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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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员们乱哄哄地和福贵老头打趣,叶福贵脸上两个高大的颧骨更加红润了,他踮起脚跟,往西边大道上眺望,被早霞染红原野的那边,大道上尘土飞扬……忽然,叶福贵高声喊起来:“看——哪——”社员们直起腰来一看,一台草绿色德式拖拉机露出头来,后边跟着开上来几台浅灰色拖拉机。姑娘和小伙子们忘记了田间劳动纪律,扔下棉花柴,朝拖拉机跑去。

    叶福贵瘸啦瘸啦地跑在最后,离老远就喊起来:

    “叶——红——”

    话音才落,最头边草绿色拖拉机上的姑娘,从机座上仰起了头,她那石榴花似的脸朝福贵一笑,立刻转向别人了。一刹那,社员们乱哄哄地喊起来:

    “哟!更俊了!”

    “一晃就成大姑娘啦!”

    “瞧!老社长是荣军,闺女开大铁牛,这叫英雄满门。”

    人,越聚越多了。村头的老太太抱着娃子跑出来,老头子噙着烟袋,笑眯了眼睛,小孩子尖声地叫着“拖——拉——机——”也跑过来。叶福贵兴奋得额角冒大汗了,他看见人们把拖拉机道路拦住,粗声地喊着说:“闪道哩!地等着这家伙呢!”显然是由于社员们太高兴了,没有人去注意他那低哑粗大的喊话声,社员们继续乱哄哄地拦着道路,和拖拉机手打招呼。

    拖拉机带着老牛的惊叫,朝村里开去;叶福贵和几个老农歪歪斜斜地跟在拖拉机后边,进了村。

    二

    叶福贵带着女儿叶红察看田地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老社长虽然瘸啦瘸啦地走了十几里地,也没觉出劳累。回村的路上,很多在田野里拔棉柴的姑娘朝叶红招呼,叶福贵觉着脸面上很光彩,一阵甜丝丝的感觉,涌进他的心里,他步子迈得更快了。可是小叶红和叶福贵完全不同,她低着头,默默地走路,眉头上皱起个小疙瘩。

    掌灯时分,他们来到了社办公室,支部书记满桂和其他几个社务委员,正等待他们回来,研究秋耕的问题。

    “累了吧?”满桂给福贵让了个座。

    叶福贵把胸脯一拍,说:“累?黄忠八十还不服老呢!我再走个十里二十里的像孩子玩灯一样。”

    “爹!研究正题儿吧!”小叶红紧皱着眉头。

    屋里立刻静下来了,眼神都落在叶红这张脸上,叶红把垂在前额上的一绺头发理到耳根上去,看了看大伙沉静地说:“地,不能耕!”

    “为什么?”叶福贵脸上的笑纹消失了。

    “第一,地太湿,下不去拖拉机;”叶红掰着手指头说,“第二,干了的地块也太小,都是三角形、多角形,拖拉机在地里转不开磨。”

    “实验了吗?”满桂慢慢地问。

    叶红点点头,把测量的湿度表递给满桂。

    叶福贵不高兴地说:“地等着耕,这么强调困难还行吗?我在战地开汽车的——”他的话没有说完,被突然挑门帘子进来的矮老头子打断了。老头子把压在眼眉上的帽子一摘,大家看清了是五一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井奎山,福贵一边腾地方让座,一边给拖拉机手介绍:“这是咱们老邻居,五一社主任!”满桂两只虎灵灵的眼睛,在矮老头脸上打了个滚,立刻问道:“奎山!冒着西北风,流星赶月似的跑来,有什么事啊?”井奎山摸摸小胡子,有点尴尬地望了望福贵,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来就是有事。”

    “快点吧!我们这儿正讨论秋耕问题呢!”叶福贵催促。

    “嘿!不怕来得早,就怕来得巧!”井奎山又摸摸小胡子,开口说,“我们社新扩进来四百多户,这个事大家都知道吧!”井奎山抬抬屁股,咧着风箱嘴。

    “没工夫跟你扯闲篇,”福贵半急半气地说,“有什么事快点说好不好!”

    “好!书归正传!”这个滑稽成性的老头儿,“扑哧”一笑,等大伙跟着笑起来,他把脸绷起来说,“我们社新扩进来四百多户,拖拉机站开去了一台‘斯大林80’式的,那家伙倒是又高又大,可是地还是耕不过来呀!看看你们社里的地还没有太干,想请叶红这个机耕队,先救救驾。”

    叶福贵的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云!

    “把嘴闭上吧!老兄,我们还得耕呢!”

    “爹!咱这儿不能耕嘛!”

    “能!地湿,怕陷车,我给你们在田野铺道。”叶福贵狠狠地瞪了叶红一眼。

    “那也不行啊!地块都是三角形的,一块儿也没有十亩八亩的,拖拉机在里边转磨,不是净浪费汽油吗?!”叶红不满意地还了叶福贵一眼。

    本来,叶福贵听见奎山要借拖拉机,心里就很不愉快,亲闺女小叶红,又一句句地还嘴,他心里火苗子直冒,大声喊道:“我不知道什么三角形、四角形的,我知道地需要耕就得耕,耽误了耕作期,那可不行!”他又把眼睛朝井奎山脸上一扫,好像是暗示他:“没可能,趁早回去!”

