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慢!等你有一袋烟的工夫哩!”
“啥事?让你三更半夜在园子里挨露水打!”满秋笑着,手扶住篱笆。
翠兰脸微微一红:
“你爹偷青哩!”
“啥?”像瓢开水浇在满秋身上,“这是真的?”
“你爹没病,谁给你爹贴膏药!”翠兰说,“二林亲眼见的,你爹掰人家棒子。”
满秋愣神了,两条浓眉皱在一起。翠兰眼光盯着满秋问:“你爹犯错误咧,咋办?”
“亲爹犯错,也得按社章办事儿!”
翠兰攥住满秋的大手,心“扑通扑通”跳着:
“别忘喽说服开导老人家。”
菜园子里老槐树上,一只夜猫子偷偷地笑两声飞走了,碰下来两片发黄的树叶儿,打着旋落在地上。
地上草根下,一个蛐蛐儿,轻轻地唱起秋歌。
夜深,人静……
三
满秋推开秫秸箔子,满秋娘还在院里歇凉:她嘴噙着烟袋,手摇着芭蕉叶。
“爹哩?”
“屋里挺尸呢!”满秋娘连眼毛也没抬。
满秋进屋来,老福正对着窗户亮儿抽烟,满秋喊:
“爹!”
像块石头掉在棉花堆上,没一点声响。待会儿,老福回过头来,才知道满秋进了屋。满秋问:
“爹咋着哩?”
“让雨淋了,浑身疼!”老福声音发闷。
满秋坐在炕沿上,慢慢往话题上拉:“爹!水峪井泉互助组丢青咧!”
老福烟袋“吧嗒”掉在炕上,他忙拿扫帚扫着烟灰,嘴里含糊地应着:“啊?丢青哩!”
满秋索性单刀直入:“二林说是爹偷的!”
“谁……谁说?”豆油灯下,老福额角滚下豆粒大的汗珠。
满秋娘在院里也搭了腔:“刚才看你拿青棒子喂雪毛子,你说是拾来的,敢情是‘偷’来的!”说着,颤动着两片薄嘴唇,进了屋。
老福本心想认错,让满秋娘说得肝火往上冲,脸涨得紫红说:“水涨船高,牲口吃棒子,肉长在它身上!”老福换口气:“也不是你爹夸口,不是你爹苦心苦业地经营牲口,雪毛子会膘肥肉胖、滚瓜流油的?早他娘的瘦骨头一把,躺在地下听蝈蝈叫去啦!”
满秋娘是脚踩两条船的人,见老头子一急,有些后悔,慢慢拉回话茬:
“你爹说得也对,他掰了青棒子,也不是自个儿下肚子哩,肉长在社里雪毛子身上……”
“偷青是旧年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干的,眼下是新社会,社里有吃有穿,就该把旧皇历换换了!”满秋提高了声音说,“娘!别人掰咱社里棒子喂牲口,您说对不对?”
老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满秋娘给父子俩打圆场。
“啥新皇历旧皇历的,泼去的水又收不回来;好在你爹是个明白人,响鼓不沉捶,明白人一点就过来!”满秋娘声音小得很难听见,吞吞吐吐地说,“雨过地皮湿,卖个眼前俏就行了……”
满秋打断了娘的话:
“照章办事!亲爹亲娘谁也别违反社章!”
“哟!”满秋娘拉长声说,“一当社主任,连爹妈都夹不上眼哩!”满秋娘一泡泪水“哗”一下子流到嘴边。
满秋和颜悦色地扭过头去和爹说:
“爹是明白人,社章有这一条:谁损害公众利益,开全体社员会检讨批评!”
满秋娘两只眼瞟着老福,老福打开被窝垛,嘟哝着:“得了!你爹是把没骨头的伞——支撑不开啦!”
“爹!”满秋心里有些难过,“谁不知道爹苦心经营牲口……可是自私自利是咱庄稼人祖辈传下来的家谱,一枝不动,百枝不摇,爹一挖出臭根,别人……”
满秋娘见老头子活动啦,又帮儿子说:
“秋儿说得也对,明儿个……”
老福插嘴说:“比你明白!”
