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枝儿是河滩长大的,玩水像玩灯,浮水比撑篙还熟。她借着水劲,往河底扎下去,到河底往南一拐,在水面露出头来。刚想拢近岸边,又一团浪头打来,打得翠枝儿闭住气。她一张嘴,喝了一口水,她才知道今儿个的水,不比往常,她心里慌神了,觉得浑身没劲……猛然她好像看见老林喜眉笑眼的……她镇静下来,老林的话音在她脑瓜里直响:
“村里家家鸭子都长了癞疥。”
她咬紧嘴唇,使劲往河滩上靠,抓住几根野苇子,一纵身浮上浅滩。
她浑身发冷,上牙敲着下牙,高一脚低一脚朝枣林庄跑,跌倒了,又立刻爬起来……
跑啊,跑啊!到枣林庄关老头门口,她两腿颤得像拌豆腐的筷子,站立不稳了。她喊:“关大爷!开门咧!”便晕倒了。
…………
宁静的夜里。在南河滩上,社主任老林,翠枝儿娘,社员们……打着灯笼找,脚印走遍了河滩。
翠枝儿娘噙着泪花喊:
“翠枝儿!”
老林蹙着眉说:
“这孩子,告诉她天放晴去……黑天瞎火的就……”
翠枝儿隔壁的姑娘,声音哆嗦着说:
“翠枝儿的水性,在咱妇女群里是拔尖的,也许……”
老林摸摸山羊胡子,扒下小褂:“我上枣林庄看看去!”一塌身,吞没在浪头里。
水浪像闷牛惊叫,风摇晃起河滩的野苇子。
“唰……唰……唰……”
五
大清早,河滩上站满了人。社里几个会水的人,鸡叫两遍,就过了河;河滩上剩下的净是不沾水性的人。
翠枝儿娘眨着眼睛,朝河南岸望着。突然一个眼尖的姑娘喊起来:
“来啦!来啦!”
翠枝儿娘揉揉布满红丝的眼,瞧见老林背着翠枝儿上了船,畜医关老头和社员们划着船。翠枝儿娘两步迎上去,从摆渡船上把翠枝儿抱过来,泪珠儿滚到衣襟上。
社员们心里有些难过,赞叹着:“翠枝儿真是社里拔尖……”大伙拥拥挤挤,到了翠枝儿家里。
大公鸡在矮寨篱上打着长鸣,鸭子嘎嘎乱叫。
过午,村里党支书、妇女主任都来慰问翠枝儿,社员们逼着翠枝儿娘给闺女炒社里的鸭蛋吃。翠枝儿缓慢地睁开眼皮……
1954年
[远离]
腊月初,满天飘落着雪花……
青南河变白了,河滩黑鱼泡村的半空上,大雪忽悠忽悠的,像谁撕开了九月的棉花。
“雪!娘……”井泉的五岁小闺女秋儿,扶着窗棂喊。
秋儿娘回过头来,瞧瞧秋儿,眉眼掩不住的欢喜。
“快别盼雪咧!你爹在半道上该让雪埋起来啦!”
她说着,跑到炕根下,狠狠地亲了亲秋儿的小苹果脸。她刚放下秋儿,街道上大喇叭便喊开了:
“快接劳动模范回乡——井泉快进庄咧!”
喇叭音才落,院里有了噔噔的脚步声,社主任宏山的大宽嗓门,早飞进屋里:“侄媳妇,快点,别打扮啦,接泉子去吧!”宏山冲进来,没容秋儿娘回话,拍拍身上的雪花说:“侄媳妇,快抱上秋儿迎接……”
“瞧您这忙劲儿!”井泉媳妇挺着九个月的肚子笑了。
宏山一眼瞧见井泉媳妇的肚子,忙招呼炕里的秋儿:
“来!大爷抱你接你爹去!”
秋儿一张胳膊,扑在宏山怀里,宏山抱起秋儿就出了院子。冷风迎面扑来,秋儿连打了两个冷战,宏山也没在意,拿黑胡子紧拂蹭着秋儿的脸:“你爹当劳动模范,连当社长的破大爷,也跟着光荣啊!”
