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儿像吃饱了噎住的狐狸,长长地伸出脖子,舒坦地叹息一声,低下头,看蚂蚁似的看身下的小水。小水先是背过脸去的,不看板儿那张汗涔涔起劲儿的脸,这样的小水若是蚂蚁,就是一只恨不得把自己脖子拧断的蚂蚁,板儿一停止动作,小水就转回脸来,用力把板儿往一边推。板儿心满意足地咽了一口唾沫,从小水身上下来。小水翻身坐起来,用力蹬板儿一脚,把他蹬开,掩住胸脯,伸手去够衣裳。
“不许告诉你二叔。” 板儿说。
“就要告。”小水说。
“不许告诉村长。”板儿说。
“就要告。”小水说。
“不许告诉胡所长。”板儿说。
“就要告。”小水说。
板儿光顾了说话,没有留意脚下,下床的时候摔了一个马趴,站起来揉磕膝头,皱着眉头说:“小水你怎么不明白,你告有用,我弄你十回有了吧,你没有少告,你二叔也告了,村长也告了,胡所长也告了,有用吗?对不对?”
小水把裤子往上提,扎秧蔸似的一下一下扎死,发狠说:“就要告就要告。”
板儿身子光光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剥光了的杨树,有些不明白地看小水。没看清,拿裤头揩眼睛,再仔细看。小水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因为屈辱,眸子里冒出愤怒的星星,很好看。板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小水的脸。小水像只狼崽,低头就往板儿爪子上咬。板儿吃过亏,有经验,收回爪子,笑嘻嘻地躲过了,说:“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一点道理不讲了。弄已经弄过了,又还不回去。我本来很心疼你的,想给你买一瓶丝宝洗发水。你都快十五岁了,应该打扮打扮了。女人一打扮就对了,就是好女人。现在我决定不买了。我不如买一盒黄鹤楼自己抽。”
小水迅速穿好了自己,下床趿上鞋,头发也不理整齐,弯腰抓起被板儿丢在地上的书包,推门就往外走。
板儿在小水的身后大声说:“我下午和纠娃去城里找活儿,过两天回来。”
二
小水不光咬不住板儿,也拦不住板儿。小水单薄得很,过河都要抱一块鹅卵石,怕水大了把人冲走。要是走在路上,风吹起来了,小水就赶紧往家里跑,风要是吹大了,小水就不能往家里跑了,小水就找一棵树,把树抱住,等风停了再走。这样的小水,根本不是牛五马六的板儿的对手。
板儿肌骨结实,身手矫健,和人斗争是一把好手。还是在村里种地的那几年,有一次,板儿和村里的嫂子们在地里开玩笑,他像猎豹似的弓着腰,撒开腿在地里奔跑,纵身一跃,再纵身一跃,一手抓住一个嫂子,另一手抓住另一个嫂子,他把两个嫂子挟在胳膊下,猎物似的拖到地头,扬扬得意地丢在脚下。那两个嫂子笑得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像两块砧板上的五花肉,嘴里直骂板儿,说板儿板儿你个骚劲,你要人死呀。
那两个嫂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她们比小水个子大,又能生孩子又能挑秧草,真要发起威来,头一埋,护住裆,能把自己男人的脸挠破。她们对付不了板儿,小水更不能。
板儿软一手硬一手,把小水弄到自己家里。软的一手是嘴,硬的一手是胳膊。板儿批评小水,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你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板儿的胳膊跟井轱辘似的,七搅八搅就把小水搅得腿不是自己的腿了。
小水倒不是担心胳膊让板儿拧断了,小水担心的是板儿把她的书包带子拉断了。小水是好学生,她特别喜欢朗读语文课本中的课文:“我唯一的奢望,是在一个自由国家中,以一个自由学者的身份从事研究工作。”还有:“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小水心疼自己的书包,不想把书包带子弄断了。
板儿并不是天天找小水。板儿有时候忙,顾不得小水,这个时候板儿就不来找小水。