过半夜,老福吹了灯,躺在凉席上,摇着芭蕉扇子,耳朵听着雪毛子嚼草声,心里笑骂着:
“这狗日的,都他娘的为你!”
老福瞧着窗户,渐渐合起眼皮。院里“滴答滴答”地响起雨声。
四
七月雨,哗哗地敲打着家家的屋瓦……街上汇成小水洼。
雨地里满秋披块雨布,满街喊人:
“开会哩!”
家家烟筒冒起炊烟的时候,社办公室人坐个满满当当,水峪井泉的人也披着苇皮蓑衣,骑匹大青骒马赶来。
老福叔蹲在炕角上,烟袋锅里的火炭儿一闪一灭……
“老福哥,”一个老头走过来,“别难受,谁没个错处,掰几个青棒子,从前不是家常饭儿……”
翠兰、二林……走过来,翠兰安慰着:
“老福叔,你经管雪毛子全区都竖大拇指,这回只要能改……”
青烟一会儿遮着老福的脸,一会儿盘上老福的脑门,拧成小圆圈,向四外飘散。老福在鞋帮上,狠狠磕磕烟袋锅,站起来,两片嘴唇颤动半天,大声说:
“我只顾社里的雪毛子马……忘了别村……今天我抖搂出千年的臭根儿……”
窗外的雨,撒着泼地灌下来,洗刷着院落的尘泥,在街道上,流成一条小水沟,哗哗地流进南河。
南河滩上,蓦地飞起一只野鹰,朝着裂缝的云彩飞去。
远方,日头正从云彩缝探出头来,闪着夺目的光彩……
1953年
[鸡鸭委员]
一
嘎……嘎……嘎……
一群肥的大白鸭子,擦着河滩一拐一拐地走来。鸭群后边,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穿一身浅花裤褂,手拿根八道弯的枣树枝子,轰鸭子下河。
滚红的日头,打东山口冒出嘴来,把河面染成樱桃红色。游到河心的白鸭子,左右摇摆着头,像几朵随风摇摆的水白莲。
小姑娘眯缝着眼,看得入了迷。背后青纱帐里有人嘿嘿逗趣:
“咱社的鸡鸭委员,相看鸭子,比看花轿还亲!”
小姑娘听着,像麦芒戳耳朵眼儿,忙扭回头一瞅,是社主任老林和社员们上工哩。她咧嘴笑着说:
“老林大爷,这鸭子不听话,满处跑,乱嘎嘎。”
社员们瞧着翠枝儿的小鸭蛋脸,都笑了。大伙笑着,走过南河的蹬石(河里摆起的过路石)到河南岸。老林笑成朵老南瓜花。
“翠枝儿,鸭鸭不是泥菩萨,要不到处跑,还不选你当鸡鸭委员哩!”随着爽朗的笑声,消没在青纱帐里。
小姑娘瞧着青竹竿似的高粱秸,瞧着紫红紫红的高粱穗子,一抿嘴笑了。清早的风,吹起她一绺油黑头发,她往耳根子上按了按;湿漉漉的风,刮来翠枝儿娘的话音:
“翠枝儿,吃饭咧!”
翠枝儿跑进家,忽然想起社里的鸡窝还没撒,赶忙抽回身来,跑到鸡窝跟前,拉开青石板儿,公鸡、母鸡,伸伸脖子打窝里钻出来,打着哑鸣儿。
“快吃饭呗!”
翠枝儿打缸里舀出半瓢棒子粒说:“先喂喂鸡!”说着把棒子粒儿撒在地上,鸡拍翅膀跑了过来。
“傻闺女!”翠枝儿娘笑着说,“真……真是一当尾巴官儿,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哩!”
翠枝儿抹着鼻尖上的汗珠,腼腆地笑了。她刚想进屋吃饭,身边两只大公鸡,争吃一个高粱粒儿,打起架来。
大花脖公鸡咬着红公鸡的冠子……红公鸡在底下,紧拍着翅膀,掉下几根花毛。几只胆小的母鸡吓得“咕嗒嗒”地叫着,飞上寨篱。
翠枝儿气急了,拾起根树枝子,甩过去。公鸡尖叫一声撒开了嘴,扇着翅膀飞到隔壁儿。红公鸡的冠子开始滴答开血儿。
翠枝儿心里像着了火,心里一急,掉下两颗泪花。
翠枝儿娘半怨半笑地说:“真孩子气,还当鸡鸭委员哪,在家看灶火门儿吧!”