    “爹!我们不能拿国家机器、油料当泡儿踩,要是五一社地干透了,我们立刻就走。”

    “走?你们社的地干了吗?”

    “干透了!”井奎山被这一阵闹得惊愣了。

    “干透了?我不信,咱们两个社就隔着一条河,你们社的地就干透啦?啊?是不是想找一把便宜?”

    井奎山老头子“唰”地变了脸:

    “你爱信不信,不借拖拉机没关系,我们上拖拉机站说去,别拉扯别的思想。”

    井奎山跳下地来想走,被满桂和叶红拦住了。叶红诚恳地朝奎山老头说:“我们就去!”

    “走?!”叶福贵暴怒了,“谁也不能走,一台拖拉机也甭想开出红五月。”

    “爹!”叶红往前迈了两步,“国家拖拉机,不能有一会儿窝工,这就走!”

    叶福贵嗖下子从炕上下来,嚷嚷着说:

    “地,能耕。”

    满桂猛然打断了争吵,说:

    “小叶红,准备出发。”

    叶福贵完全没有料到满桂会支持闺女的意见,他脸上的红润退没了,板着铁青的脸,把拐棍往地下一踩说:“支部书记!你根本不关心社里的利益,社员们盼拖拉机盼得眼发蓝,你一声令下,就让拖拉机开走哇!社里要闹丰产,要闹丰产,你忘在脖子后面了吗?”他往门口一靠,喉咙嘶哑地把话锋转向叶红:“你该替红五月社想想,哼!你觉着你真是成了人哪!”

    “不管成人不成人,我就要走。”叶红愤怒了。

    “好哇!真是翅膀硬了,理论高了。”叶福贵手上的烟袋颤抖着。

    “老社长!晚两天耕,让他们走吧!”一个社务委员站起来发言了。

    “早两天不更好吗?”刚有另一个社务委员反对他的意见,叶福贵立刻接上嘴,“粮食!同志们!粮食!谁早耕一天,谁多打粮食。同志们!他们五一社的地,怎么也干不了哇……”

    叶福贵话没说完,叶红带着拖拉机手,一窝蜂似的出屋了。

    叶福贵暴跳起来,喊:

    “叶红回来!”

    叶红头也不回,跳上机车。

    “叶红!你这个违背区委指示、无组织无纪律的黄毛丫头……”

    叶红仍然不理。

    马达声响起来了,拖拉机身子上的大亮灯突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把叶福贵照得睁不开眼,他用一只手遮着灯光,粗声地喊:

    “回来!我要上区委去控告你们。”

    嘟嘟嘟嘟的拖拉机喧叫声,越来越远了。

    三

    叶福贵气得浑身哆嗦,立刻就要到区委去,满桂在门口一把拉住他。叶福贵把头甩成麻花,脸阴沉得像三九天。

    “限制我去控告吗?”

    “不!”

    “这是什么意思?”

    “让你把脑袋放冷静点。”满桂严肃地说。

    “不说不办,说了就办!”

    “我有责任告诉你!”满桂狡黠地一笑,“今天夜里,支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走的!”

    “为什么?”

    “大发展把你累坏了,支部要对你负责。”

    “今儿个不让去,明儿个去。”

    “好吧!好吧!”

    满桂一边应着话,一边打量着叶福贵一瘸一瘸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很疼,很难过:三两年来,叶福贵被选为县丰产模范、县劳动模范,全县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瘸啦瘸啦、忠心耿耿为社的人。今天,这个为机耕队的疙瘩不解开,发展起来,会把老社长葬送了的。他如果愿意到区委去擦擦油泥,就让他去吧……满桂虽然这么想,他还是希望问题尽量在红五月解决。半路上,他几次招呼福贵,福贵像耳聋了似的不应声。

    到了福贵家门口,满桂用非常激动的口吻喊住了福贵,福贵粗声地回答说:

    “支书!你有什么事,说吧!”

    “还有多少亩棉花柴没拔呢?”满桂往道旁一指,带有启发地说。

    “七百多亩!”

    福贵说完这个数字,心里更加烦躁了,还有那么一块面积的棉花柴没拔干净,这是一件事……但是,那拖拉机开走的事情,像缠在玉米秸上的兔丝,把叶福贵的心缠住了。他声音低沉粗哑地说:

    “满桂!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社呀?”

    “我爱咱们红五月,也爱邻居红五一。”

    “你比量比量,到底是爱哪个社呀?”叶福贵像抓着理似的问。

    “你呢?”满桂反问说。

    “当然是红五月了!五一社的地根本干不了,想捞一把便宜,秋后跑咱们前边去!”

    福贵气呼呼地说完话,一手拉开篱笆门,又扭回头来说:“你呀!满桂,是佛爷头上的匾——不管真假,有求必应!哼!”门吱一声关上了。

    满桂隔着篱笆问:“还是上区委去吗?”

    “去!去!去!明天清早就去!”