板儿没爹没妈,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老的都是他的爹妈爷婆,少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找谁都有道理,找谁谁都不能不答理他。
板儿有力气,脑瓜子也聪明,田种得不错,村里人都夸板儿的田种得像照片里照出来的,好看。可是,板儿在田里侍候庄稼,没有人给他做饭,没有人给他洗衣裳,他侍候了田里的庄稼就侍候不了自己,这样,田就种不成了。
板儿荒了地里的庄稼后,就进城打工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有时候三五个月没有音信,总之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快乐得很。板儿回到村里的时候也不是天天缠小水,他整天和一群荒了地的年轻人在一起喝酒打牌,有时候也打架,把别人弄伤,或者把自己弄伤,然后替人家或者自己付医药费,为这个伤透了脑筋。板儿只是在伤感的时候,在对生活失去了方向的时候才会来找小水。板儿说,小水,我心里难过,你陪陪我。小水就被板儿连哄带挟弄到自己家里,弄上床,扑腾一番,收拾掉。
板儿有一次从城里回来,头发留起来,蓄了刘海,刘海的一绺染成湖蓝色。一绺湖蓝色刘海的板儿双手插在裤兜里,眯着眼睛,肩膀上吊着脏兮兮的行李,站在村头的竹林前,一脸悲壮地对人说,没得意思,没得意思得。
那一次回到村里,板儿没有打牌喝酒,也没有缠小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关在家里睡大觉,睡得昏天黑地,这样一连睡了三天,然后一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上吊着行李出了家门,眯着眼看了看天空,什么话也不说,谁也不理睬地走了。这样的板儿,就像一个丧失了斗争方向的青年革命家,不把脑袋抬起来给人看,不把心里的郁闷说给人听,是让人心痛的,是让人牵挂的。
小水那一次白白地紧张了两天,等板儿走了以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来。这让小水的闺中女友香草很不高兴。
香草不高兴小水是有理由的。小水帮香草做数学作业,香草只得了91分,小水自己是97分,而香草却为此整整陪了小水三天,连上厕所都是两个人一起,香草有没有尿都陪小水蹲着,完全是贴身卫士。这样两相比较,稍微计较一点儿,就是不公平,小水应该惭愧,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香草就恶毒地说小水:“你还笑,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像个妖精,杀伤性强得很,连公树都要被你笑出危险来,赶天赶地往路上倒。”还说,“板儿无所作为地走了,你是不是很遗憾?”
小水不说话,看香草,脸上的笑容还在那里,眸子却冷了,寒寒地沁得人骨头疼。
香草打了个寒战,马上改口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你莫这样看我,我不是板儿,你看我也是白看的。”
三
二叔铁着脸不说话,本来在劈柴,手上一添力,斧头划开硬硬的木头芯子,深深地契进泥土里。二叔从泥土里拔出斧头,拎了斧头大步往外走,走到院子门口,想了想,回过头来,去猪圈里拎出磨刀石,磨刀石往院子中一丢,浇一掬水,咔嚓咔嚓磨起斧头来。等斧头磨亮了,磨得锋利无比了,二叔也累了,二叔就坐下来,在那里一口一口抽闷烟。
二婶竖着一根手指顶住小水的脊梁,把小水往门外搡,说:“说那些有什么用,是有油还是有盐,能当下饭菜?还不赶紧洗洗去,洗干净点儿再进屋来,别人家不嫌艾滋病,我家嫌。”又转了头说二叔,“你们吴家是怎么回事,今天让人弄一下,明天让人弄一下,欺负人都欺负到天上去了,你们不嫌脸臊,我还嫌脸臊呢。”
二叔闷声闷气地说:“我又不是没给哥哥嫂子去过信,他们忙么,我能怎么样。”
“小水不是母狗,想让人弄一下就弄一下。他们要么就别生,生下来就得管。”
“你说这话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开沔阳三蒸餐馆,他们忙得很,回不来。”
“沔阳三蒸比姑娘还重要吗,他们怎么没让钱噎死?”
