。汉代的司马相如出身寒微,与临邛豪富卓王孙之女文君相爱,两人私奔,终成眷属。秀英借用文君私奔的故事为自己辩解,卓文君可以自求良偶,我为什么不可以?只要“我情你意相投顺”,认定自由结合是合理的。明代李贽被封建卫道者攻击,其罪名之一,就是鼓吹卓文君“善择佳偶”(《神宗万历实录》卷三六九)可见在封建社会,作出这种抉择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种叛逆性格大胆的表露为以后情节的发展作了很好的铺垫。但当她一回到现实中来时,不由得自怨自艾地发出:“你道是阻东墙难会碧纱厨,似俺这干荷叶那讨灵犀润。”“你道”,从对方设想,东墙阻隔,欢会难期。“似俺”则从自己着笔,真是一缕情思,两地相连。(“干荷叶”喻说相思。“灵犀”喻两心相通,李商隐《无题》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句。)但“那讨”二字则又透露出无限怅惘的思绪。写来人情人理又起伏跌宕,而比喻贴切,浑然一体,更增添了抒情的形象性。
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提要》说:《东墙记》“曲中俊语甚多”。本剧曲词确是俊美清新,富有文采,写景如在目前,写情沁人心脾,内在的情与外在的景融合无间,深刻细腻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读来真切感人。
韩翠颦御水流红叶
白朴
第三折
〔柳青娘〕谁曾道是趁逐,天赐这场厮迤逗。看了这诗中意投,必定是个俊儒流,裁冰剪雪忒惯熟。若得来双双配偶,尽今生共结绸缪。则这去年前红叶上,红叶上把诗修。
〔道合〕恰向今秋,恰向今秋,今秋园苑却闲游,恰相投。着俺着俺自僝僽,恁的恁的空遥受。同观的池上景清幽。细凝眸,自索受;使咱家,空迤逗。道那些那些合成就,那些那些合承受,天生落在咱家彀;若还见的迟些后,若不咱收,风力飕飕,趁着龙沟,荡荡悠悠,险些淹淹逐水,逐水向向向向向东流。
〔耍孩儿〕往常我守椒房耽寂寞捱昏昼,今日个更添上关心症候。趁西风飘离了树梢头,送与我这一场闲闷闲愁。见了些翠裙凤翅伤秋扇,听了些绛帻鸡人报晓筹,年年池馆皆依旧。则俺这宫嫔年老,几时得叶落归秋。
〔三煞〕题诗人长共短,有情人知他是好共丑!不明不暗因他瘦。心儿中作念何曾见,梦儿里相逢不厮愀,这姻缘空遥受。则俺那青鸾无信,红叶难酬。
〔二煞〕弄诗章相戏逐,不良才歹事头,去年间写两句诗迤逗。暗欢喜空把他心中爱,虚烦恼胡遮我脸上羞。办着个至诚心将他候,看承做神珠玉颗,出入在凤阁龙楼。
〔一煞〕做一个符牌儿挑在鬓边,做一个面花儿贴在额头,绣一个香囊儿盛了揣着肉。他道是无情则许无情受,我正是好处将来好处收。自今夜黄昏后,安排着洞房花烛,绣幕香球。
〔尾声〕稳坐着白象床,满斟着碧玉瓯;用鲛绡将红叶儿怀中搂,你与我递一盏儿新婚庆喜的酒。
《韩翠颦御水流红叶》是叙写有名的“红叶题诗”故事。唐宋人笔记中记该故事者甚多,如《侍儿小名录》、《云溪友议》、《青琐高议》、《北梦琐言》等,但在年代、人名、情节上有所出入。其本事自以唐张实《流红记》传奇为主,因其姓名相符合。故事情节是述唐僖宗时,有儒生于祜偶然见到御沟中流出一片红叶,取而视之,有诗题于其上:“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他终日吟咏,数月来眠食俱废,后写成二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也题于红叶上置御沟中。适宫中遣出宫女觅配,经人从中撮合,结成夫妻,后知其人即原题诗红叶之韩氏。故事或系传说,或属虚构,但反映了封建时代宫女长期被禁锢在深宫的苦闷,渴望回到人间,获得自由,因而有一定积极意义。
白朴的《韩翠颦御水流红叶》仅存第三折,见赵景深辑《元人杂剧钩沉》。该书是编者多年来搜集研究的成果,辑录了散见于《太和正音谱》、《北词广正谱》、《词林摘艳》等书里元杂剧的佚文佚曲,其中有关汉卿等名家的作品,使现存元人杂剧增加了四十五种,后附有“说明”,对曲文的出处作了校订,为元杂剧研究提供了有参考价值的资料。
〔柳青娘〕曲是韩翠颦于御沟拾得了红叶时所唱。由于她缺乏精神准备,这偶然的机遇使她惊喜交集,情不自禁。“谁曾道是趁逐。”“道”用为揣测之词,犹想。原来以为是渺茫的追求寻觅,老天却有意赐予安排了这一场相互的招惹引逗。从诗中意向的投合,顿时萌发了爱慕之情,认定题诗者必定是个容貌俊美、才情富赡的人,“裁冰剪雪”谓锻炼词藻,十分娴熟。她浮想翩翩,通过去年这知音的红叶的媒介,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喜悦,不禁视他为精神上的恋人,“若得来双双配偶,尽今生共结绸缪。”“绸缪”指男女欢会,缱绻多情。