    福贵一进屋,一口气就把灯吹灭了。

    黑暗里,福贵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声不响,感到有些气喘。

    正在这时,门帘子掀开了,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

    “爹!”

    喊爹的不是别人,正是叶红。原来叶红领走拖拉机的当时,心里是被福贵气坏了。她站在一屋子人当中,有点替福贵害臊:一个复员军人,得过军功章的荣誉军人,炸坏了脚骨的英雄汽车司机,区、县的丰产模范,竟说出那样本位的话来。她带领拖拉机手出门时,一上拖拉机,她无声地哭了,眼泪顺着她光滑的圆脸流下来……

    叶红的突然归来是出乎老社长意料的,既然回来,那闺女一定是认错了,于是他劈头就问:“回来几台?”

    “什么几台?”叶红迷惑不解地说。她划着一根洋火,把灯点着。

    “拖拉机!”叶福贵怒火又勾起来了。

    “一台也没回来,爹!”

    “那你回来干啥?”叶福贵背过脸去。

    “和爹谈谈!”叶红绕到福贵面前和颜悦色地说,“爹!那边两夜一天就能耕完,耕完喽连‘斯大林80’一块开来!”

    “滚开吧!有你这么一个闺女,我脸上生金。”

    “爹!我看社里这么多棉花柴还没拔,这是个大问题,柴拔不完,拖拉机从五一社回来也下不去地。”

    “我早就知道了!”叶福贵拦腰打断闺女的话,高声叫道,“明个清早我就上区委去,揭发你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机车车长,看你还有什么脸回我们红五月农业社!”

    叶红的声音更婉转了:“您别忘了您是共产党员,爹——”

    一刹那,福贵脸上的表情像换了个季节,冷冰冰地打断叶红的话说:“你这个小丫头,刚会飞,倒给我解决问题来了!我就知道把社办好,井奎山他要遇到这事,绝不放走拖拉机。”

    叶红忍耐不住了:“井底下的蛤蟆才那么小肚鸡肠!”

    “照你一说,我成了井底蛤蟆啦!”

    “不!我是说只看见自个儿,看不见别人。”

    “你到底开回来不?”福贵脸上气成铁青色。

    叶红摇摇头。

    叶福贵往前凑了一步:“开回来两台,拣半湿地耕耕!”

    “一台也不行!”叶红低着的头仰起来,她没等待爹最后爆炸,推开门就走了。叶红娘在争吵时说不上话,叶红一走,她可心疼得不行,推开房门喊:“小——红,家住吧!”“小红,回来!”叶福贵听见窗外的风声,不知为什么,也跟在叶红娘身后,走了出来,他嘴唇干张了几下,喊不出话来。

    叶红淹没在黑茫茫的原野里了,风里传来她的咳嗽声……

    四

    天上最后一颗星还没隐去,叶福贵推车出门了。

    他一夜没睡好觉。他躺在炕上,起初是愤怒,后来渐渐地转为怀疑:为什么没得到一个同情者,大家都对我开炮呢?满桂批评过自己,但没有像今天这样庄重严肃哇!最使他想不通的是社务委员们,平常日子都和自己拧成一根绳,都拥护他每一条对社有利益的意见。今天呢,有的社委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有的社委也竟朝自己开炮了!至于小叶红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她能办出完全不是他意愿的事。前两年离开家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梳着两根散乱的辫子,鼻子下挂着清鼻涕,啥事都不太清楚的高小毕业生,眼下却敢独断独行,完全不听他的话。

    秋天夜里的风,猛烈地吹打着窗户纸,他听着风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为了猜透这层谜儿,他决定问问这成天围着锅台转的老婆子,他两把就将叶红娘摇醒了,粗声粗气地问:“小红她娘!你评评今天的理儿。”叶红娘揉着干柴眼说:“这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叶福贵说道:“你别转弯抹角地磨舌头啦!”叶红娘说:“依我这成天不出门的老婆子看,小红和满桂他们有理。你好像也是为社员利益大争大吵,再往里边挖挖,就理亏了!我说呀,你在这个事儿上,该把你的桑木扁担——宁折不弯的性子改改,趁早把上区委的念头打消。快点组织社员拔棉花柴,给拖拉机腾地,这倒是正事。”叶福贵嘴里把老伴数落一顿,心里可有点打鼓了,他想:这个叼烟袋的老婆子,也朝我上来了!尤其是叶红娘一提棉花地,他更睡不着了。咋办呢?上区委去?不去?昨天表示得那么坚决?……他脑袋疼痛得厉害,干脆把脑袋往被窝里一钻。

    他咬着牙决定了:一定要到区委去。

    土路颠簸,加上天还没有大亮,他用一条好腿蹬车,还没出去半里地,已经出汗了。

    忽然,背后有人喊他:

    “福贵,站一下,站一下。”

    福贵一回头,满桂骑马跑到他旁边了。没容福贵说话,满桂先跳下马来。

    “还是要上区委去吗?”

    “去!”叶福贵尽量掩饰着心里的矛盾说,“支部不支持我的意见,我还是要去!”

    “支部永远不会同意你这种错误思想的。”满桂把马牵上来说,“去吧!到区委去开开刀,挖挖臭根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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