“我又不是没去论过理,我论过理了。”
“你那是论理呀,绕着墙角走三圈,屁没放一个就回来了。”二婶鄙夷地看二叔,“你也不是残疾人,竖起来人五人六的,怎么不去一锄头把板儿挖死?”
“我挖死他干什么?我挖死他我吃牢饭,犯得着吗?”二叔拿法律说话,说罢又不服气地加了一句,“我人五人六,总没有去弄别人家的女人。”
“你还不如去弄呢。”二婶抢白二叔说,“你去弄,好歹咱家不吃亏。”
小水从丝瓜架下走过。七月间,阳光充足,雨水也充足,丝瓜长得乌秧乌秧的,遮天蔽日,如果站高一点儿,从上面望下去,小水从丝瓜架的这一头走进去,再从那一头走出来,就让人有些怀疑,是不是她走进丝瓜丛中,她变成了一根藏匿着的丝瓜,而一根丝瓜变成了她的模样,从丝瓜架上跳下来,代替她走了出去。
四
村长戴了儿媳妇的蕾丝边遮阳帽,在鸡场里给自己家的鸡注射禽流感疫苗。
村长很有耐心,侍候自家娃似的,注射器叼在牙间,咯咯咯地哄鸡上手,哄上了手,撩起翅膀根儿,注射器从牙间取下,瞄准了,扎一只鸡,又扎一只鸡,扎过后丢在脚边,再去捉新的鸡。鸡不听话,尤其是不习惯让人在翅膀根儿下扎针头,用力扑扇着,扑了村长一脸屎点子,等到松了绑,扑扇着翅膀跑开几步,扭过脑袋来狠狠地瞪村长一眼,然后受了非礼似的,气咻咻地走开。村长一点儿也不恼,只顾了哄别的鸡。村长脾气好极了,而且他是一个有爱心的男人,家大业大,儿女绕膝,这一点,村委会选举的时候,大家都指出来过,所以村长的选票高居榜首,是严格意义的民选村长。
村长直起腰来,像是要从小水的脸上看出她是不是疑似者,需不需要也哄她在手,撩起翅膀根儿,瞄准了,扎上一针。村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人家板儿说了,他和你是恋爱。恋爱的事情,不派工不摊捐,村里管不着。”
小水说:“我没有和他恋爱,我没有和谁恋爱,我没有恋爱。”
村长抹了一把汗,把脸上的鸡屎抹均匀了,看小水。他那样一抹,脸上就抹出底色妆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把鸡们收拾掉之后,喝过歇气茶,抽过歇气烟,消停了,是不是会再往脸上抹点别的什么,然后套上戏服,到大街上去唱上一嗓子。
村长就这么看小水,看一会儿,说:“小水你瘦了。小水你念书念得太辛苦。一会儿你从伯这里拿些鸡蛋回去,让你二婶给你补补。”
村长是民选村长,对鸡和村民一样的好脾气,而且关心到根儿上去了,让人无话可说。小水站在一群因为受到非礼不开心的鸡当中,一时找不到离开的方向,就想哭。但是村长很忙,一百来只鸡,个个要哄在手上,要撩起翅膀根儿来,要扑扇着洒屎点子,小水就是想哭也不是时候。小水就站在鸡群中央,有一搭无一搭地发愣。
那些鸡一时没了人打扰,快活得很,到处找虫子吃,也有的闲得无聊,红脸黑喙地在那里斗嘴。两只歪了帽冠的大架子公鸡得了机会,在鸡群中扑过去扑过来,踩踩这个的蛋,再踩踩那个的蛋,踩舒坦了,飞上墙壁头,挣长了脖子大笑:“嗬嗬嗬——”
五
胡所长领着小水,推开办公室的门,谁也不看,竖起一根指头,朝办盗窃高压线案子的小刘警察勾了勾,再把手指头调了个个儿,朝门的方向捅了捅,示意小刘警察带着两个抽掉了裤腰带的盗线贼离开,把办公室腾出来。胡所长把小刘警察和贼撵出办公室,把门关上,疲惫不堪地支着脑壳闭了眼睛打盹,打一会儿盹,想起小水还在那里,猛地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打一个哈欠,客客气气地对小水说,小水你坐,不忙,坐下慢慢说。
所里搞开发,原先四间办公室,临街的两间租给修摩托车的黑皮了,办公室不够用,所里就做了规定,案情不重的,共用办公室,案情重的,谁的案子重谁先用办公室。所长的案情总是重的,要不就不打盹了,要不就不当所长了。再说,小水来过所里好几次,所里的警察都认识小水,大家都对小水都很客气,对小水的案情都很感兴趣,要是闹得所里的警察全都来关心小水的案子,都争着要办小水的案子,别的案子谁来办?派出所是不是改名为吴小水专案派出所?
