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村长霍明山低声嘟哝着,“村里门板子、房椽、麻包都堵堤了,再涨就得拿青庄稼堵……”
“啥?”老井骤然回过头来,“对!拿青庄稼堵堤,过秋村长领导大伙喝西北风。嘿嘿……”话音非常严肃。
“水总涨……”老霍抬起头来说。
“你看见北山洼子了没有?”老井睁着一对窄小闪光的眼睛,“咱们不能到北山洼去——”
“去拉青石板?”铁虎子兴奋地跳起来喊。秦志德在背后哆里哆嗦地笑起来。
忽地一个浪头涌上来,溅湿了大伙沾满泥浆水的腿。
灯笼被水扑灭了,河水撒着欢地吼叫。
“呜——呜——”
天下起小毛雨来,窸窣地敲打着老井身上的破蓑衣……
二
当天过晌,大车队组成了。在堤上老井召开了党团员会、各堤段小队长会;一面让人往县委汇报,一面组成了机动抢险组。随后,大车队往北山洼出动了,秦志德的车挂在队屁股上。
在雨地里,区委书记老井赶着社里“榴花红”的大骡子车,紧摇晃着鞭子;我拉紧了缰绳,还很难跟上。
“井书记——”秦志德在车屁股上大声喊,“慢点走哇!等一等。我的车忘了‘浇油’了。”他拿着油刷子,站在花花辘车旁边。
“老井!快走!他怕泥沾了他的新车。不愿意来,让他回去吧!”大伙乱嚷着。
秦志德见台阶就下:“人家井书记可讲集体,你们不愿意让我去,俺就不去了。”老井连喊:“回来!”他装没听见,拣干道儿绕回去了。接着,后边传来一阵叫骂声,我站在车辕上一看,是秦志德赶车回去,在庙台碰上铁虎子。铁虎子正往河堤上挑饭,大声骂着:“志德呀!你趁早家里歇着去,大水灌了你的窝,也不用出头。”
秦志德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护堤去!拉石头和护堤,还不是背着抱着一般沉。”
车在泥洼里打了个趔趄,差点把我从车上扔下来,我赶忙坐下。这时,我看见区委书记老井的车,离开我三两丈远了。我赶忙拉紧缰绳甩开皮鞭。
雨顺着我的脸浇下来,直流到肚脐眼。老井在前边连声咳嗽,我由于忙,忘了带雨布,浑身有些哆嗦。谁知道他啥时候看见的,从前车“嗖”地下子,投过来个蓑衣。我披上蓑衣,身上倒是暖和了一点,可是在我把它穿好之后,我看见老井脱去蓑衣的身子。我的心立刻跳起来,连忙下车,追上去:“老井!给你。”我把蓑衣又扒下来扔给他,他推让着,我看见他困倦的脸上,被冷雨激起的汗毛。
不知为什么,老井的事占满我的脑子,我想到他十年前,背着挂穗的盒子枪英俊的样子,想到现在陷下去的眼窝,突然想到他中午在河滩上开会还没有吃饭……但是茫茫的雨地里,有什么办法呢!
看见前边村子的大白杨树,我心里才略微放宽一点,我从小时候就知道老井的家,就在那棵笔直的白杨下面。
背后一定有人也看到了大白杨树,有个老头儿问:
“老井啊!听说大嫂子肚子又大啦!”
“是啊!快九个月了!”他回过来头,用食指在半空勾成个九字。在细雨里,他抖擞着精神微笑着,脸上显出一丝红润。
“那……老井你到家门口喊一声吧!”我说。
“快点跟上吧!”他转过头去,说,“看你拱的那个笨劲。”
我知道老井有意识地扭转了话题。看着他的神色,我压着心里的冲动不往下问了。哪知道刚过村头石头桥,背后一个大嗓门的车把式喊:
“老井啊!一个多月了,推开门去看看怀孕的大嫂子吧!”
话音才落,一个银丝发的老太婆顶着锅盖,从矮篱笆上探出头来:“春头!春头!”她满脸的皱纹抖动着,“站一站!”
我认得这是老井娘,忙喊:
“老井!老井!”
老井一勒缰绳停住了车:
“娘!有啥事啊!”
在风雨里,老井娘半探着身子,低声告诉老井说:
“老娘婆都来了,今儿个夜里凤英……”
“今儿个夜里……”老井皱着眉头,话音打了个结。
一定是话音高了,屋里边一阵咳嗽声,老井媳妇俞凤英的话音传出来:“娘,让他们快走吧!河堤决了口子,全区都挨淹!”