等宏山爷俩到了村口,秋儿娘才刚出家门。村口早站满了人,多少只黑眼睛啊,她脸上一红一白的,尽量放慢了脚步。
“大嫂!”一个姑娘喊着,“装得倒匀静,别走道挪寸寸啦!”
秋儿娘抬头一瞅是党支部书记青莲子,半笑着说:
“青莲!你也跟我闹?”
“哈哈……”大伙笑起来。
“别笑哩!”爬到大榆树上遥望的小伙子喊起来,“快看,青南河湾子上……”
大伙都踮起脚来看,一片白茫茫的大平川上,一个黑点子,越来越大。模模糊糊地看清了是骡子车。
“那不是社里的大黑噘嘴骡子吗?!”宏山喊。随着话音,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向骡子车跑去。姑娘们边跑边笑,宏山抱着秋儿跑在最后尾,紧蹬着两条老腿。
青莲子拉了秋儿娘一把:
“快瞅宏山大爷,胡子打胸脯咧,还那样孩子气……”
秋儿娘两眼直盯着骡子车,让青莲一叫,嘴不应心地答应着,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望去,那不是他吗?黑红脸膛,浓眉毛,稍微胖了些……猛然,吓了秋儿娘一跳,头顶榆树杈的喜鞭不知让谁点着了,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崩下来一团团的白雪,都掉在秋儿娘脖颈里。她“激灵”下子,笑了,脸上涌起两片桃红。
老头老太太也都笑起来。一个老头说:
“眼下泉子回来,再过几天,你养活个大胖小子,这才叫双喜……”
“说错啦!”白头发的老太太,打断老头的话说,“再加上个年,这叫三喜临门哪!”
大伙正乱哄哄的,车早停在村口,泉子从车上跳下来:
“叔叔大爷们都好哇?”
“好!”老头们答着话,宏山把秋儿举过了头顶嚷:
“瞧你爹吧,多光荣啊,来亲亲你爹!”
秋儿嫩红的嘴圈儿,在井泉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姑娘们喊:“井大嫂,出来吧!”
人们四下瞅,哪儿也没有。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街里:“快看!这不是背影儿?”
“啊……”大伙一阵喧哗,“把大嫂吓跑了!”
“大嫂!大嫂!”姑娘们扯着嗓子喊。
秋儿娘装作没听见,连颠带跑进了家;进门就把雪白的面条儿撒在开水锅里。
她摸着胸口,还咯噔咯噔地直蹦,趁着没人,她到镜子跟前,扶上鬓角的几根短发;她又蹲在炉火跟前,两眼只管出神,灶膛的火苗子“忽”地扑出来……她笑了。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门口乱嚷起来。宏山银喇叭嗓儿,隔着院墙就飘进来:
“侄媳妇,接……接劳动模范来吧!”
秋儿娘拍拍褂子上沾的白面,迎出去:“大伙屋里坐吧!”秋儿娘两眼使劲不瞅泉子。宏山两步迈上门口的石头台阶,说:“乡亲们!社员们!先让泉子吃顿安定饭,等下晚……”社员们打断了宏山的话:“对!下晚在社办公室让泉子聊聊进保定吧!”姑娘们也咬着耳根子逗趣:“可别让大嫂黑丝发给缠住!”
井泉嘿嘿笑两声,点头答应着。等声音静下来,他迈步进了院子,井台、枣树……都没半点变化。他瞧瞧牲口棚,多了条银马驹和两头灰驴。没等泉子发问,秋儿娘早介绍开了:“这是咱社里卖余粮添的……”
井泉忘了一切,两步跑进棚去,拍着小马脊梁说:“这小崽子!真是龙种儿!”顺手拿起槽头的刷子,刷开牲口身上的亮毛。秋儿娘瞅瞅四下没人,半笑着说:
“快吃饭去吧!面条都凉啦!”