胡所长听完小水的叙述,看了一眼小水放在桌上的塑料袋,那里面,是小水换下的裤衩。胡所长笑了,说:
“小水你聪明了,你知道留下证据了。”
“是你告诉我的,你说没有证据立不了案。”
“我说过这话吗?”
“你说过,只要有证据,你就能立案。你忘了?”
“哦哦,我说过呀?我还真忘了。你看我这个记性,我该去看医生了。可是我不能看,我没有时间看,我忙得一塌糊涂。我药费条子一大堆,没有人给我报销,怎么看?”
“我不看医生,我报案。”
“报案可以,你可以报案。不过,能不能立案,这个还得研究。”
“为什么?你说过有证据就可以立案。”
“你这个不算证据,化验了、报告出来了才算证据。”
“那你就化验。”
“小水你真是个孩子,你说孩子话。你当是化糖水呀?得送到省厅里去上仪器。”
“那就送到省厅里去上仪器。”
“经费呢?所里穷得打哆嗦,哪有这笔钱?”
小水这次准备了,没有让所长难住。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扎好的钱,放在所长面前的办公桌上。
胡所长看看那扎钱,再看看小水,伸了手,拿过桌上的钱,取了捆钱的橡皮筋,重新整理那些钱,票面大的放下面,碎的放上面,一张张清点好,再用橡皮筋扎好,放回桌子上,用一只茶杯压住了。
胡所长说:“127块,倒是不少,抵我老婆半个月的工资了,要零花,能花上一段日子——是你妈寄给你的零花钱吧?”
小水点了点头,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她的书包里现在已经空了,除了课本,一分钱也没有了。
胡所长叹息一声,说:“小水,你太小,我要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呢?我说的经费,不是指零花钱,是办案子的大开销。我给你算一笔账吧。”
胡所长掰着指头给小水算账:“去省城的车费54块半,从省城长途汽车站到省厅要转一次车,车票4块,一般情况下,办案子,怕嫌犯使手段,得两个人,来回就要232块。如今案子多如牛毛,在省城排队挂号起码得等上两天,住宿上吃点儿亏,地下室床位,没有窗户,到厕所里冲澡,60块钱总要吧?一个人120,两个人得240。所里规定,渴了喝自来水,烟抽自己的,饭费节省,每天三个盒饭,三天时间,一人九个盒饭,二九一十八,按5块钱一个算,得90块饭钱吧?光这三笔开销,就得562元。去省城不是逛商店的吧,要化验吧,化验费呢?立下案来,得去你们村捉人吧,汽油费呢?人捉了,得关起来审吧,嫌犯的饭费呢?这些加起来,怎么也得两千出头。所里已经充了大半年的工资进办案费,连养命的钱都发不出来,到哪里弄那两千块钱去?”
胡所长没有长期占有本来就紧缺的办公室。胡所长抠了一坨万金油,抹在太阳穴上,用力揉着,把小水送出办公室,送到阳光下面。
胡所长把万金油盒子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叮嘱小水说:“你以后躲他远点儿,他在什么地方出现,你就当那里是非典隔离区,你躲得远远的。”
胡所长把头上的大檐帽摘下来,捋了一下头发稀稀疏疏的脑袋,扣回帽子,大义凛然地说:“迟早我抓住他个狗日的。抓住他,我不严办他我不姓胡,办案费一分不少,全让他狗日的自己出!”