让媳妇一说,老井娘脸上有些磨不开,便回过头对着窗户说:“你把娘看扁了,俺告诉他信儿也不好啦!你看这些人浑身没个披挂,拿几块麻包片披披!”说着,老井娘放下顶着的锅盖,顶着雨跑出来,把一捆麻包片扔在后车上,然后跑到老井跟前。
“你瘦了!”她看着老井的高颧骨,用干筋赤裸的手,摸摸老井的脸庞,轻声说,“凤英今儿个夜里,回来路过这儿,进去……”她好像怕人听见,把话音放得极轻,并且回转身来,在缝隙里,我看见塞在老井口袋里两块红薯。
老井应了一声。
车放空地跑起来,雨点带着嘶叫,车铃铛叮当叮当乱响,泥水溅起老高。
谁都知道,下了一场雨桨杆河的水又会暴涨泛滥起来。我们都捏着一把汗,把车赶得像翻灯,恨不得一翅子飞到山洼。老天爷,来的时候还好,等装完石板子,大车一下石头道,轱辘就往泥里陷,我紧抽着鞭子,大骡子只是伸腿蹬蹄不动弹。眼看着天黑了,北山洼农林牧合作社拉出来十多匹壮实牲口,套在我们车的梢子上,人家看天昏黑了,还把桅灯点着拿来挂在我们的车上。
还算好,雨倒是不下了。七月的夜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老井问我:
“银柱!小凉风怎么样啊?”
“凉点呗!”我说。
“还记得日本鬼子大扫荡,跑反的情况吗?大三九天穿单褂,揪着马鬃跑山梁!”他对着我笑笑,挺直了胸脯。
一刹那,我像个聪明的孩子,了解区委书记老井话的含义。我下保证似的说:
“老井,我不冷。”
他哈哈地笑起来了,随后就大声吆喝车把式:
“大伙赶快呀!保住十八里长堤!”
深夜里牲口打着响鼻。让老井一说笑,大车队热闹起来了。老井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精神,唱开“八路好,八路强”的小调儿。
车很快过了枣园,眼前就是峪沟,远远的我听见老井家门口“哗啦哗啦”白杨树叶相撞的声音,在深夜像南河波浪颠起的水花声……
我的心突然收缩起来,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在昏暗的灯光晃动中,我看见老井一边唱着,一边用布条缠裹着什么,我伸过脖子一看,血……就在那只缺了拇指的手的食指,滴出一滴滴的血。他见我已经看见了,便不隐瞒地招呼我:
“来!银柱!帮我把布条缠上。”
我跳上他的车。这时我看见他食指的骨节上翻起一块皮肉,没等我问,老井先告诉我说是被石头砸的。我一边裹他手指,一边抬头看着他蜡黄的脸,他那张沉静的脸上挂着微笑。
就在我们裹手之间,车赶到峪沟石桥了,“咯噔噔”一阵桥石响,几只狗汪汪地吠起来,大杨树上两只夜鸟拍打着翅膀飞起。老井娘提着灯笼跑出来。
她把灯笼举得齐眉,站在车道中间说:
“大伙都累了吧!”
“不!”大伙一个声音回答,“河堤要紧哪!”
正在这时,屋内一盏灯火渐渐移近玻璃窗,然后,凤英脸贴着窗玻璃,高声说:“娘!别拦了!你们快走吧,刚才铁虎子急得跑到这儿等青石板,说……”
“你……”老井娘回过身来,数落着:“你们呀!孩子是你们身上的亲血肉哇!”她转过脸又盯住老井,老井两只眼睛扫望着窗户里凤英模糊的脸孔,说:“娘!您好好关照这快生产的人吧!铁虎子来等石板,一定有急用!”
老井再也顾不得和娘纠缠,错乱地喊了一声:“凤英!”从车杠眼里拔出红缨鞭子。背后,老井娘轻声呜咽着:
“你们哪!一对铁石人。”
老井跳下车安慰老娘说:
“娘!过两天抽空来一趟,回去吧!”
老井娘看儿子心定了,把披着的大棉袄围在老井身上,她站在道旁,抹着清鼻涕,目送着车队出了村口……
三
车队赶到原野的高坡子上,青庄稼那边,河滩上一片密麻麻的灯火,好像是满天繁星……
南河水的吼叫传出两三里地,“呜呜”叫得人心发麻。
在路上老井紧皱着眉头,再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鞭子,拍牲口。刚到村北,迎面跑过来个彪形大汉,听那震地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铁虎子。
他脚还没站稳就说:“老井啊!刚才三棵柳那段子堤决了,后来机动抢险队拉人墙才堵住!我急得跑到峪沟去喊你们……”由于话急,喘了半天才把下半截说出来:“他娘的,秦志德陪着老婆躺到炕上睡觉去了……眼下就等着青石板啦!”
到河滩这段路程,大家发疯似的打牲口。我掉了一只鞋也没顾上捡,想早点赶到河滩。
河滩锣声震耳,刚停车,护堤的小伙子们从各处跑来,首先把拉人墙的堤口堵住,以后大伙又匆忙地卸车。
老井一点没有休息,拿着霍明山的灯笼,又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便跟他巡视河堤去了。
刚走不远,背后搬石头的那儿响起一阵干笑,秦志德的破锣嗓子:“加劲啊——搬哪!”
