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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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维熙】

    张贤亮

    一般所谓“认识”某一个人,脑子里多半是见他面后的形象,这形象里不但包括他目前的身份和社会地位,恐怕起重要作用的,还在对他过去的了解上。初次相识,甚至是在经常的交往中,很少有人相互关心对方过去的经历,并用过去的经历来丰富对对方的印象。但是,我想,所谓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密切,交游频繁,嘘寒问暖,直至达到彼此关照,互进忠言,固然是友情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而不断地“逆反”到对方的过去,熟知对方过去的经历,进而能谅解对方现在已经形成的坏脾气和种种小毛病,却是友情能够发展的基础。常说的“一见如故”的“故”,主要就是这种“逆反”因素起了作用吧。

    维熙,现在是著名作家了,身兼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及作家出版社总编辑,大约还有一串叮叮当当的其他头衔,在人跟前一站,矮墩墩的,方方正正的,倒有那么一点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经常出访,履及天涯,云来雾去,出将入相,确也有“汉宫威仪”。虽然说话有点磕巴,反而更显得他如三国时的邓艾,城府深沉而外表忠厚。但是,有几个人知道他过去的那副模样呢?当然,现在知道他历史的人很多,他的绝大部分读者都知道他过去是个“劳改犯”,然而,又有几人能够想象并且能体会到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呢?

    我是能够的。

    认识维熙,还是通过国文的。国文说我非认识此人不可。我偏居一隅,地近不毛,苦心经营而又甘于淡泊,既无求师之心,亦无攀附之意,笑骂任人笑骂,小说我自为之。我想,没有一个人是我非认识不可的。但在一次什么文学讨论会上,终于被国文强拉了去介绍,国文笑着说是“大墙文学”的两个方面军会合了。而我们两人一握手之间,却也马上对上了劳改队的黑话和切口,形同两个“越狱犯”在车站搭上了线,话不用多,一斜眼、一皱眉、一耸鼻、一歪嘴,就能知道是志同道合,可以结伴同行的。什么“文学流派”啦,什么“创作方法”啦,什么“当代文学的发展与前途”啦,种种大道理都不用讲,“哥儿们,撒丫子吧!”的确,在现在,对于我们这样从铁门里出来的人来说,“黄金时代”是从我们改正“右派”的那一天就开始的,并不必等到重申“创作自由”之后。

    可惜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他身居京华,我蛰于西北。见面,多半是在各种各样的会上。人有了一点名,在人前仿佛总要摆出一副人模狗样的面孔来,否则就会被人认为有失体统。但孙悟空当了弼马温,却不时地会露出猢狲的屁股。我们经常关起房门,邀上三两知己,拾起那套黑色的行头,重新扮演劳改犯的角色。长期从事一项“职业”的人,退休以后,积习难改,梦寐之中,回味无穷。我们几个“老右”,不知怎么,倒常常怀着深长的情愫,回忆我们一生中最倒霉的时刻: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浅斟低唱,击节吟叹,感慨万千。萧萧芦苇,粼粼秋水,土路夕阳,黑衣如蚁,“班长”的吆喝,犯人的“报告”,叮叮当当的开锁声,淅淅沥沥的尿桶音……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有我辈赶上了“史无前例”,真不禁令人怆然而涕下了。

    后来,听说有人对维熙的作品颇有非议,主要好像在于他那执拗的主题所引起——爱国爱得近于偏执,坚贞坚得不近人情。对他作品的艺术性,我不敢说什么,大家都在探索,车走直线相飞田,各尽其能罢了。而他的思想,以及他怎样形成的这种思想,我自信还是理解的。与此同时,也有人对我的作品提出批评,认为一个劳改犯还不断地学习马克思的著作,大段大段地引证,看来也在常理之外。诚然,当若干年之后,“国家”已经消亡;当若干年之后,马克思主义已作为科学史中的一个重要阶段,那时再来看我们当代人的生活及思想,我们的确有被后代人诧异和同情甚至怜悯之处。然而,我们又的的确确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是这样思想过的。“二桃杀三士”的悲剧,在今天是绝不会重演了,人人会以为那不过是三个大傻瓜,但那又是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二十余年在大墙之中,不但没有颓废、没有死掉,出来以后,还能在人才济济的文坛扑腾几下,如果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没有理想,如果从不思考,从不追求,可能吗?作品不仅要给当代人看,还要留给后人;文学不仅要表现人物怎样想,还要表现人物想什么。艺术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其实是相通的,不能因为历史的发展而用艺术的手段改变某一段过程的色彩,那段历史是悲剧也好、正剧也好、闹剧也好,它都要全面地再现出来。尽管后代人看来也许恰恰相反:悲剧变成了喜剧,闹剧变成了悲剧。翻读维熙的作品,我常有这样的感觉,若干年以后,它们可能会逐渐失去艺术上的价值,但历史的价值会越来越重要。“你看吧,当初有人就是这样地‘傻’!”而我又觉得,后代人会比我们这一代人聪明得多,也宽厚得多。他们会从这些真实的记录中得出他们的看法。