泉子拍拍浑身的白雪花,进了屋,刚坐在炕头上要吃饭,宏山又跑回来,震窗户的脚板声还在街上,话就进了屋:
“泉子!区委书记奎发给……劳动模范道贺来啦!”
院子里自行车沙啦啦一阵响,青莲子陪奎发掀门帘子进来。井泉忙跳下炕来,攥着奎发的胳膊:
“来!上炕暖和暖和,吃点吧!”
“不咧!”奎发拍拍身上的雪花,说,“看见劳动模范欢喜就欢喜饱了……大嫂该多光彩呀!”
“哟!”秋儿娘带笑地把眉头一皱,“都是宏山大爷领导得好哇!”
宏山嘿嘿地笑两声。青莲子眨着眼皮问奎发:
“今个儿你咋这闲在,踏北风披鹅毛地来……”
“嗨!”奎发打断了青莲子的话说,“……要让井泉到山后水峪村去,县委也同意咧!”
宏山嗖地从炕沿上跳下来说:“上水峪干啥?”秋儿娘也只顾听话,忘了秋儿,秋儿哇哇地哭起来。井泉掏出小烟袋装着烟说:“县委也跟俺念叨咧!咱社里人强马壮……让俺去帮水峪互助组转社……”
“你应了?”宏山急着追问。
“县委早决定了,俺自个也愿意去……”
宏山两条浓眉毛拧在一起,脖筋跳动起来:
“你是咱社里的宝玉。走不了!”
奎发插嘴说:“水峪都给泉子预备好住处了,最好年前!”
“哼!”宏山旱天雷般的声音,“别借香火敬佛啦!全县有十几个社,单调泉子。”说着站起来,泉子一把没拉住,宏山一甩门帘子出去了,银喇叭似的嗓子,从院里传来:“要走就走吧!反正是我不同意,哼!”
一群家雀子吓得呼啦下子飞起来,碰下来一团白雪,砸在宏山脑袋上,宏山连理也没理,一股风似的闯出门去了。
奎发在后边紧喊:“宏山!宏山!”青莲说:“甭喊他咧,麻雷子脾气,待会儿就该醒过来了!”井泉也对奎发说:“俺早和县委商量好了,明天收拾收拾,后天起早动身!”
“眼下快到年底了,大嫂该坐月子哩!”
“这倒不怕!”秋儿娘半低着头在旁边答言,“我怕社里的几亩青苗地搬不到水峪去?”
“大嫂哇!真是……”青莲插嘴说,“水峪一带互助组,盼泉子盼得眼蓝,还能让泉子哥喝西北风活着?”奎发也开导秋儿娘说:“等开春,大嫂的胖小子也该满月咧,让泉子哥套车来接呢!”
秋儿娘一咬嘴唇笑了……
桌子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乱响起来,奎发看了看钟,站起来,朝青莲说:“多开导开导社主任吧!”又扭头告诉泉子:“水峪就缺硬实干部,快叫大嫂早给整行囊吧!”
一会儿,奎发骑上自行车,消失在遮天盖地的白雪里……
雪,片片斜飞着……
秋儿娘抱着秋儿坐在炕头上,也没去送奎发,两眼直棍似的瞧着玻璃窗户外打着旋子的白雪。秋儿直喊娘,她没听见。直到井泉回到屋里咳嗽一声,她才发觉过来,忙拍着秋儿:
“别……别闹了,你爹屁股刚沾炕席又要走咧!”
井泉摸摸秋儿的头,朝秋儿娘紧盯了两眼,看她眼圈发潮了,便说:
“瞧你都是孩子娘啦!跟没出门子的闺女一样。”
秋儿娘眼里闪着泪花:
“你这心,刚进家又脱缰啦!”
“亏你是个青年团员呢!”井泉心软嘴硬地说,“在节骨眼上拉后腿,你就凭这个争取入党啊……”
一句话说到秋儿娘心坎上,党,在她心里扎了根。她倔强地喊出来:“……谁……谁是那样女人,要走就走呗!”