六
小水和香草坐在大堤上,看黄沌沌的江水东流而去。
黄昏时分,晚霞红一块紫一块,烧得迷迷瞪瞪的,让人看了那样的晚霞,下意识地要去摸自己的额头,看自己是不是发烧了。堤坝上种了两排梧桐,是1998年大水过后种下的,树还小,还没有长成参天大树,要是在这个时候再有大水来,是挡不住什么的。
香草把鞋底上的一块泥抠下来,用力丢进长江里,问小水:“没告下来?”
小水黑着眼圈摇头,摇过以后继续拿眼睛盯着江水。江水浑黄得很。不管是不是梅雨季节,如今的江水都浑黄得厉害,浇田都浇得死秧苗,这样的江水看起来费眼睛。
“你告不下来他的,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他是老手了。”香草心绪复杂地说,“我就想不明白,你又瘦又害羞,连胸脯都没有,你还不如我,他怎么会看上你?他完全是瞎了眼睛,不知道簸箕是圆的。”
小水不说话。她们在大堤上坐了半天了,小水一直这么盯着江水,好像盯久了,那里会水淋淋冒出一个红衣黑帽的役人,对她招手,让她进去跪下听审。
“你还是去茂名找你爹妈。你最好离板儿远一点儿,让他够不着。”香草指点小水说,“你什么也别对你爹妈说,你就说不想读书了,你要说出板儿的事情来,他们会打死你的。”
一只鹭鸶在江滩的浅水中站着,像一名无所事事的交警。有时候它走来走去,把长长的嘴巴探进浑黄的江水里,再空空地提上来,百无聊赖得很。
“你怎么不说话?”香草烦了,“你自己不收敛,惹是生非,你当你是万人哄的小燕子,有皇帝给你做阿玛呀?”
“我爸爸说了,城里生活贵,好容易赚了点儿钱,多一张嘴,等于多一个漏斗。”
“你不知道自己出去打份工?你又不白吃他们的。城里能挣钱的事多着呐。你起码可以去做坐台小姐,横竖饿不死。”
“我不做坐台小姐,我不喜欢坐台小姐。”
“你不喜欢做坐台小姐你可以去洗脚城,洗脚城不管你有没有胸脯。你也可以去洗头屋,反正饿不死。”
“我学还没念完呢。”
“念什么?你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一堂课发半堂课呆,现成的呆瓜菩萨。”香草恶狠狠地说,“再说,等怀上板儿的孩子,你就等着念奶粉说明书吧。”
小水又不说话了。小水不说话不是她念不懂奶粉说明书,而是因为江水里什么也没有冒出来。往常的七月间,江水里丰富得很,什么都有,死猪死牛呀,檩子门板呀。有时候也会有人,但不是红衣黑帽的役人,而且是不动的,僵僵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时上时下,像是在做俯卧撑。现在江水里什么也没有,小水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香草推小水的腰:“你哑巴了?你说话呀,到底你想怎么办?”
小水苍白着脸,愣了半天说:“我迟早杀了他。”
香草先吓了一跳,吓过后冷笑一声,说:“你拿什么杀?拿数学书砸他的脑袋?”
小水就又不吭声了。
七
小水做完作业,洗了上床,还没睡下,二婶在外面敲门。小水听清了是二婶,从床上下来,放二婶进屋,再缩回床上去,用被子掩住自己。
二婶进了屋,找老鼠似的到处看,看过了,再转过脸来,盯着小水。
“这个月的例假来了吗?”
“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月半刚完。”
“板儿不是上个星期才弄了你吗?”
小水不说话了,掩在被窝里,拿指甲一下一下地抠小衣。
“问你话呐。”
小水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二婶生气了:“不是我硬要管你,你爹妈图清静,我们并没有想养人家的伢,我们连自己的伢都养不活,管那些闲事。哼,家里盖房子差几袋水泥,写了8封信才寄了200块,够你的米钱还是够你的油钱?”
小水忍不住说:“他们寄了我的生活费,我没有白吃你们的。”
二婶瞪大眼睛看小水,半天说:“还是我错了?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丢脸还丢出道理了。”又说,“你妈怎么不管你?她倒来管管看哪?”