    曲折的历史扭曲了人的心灵,阳光越强烈,阴影越浓重。现在,我们多么向往安徒生和格林童话的笔调中流露出来的纯真的童心,多么向往那种在高山流水之间的、毫无瑕疵与杂质的人的性灵。这是我和维熙谈过的话题。我们没有谈多少。我只记得在北戴河宾馆的凉亭里,我们默默地吸烟,相对而坐。晚风习习,海涛阵阵,一曲《静静的湖泊》,似有似无,三五渔家的灯火,若隐若现。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舒展开来的心似乎会矫枉过正,伤口虽然平复,疤痕却褪不尽;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受了损伤后会完全复原的。有人说我们在痛苦中得到了许多,说这段经历是文学的财富。但只有我们才知道、才掂量得出我们失去的是什么,失去了多少;而得到的东西当中,又有许多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无须得到的。当然,负担也是一种人生。可是,负担同时也是一个界定。

    维熙比我勤奋,比我积极,几乎以高于我一倍的速度不断推出新的作品。他有那样的生活准备,也有那样洋溢的才气来谱写大墙的史诗。而我常常不忍卒读,它使我心头隐隐作痛。对于读者来说是很新鲜的东西,在我是太熟悉了。所以,我觉得当代有些读者和评论家不理解他,倒是情有可原。我们大家都经历过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我与维熙之辈又是特殊中的特殊。但在大家都强调自己的时候,个人却很难看出与他人的区别。其实,在一场全民的大灾难中,了解与同情并不在于认同,恰恰在于区别。我想,只有后代人客观地把我们整整一代都当作一个断层来研究,才能看出断层的各个部分承受过的压力并不均衡。

    维熙的作品是能够流传下去的。

    可是,我不赞赏他的是,他的笔调似乎少了一点幽默感。他太认真。这使我想到他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会比我更痛苦,也比我坚定和沉稳。这样认真、这样坚定和沉稳地对付荒谬的生活可真不易!他不会是大墙中的老油条。我能想象得出他穿着黑色的烂棉袄,腰上系根草绳,戴着没檐的两耳风帽,趿拉着掉了帮的橡胶鞋,在“晚点名”队列中哆嗦,而脑子里却自以为负教化天下之大任、万物皆备于我的那副可笑模样。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但这种人都一个个地死去,他却活了下来,并且还一部部地写书,真可谓是个奇迹!

    我与骥才去美国之前,维熙托一位北京的医学专家陈敏华同志来宁夏讲学之便,为我检查身体。躺在检查台上,陈大夫拿着听诊器寻找我的心,我突然想到维熙的心肯定比我完整,也容易找得多,它就在解剖学给它规定的那个位置,并且总是有规律地跳动。而我的心却早已破成碎片,残骸布满全身。所以维熙的作品中多是动人的真实的故事,我的作品只不过是一堆纷乱的感觉。

    写到这里,我把这篇短文从头看了一遍,发觉似乎不太像人物专访或报告文学之类的文章。虚的东西多,实的东西少;写的是我的心情、我的感受,并且调子仿佛也不够“高亢”。我突然想到,《文汇月刊》要我来写维熙,实在是找错了人。关系太密切,彼此太了解,反而无话可说,写不出东西来。一个陌生的记者去采访维熙,他的一举一动,只字片语,可能都是新鲜的,会给记者留下强烈的印象,让他写出洋洋万言。而“心有灵犀一点通”,这“点”既可作为动词,也可作为量词。相互心灵的交流,仅在这“一点”之间。在白纸上落下黑字,靠的是水分来洇化它。所以我倒认为,短文章比长文章瓷实。在美国的四个月中,在风雨之夜辗转不眠的时刻,我经常想到国内的好友。维熙当然是其中之一。但他对我说过什么,他为我做过什么,却统统忘却了,只是他的影子给我宁静和暖意,加深我的归思。友情,重要的是在“情”字上,友情深厚了,外在的具象会逐渐消失。这点,因我蛰居于相对来说荒凉的西北,体会更深刻。在远离京沪闹市的银川小巷里,只要听到维熙和其他几个名字,我就会莫名地激动。但为什么会激动,他的哪一点哪一件事使我激动,我又说不上来。维熙和几个好友,已经成了使我激动的信号,这大约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吧。

    这次来北京开全国政协会,因为住处离城较远,我们没有见几次面,但每天晚上都通电话。在电话中无非神聊,海阔天空。我一拿起听筒,维熙总是劈头问我:“你在干啥呢?”“你在想什么呢?”有一次他又如是问,我说:“我想死!”他听了竟大吃一惊,劝我半天。我捏着听筒,能想象得出他那严肃诚挚的表情,不禁暗暗好笑。可是觉得维熙的生活态度比我积极。他说我是“吃饱了撑的”!那么,他就是在吃饱的时候能完全进入“饱”的状态了。所以,他现在是充实的。而我又感到他还是不充实的好。艺术绝对需要焦灼、不安、烦躁、苦闷、冲动、空虚感、孤独感。这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从骨头里向外散发出的悲凉。但他这样一个稳定的人,又怎能使他空虚得起来?

    维熙肯定比我活得长。我现在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也就欠了我一笔文债;待我死后,我想他是会写篇祭文还我的。他是这样一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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