井泉刚想回话,窗户外边插进个老太婆的声音:“哟!两口子唠得咋这热闹!快瞧瞧俺那老头子吧,也不知道谁惹了他,进门就吹胡子瞪眼……”
“啊!”秋儿娘急擦着红眼圈,“宏山大娘,屋里来坐吧!”
宏山大娘银丝头发上,蒙上一层白雪花,更白了。她骗腿儿坐在炕上。掏出长烟袋,就点着一锅子烟:
“这老头子,不知道跟谁……唉!”
井泉拉下被窝垛上的大棉袄和秋儿娘说:
“你和大娘聊聊源头吧!我开导开导老人家去!”
冷风卷起雪花,满处飞舞着,井泉紧了紧怀,大步流星朝宏山家去了。他踏着吱吱的软雪,心里记起县委临走告诉他的话:“党员眼珠要往更远处看。要能把石头看进三尺去……”他想着,两只脚迈得更有力了。
一袋烟的工夫,井泉在宏山窗户根下停下脚。
屋里有人说话:
“宏山大爷,看看远处吧,互助组转社闹得满堂红,您倒只看鼻子尖下面……”
井泉往窗根下凑了凑。听宏山说:
“那也不能整桶地洒香油,再满地抠芝麻去,把个劳动模范撒手,再想找泉子那样的……”
屋里沉静了一会儿,宏山又接着嘟哝:
“泉子这孩子,真是……俺听说他还乡,欢喜得跟三岁娃子似的……唉!”
“宏山大爷,将来把大山开个隧道,让泉子常看您来!”
井泉再也忍不住,掀开门帘进去:“对咧!坐上个汽车跟您交换生产经验来呢!”
青莲在旁边“嘻嘻”地笑起来,宏山嘴角颤动了几下又压下去了。泉子坐在宏山大爷跟前说:
“您说您愿意一个人坐汽车吗?”
“你倒考起我来啦!”宏山说,“咱也知道到社会主义,各个社都坐得上汽车。”
“没准!”井泉摇摇头,“还得有坐小毛驴车的!”
“谁?”
“水峪互助组转不了社,生产不能提高,就得坐小驴车!”
宏山咽了两口唾沫,脸红了。青莲子慢着说:
“宏山大爷您就净顾咱社走得快啦,连后边的‘兄弟’都不拉一把。”
“谁不愿意拉一把咧?”宏山睁着老眼,盯着青莲。
“要是愿意,”泉子插嘴说,“您还不放我走?!再说咱社里人手齐全,领导坚强……”
宏山低着头,也悟过理儿来了,只是不好意思当面认错,就点着一锅子烟,紧吧嗒着烟嘴,半天他说:
“得了!别给我上大课了,啥理儿我都懂,社员要都没意见,爱走就走吧!社员要不同意,那可……”
“好咧!”青莲笑着说,“社员准没问题,您琢磨琢磨吧,我俩走咧!”
宏山没答言。
街道上雪越下越大了。青莲子拍拍肩头上的雪,说:
“宏山大爷活动点啦!咱麻利召集党团员积极分子,开个小会,和大伙研究研究!”
两人分头喊人去了。
街上白茫茫的,几只躲在棚里的山羊“咩咩”地叫两声。
一阵风刮下来篱笆上的积雪,团团地飘落在雪地上……
掌灯时分,雪才停住,云缝里钻出几颗亮星。
社办公室坐得密密麻麻,满屋里大烟小气的,几个花白头发的老社员,念着台前的红纸黑字:欢迎欢送社劳动模范井泉子大会。
“欢迎咋还欢送啊?”性急的姑娘们,早拿眼四处寻找泉子,想问个源头。
井泉从人群里站起来。一阵爆豆似的掌声。没等姑娘们发问,泉子红着脸,讲他见过省主席……末尾,他提高声调说:“眼下毛主席又公布了总路线,过几年咱们都该使上大铁马哩!”
屋里笑起来,不知哪个老头儿喊了一句:
“党指出来的道儿——都是没缝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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