二婶这样说,二婶说的就不是实话了。小水的妈妈并非没管过小水。板儿第一次害了小水,小水的妈妈就赶回来了。小水的妈妈一见小水的面就把小水搂进怀里,伢呀肉呀,涕泪交零,差点儿没哭死过去,边哭还边撞墙,头上撞出老大一个血疙瘩,让二叔上前一把抱住,才没有撞出人命来。小水的妈妈咬牙切齿地问二婶:“弟妹,刀在哪里?你家的刀呢?我把那畜生千刀万剐了!”
小水那天很激动。她一直在哭,差点儿哭死过去了。除了哭她也在期待。她等着妈妈杀掉板儿,就像妈妈承诺的那样。
妈妈去杀板儿的时候小水没有到场。杀人这种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孩子不宜在场。信送到板儿那儿,板儿没有跑,一口应承下来,约好夜里去板儿家,把事情了结了。板儿那边是板儿自己,吴家是小水的妈妈和二叔,再加上一个村长。村长是二叔坚持让请的。二叔请村长不是让村长帮助小水的妈妈杀板儿,二叔认为最好有个中人在场,要不事情就说不清楚了。二叔和板儿商量好,事情不是公家的事情,人家村长用自己的时间和威信来帮忙,人家是牺牲了自己的,事情做成了,双方各给村长买一袋鸡饲料,算是劳务费。
小水在家里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等到半夜,妈妈和二叔才回来。两个人叮叮咚咚地进门,如释重负地长叹息,精疲力竭地往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像是完成了一桩天大的事情。
二婶问:“完了?”
二叔说:“可不完了。”
二婶瞟了小水的妈妈一眼:“完了吃饭吧,饭在锅里,玉米面闷老南瓜,家里快断顿了,江里又不涨水,捡不到浮财,凑合着吃吧。”
二婶是故意做玉米面闷老南瓜给小水的妈妈吃的。小水的妈妈打进门到现在都没谈小水的生活费问题,这让二婶很不高兴。
小水一直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盯着妈妈。她看妈妈身上有没有溅上血水。小水看过杀猪杀牛,那是要溅很多血水在身上的。小水妈妈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血星子都没有。小水再看二叔。二叔的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小水就想,板儿被妈妈和二叔勒死了。小水激动地想,他们一定费了很大的劲儿,经过了一番殊死的搏斗。
小水妈妈坐着喘了一会儿气,喘匀了,起身把小水拉进房间,关上门,问小水:“他没弄疼你吧?”
小水激动地摇头。她想,只要板儿死了,再疼她也不在乎,她也能忍。
小水妈妈松了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小水看妈妈,有些困惑。
妈妈解释说:“如果弄疼你了,我会杀了他。”
小水先没明白,后来明白了,板儿还活着,没有被妈妈杀掉。
大人商量的结果是,事情不能张扬到外村去,小水不管今后嫁给谁,都不能带着污点出嫁,那样的小水就不值钱了,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板儿爽快地答应,小水的营养费他包了,按照县城里的价格,他弄小水一次付给小水50元,按照报纸上的提倡,再多付200元的精神补偿费,两下相加,一共700元。板儿申明,这笔钱,他只付给小水,小水愿意要就找他拿,而且是分批分期地拿。板儿举例说,他暂时还没有去过茂名,但听说过茂名这座城市,这种事情在茂名普遍得很,想说故事都没有人听,板儿因此对茂名这座城市充满了强烈的好感。板儿还充满激情地说了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发展才是硬道理。这句名言二叔没有听过,听了以后懵懵地在那里发愣,心里想,难怪板儿这么嚣张。
小水妈妈并没有对玉米面闷老南瓜表示出不满,饿极了的她大口往嘴里填烫嘴的老南瓜。小水妈妈一边吃老南瓜,一边和二婶讨论小水的生活费问题。她们后来商量出一个新的生活费标准,这个标准既体现出城乡之间的剪刀差别,又符合人们日新月异的生活水平。讨论结束之后,二婶笑眯眯地去厨房端了一箩白面馍馍出来,说自己忘了,娘家昨天送来的端午干粮,刚刚想起,还说要小水妈妈多住些日子,她杀鸡炖小蘑菇给大嫂吃。妯娌俩愉快地说着话,一旁小水突然冒出一句话。妯娌俩没有听清,转过脸来看小水。
小水妈妈咽下嘴里的南瓜,问小水:“你说什么?”