翠枝儿头也不回,出了门儿。翠枝儿娘追出来:
“先吃饭去,饭凉咧!”
“轰鸡去!”翠枝儿小嘴噘得像瓶子嘴儿,“给你们做个样瞧瞧!”
“真小心眼,跟你逗着玩呢,你咋真走心!”
话才落音,翠枝儿跑进家,街上跑过来一群孩子,喊着:“鸡鸭委员!”
二
翠枝儿正在鸭槽旁边给鸭子拌食,一片树叶子,飘落在食槽里。她仰脖一瞅,满天的黑云彩,像翻了江的闹浪,前拥后挤的,天正西,雨脚织成一面珍珠帘子。
她愣了会神儿,慌忙扔下拌食的棍子,一股风似的朝河滩跑去。脚还没站稳就喊:
“鸭鸭……上岸呗!”
肥的鸭子,伸伸黄嘴巴,朝河南岸游走了。斜雨丝追浇着它们的翅膀。翠枝儿气红了眼儿……
猛然身后,吧嗒一声,翠枝儿忙回头瞅,一个白亮亮的东西,从棒子叶上滚下来……一霎间她脸色变得青黄!
“鸭鸭!”翠枝儿胸脯起伏着,“下雹子啦!”
哗啦哗啦的雹子声,遮盖了一切声音,翠枝儿急得在河滩直转磨。鸭子好像也感到了不安,急摆着头乱“嘎嘎”,翠枝儿听见叫声,像鸡爪子挠心……她想扒衣下河,忽然,她瞧见苇丛里拴着只船,一溜烟似的跑过去,解开船索,撑开船篙……
风卷着雹子打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船帮上。翠枝儿脑瓜门上鼓起两三个大青包,南河河面上溅起老高的水点子。
翠枝儿摸着脑门,犹豫了会儿,她羞愧地低下头:“社里的副业,比家炕头上……还重要……”她忙把篙头狠劲一支,船飞快地朝河心漂去。风吹散了她一根辫绳,一绺头发迎风摇摆起来,她把头发咬在嘴里,屏住气,偷偷地把船撑到鸭群后面,把鸭子轰上了河滩。
翠枝儿笑了,忙拴好船上了岸。
近处一块绿麻地里,鸭子嘎嘎地叫唤两声。翠枝儿从麻地里轰出鸭子,朝村里赶。
雹子停了,原野里响起“哗哗”的雨声,铜钱大的雨点子,把翠枝儿浑身浇个透湿,鸭子雪白的毛儿,卷卷起来,变成青灰色……
远处,翠枝儿娘正站在雨地里,隔着篱笆四下瞧。翠枝儿赶着鸭子进了村。
“疯闺女!”翠枝儿娘劈头就喊,“看你淋得水鸡子似的,换件衣裳吧!”
翠枝儿把鸭子轰进棚里,进了屋。翠枝儿娘用手指点着她脊梁说:“当啥鸡鸭委员,翅还没硬呢,也想……”
翠枝儿换着衣裳,小嘴噘得圆鼓鼓:
“谁不学就会,娘常说‘一遍生两遍熟,三遍变成老师傅’。”
说得翠枝儿娘直咽唾沫。翠枝儿又加上一句:
“快秋忙哩!社里人手不够,才选我。社里的社员,都要挑挑拣拣,他要赶车,他要撑船,不就乱了套啦!”
翠枝儿娘啥理都懂,就是心疼闺女,让翠枝儿说得满脸通红,她嘴角露笑地说:“凭你个小鸡鸭官儿,倒教训起娘来啦!”说完,她紧瞧着翠枝儿的脸,忙跑过去:
“咋弄的,瞧肿得红石榴似的……”
翠枝儿撒着娇:“娘!不疼!”