〔道合〕一曲以重叠的词语,先叙说巧合的情缘。“恰”时间副词,与“却”字相应,为“又”字义。点明时令,地点,而又红叶“相投”。使人情思悠悠,但转而一想,愁从中来,这不过是教人自寻烦恼,因此事是如此的虚空、遥远,怎能承受。面对池上清幽的景色,触景生情。“细凝眸”,犹云凝望或低目而视,通过这一细节,刻画了微妙的心理变化,“索”作该、应、得解,言下之意,这不过是自作自受的一场“空迤逗”。然而当一回到目前的境况中,又不得不私下庆幸。“天生落在咱家彀。”“彀”,把弓拉满,这里谓指圆满的结果,因为稍一迟疑,“险些淹淹逐水,逐水向向向向向东流。”“淹淹”原作“恹恹”,兹据《北词广正谱》改,义较明。写来一波三折,而这三个层次的安排,就把曲折的内心活动表现得十分细腻、真实,同时把幽闭在深宫的少女那种触绪牵情的意态生动地描摹出来。
〔耍孩儿〕曲以追思的心情,抒发了“往常”与“今日”交织成双重的愁闷。“守”,禁守;“躭”,承受;“捱”,延熬,那幽囚的处境真是度日如年,而“今日更添上关心症侯。”愁上添愁,双重苦恨。“关心”原作“开心”,据《盛世新声》改。“翠裙凤翅”,内宫服饰,代指宫嫔,“伤秋扇”,以秋扇之见弃,比君恩之中断,刘孝绰《班婕妤》:“妾身似秋扇,君恩绝履綦。”是所见。“绛帻鸡人报晓筹”系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期大明宫之作》中诗句。“晓筹”即更筹,是夜间计时的竹签。是所闻。“年年池馆皆依旧”,寓情于景,从侧面下笔,写出了似水流年,青春虚度之苦。“则俺这宫嫔年老,几时得叶落归秋。”集中抒发了红颜暗老之恨和现实处境之可悲。通过人物内心独白的方式,写来曲折甚致,追昔抚今,怨情自见。
〔三煞〕、〔二煞〕二曲写题诗人已扣开了爱情的心扉,揭示其隐微的心曲,诸种思虑、揣想、遐思、盼望相互交织。“则俺那青鸾无信,红叶难酬。”“青鸾”传说中能替人传递信息的仙鸟,事见《汉武故事》。期会难成,幽怀难遣,这“空遥受”的“姻缘”使她倍增痛苦。〔二煞〕是曲情的转折,“弄诗章相戏逐,不良才歹事头”,意谓没良心的冤家,是对情人的昵称。“暗欢喜”,“虚烦恼”二句两相对照,表达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悠悠思绪。但心意已通,思念至切,表明要以身相许,“办着个至诚心将他候,看承做神珠玉颗,出入在凤阁龙楼”。“办着个”意即准备着个,“至诚心”,谓诚心诚意,“神珠玉颗”形容红叶上的诗章之珍贵,这是对知己之爱的真心剖白,表达了对题诗者无限的眷恋和深情。以上二曲,写来回环曲折中别有顿挫,既写出了人物感情的个性,又为以下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
〔一煞〕、〔尾〕二曲通过具体形象的画面,写她对自由的憧憬和对幸福的向往。开头以“做一个”的排比句,层层铺叙了她拟严妆打扮,鬓边戴个符牌儿;额头剪贴个面花儿;身上揣挂个香囊儿,展现了她的喜悦和情趣。情思萦逗,遐想联翩,从今夜的洞房花烛到“绣幕香球”;从“白象床”到斟满了酒的碧玉杯;最后用“鲛绡”即手绢,“将红叶儿怀中搂”。一个“搂”字,把对作为爱情媒介的红叶的珍视和深情生动地描绘出来。曲子末尾,“你与我递一盏儿新婚庆喜的酒。”把自己的憧憬、渴望以及对题诗人的情爱明明白白地袒露出来。写得既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又情深意远,千里神合,寄托着这位深官少女潜藏着的思绪,她多么殷切地期望着,有朝一日如愿以偿,结为现实的夫妻。
作者细致地揭示出人物心理活动的层次,使之具有独特鲜明的个性,也折射出宫禁森严,寂寞凄凉的环境气氛。围绕着拾到的红叶,交错地展开一系列喜剧性的矛盾冲突,使情节的偶然性与人物性格和思想的必然性相互融合,因而转折、起伏显得巧妙自然,不落悲欢离合的旧套。曲与曲之间前后钩连,彼此照应,使剧情的进展和结局喜庆的处理和谐统一,增强了喜剧色彩。语言多用白描直陈,又富于文采,不同于白朴其他剧作的绮丽纤秾,而别具风貌。排比,重叠交相互用,错落有致,增强了曲词的抒情性和节奏感。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入微,如“你与我递一盏儿新婚庆喜的酒,”把其娇嗔的神态和欢娱的心情巧妙地结合起来,形象活脱,情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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