小水说:“我自己杀。”
八
板儿穿了一件印着周杰伦头像的广告衫,叼着一支黄鹤楼香烟,眼睛让烟熏得直流眼泪,眯着眼站在村头的模范村荣誉牌前和人说话。板儿和说话人的身边围着好几条狗,那些狗仰着脑袋,抑郁地做着板儿的听众。自从修通了公路之后,村里的狗都爱上了热闹,没事儿总往村头跑,看扬起尘土开过来开过去的货车,没车的时候就听人说话。狗越来越喜欢听人说话了,好像它们能听明白什么,并且有自己的看法似的,只是它们因为语言问题显得有些矜持,不把它们的看法说出来罢了。
小水放学回来,从村头过。板儿看见小水,扭转脸去朝小水温柔地咧了嘴笑。小水不理板儿,扬着头走了过去。板儿因为咧开嘴笑,刚吸了个开头的烟掉在了地上。板儿不心疼,也不去拾烟,丢下说话的人以及那些狗去追小水。
板儿追上小水,说:“小水你怎么不理我?”
小水绕开板儿往前走。板儿堵住小水,不让她走。
小水说:“你走开。”
板儿说:“我走了很远的路。纠娃把我的工钱骗去了。他看了20天录像,看得昏天黑地,然后又去洗脚。我就弄不明白,他那个香港脚,脚丫子都烂掉了,有什么好洗的。我的工钱全变成他的方便面屎了,我们只能从县里走回来。”
小水不理板儿,绕过板儿,加快步子往前走。板儿追了上来,去拉小水。
板儿说:“小水,我想你了。我在县城想了你好几次,想得我毛焦火辣的,老想往墙上撞。”
小水恶狠狠地甩开板儿的手,不理板儿,继续往前走。
板儿哧溜站到小水的道前,拦下小水,眼睛里流淌着温存的光,说:“小水,你今晚让我弄一弄。”
小水站下来,四下里去找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村里搞文明工程,石头都捡光了,别的东西也没有,连牛屎都没有。
即使这样,板儿还是防患于未然,下意识地跳开一步,提防着说:“小水,你这就没有意思了,我本来是想娶你的。我想过了,700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还不如娶你划算。廖棚村秀美追着我娶她,我都没答应。秀美不服气,说凭什么。我说,你也不看看你那张大饼脸。我告诉秀美,我30,小水15,正好。”
小水抬眼盯着板儿。板儿咽了一口唾沫,嬉皮笑脸说:“我有耐心,再等你五年,但这五年不能白等,你得让我想弄你就弄你。”
小水往前扑,要去咬板儿。板儿有经验,狗子似的灵巧地跳开了。即使不在田里,板儿也有足够的能力跃进或者避开他的目标。板儿纵身一跃,再纵身一跃,这样的板儿狗子都撵不上。
板儿严肃地申明:“我不是贪图你们家的钱,我知道你们家有钱,我知道你爹你娘在广东赚了大钱。我也赚过钱,我差一点儿就当上了村里的首富,操他妈,这个世道有时候不讲道理,太爱变了。”
小水狠狠地说:“走开,否则我会杀了你。”
小水说罢就走了。板儿这回没追。板儿在小水身后大声说:“晚上纠娃请我吃酒,吃完酒我来找你。”
九
先是板儿的邻居五福家听见板儿的惨叫声。板儿像是被开水烫了下身似的,从一个房间惨叫着跑到另一个房间,一边惨叫一边大声叱骂着。那个时候是夜里九点多钟,月儿刚刚爬上来,挂上村头的水塔,村子里很安静,板儿的惨叫声传出了很远。五福家女人跑过去把大门关上,说自己的女儿,还不赶紧剁猪草,剁了猪草上床睡觉,打野神鬼养活你呀。