“山崖子里蹦出来的!”翠枝儿娘紧看着闺女的小红脸蛋。
翠枝儿笑了,笑声比窗外的雨声还清脆……
三
雨一连下了五六天,半空中悬着黑溜溜的水云,擦着大杨树梢飞过去。
天漫成青灰色,放了几个闪,打几个响雷,接着就是一场暴雨,满地是泥水汤浆。
傍黑时分,雨还没停,翠枝儿顶住雨,上鸭棚喂鸭子。肥的鸭子,好像不饿,呱呱几声没动窝,只有三两只鸭子,到槽边吃起来。
翠枝儿轻声地叨咕着:“不吃……都饿死你们!”
鸭子还是不动,翠枝儿仔细一瞅,鸭子的眼圈,肿起一串黑红疙瘩。她偷偷地蹲在鸭子旁边,才看见鸭子眼珠给封死了,看不见食槽。
翠枝儿急旋风似的闯出去,在院里“刺溜”栽个大筋斗,像个泥猴,爬起来朝屋里喊:
“娘!俺上老林大爷家去咧!”
翠枝儿娘扔下炕头的活计,追出去:“有啥急事?大灌雨天往外跑。”她两眼盯着翠枝儿背影,翠枝儿头也不回,跑出秫秸门儿。翠枝儿娘心里有些难受,大声喊:“翠枝儿!停停!给你蓑衣——”
“哗哗”的大雨,淹没了一切声音;翠枝儿的身影儿,在雨水里跳蹦。
她边跑边喘着气……
“翠枝儿!”
翠枝儿背后响起洪亮的喊声,翠枝儿忙止住步,一回头,看见老林大爷正站在家门口;翠枝儿脸红了,知道是心急跑过了门儿。
翠枝儿忙跑上去,拉着老林的手说:
“老林大爷,鸭子眼都……”
老林嘿嘿地笑了,摸着翠枝儿光滑滑的头,进了屋门忙拿下吊竿上的手巾,给翠枝儿擦脸说:
“地太潮,村里家家的鸭子,都长了癞疥。”
“癞疥?”翠枝儿两只小眼像直棍,“那咋办?”
老林吐了一口烟,紧锁着眉头说:“鸭棚垫上点干草,天破晴就过河上枣林庄请医。可是——”老林停住了话头,一股浓烟遮着他的脸,他把烟吹开:“天放晴,社员都得到棒子地去排水,没人……”
“老林大爷,枣林庄才三里地,破晴我去吧!”
老林手里烟袋抖动一下:“你……?”随后咧嘴笑了:“去吧!才三里地。”
翠枝儿麻利地跑回家,抱些干草垫上鸭棚,就坐在鸭棚一角数鸭子,数过来数过去,然后小眼巴巴地盼天晴。
翠枝儿娘披块雨布跑过来,气冲冲地说:
“半疯啦!坐在鸭棚里相看天!”
翠枝儿硬邦邦的小辫一晃摇,噘着嘴儿不吭声。
“走!屋里……”
话还没说完,一个开天雷,“噼啦啦”响了,吓得翠枝儿跳起来,翠枝儿娘浑身一抖。娘俩都笑了。
一霎间雨不下了,一条彩色的长虹在东天边围成半圆。
街上的孩子们喊起来:“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北虹……”
翠枝儿小碎步跑出去,和孩子声混在一起:“东虹日头西……”
四
夜晚,银河像粉白的白雾,从湛蓝的天空穿过去,两岸的牛郎织女星,眨巴眨巴的,像一对猫儿的眼珠,遥望对视……
翠枝儿娘在院里葫芦架下,放个蒲团纳凉,村里孩子们都围上来耍肉头阵:“大娘,破个谜吧!”
翠枝儿娘笑着,慢吞吞地装锅子烟,指星摘月地开讲;翠枝儿偷偷地溜出了家门,钻进青纱帐的小道儿。
风刮得庄稼叶儿沙沙地直响,蛤蟆叫成一片。翠枝儿看看前后黑茫茫的,小心眼儿突突地跳着,她边走边回头,身后留下一串泥脚印。
好容易到了河滩,翠枝儿愣神了,银亮银亮的河水,带着冲下来的苇叶,打着旋子向东流去。
“涨水啦!”
她轻声嘟哝着,两眼寻找过河的蹬石,前找后找,老半天也没找着。她揉揉眼窝,细一瞅:蹬石和河水拉平了,一会儿浪头从蹬石上涌过来,一会儿蹬石又从水里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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