“别念经啦,不想动手趁早滚。”大伙乱嚷着。
“去坐你们家炕头上念经去!”女人声。
我回头一看,铁虎子正攥着大拳头迈上去。猛然间前面轰隆地响了一声。
“开口子啦——”老井在前边嗓子嘶哑地大声喊。
水从三棵柳松土的堤段子上,冲开口子,像头猛兽似的窜扑来,冲进棉花地,一片棉花枝叶立刻哗啦啦地被水连根冲起。
我往上跑得猛,让水撞个大跟头,赶忙爬起来,我看见老井手里的灯笼火一上一下地抖动,我立刻意识到他在紧张地思索。还没容我跑到他跟前,老井喊了声:“快救棉花!”扑通一声跳下去了。跳得急,连手里的灯笼也忘了扔,灯笼火在水面上一闪就熄灭了。当我从棉花地里跑到堤边时,他身子已离开了河堤,被裹到旋浪里去了。
我不顾一切地朝他扑去,铁虎子也大雁展翅地跳下河,钻到泉眼里去摸。村长霍明山扑通一声跳下来,用铁打似的身子堵住缺口。秦志德在岸上连跳带喊:“救人来呀,来……”
河岸上一群小伙子一面下河,一面骂道:
“滚一边去!”
水凉得透骨,几个水浪就把我打晕了。还是铁虎子把我拉上来的,我喘着气淌着水喊:
“老井!你答个话儿。”
“井书记——”铁虎子喊干了嗓子,老头儿们伤干了元气,姑娘们喊得声音也嘶哑了。秦志德却把唾沫蘸上眼角……
“哗哗哗”疯了似的南河,激起老高的浪花……跳跃着,吼叫着……
四
淫雨的七月的夜晚,波浪吞噬了农民心上的老井。
由于我在学校请的农假已经期满,没等到老井的确实消息,第二天,就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子,上县中上课来了。
在路上,在课堂里,在操场上总是闪着老井明亮的影子。约莫过了三个星期的一个星期日,我怀着各样的设想回家去。爬过北山洼的大崖,我想到抗日战争时期,老井手指头在这儿打掉的,又想到大车拉石板的情形,我不能控制自己了,简直是朝着那棵直立高耸的白杨奔跑。
推着老井家门的时候,白杨树叶子不停地飘落下来。我心跳得几乎挨近嗓门,压着心里的一切酸甜,挑开门帘子进去。
屋里坐着一圈人,县委书记吴铁、省报的记者和一群人正围在老井娘的周围。我两步上去几乎扑在老井娘的怀里,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她:她瘦削了,门顶上几根白头发支棱着。我登时明白了整个情况。她把我当成孩子似的搂在怀里,缓慢地向周围人叙述家里当时的情形。她说:“河水淹没了春头的当儿,俺儿媳妇一声没响地生了娃子,老娘婆给起了个名儿,叫春子。她说:一来像我们春头,二来也为的是让春子向他爹学习。谁知道……”老井娘满泡眼泪都流下来了。
说着,她背过身去擦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圈也发潮了。
这时候县委书记吴铁一手抱起春子,高高举在空中,大声说:“和你爸爸一样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人家,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我的脚步很紊乱,半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抗日战争,我想到解放战争,我想到平凡的出色的区里的工作者,我面前就像浮起那对坚定、窄小闪光的眼睛。随后我想到走过祖国艰难历程的后代,一条宽广、铺满鲜花的道路立刻在我面前展开……
但是,沉重的心情立刻又占据了我,我想到忘记了问春子娘。当我刚进村口的时候,铁虎子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快去看看春子娘吧,她刚生养二十天就——”
我走上了别离了二十一天的河堤,十八里用石板砌牢的大堤,已增高了很多。我看见一个身体健壮、脸色橘黄的女人,正在往河堤担土。人们认识她——那是春子娘。
1955年
[秋天的田野]
一
北平原爽朗干燥的秋天到了。
在这紧张劳动的季节里,叶家坟红五月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迎着朝霞就下地拔棉花柴了。老社长——复员军人叶福贵也拄着拐棍瘸啦瘸啦地到棉花地里来了。他站在地头上,瞅着这几百个社员迎着红霞热火朝天的干劲,咧嘴笑了;喜纹蜘蛛网般地爬上他宽阔的额角。
他仰起脸来,睁着一双酸湿的眼皮,向原野眺望。这一时期,叶福贵老头确实是累了,农业社扩大到八百多户,审查、批准、阶级站队……这一切,已经给这四十多岁的老社长眼睛里蒙上一层血丝;再加上雨后地湿,几千亩的秋耕地和几百亩没拔的棉柴地,像一堆乱草似的塞在叶福贵心上。亏得区委和拖拉机站接了一下头,拖拉机站决定派老社长的女儿——小叶红一个机耕队来帮助秋耕,叶老社长的心情坦然多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这时,他大声招呼社员:
“嗨!拖拉机要来了,你们不高兴啊?”
“当然高兴啦!”
“接闺女来了吧!”
“喜鹊当了凤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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