板儿骂的是:你个幺姑养的,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然后是板儿的好朋友纠娃,他睡不着,和两个伙伴在村头的路灯下下象棋,一局赌十块钱。纠娃连胜两局,得了对方二十块,很得意,手里玩着棋子,嘴里哼哼地唱着歌,说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纠娃哼着歌,看见小水朝这边匆匆地走来。纠娃嬉皮笑脸和小水打招呼,问小水看见自己的好朋友板儿没有,板儿说过晚上喝过酒去找她,找到她没有。小水没有回答纠娃,径直出了村,朝大路的方向走了。
纠娃后来到处对人说,我看她的样子就有问题,我专门提到了板儿,可惜没有人跟我打赌,打赌我准赢。
派出所的胡所长只看了小水一眼,就知道事情终于了结了,不管所里有没有办案费,都可以立案了。小水一身都是血,连散乱开的小辫上都滴淌着血,样子很肮脏,像个刚生下来没有洗干净的婴儿。胡所长那天值班,他本想借着值班的机会算一算自己看胃溃疡和高血压的药费单,然后再靠在办公室里睡上一觉,现在他既算不成药费单,也睡不成了。胡所长叫醒和他一起值班的小刘警察,要他起来给小水照相,然后把她的血衣脱下来,留作证据。
胡所长叹息一声,说小水,你怎么这么傻,你太傻了。
等胡所长带着所里的警察赶到板儿家时,村里的人都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五福站在人群当中,兴奋地告诉村里人,他亲耳听见板儿说要杀小水,板儿的声音很大,说我杀了你个幺姑养的,而小水一句话也没有说,肯定是吓瘫了。二婶很激动,脸涨红得如同一截水萝卜,双手比画来比画去,像是在法庭上辩论,说小水是受害者,是自卫,而且自己家里从来没有过那把杀死板儿的刀子。二婶最后普法似的向人们宣布,按照法律规定,小水不满15岁,是未成年人,就算她真的杀了板儿,也是不用偿命的。
板儿死在厨房,脖子伸得长长的,像吃多了噎住了的狐狸,肚子上和胸口上被捅了七八刀,最后一刀基本上没有血,刀子深深地插在胸口上,没有拔下来。板儿的血已经淌光了,淌了一屋子,卧室里最多,连烟头都漂起来了,是黄鹤楼牌香烟。
事情果然就如二婶说的,小水不到15岁,没有被判偿命,她被送进省里的大军山少管所劳动教养,法院也没有难为小水的家人,板儿的丧葬费、送小水到县里的人工费和汽油费,由政府开支,所以,小水的父母接到诉讼通知后,没有从茂名回来,仍然在操持他们的沔阳三蒸餐馆。
香草知道小水杀了板儿的事情之后哭了。香草哭得很伤心,基本上是死去活来。香草哭过以后,去送小水。小水是重犯,威胁性很大,不光派出所在家的警察都出动了,县公安局刑警队也来了两名有经验的警察。
警察不让香草走近小水,两个人隔着正在发动的警车大声说了两句话。
小水一脸苍白地坐在警车里。小水杀了板儿,变得很爱说话了,好像板儿是喉癌,癌细胞消灭了,她说话就自如了。
小水说:“我说过,我要杀了他。”又说,“这一次,我不会怀上他的孩子了。”还说,“等我出来以后,就去茂名打工。我也不挑挑拣拣了,洗脚城的小姐也干。”
香草没有接小水的话。香草没有接小水的话,并不等于香草就没有话说,比如“不值得”,比如“还不如怀上他的孩子”,比如“你根本就不可能出来了”。香草没有接小水的话,是因为香草接不起来,因为小水在说过那两句话之后,居然笑了,笑得十分灿烂,样子动人极了。
香草被那样的小水震住了。
香草心里想,这就难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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